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听觉叙事研究
2023-12-20罗志强
[摘 要] 《城堡》中呈现的听觉叙事十分普遍,是其艺术价值不可忽视的一个层面。小说中的音景可以分为有声音景和无声音景,各自呈现出独特的叙事效果。其中有声音景的叙事呈现出城堡的听觉特征,对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无声音景的叙事并非真的无声,它们呈现出直击灵魂的强大力量。小说的听觉叙事强化了人物的塑造,以独一性语音展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听觉敏锐度的变化与人物探索的历程是一致的。以听觉叙事的角度“重听”卡夫卡的代表之作《城堡》,对于我们重新理解卡夫卡有着重要作用。
[关键词] 卡夫卡 《城堡》 听觉叙事 音景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9-0043-04
卡夫卡是个感官极其敏锐的作家,尤其体现在听觉感知方面,他一度觉得自己被噪音包裹而无法安心写作。《城堡》的听觉叙事书写较为普遍,在叙事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声音的交融呈现出一个独特神秘的听觉空间。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2],韦勒克认为文学作品中声音与意义是结合在一起的,听觉叙事的研究也确实应落在其叙事表达的意义上。因此本文拟对卡夫卡《城堡》中的听觉叙事进行探讨,以期发掘《城堡》听觉叙事的文学意义。
一、《城堡》的有声叙事
R.M.夏弗在《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中提出了音景(soundscape)这一概念,“音景是任何声学领域的研究,可以将音乐作品、广播节目或声学环境称为音景。我们可以把声音景观独立为一个研究领域,就像我们可以研究视觉图景的特征一样”[3]。夏弗认为在声学领域应当存在一个与视觉领域的图景相对立的概念,于是称其为音景或声音景观。《城堡》中存在诸多音景,在叙事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声音可以标示出一地独特的听觉特征,如教堂的钟声和兵营的拉练声分别标示了教堂和军队的听觉特征。在城堡中,电话声和公文声伴随着城堡官方频繁出现,标示着城堡官方的听觉特征。城堡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非城堡许可不得进入城堡。当K刚刚到达村庄的时候,为了能够在村子过夜,他自称是城堡雇来的土地测量员。为了证明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副总管的儿子施瓦采和K曾几度打电话向城堡官方确认,可是得到的回复却总不一致,前后矛盾。K的身份虽然在电话中曾得到过城堡官员口头上的首肯,但是正如村长所言,“在城堡里,电话显然是挺管用的,听说那儿的电话整天响个不停,这当然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这种不断的电话,在这儿的电话机里听上去就像一种沙声和啾啾声,您一定也听过这种声音。可是,这种沙声和啾啾声却是这儿的电话机向我们传送的惟一真实可靠的东西,此外什么都是虚假的。”[4]电话作为沟通的工具,本身是起到促进人们交流的作用,然而在城堡中,通过电话传递出来的信息似乎并没有实际的意义。K第一次与城堡通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一种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在耳边震荡,仿佛不仅要人听见,而是想把耳膜刺穿”[4]。可见,城堡官方的电话声,只有电话本身的“沙声”和“啾啾声”是真实的,其实际内容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此外,城堡中的公文声也很值得注意,细细聆听不难发现城堡官僚机器运转时的繁忙与冗杂。譬如,村长令助手在成堆的公文当中寻找有关K的公文时发出的“悉索声”,官员索迪尼办公室里公文持续不断掉落的“哗啦声”,贵宾饭店早晨分发档案时的嘈杂声。电话声和公文声的不断响起,是城堡官方日常工作的见证,显现出城堡官僚机构神秘而烦冗的特质。
