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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洛古勃《卑劣的小鬼》中的哥特元素解析

2023-12-20张伊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哥特恶魔

[摘  要] 文学中哥特传统的延续可以视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是作家对于潜藏在现实社会表层下的阴暗的书写与反映。小说《卑劣的小鬼》是索洛古勃基于自身真实经历创作的一部经典作品,其氛围渲染与人物塑造均体现出鲜明的哥特风格,在阴郁恐怖的氛围中展示了一系列暴力、怪诞的人物与事件,最终在一场狂欢中落下帷幕。本文从神出鬼没的小鬼、阴森可怖的环境、惶恐不安的幻想、诡异怪诞的狂欢、堕落腐化五个方面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体会索洛古勃笔下阴暗、丑陋的人性,感悟哥特文学对于美好道德的警醒与修复。

[关键词] 索洛古勃  《卑劣的小鬼》  哥特  恶魔  俄罗斯文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引言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著名作家费奥多尔·库兹米奇·索洛古勃成就斐然,曾于1907年发表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卑劣的小鬼》(《Мелкий бес》),受到了读者的热烈追捧,先后经过11次出版重印,并改编成了戏剧、电影等。勃洛克曾对此作品做出评价,称“整个有教养的俄国都读过《卑劣的小鬼》”[1],小说被译为包括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在内的多种语言,同时享誉欧洲各国。

小说再现了作者在偏僻闭塞的小城大卢基执教与生活时的所见所闻,作品中存在两条主线:一条主线讲述了主人公彼列多诺夫是一位古典中学的教师,妄想着通过姐姐与公爵夫人的关系获得学监一职,他对学监职位的渴望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理智,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如影随形的“小鬼”在他周围,并在阴郁、怪诞的氛围中滋生了血腥、暴力的杀人倾向;另一条主线讲述了柳德米拉与中学生萨沙之间懵懂的爱情,柳德米拉经常恶作剧般地让萨沙男扮女装,并以此为乐,萨沙由一个内向腼腆、容易脸红的乖孩子逐渐堕落为爱撒谎、装乖巧、习惯于阳奉阴违的人。

两条主线最终在小说的高潮——化装舞会的狂欢中融为一体,作者用怪诞、粗野的线条勾勒出了小市民的野蛮暴力与市侩庸俗,真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末俄国的市侩习气和教育领域的黑暗,以及由此引发的对青少年的摧残、腐化。同时,在俄罗斯文学中形成了著名的“彼列多诺夫精神”,指代在上级面前卑躬屈膝、趋炎附势,卑鄙地借助裙带关系以获得利益的无耻之徒。鉴于《卑劣的小鬼》中存在阴郁的整体基调以及鲜明的哥特元素,本文试图将英美哥特传统与俄罗斯文学中的恶魔主题相联系,来解析其中蕴含的哥特元素。

二、小说《卑劣的小鬼》中的哥特元素解析

与后现代主义小说一样,哥特式小说同样擅长使用二元对立的原则,《卑劣的小鬼》中便存在着善恶分明的两极对立。作者索洛古勃曾在第二版的序言中说道,“这部小说是一面做工精巧的镜子……不管是丑恶还是美好,都能同样精确地反映在这面镜子里”[2],这不仅体现在人物之间的鲜明对比中,更是存在于人物内部的自比中。

小说《卑劣的小鬼》中的哥特元素繁多,在阴森可怖的氛围下,作者刻画了彼列多诺夫等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如影随形的小鬼既是作为超自然现象的一种存在,又是彼列多诺夫灵魂的外化表现。小说中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病态的幻想、诡异的舞蹈、恐怖的笑声、血腥与暴力,最终象征着美好品质的萨沙被腐化,走向堕落,在强烈的对比下令人深思。

