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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听觉叙事探析

2023-12-20王海月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摘  要] 听觉叙事既是小说框架建构的法门,亦是情节展开的生花妙笔。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不少运用听觉叙事的痕迹,声音事件塑造人物形象,听觉叙事营造恐怖氛围,利用听觉信息将叙事引入新的层次。文字的“重听”给读者带来的一种全新感知,丰富和深化了小说意境及内涵。

[关键词] 《聊斋志异》  听觉叙事  小说情节  小说结构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9-0003-04

学者傅修延说:“听觉叙事,指的是叙事作品中与听觉感知相关的表达与书写。”[1]此外,傅修延也将“重听经典”作为听觉叙事研究的重要任务,认为“重听”的要义在于全方位、全身心地体察和感受叙事经典中的声音事件[3]。清代小说家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的叙事蕴涵着丰富的声音事件,这些尚未被系统探究的重要听觉信息使其成为一座亟待开发的听觉叙事宝库。

一、《聊斋志异》中的听觉叙事呈现

“叙事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生产听觉空间的行为,今人采用的叙事手段越来越丰富,但从实质上说仍未摆脱对听觉交流的模仿。”[4]笔者考察《聊斋志异》中听觉叙事策略的运用,总结出其中的听觉叙事呈现可分为以下三类。

1.人物形象声音的记录

此类指小说中的故事人物,包括狐鬼等异类的化身的声音。梳理《聊斋志异》文本内容,在不考虑人物之间正常对话的情况下,这类声音主要有三类。

常态性声音,这类声音的声源与接收者双方被各种介质阻隔,即人物的视觉系统并未被关闭,但由于外界的某种原因导致视觉获取特定信息的功能被弱化或掩盖,听觉便接过重任成为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渠道。据介质不同可分为隔物、隔空和隔类三种。如《陈云栖》中陈云栖与潘生隔窗互诉衷肠;《画壁》中老僧的声音可以贯通现实空间与壁上空间;《狐谐》写到“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现象,是异类的隔阂使听觉发挥了主要功能。

突发性声音,指在小说文本叙事中突然出现的声音描写,通常发生于叙事的关键节点位置,如《阿英》中甘玉在寺庙读书,夜晚正卧榻欲睡之际,“闻窗外有女子声”;或是人物处于躲藏的紧张状态下,《张鸿渐》中丈夫与妻子夜间屋内对话时“闻门外有履声”;或是人物迷茫之际,《小翠》中元丰一直苦寻小翠,行路中突然隔墙“闻笑语声”,寻回爱妻。听觉的流动在叙事中构建了紧密的叙事关联,推动小说情节发展。

窃听性声音,是指在声源发出者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小说中的人物通过听觉获取声音信息。声音的传播过程中,听觉感官对声音的感知一定程度上处于被动接收的状态,故有的窃听行为是被动产生的,如《红玉》篇“翁夜起,闻子舍笑语”。但《聊斋志异》中更多是有意窃听,此行为的产生主要是人物为保护自己或为满足心理欲望。如《狐嫁女》中殷尚书于恐怖荒园中正躺地欲睡之际,“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5]。此类窃听行为,视听双方处于一种认知不平等的状态,使得情节巧妙曲折。

2.异类形象的声音

此类指《聊斋志异》中区别于具有人性的狐媚花妖人物形象,以真实面貌出现的非人类形象,如山魈、喷水妖怪等发出的声音。这类声音主要包括异类自身发出和因行动造成的声音。异类自身发出的声音,如《喷水》中的喷水妖怪口中不停发出的“扑扑”声,《夜叉》中夜叉的“如鸟兽鸣”。这类声音使异类形象更加饱满。异类行动造成的声音,如《织成》篇水神借舟,其来时空中音乐并作,舟人瞑目听之,音乐就成了水神出现的信号音。这类神秘声音渲染了小说“志异”的氛围,彰显了聊斋小说强大的艺术想象力。

3.对自然界声音及无声音景的叙写

《聊斋志异》中的自然声音主要包含动物声、植物声、天象声等。动物声有“哀鸣”“肃肃”等;植物声有“苏苏”“萧萧”等,通常是树叶摇晃声;天象声主要指风雨雷电的声音,如“蓬蓬”“飗飗”等。作者细细聆察自然界的声音,将现实生动的声音化作语言呈现在小说文本中,使读者阅读时更有现实感和新鲜感。

“音景不光由声音构成,无声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成分。”[6]诚然,世界不存在绝对的无声,《聊斋志异》中的无声音景是通过保持静默形成的相对无声。书写这类音景的词汇主要有“殊寂无声”“鸦雀无声”“沉默不语”等。无声看似对听觉的消解,实则相反,如《山魈》篇全文无对话,但在夜晚万籁俱寂时山魈出现的声音以及孙公因恐惧发出的“呵喇之声”都在无声音景的衬托下显得更为有声。