声音能够震荡人的内心,对叙事的发展有着预示作用。K初到城堡,并不了解城堡真正的规则,试图在未经城堡许可的情况下走进城堡,他奔波了一天直至体力耗尽也未能成功。K返回的时候,“犹如要给他一个暂时告别的信号,那儿响起了一阵轻快的钟声,这钟声至少有一刹那使他的心颤动起来,仿佛在向他预示——因为钟声也使人痛苦——他内心隐隐约约地渴望的东西有即将实现的危险。大钟声不久就停止了,继而响起了一阵微弱的铃铛声,可能仍然来自城堡,但也可能就是村里传来的”[4]。那儿的钟声从何而来?K认定钟声应是从城堡而来,但他的判断可能存在偏差。“他们已经走近教堂,离客栈已经不远了”[4],这意味着这个钟声极有可能是从村子里传出来的。由于声音本身具有模糊性,K不能够准确判断钟声和铃铛声的来源,意味着城堡和村子的界限是模糊不定的,也就加大了K进入城堡的不确定性。钟声关联着某种“终极的”“决定秩序的”超凡力量[5],这里的钟声便有着规训的意味,是城堡超凡力量的听觉呈现,对刚经历一次失败的K产生灵魂激荡的听觉效果。钟声响起,K回忆起失败的过程,即如何绕路也进不去城堡,并由此第一次意识到城堡力量的强大。城堡的钟声在全文中虽仅出现过这一次,其叙事意义却非同寻常。钟声的响起是K与城堡之间正式斗争的信号,钟声给K带来的力量感和模糊感预示着K与城堡的斗争是徒劳的,城堡的力量过于强大且没有实在的界限,K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城堡。
二、《城堡》的无声叙事
R.M.夏弗在《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中花了大量的篇幅谈论声音的静寂(Silence),论述其在不同音景中的体现以及作用,可见无声也应作为声学领域考察的内容。傅修延认为,音景不光由声音构成,无声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部分[1]。无声叙事也是听觉叙事的一部分,在叙事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有时甚至会产生“无声胜有声”的叙事效果。
在对话中,必然存在著说话者和听者,沉寂意味着说话者停止了说话,听者暂时没有做出言语上的回应,导致对话出现沉默无声的空白。对话的沉寂,并非没有意义,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沉默必然始终是一种语言形式(在很多场合,是抱怨和谴责的形式),是对话的一个基本要素。”[6]罗兰·巴尔特对于听者的沉寂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听者的沉寂像说话者的言语一样是主动的”[7]。对话中出现的沉寂现象,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沉寂,还存在着深层次的声音。《城堡》中的对话占据了整部小说篇幅的一半以上,其中人物对话时突然出现的话语沉寂有几十处。“沉寂”“寂静”“停了一会儿”“沉默不语”“默不作声”“一声不吭”等词穿插在人物的对话之间,构成了别有意味的无声音景。首先对话沉寂意味着听者在思考与权衡。譬如,当K通过电话向城堡官员质询自己的身份时,面对K的坚决与冷静,城堡官员“停了一会儿,同样的声音带着同样的发音缺陷说话了,但是却像另一个更低沉更威严的声音:‘你是老助手”[4]。城堡官员的停顿显然是在权衡利弊,这是一场K与城堡之间的斗争。显然官员不了解K的情况,但为了维护官方的权威他得做出裁决,毕竟电话里的首肯在城堡并不作数。其次对话沉寂表达着听者的态度。譬如,当K提出要问女店主一个冒昧的问题时,女店主沉默不语[4]。女店主用她的沉默表达了不想回答的态度。当克拉姆的秘书莫穆斯在房间里宣布自己的身份后,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屋子里除了写字的沙沙声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4]。莫穆斯作为克拉姆秘书的身份太具威压性,人们的沉默是出于对城堡威权的敬畏。此外,对话沉寂有时也是说话者受到外在因素的介入而突然停止了说话。譬如,K作为校役在教室打扫卫生时,教室里由于学生众多而一片嘈杂,当男教师站在门口后,一切嘈杂声突然都停止了[4]。教师对学生的威慑力,导致学生在看到教师出现后不敢言语。语言毕竟存在局限性,不能完美准确地反映人的情感和态度,故有“言不尽意”“言不达意”之说。在《城堡》对话中出现的沉寂,看似说话者和听者没有交流,外在声音的沉寂却可以超越语言局限,通过无声的语言实现内心的交流。