1.神出鬼没的小鬼

巴赫金认为,在哥特小说中,“一切都被夸大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且“容不得任何中间的、寻常的、平凡的、一般的东西”[3],其中,超自然现象在哥特文本中屡见不鲜。在小说《卑劣的小鬼》中,神出鬼没的小鬼便是这样一种存在。小说题目源自米哈伊尔·莱蒙托夫的诗歌《写给孩子们的童话》:“我不知道那是伟大的撒旦,抑或是卑劣的小鬼……”[4]撒旦是基督教神话中的传统题材之一,而卑劣的小鬼则是俄罗斯文学中恶魔主题的呈现。

与具有反抗精神、不屈不挠的恶魔不同,小说中的小鬼是渺小而卑鄙的。彼列多诺夫和瓦尔瓦拉搬到新的住宅后,彼列多诺夫第一次看到小鬼:“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没有固定形体的小畜生——灰色的、行动敏捷的小鬼。只见它笑嘻嘻,哆哆嗦嗦,围着彼列多诺夫转来转去。他向它伸出一只手,它就迅速地溜掉了,跑到门外去了,或者钻到柜橱底下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哆哆嗦嗦,逗弄人——灰色的,形象模糊,动作敏捷”[2]。灰色的小鬼经常出没于五斗橱上、椅子下、桌子底下、墙角上,还在教民的脚下窜来窜去,它笑嘻嘻地尖叫着,让彼列多诺夫既厌恶又恐惧。

小鬼既是主人公的对立物,又作为“同貌人”体现了其本我。一方面,卑劣的小鬼热衷于戏弄彼列多诺夫,欺骗、讥笑他,主人公彼列多诺夫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反抗,他用斧头劈向桌子,小鬼却安然无恙,还笑嘻嘻地溜走。小鬼的存在映射出了彼列多诺夫潜意识中的欲望与卑鄙,是他内心纠结的外化表现,也是自我折磨与自我惩罚。另一方面,小鬼在后期变成“浑身血迹斑斑,时而如同一团熊熊的烈焰,它呻吟、号叫”,而与小鬼形影不离的猫也变形了,“猫的体形变大了,大到可怕的程度”[2]。如果说小鬼与彼列多诺夫紧密相连,是其“同貌人”,二者互为“镜子”,那么绿眼睛的猫则承载了彼列多诺夫的欲望,他受到了猫的诱惑,就像与魔鬼做了交易,预示着不断滋长的杀人欲望,最终被禁锢的狠毒心态摆脱了桎梏,潜藏在潜意识中的犯罪倾向爆发,疯狂的彼列多诺夫幻化为人间恶魔,完全丧失了理智。

2.阴森可怖的环境

法国象征主义者波德莱尔认为,人与大自然之间联系紧密,共同构成了象征的森林:“自然是一種有机生命,其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彼此联系的,以种种方式显示着各自的存在”[5]。《卑劣的小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象征着邪恶与无序,叙述总基调也是阴郁、恐怖的,象征着神秘、黑暗、压抑和毁灭。

彼列多诺夫遇到的天气阴森恐怖,仿佛显示出不祥的预兆。马路肮脏泥泞,天空阴晦灰暗,就连娶妻当天的环境也令人感到不安:“天空阴沉沉的。狂风迎面扑来,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气味……扬起的灰尘形成一根半透明的圆柱,好像是一条灰色的蛇。太阳不知为何躲到云彩后面去了——莫非在偷看人世间的隐情?”[2]一切仿佛都在注视着彼列多诺夫,阴郁的惊恐和不祥的预感总是笼罩着他。

除了自然环境外,城里的人文环境也充塞着阴郁的灰色,弥漫着恐怖的气息。彼列多诺夫拜访检察长家时,看到他的房子“面貌狰狞,令人生畏”,而房盖“曾经涂成鲜艳的颜色,可是由于长时间的流逝和雨水的冲洗而变成灰暗的了”[2]。除了用昏暗的颜色描摹环境外,作者还吸纳了其他一些具有哥特式特点的恐怖元素,令人不寒而栗,如昏暗的门斗、长长的走廊、破烂不堪的吊灯、窒息压抑的狭窄空间、静谧环境中乍然响起的门铃声、沙沙声和低语声、低矮压抑的天花板、黑色封皮的书等,渲染出了诡异阴森的恐怖氛围。而典型的哥特式人物,如面色苍白的女人、衣衫破烂的赤脚少女、面黄肌瘦的孩子等,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3.惶恐不安的幻想