二、《聊斋志异》听觉叙事的情节及人物功能

《聊斋志异》中大量的声音描写表现出蒲松龄对听觉的重视,以及他突出的听觉想象力。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叙事中利用声音对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进行建构和塑造,展现了听觉叙事的艺术功能。

1.情节建构的重要手段

徐岱在《小说形式学》中说:“声音细节描写被用作一种叙事工具和手段,为小说叙事述景的调度、情节的衔接转换以及事件的虚实淡化贡献了虽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力量。”[7]《聊斋志异》中的声音描写对故事情节的建构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其一,突发性声音打断当下的情节叙事,转换情节;其二,声音在打断叙事的同时也制造情节中的悬念,使小说情节更具张力。

1.1以突发性声音事件转换情节

李渔《闲情偶寄》云,“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8],强调要采用叙事策略使情节“突转”。《聊斋志异》采用听觉叙事,使突发性声音成为情节转换的中介和连接点,实现情节转换,进而打破读者的心理预期和惯性思维,增强读者期待。如,“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5]。长夜里,廉生爬上野外枯坟的大树,石生睡在老狐狸家中,人物这时都处于相对静态的环境中。在夜晚视觉被限制的条件下,突然性的声音就是情节转换的妙笔,两人分别突然听到人声和敲门声,追随音源,对焦新情节。听觉效用的产生是小说重要的叙述动力,作为故事情节叙事中的关键节点,突发性的声音既打斷了原有的叙事,实现了情节的突转,在一定程度上又大力推动了整体情节的演进。

1.2用声音事件制造悬念

设置悬念是小说情节构建的重要手段。《聊斋志异》中,因声音本身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以及主体在接受声音时受到自身经历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系列联想与想象,声音事件成为作者设置悬念的方式之一。

用空间隔绝视线制造情节的悬念。《聊斋志异》中某些叙事信息,有时会被作者有意截留,留下空白让读者去思索。如以隔室听声的方式,《周三》篇张吏于封闭的室中听到院内一阵攻击格斗的声响,不明所以而害怕。在这里,空间隔断了人与声源的联系,在限知视角的情况下,未知声源制造悬念,作者在之后的情节再对其进行解密,增加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用黑暗环境来设置悬念。如《商三官》中“闻厅事中格格有声。仆往观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索”[5]。仆人对屋内忽然的“格格”声产生疑惑,前往查看却被黑暗遮挡,让人持续疑惑。突然又有重物悬索断开的巨大响声来袭,仆人担心屋内主人不测,忍不住发问探查,屋内无声反而带来听觉压迫,悬疑也达到顶点。直到众人开门见主人身首两段和李玉自尽而亡坠地的场面,刚刚屋内响声的来源才得以揭示。

2.人物塑造的重要手段

《荀子》有言:“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9]声音的动静能够展现出人的性情,声音与人物的性格密切相关。《聊斋志异》中,听觉叙事也有独特的人物塑造功能。

2.1加强人物个性的塑造

《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外貌整体上呈现“形”淡而“神”浓的特点,人物一出场,作者便会交代其形象的整体特点,继而展开细节完整人物形象,这些细节也多得益于听觉叙事。这在众多鲜活的女性形象中尤其明显,如《婴宁》篇写婴宁爱笑,婴宁的各种笑声贯穿全篇,“隐笑”“大笑”“狂笑”……她一出现便笑语相伴,由此一个天真活泼、笑语袭人的少女形象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林四娘》写林四娘“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5]。哀婉悲音,动人心魄,听者无不落泪。林四娘的歌声创建了一个共听空间,将听者笼罩其中。在这个共听空间中,亡国悲苦成为独一的情感主题,而这种浓厚的情感也很好地深化了亡国女的形象。婴宁的笑声,林四娘的悲音,皆以声音的特性作为人物个性的表征,听觉叙事给不同的故事营造了不同的风格氛围,使人物个性自然鲜明。

2.2展现人物复杂的心理

《聊斋志异》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也有人物心理描写的加持,小说中以听觉叙事展现人物复杂心理的故事尤为精彩。如《佟客》中写董生心理:

忽闻隔院纷拏。……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提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5]

董生闻隔壁父亲住地有怒吼声,心生惊疑,随后根据父亲的呻吟声,确定父亲正在被歹人伤害,心中焦急,提起兵器便要前往救父。董生此时的行动是被内心本能的亲情忠孝所驱使,但当佟客提醒他安排“身后事”,即将其所有的顾虑摆出来的一刻,董生刚要操戈救父的雄心便犹豫了,此刻他的听觉视域里,妻子的哭泣声盖过了父亲的呻吟声,最后他选择龟缩楼上。他最终见到父亲时,方知是幻象,此时董生心里的羞愧达到顶峰。蒲松龄巧妙地利用墙壁的“隔阂”作用,把董生的心理变化表现得恰如其分,强化了小说的讽刺力度。

