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的新片《奥本海默》
2023-12-21高丹
高丹
奥本海默是理论物理学家,曾领导曼哈顿计划。他是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在他的带领下,科学家们为自己的国家从自然手中夺取了令人惊叹的太阳之火。在这之后,他不仅睿智地申明了核弹的危害,也充满希望地提及了核能的潜在益处。奥本海默成为同代人中最著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20世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之一。奥本海默成为“原子弹之父”并非偶然,他在一种重视独立探究、实验探索和自由思考的文化氛围中长大,这种文化体现的正是科学的价值观。
每一块石头都被掀开了
诺兰新片《奥本海默》好评如潮,内地观众也对这部大片期待值拉满。
奥本海默是美国原子弹之父,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家之一,叙写他的作品数不胜数,为什么诺兰偏偏选了这一本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作为他的电影灵感来源?
诺兰回答:“这里有大量的权威信息,每一块石头都被掀开了,没有一块石头没有被翻过……正是这样一座不可思议的知识宝藏,让我得以动手创作一部第一人称视角的剧本。我想从奥本海默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这正是这部传记给我带来的启发,我不仅对奥本海默感同身受,还能窥见他头脑中的所思所想。我感到这部电影呼之欲出。”
本书的两位作者——凯·伯德和马丁·J.舍温——是真的“掀开了每一块石头”。这本书是关于“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最为完整的一部传记,写作时间长达25年,作者们采访了奥本海默的近百名密友、亲人和同事,参考了超5万份文献记录,它们来自国内外的档案资料和个人收藏,以及奥本海默自己留存的大量文件,甚至包括美当局在对奥本海默超过25年的监视活动中积累的数千页记录。
为什么是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是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是美国原子弹计划的领导者,但是除此之外呢?为什么是奥本海默?
作为一位引人注目的公共知识分子,奥本海默曾领导位于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的绝密实验室,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原子弹从理论上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随着两颗原子弹在日本领土爆炸,“奥本海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他被赞誉为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在他的带领下,科学家们为自己的国家从自然手中夺取了令人惊叹的太阳之火。
而他本人却被负罪感淹没了:“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一名联邦调查局的线人报告说,奥本海默“精神崩溃了”。英雄般的成就和对于人类的背叛,构成了奥本海默的人生悲剧。
奥本海默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成了战后核时代的哲人,他基本上是在代表洛斯阿拉莫斯的所有平民科学家发声。奥本海默成为同代人中最著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20世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之一。
二战已经结束,但在没有公开讨论的情况下,杜鲁门政府却决定快速发展氢弹并要垄断核武器的生产与装备。而奥本海默想利用自己突如其来的名声影响高层政府官员,他公开声明核弹的危害,反对氢弹的研制。这一立场使奥本海默成为美国技术天才和良知的象征,也让他在麦卡锡主义盛行时代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一场针对奥本海默的“抹黑运动”悄然上线。杜鲁门先是批评他“哭哭啼啼”“脆弱”和“软弱”。随后,他年轻时的左翼政治倾向被挖出,当权者开始摧毁奥本海默的人格。
在1954年原子能委员会召开的听证会上,他被剥夺了安全许可。奥本海默的反对者们对他的政治倾向和专业判断进行了抨击,但实际上他们是在诋毁他的人品和价值观。
1967年,奥本海默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去世,享年62岁。
个性复杂的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的故事丰富、微妙、充满戏剧性、意义重大,还有道德上的挑战性。
奥本海默曾是释放核威胁的推手,但后来他致力于遏制核威胁,奋勇地将我们从核弹文化的歧途上引开。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贡献是一份国际原子能管制计划,迄今为止,这仍是核能时代保持理性的杰出范式。他带领我们进入核时代,又步履维艰地寻找着消除核战争威胁的方法,虽然他没有成功,但是我们的努力还在继续。
奥本海默是一个个性复杂的人,他早年间就打造了一副内心的铠甲。传记追溯了奥本海默的一生,探究这副铠甲背后奥本海默谜一般的个性。
20世纪初,奥本海默在纽约上西区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赢得神童之名,在青年时期却遭受精神疾病的折磨。
三地求学,哈佛让他坚定了从事物理学研究的信念,剑桥却令他崩溃到产生偏激的想法,来到哥廷根他又奇迹般地振作,在量子物理史上深深镌刻下自己的姓名。
作为天真的科学家,奥本海默本想让物理学的百年成果带给世界永久的和平;而作为原子弹的制造者,他的成就却让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与危机。二战后他想力挽狂澜,全力阻止核军备竞赛,但是,当科学家的求真与内心良知和政治风向相左时,他竟被当作叛徒攻击和审判,成了被流放的弃子。爱因斯坦说过:“奥本海默的问题在于,他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美国政府。”
在书中,除了展现奥本海默先知先觉的科学家这一面,这本耗时25年的全景式传记,还刻画出了他还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待解之谜:
他的睿智有多惊人,他的愚蠢就有多令人不解;
他内心离群索居,但又沉迷于用自己的魅力俘获无数的追随者;
他像修士一般超脱世俗,同时又热衷于政治和权力,无法自拔;
他能对弱者关怀备至,也能让“巨人觉得自己像只蟑螂”;
他的家庭生活是杂志上的幸福样板,但是事实远非看上去那样;
……
(來源:澎湃新闻·文化课2023-08-26,有删改)
⊙ 王国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8月30日,著名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传记电影《奥本海默》终于在中国大陆与观众见面了。