傅修延认为,“听无”之所以比“听有”更受青睐,原因在于它是一种超脱耳根直诉灵魂的感觉体验[4]。卡夫卡的《塞壬们的沉默》中提到“塞壬们如今却有一种比歌声更为可怕的武器,那就是她们的沉默”[8],这是因为沉默能够直击灵魂,产生更为强大的力量。城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抽象存在,它在城堡的世界中拥有着绝对的权力,没有人能够违背城堡的意志,K只能远远地遥望城堡,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而城堡并没有直接说它的意志,仅仅是矗立在那注视着一切,静默无声。城堡的沉默正像海妖塞壬们的沉默一样,直击灵魂,具有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声音的在场或缺席均可导致听觉空间的生成[4],城堡的沉默把城堡领域内的听众包裹进一个属于城堡意志的听觉空间。“城堡的意志是从不直接说出来的,无论何时它都只是体现在村庄里的氛围。”[9]阿玛丽亚一家的悲剧便源于城堡的沉默,城堡官员索提尼遣派信差给阿玛丽亚送来一封低俗下流的信,阿玛丽亚气愤之极将信撕碎扔在了信差的脸上,从此以后阿玛丽亚一家受到了村民们前所未有的孤立。“村里人回避我们,这当然看得出来,而城堡方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4],城堡从来没有对阿玛丽亚羞辱信差的事件发表过任何意见,没有定罪,没有处罚,在这个事件之后索迪尼连同他的信差都一起消失了。城堡虽然没有表态,但只要是在城堡所营造的听觉空间内,就会受到来自城堡的压迫感。绝对的威权使得一贯以来遵守城堡秩序的村民自发地远离阿玛丽亚一家,城堡的沉默营造出来一种紧张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压迫,是一种无声的压迫,直击灵魂深处,要比发出的外在声音更有威压感。
城堡的沉默,不断地消磨着渴求与城堡进行沟通的追寻者。巴纳巴斯为城堡工作,然而他的信差身份从来没有得到城堡的正式认可。巴纳巴斯的父亲大费周章,祈求能够与城堡对话,直至身患重病也未能实现。K不断追寻,精力耗尽也不能真正得到城堡的答复。“K所到手的东西,必须得到城堡的证实,否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无。而城堡偏偏在这一点上吝啬得要命,绝不给他任何证实。”[9]城堡掌握着绝对的力量,身份的合法性必须得到城堡的认可。矛盾的是,城堡始终保持沉默,这也就使得身份根本无法确认。城堡的沉默其实也在发声,在不断向城堡内的每一个人提出问题。譬如,城堡一直在追问K是否真的是土地测量员,一直在追问阿玛丽亚的父亲是否真的无罪,当然是以一种沉默的形式。只要城堡不发声,问题就永远没有办法解决。“想到他的沉默,也许只有K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呼喊才能打破这种沉默。”[4]这是一个关于沟通的寓言,倾听者的缺位,使个人的诉说无法得到回应,隐喻着对沟通存在隔膜的控诉。
对话间的沉寂和城堡本身的沉默,是《城堡》无声叙事的突出表现。无声并不代表着没有声音,相反它是抵达人内心深处更真实的声音,以另一种形式参与到叙事当中,可以产生更强大的力量。
三、《城堡》听觉叙事与人物塑造
赵毅衡认为:“人物(人,以及‘拟人)是叙述绝对必需的要素,不然叙述与陈述无从区分。”[10]人物是叙述的基本要素,没有人物的叙述是很难想象的。人物在叙事作品当中总是被关注的焦点,因此研究听觉叙事对于人物塑造的作用是很有必要的。
