史诗是辽阔大地,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
2023-12-21刘亮程
刘亮程
《捎话》写完后,我的另一部小说也已经准备充分,故事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土尔扈特东迁,回归祖国。我为那场十万人和数百万牲畜牺牲在路上的大迁徙所震撼,读了许多相关文字,也去过东归回来时经过的辽阔的哈萨克草原,并在土尔扈特东归地之一的和布克赛尔县做过田野调查。故事路线都构思好了,也已经写了好几万字,主人公之一是5岁的江格尔齐。写到他时,《本巴》故事出现了。那场太过沉重的“东归”,被我在《本巴》中轻处理了。我舍弃了大量的故事,只保留12个青年去救赫兰齐这一段,并让它以史诗的方式讲述出来。我没有淹没在现实故事中。
让一部小说中途转向的,可能是我内心不想再写一部让我疼痛的小说。《捎话》中的战争场面把我写怕了,刀砍下时我的身体会疼,我的脖子会断掉,我会随人物死去。而我写的本巴世界里“史诗是没有疼痛的”,死亡也从未发生。
《本巴》出版后的某天,我翻看因为它而没写出的东归故事,那些曾被我反复想过的人物,再回想时依然活着。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全部地活过来,人、牛羊马匹、山林和草原,都活过来。这一切,有待我为他们创生出一部小说的时间来。一部小说最先創生的是时间,最后完成的也是时间。
我常做被人追赶的噩梦,我惊慌逃跑。梦中的我瘦小羸弱,唯一长大的是一脸的恐惧。追赶我的人步步紧逼,我大声呼喊,其实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我在极度惊恐中醒来。
被人追赶的噩梦一直跟随我,从少年、青年到中老年。个别的梦中我没有惊醒,而是在我就要被人抓住的瞬间,突然飞起来,身后追赶我的人却没有飞起来。他被留在地上。我的梦没有给他飞起来的能力。
我常想梦中的我为何一直没有长大,是否我的梦不知道我长大了。可是,另一个梦中我是大人,梦是知道我长大的。它什么都知道。那它为何让我身处没有长大的童年?是梦不想让我长大,还是我不愿长大的潜意识被梦察觉?
在我夜梦稠密的年纪,梦中发生的不测之事多了,我在梦中死过多少回都记不清。只是,不管多么不好的梦,醒来就没事了。我们都是这样从噩梦中醒来的。
但是,我不能每做一个噩梦,都用惊醒来解脱吧,那会多耽误瞌睡。一定有一种办法让梦中的事在梦中解决,让睡眠安稳地度过长夜。就像我被人追赶时突然飞起来,逃脱了厄运。把梦中的危难在梦中解决,让梦一直做下去,这正是小说《本巴》的核心。
在《本巴》一环套一环的梦中,江格尔史诗是现实世界的部落传唱数百年的“民族梦”,他们创造英勇无敌的史诗英雄,又被英雄精神所塑造。说唱史诗的齐也称说梦者,本巴世界由齐说唱出来。齐说唱时,本巴世界活过来。齐停止说唱,本巴里的人便睡着了。但睡着的本巴人也会做梦,这是说梦者齐没有想到的。刚出生的江格尔在藏身的山洞做了无尽的梦,梦中消灭侵占本巴草原的莽古斯,他在“出世前的梦中,就把一辈子的仗打完”。身为并不存在的“故事人”,洪古尔、赫兰和哈日王三个孩子,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与生俱来的好玩故事。所有战争发生在梦和念想中。人们不会用醒来后的珍贵时光去打仗,能在梦中解决的,绝不会放在醒后的白天。赫兰和洪古尔用母腹带来的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戏,化解掉本巴的危机,部落白天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母腹中的哈日王,却用做梦,让所有一切发生在他的梦中。
《本巴》通过三场被梦控制的游戏,影子般再现了追赶与被追赶、躲与藏、梦与醒中的无穷恐惧与惊奇,并最终通过梦与遥远的祖先和并不遥远的真实世界相连接。
写《本巴》时,我一直站在自己的那场噩梦对面。像我曾多少次在梦醒后想的那样,下一个梦中我再被人追赶,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转过身,迎他而去,看看他到底是谁。我会一拳打过去,将他击倒在地。可是,下一个梦中我依旧没有长大到跟那个追赶者对抗的年龄。我的成长被梦忽略了。梦不会按我想的那样去发生,它是我睡着后的生活,不由醒来的我掌控。我无法把手伸到梦中去帮那个可怜的自己,改变我在梦中的命运。但我的小说却可以将语言深入到梦中,让一切如我所愿地发生。
写作最重大的事件,是语言进入。语言掌控和替代发生或未发生的一切。语言成为绝对主宰。所有故事只发生在语言中。语言之外再无存在。语言创始时间、泯灭时间。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语言进入到冥想多年的那个世界中。我开始言说了。我既在梦中又在梦外看见自己。这正是写作的佳境。梦中黑暗的时间被照亮。旧去的时光又活过来。太阳重新照耀万物。那些坍塌、折叠的时间,未被感知的时间,被梦收拾回来。梦成为时间故乡,消失的时间都回到梦中。这是语言做的一场梦。
这一次,我没有惊慌逃跑。我的文字积蓄了足够的智慧和力量。我在不知觉中面对着自己的那场噩梦,难言地写出内心最隐深的意识。与江格尔史诗的相遇是一个重要契机,史诗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它是辽阔大地。我需要穿过江格尔浩瀚茂密的诗句,在史诗时间之外,创生出一部小说足够的时间。
(来源:《北京日报》2023-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