整部作品充满了幻想与荒诞不经。神父用香炉散香在彼列多诺夫眼里是施展神秘的魔法,而教堂里的神秘仪式是愚弄人的凶恶的妖术,甚至连未曾谋面的公爵夫人都是主人公幻想的对象:他幻想“一百五十岁”的公爵夫人爱上了自己,他还曾是公爵夫人的情夫。彼列多诺夫在火炉中燃烧纸牌时,火焰里出现了公爵夫人的身影,“她用轻微的声音尖叫着,发出咝咝的声音,朝着火里吐唾沫”[2]。主人公对公爵夫人的执念转化为荒诞的幻想,把魔幻与现实层面糅合在一起,以怪诞、离奇的想象力和虚实交织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小说的哥特色彩,令读者胆战心惊。

而最离奇、恐怖的要数彼列多诺夫对好朋友沃洛京的幻想。“只见他全身从上到下,从长相到动作举止,都非常像是一只绵羊:头发如同羊毛一样,是卷曲的,眼睛凸起而又呆滞,一切都跟一只欢蹦乱跳的绵羊一模一样”[2]。每次沃洛京讲话时都仿佛是绵羊在咩咩叫着,软弱卑劣的沃洛京容易轻信他人,是彼列多诺夫的忠实崇拜者,这也注定了他作为“祭祀品”和“替罪羊”,最终牺牲在恶魔彼列多诺夫刀下的悲惨命运。

彼列多诺夫沉浸在惶恐不安的幻想中,时常感觉自己被监视。不仅周围隐匿着的密探时时刻刻在监视他,连绿眼睛的猫也时刻注视着他,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更是伺机而动,准备在饭菜里下毒来害他。在不安與恐惧中,彼列多诺夫深受折磨的心灵变得渴望血腥暴力,他挨家挨户地体罚孩子,甚至滋生了杀人的幻想。现实与虚幻、日常生活与神话两个世界相互交融、转换,荒谬的情节构成、怪异的人物形象、荒诞不经的手法,共同构筑了一个诡谲怪诞的文本空间。

4.诡异怪诞的狂欢

根据巴赫金所提出的狂欢化理论,《卑劣的小鬼》中运用了大量的狂欢化元素及手法,甚至整个小说便是一篇巨幅狂欢文本。“在巴赫金看来,情节上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诸如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客厅……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6],除了彼列多诺夫日常生活中接触的赌桌、酒吧、与瓦尔瓦拉接待客人的家之外,小说中的化装舞会可谓是一个巨大的狂欢广场,直接推动小说进入高潮。

在这场大型狂欢中,各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场景与人物语言都充满了非正常的意味,人们的行为变得诡异怪诞,无法理喻。男扮女装化装成日本艺妓的萨沙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获得了最佳女士服装奖,甚至激动的人群将他团团围住,从而引发了恐怖的暴乱:“扇子被撕破了,有人抢过来,扔到地上,踏上脚去踩。人群把艺妓围在中间,在大厅里涌过来涌过去,弄得看热闹的人疲于奔命”[2]。萨沙在绝望地挣扎,甚至大呼救命,却无济于事。疯狂的人群把这一切暴行视做游戏,尽情地大笑、撒野、尖叫,人群在整个狂欢中彼此融合,无人清醒,整个场面混乱无序又诡异怪诞,反映出了人性中荒唐与邪恶的一面。