独一性的语音反映人物的特征。所谓独一性的语音,指的是个体语音的独一无二性。罗兰·巴尔特认为独一性的语音是“分离的身体”,嗓音“使我们听到了另一个身体,当然这个身体不具备公民身份,不具备‘人格,但却仍然是一种分离的身体”[7],语音对应的是具体的个人,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城堡》对独一性语音的书写十分细腻。语音能够体现出人的生理状态,语音本身可以成为人物标志性的特征。车夫盖斯泰克的每次出场,都伴随着咳嗽声,咳嗽声成了他标志性的语音。“K顿时想起了车夫,便停下来,在黑暗中什么地方有咳嗽声,这是他,唔,不久就会再见到他的”[4],K在黑暗之中能通过倾听感知到车夫就在附近,车夫的咳嗽声是他“分离的身体”,来自肺腑之中,被赋予独特的生命活力。对盖斯泰克病态语音的书写,为之后故事的展开留下伏笔,《城堡》手稿的最后几页便要讲述盖斯泰克和他母亲的故事,只可惜作品没有最终完成。城堡官员的语音也独具特色,他们总是显得严厉冷漠。K给城堡官方打电话时,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严厉而傲慢的声音[4];K与弗里达在克拉姆办公室门口时,房间里传来克拉姆低沉、专横而又冷漠的声音[4];城堡官员对正在贵宾饭店门口的K说话时,口气十分武断,毫无商量的余地[4]。城堡官员的语音充满威严同时又显得情感匮乏,带有城堡官方傲慢的意味,显示出城堡的威权。对城堡官员语音的书写,从听觉叙事层面使得城堡官员的形象更加立体。
傅修延认为,听觉感知是不确定的,他在叙事作品中发现了幻听、灵听与偶听三种特殊的听觉感知类型。其中灵听即灵敏至极之听[4],如《简·爱》中简与罗切斯特相隔甚远,却能听见彼此的声音,二人的听觉感官极其灵敏。听觉感官的敏锐度不是一成不变的,简与罗切斯特的灵听是二人的互相思念使得语音可以穿越重重阻碍,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听觉感知力是正常的。因此,听觉感知敏锐度的变化,受到主客观因素尤其是听者的主观因素影响。既然有灵敏之听,那么也就有不灵敏之听,《城堡》中我们可以看到K的听觉感官敏锐度始终在变化。K听觉感官敏锐度的变化,正好契合他追寻进入城堡的过程。当他体力充沛的时候,他的听觉感官是相对灵敏的。譬如,K刚刚抵达桥头客栈,副总管之子施瓦采打电话向城堡官方查证K的身份,K就安静地睡在一个草垫子上“竖起耳朵听”,他感觉到“铃声似乎特别响亮”[4]。但是K为了进入城堡,开始了无尽的奔波。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体力渐渐被耗尽,身体愈发疲劳。在K感到疲劳的时候,他的听覺感官出现明显的衰退,听力变得迟钝起来。K在贵宾饭店与城堡官员比格尔对话时,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睡觉了,身体很疲惫。K躺在比格尔的床上,他可以留一点神听听比格尔说些什么[4],他的听觉感知在慢慢衰退,直至完全进入梦乡。由此可见,K听觉感官的敏锐度,随着身体状态的变化不断波动,在疲惫时衰退,在体力充沛时又恢复正常。城堡始终留有一线希望,却又不断在精神上消磨人的意志,消耗人的精力,K被城堡戏耍,四处奔走毫无结果。因此对K听觉感知衰退的书写,也是在预示K的结局,他终将会被城堡消耗殆尽。
参考文献
[1] 傅修延.听觉叙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2]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3] Schafer M R.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M].New York:Knopf,1997.
[4] 卡夫卡.城堡[M].高年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 邱宗珍.论叙事作品中钟声的功能与特质[J].天津社会科学,2018(4).
[6] 桑塔格.沉默的美学[M].黄梅,等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6.
[7] 巴尔特.显义与晦义:文艺批评文集之三[M].怀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8]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1卷)[M].洪天富,叶廷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9] 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10] 赵毅衡.广义叙述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罗志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