三、《聊斋志异》听觉叙事与审美体验

随着听觉文化的重要性持续得到关注,听觉审美也不断得到重视,文学领域中对经典作品的“重听”便凸显出听觉叙事观照下的美学效果。《聊斋志异》听觉叙事呈现出和谐自然与恐怖的审美效果,也能管窥蒲公的审美追求。

1.听觉叙事下故事的和谐之美

《聊斋志异》听觉叙事的运用有益于故事达到和谐统一的状态。首先听觉叙事运用切合作品题材。《聊斋志异》的成功创作离不开选择契合小说故事题材的叙事策略,听觉叙事的运用很大程度切合了作品本身的题材,使小说的叙事更加圆满和谐。具体而言,作品中听觉叙事的运用很好地构建了狐鬼题材的独特环境,塑造了鲜活的形象,极大程度地契合了聊斋故事的主题。《聊斋志异》常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选在夜黑风高的荒野地带,这两方面的考量都带有取静的特点,而在相对静谧的环境中又更能凸显声音在叙事中的妙用。如《小髻》篇中众人夜晚欲在古冢灭狐,闻冢中发出阵阵“戢戢”声,似上百人嘁嘁喳喳,随后目睹了几百个小人密密麻麻的从古冢中爬出,短短的声音描写营造了怪异恐怖的环境氛围,增加了故事的奇异性。

其次,听觉叙事带来独特生动的场景体验。聊斋故事的生动趣味,极大得益于声音描写。如拟声和比喻类声音,《妖术》中卜者以妖术驱使纸人侵犯于公时的“窣窣有声”,与纸人自身的材质所带来的行动特性相符,接着巨鬼来袭于公时,则“闻窗外如牛喘”,体型的变化与声音描写安排合乎常理。声音安排巧妙,使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自然流畅之感,且声音叙事激发出的听觉想象力也使读者在脑海里营造出故事空间,有身临其境之意。

2.听觉叙事下阅读的恐怖刺激之感

综观《聊斋志异》写狐鬼花妖的篇章, 除却具有人情之美的部分,有一半以上是明言鬼狐,并专写其怪异狰狞恐怖神秘的。恐怖是其审美情趣的另一面,在恐怖美学视域下,听觉叙事给读者带来恐惧和愉悦的双重审美体验。

第一重:恐惧。恐怖小说作者的写作宗旨是要超越读者的期待视野,而小说带来的惊悸恐惧之感,往往离不开听觉叙事之功,声音的特性往往让恐惧感愈加强烈:一是声音的模糊性,充分激发人的想象和联想;二是声音传播的现场感,容易让人卷入到声音营造的听觉空间难以逃离。如《尸变》中,从“察察”声到“灵床作响”,“声音逐渐加重,预示着女尸力量的增加,旅客的情况愈发岌岌可危”[10],旅客的恐怖心理层层递进,从而牵引读者剥离理性,感性地进入恐怖审美体验,远超读者的阅读期待。随即上演的女尸追逐戏码中,旅客拼命奔跑,因恐惧导致视觉的感知被削弱,无暇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能依赖听觉感知情况。而声音的模糊性和认知上的缺损,暗黑空间寂静的基调与旅客和女尸的追逐声形成强烈对比,同时引导着读者去猜测和联想故事的走向和恐怖的程度,使得恐怖审美体验再次超出读者的期待视野。

第二重:愉悦,是享受恐怖审美体验之后的情感延续。文学作品带来的恐怖是一种艺术恐怖,而非直面恐怖现实本身,故现实空间的读者感知故事空间的恐怖时,往往会收获愉悦的感觉:一是强烈好奇心的满足,二是被恐惧刺激神经后又回归现实的安全感。首先,出于文本中限知视角的遮蔽,读者常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疑问。如《山魈》中由远及近的隆隆风声为何而来?当问题得到解答,读者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从而产生愉悦感。其次,即使恐怖小说的故事空间阴森至极,但读者始终身在物质的现实世界中,一切的恐怖事物并不会突破文本,读者阅读的恐怖体验也会随着阅读的结束以及读者精神的现实回归而逐渐消解。如《尸变》结尾,白天人们的“纷纷正哗”与寂静黑暗中旅客的呼救声形成强烈对比,声音的喧闹给读者一种回归人世的安全感,读者的恐惧心理也渐渐归于平静。读者从文本阅读中得到恐怖审美体验,又逐渐从文本回到现实回归安全,获得一种精神愉悦的审美感受,蒲式恐怖美学风格在听觉叙事下得以完美呈现。

参考文献

[1] 傅修延.听觉叙事研究的缘起、话语创新与范式转换[J].中国文学批评,2021(4).

[2] 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精粹[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 傅修延.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4] 傅修延.叙事与听觉空间的生产[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4).

[5] 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 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37(5).

[7] 徐岱.小说形式学[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

[8] 李渔.闲情偶寄[M].王永宽,王梅格,注解.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

[9] 荀子.荀子[M].安小兰,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10] 王拓.《聊斋志异·尸变》之听觉叙事初探[J].蒲松龄研究,2020(2).

(特約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王海月,宁夏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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