5.堕落腐化的美好

《卑劣的小鬼》中,存在着善与恶、天使与魔鬼的对立。邪恶的彼列多诺夫与一部分中学生对单纯无辜的萨沙施以暴行,嘲笑他腼腆害羞的性格,想方设法戏弄教养良好的萨沙,笑话萨沙是个女孩子,并且大肆传播这个谣言。而就算受到了彼列多诺夫的威胁与挑衅,萨沙也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说出一些放肆的话。萨沙原本善良软弱、寡言沉闷、待人礼貌,并没有招惹任何人,然而却受到了如此不公地对待,以至于在柳德米拉的诱惑下,萨沙最终掉落神坛,成了爱嘲弄人的堕落天使。

索洛古勃曾在小说第二版序言中写道:“我可爱的同时代人,我的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你们”,而“在我们这个世纪里,美的确是被践踏了,被亵渎了”。俄罗斯学者祖舍娃认为,《卑劣的小鬼》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正是“被践踏和亵渎的美”。瓦尔瓦拉与格鲁申娜的头部与身体的强烈对比加深了堕落腐化的美学内涵:瓦尔瓦拉的脸部肌肉松弛,表情淫靡,言语粗野,可是肉体却美丽异常,“像温柔的自然女神的躯体一样,被注入了某种卑劣的魔力,她的头部却显示出一个荡妇的衰老”[2]。格鲁申娜衣着暴露,她自信而大胆地把身体的许多地方暴露在空气中,有着不寻常的魅力,然而,“皮肤被跳蚤咬出许多疙瘩,举止粗野,言谈庸俗下流”[2],令人生厌。发生在两位女性身上如此鲜明的不协调,使得索洛古勃的人物塑造独具特色。

此外,小说中还存在无助的受害者与残忍的迫害者之间的对立。在小说中的高潮部分,化装舞会是一个各种力量相互冲突碰撞、异彩纷呈的大舞台,密不透风的人群将萨沙团团围住,萨沙的呼救声淹没在疯狂的围攻中,增强了其孤独感与无助感,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力量的悬殊对比令人窒息。

然而,在这样的对立中,受害者同时完成了向迫害者的转化。萨沙与柳德米拉之间的爱情并不是纯洁无瑕的,他沉浸于肉体的欢愉中,二人之间的交往并没有摆脱庸俗市侩的习气,吸引萨沙的仍是粗俗而卑劣的肉体。认识柳德米拉后,单纯腼腆的萨沙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向大人撒谎求饶,假装乖巧来逃避惩罚,深夜偷偷跳窗逃跑,并且被化装成日本艺妓的他肆无忌惮地做出媚态,“愚弄所有的人,这可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2]。萨沙的堕落与被腐化,正如被黑暗侵吞的天使般令人惋惜,但在这样一个狂欢的世界中,一切卑劣的行为似乎都变得合理。

三、结语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海德格尔认为,恐惧来自人的存在,同时又是人的存在本身。[7]与超自然的恐怖氛围相比,人类灵魂的腐朽和堕落更为骇人。随着人们对自身以及认知的不断发展,人类的恐怖客体由客观事物转变为了人类本身,在这种背景下,哥特式手法受到了作家的欢迎。小说《卑劣的小鬼》中哥特元素的使用是作者对现实世界冷静客观的思考,是对人性的拷问,对人类生存哲学的追问,以及对美好道德的警醒与修复。

俄罗斯文学中的哥特元素体现了与世界文学的对话,具有鲜明的本土特色,从哥特小说的视角解读索洛古勃小说《卑劣的小鬼》,有助于拓宽俄罗斯文学研究的视野,在世界文学大家庭中感悟俄罗斯文学的独特魅力。

参考文献

[1]    Блок А.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 В 8 т. / Под общ. ред. В. Н. Орлова и др.; – М.: Гослитиздат. 1960 - 1963. Т. 5. С. 284.

[2]   索洛古勃.卑劣的小鬼[M].刁绍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3]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 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   Лермонтов М.Ю. Сказка для детей[M] // Лермонтов М.Ю.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5 т. Т. 3. М.; Л., 1935. С. 419–428.

[5]   曾思艺.俄国象征派、阿克梅派诗歌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

[6]   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    於鲸.哥特小说的恐怖美学:崇高与诡异[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2).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张伊,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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