罗伯特·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被称为“原子弹之父”。当原子弹变为现实,并投放成功的时候,奥本海默自己却陷入了自我道德评价的纠结困境。在20世纪60年代的一次接受采访中,奥本海默表示,在爆炸发生后的时刻里,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中的一句话:“而今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在1945年10月的一次会议上,他对美国总统杜鲁门(Harry S.Truman)说了这样的话:“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总统后来说:“我告诉他,血在我手上——让我来操心这个问题。”在奥本海默生命的最后的时间里,他既对核弹的技术成就感到自豪,也对它的影响心怀愧疚。他后来也有一种认命之情,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原子弹的发明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也非常清醒认识到,科学不能仅仅是科学,科学需要更好地理解其自身的含意,为此,在他的团队里,还招募了一大批非科学专业人士,包括古典学家、诗人和心理学家。
不止奥本海默,最初建议制造原子弹的匈牙利裔物理学家利奥·西拉德,后来则与其他科学家一起试图阻止美国使用核武器,签署了著名的《弗兰克报告》。爱因斯坦也因为美国发展出的原子弹导致了许多平民的死亡而感到后悔。爱因斯坦后来写道:“在我们这个时代,科学家和工程师担负着特别沉重的道义责任,因为发展大规模破坏性的战争手段有赖于他们的工作和活动。”
“虽然我们赢得了战争,但是没有赢得和平。”爱因斯坦的这句话非常值得人深思。我们知道制造原子弹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和平,但是二战以后的情况证明了爱因斯坦的洞见:原子弹的出现并没有赢得和平,反而促使军备竞赛不断升级,战争的威胁越来越大。
奥本海默、原子弹,这是科学史甚至是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但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它首先提醒我们,现代科学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与希腊科学作为无功利的、自由探索的知识体系相比,现代科学已经成为一种力量,用培根的话来说,知识就是权力,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现代科学本质上已经成为一种Betrieb,也就是一种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有价值指向的活动,原本相分离的科学和技术也越来越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科技或“技科学”。与此同时,它也向我们敲响了警钟,越来越清晰地告诉人们: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的不完全是福祉,科学技术也可能跟灾难、毁灭相伴随。尤其是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我们特别需要看到科学技术本身的“两面性”,看到科学技术后果的不确定性。
科学技术带来的不确定性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科学技术本身具有可塑造性,按照符合逻辑的方式,科学技术可能实现不同的功能。其次,科学技术发展过程的复杂性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现代科学技术是多元主体参与的活动,不同学科背景、不同价值取向主体的介入,使得各个主体之间往往难以完全理解。第三,科学技术发展过程受到诸多因素影响,如政治、市场、政策等,这些因素的叠加使得科学技术创新获得了空前的发展速度,承受着应用的压力。第四,科学技术发展的不确定性还与其发展的范围有关,表现出全球化发展态势与各国发展差异的共存,这种状况又可能会引发人类的其他矛盾和冲突。
比尔·乔伊(Bill Joy),太阳(Sun)微系统公司联合创始人和首席科学家,他在2000 年的时候就发出警告说:“未来不需要我们。”那个时候,世界各国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纳米技术的竞争。在他看来,用纳米技术进行破坏活动要比进行建设活动容易得多,未来人将越来越依赖于机器,而控制大型机器系统的却是极少数精英阶层。从20世纪 50 年代开始的核技术和生物技术对人类的深度干预,到近几十年迅猛发展的纳米技术和人工智能所展现的巨大威力,激发起人们对其危害性的警觉和对“技术撬动世界”的狂妄的批判,也成为科技伦理反思和治理的起点。
我們以合成生物学为例,合成生物学被看作是生命科学技术前沿的“黑科技”。如果说传统的生命科学技术还以“读”懂生命的密码为目的,那么,合成生物学则已经开启了对生命这本神秘之书从“读”到“写”,再到“编辑”的新篇章。合成生物学的目的是设计生物系统和生命有机体。它具有工程学的特征:即“在人工设计的指导下,对生物元件进行标准化的表征,建立通用型的模块,在简约的‘细胞或‘系统底盘上,构建人工生物系统并实现其运行的优化”,因此具有工程化、系统化和标准化的特征。这不仅在认识论层面突破了“格物致知”的生命科学研究范式,而且开启了“构物致知”的新的研究范式——边改造、制造,边认识,甚至先改造、制造,后获得知识。
这种先技术后科学的所谓“技科学”(technoscience)模式,虽然从知识的获取上开辟了新的途径,具有重要的认识论价值,但是对于风险的管控来说,却是异乎寻常的挑战。数十亿年演化而来的生命,可以在实验室通过人工的形式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人从Homo Faber(工匠人),变成了Homo Creator,成为生命的创造者或“造物主”,生命成为像机器一样可以制造的人工物。这一过程的实现完全颠覆了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使得合成生物既具有人工物的特征,又具有生命系统的特征。因此,一旦我们设计错了,或者编辑错了,其过程就是不可逆的,极有可能对人类的存在构成威胁。
我们必须注意到的是,科学技术发展本身具有强劲的“动力源”,人类对自然的无穷无尽的探索精神,经济赋予它的永不停息的推动力,都是这种“动力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另一方面,一项技术的社会后果不能在技术生命的早期被准确预见,当不希望的后果被发现时,技术却往往已经成为整个经济和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以至于对它的控制十分困难。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科林克里奇困境”。
正因为如此,世界各国都越来越多地重视科技伦理。“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正在呼唤一种能够通过自愿节制而使其权力不会导致人类灾难的伦理。”“预防原则”“负责任创新”“伦理先行”等概念或原则的提出,都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从源头上加强对科学技术发展方向的把控。我们不仅要仰望星空,还要心怀道德律、敬畏感。科学技术的自由是相对的、有限度的,超越了这一限度我们所获得的将不是自由而是毁灭。
(来源:澎湃新闻·科学城邦2023-08-30,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