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与“神”庇护下的“弱者”
2023-12-20向志鹏
[摘 要] 太宰文学中始终存在着主人公“我”与权威对象之间的力学关系。纵观太宰文学,这一权威对象通常以“长兄”和“上帝”的形象出现。借由抬高权威对象的所处位置并贬低作为下位存在的“我”,太宰治得以在其作品中构建出“我”相对于权威对象的距离感,并通过这种距离凸显出身为弱者的“我”的存在,从而形成立足于弱者的文学。
[关键词] 太宰治 权威 家族 上帝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引言
1909年,太宰治出生于日本东北津轻地区的贵族地主之家。作为四男出生的他在少年时期一方面享受着区别于普通农民阶层的地方贵族生活,另一方面也饱尝身处贵族家族边缘的落寞感。成长体验的两面性随着太宰治自身的人生经历逐渐分化为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心理——即贵族意识与多余人意识。二者相互排斥却又相互联结,造成太宰治终身的意识矛盾性。而在太宰文学中,这种矛盾性意识则演化为一种与权威存在之间富有张力的力学关系。它在其多数作品中总是表现为主人公“我”首先通过无情地贬低自己以抬高他者的位置,再借此拉开与任何人之间的距离,从而在获得绝对性的权威庇护下言说作为相对性弱者的自己。对于太宰治而言,自远处保持这种与他者之间的脆弱联系而非主动接近,既是这个“连幸福都害怕”的“胆小鬼”最能感到安心的生活方式,也是其独特的文学立足点——即弱者的文学。矶贝英夫曾将太宰治的思想总结概括为“纯粹”[1],如此看来,这一贯彻其文学始终的“权威”情结也不失为一种纯粹性。
纵观太宰文学,成为小说中主人公“我”所仰仗之权威存在的,在多数情况下都是“长兄”与“上帝”。这一看似毫无关联的二者与太宰治的思想发展全过程紧密相关,甚至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共通性。正是通过对其权威形象的树立,身为弱者的“我”才在太宰治的一系列创作中获得了稳定且鲜明的存在性。本文试结合相关文本,具体分析二者对太宰文学的建构作用。
二、远距离上的父与兄
1930年4月,太宰治入学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此后不久,他就因为与艺妓小山初代的恋情而遭到津岛家分家除籍的处分。以此分家除籍事件为转折,太宰治的人生突然开始急转直下,此后他陆续经历了与酒吧女田边跳海殉情致使其死亡、脱离左翼非法运动、上吊自杀未遂、被强行移送武藏野脑科医院等不幸遭遇。而在其本人看来,这一系列不幸正是始于“分家除籍”事件:
对我而言,所有亲人的离开是最为痛苦的事。因为与H(注:暗指小山初代,即Oyama Hatsuyo)的事,我察觉到母亲、哥哥、姨母对我的失望,这是导致我跳海最直接的一个原因。[2]
经历如此狂乱生活的太宰治自然是贵族大家族所不能容忍的存在。与此同时,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家族边缘的少年经历也培育出了他极其纤细脆弱的感性思维,被上帝选中的贵族意识与被家族边缘化的多余人意识在其脑海中长期共存,正如矛盾的双方相互斗争却又相互依存一般。正因如此,当太宰治深感自己的堕落已然拉开了自己与家族之间的鸿沟时,一种莫大的羞耻感便油然而生。基于这种羞耻感,太宰治选择了自主远离自己生长的贵族家族。因此可以说,太宰治与家族之间的复杂关系,是内外双方面同时作用的结果。
1932年,从左翼非法运动中脱离出来的太宰治开始执笔处女作《回忆》。基于该事实,“故乡”成了太宰文学的起点,同时也是其终生追问的存在。在该小说中,“我”对“父亲”的感情尤其令人深思——因为小说全文几乎读不出“我”与“父亲”之间的亲情:当“我”被老师问到“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时,“我”感到疑惑,并因此减轻了对老师的好感[3];当“我”和弟弟在谷仓玩耍时,父亲威严的身姿及其训斥的声音令“我”“至今仍感到不适”[3];当父亲去世时,“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反而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而兴奋不已,因为“听着众人的哭声”所以“我不由得也潸然泪下”[3]。这三个场景展现出现实中太宰治与父亲之间的距离,也间接性地提示出太宰治對“贵族”身份的复杂感情:因出身贵族而感到与庶民群体之间的隔阂;对家族内部绝对权威的敬畏乃至恐惧;因贵族身份而感到的一种优越。它们纠合在一起,构成了太宰治的矛盾性格:隔阂感促使他远离贵族之家,但优越感又让他心存迷恋。基于这一心理,太宰治想出来的共存之道便是与双方——庶民与贵族均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同时表现出对双方的憧憬。但这种人格分裂式的做法最终又会吊诡地令其落入“多余人”意识的囹圄中。而这一切结果,至少在太宰治看来,全是由于自己儿时所目睹的父亲威严所致。因此也就无怪乎太宰治会在其“毕生之作”《人间失格》的末尾,将自己的化身——“叶藏”人格堕落的根源归咎于其父亲。
然而,对于自己的长兄津岛文治,太宰治却保持着与对父亲完全不同的感情。父亲津岛源右卫门在太宰治临近14岁时去世,此后,津岛文治接管了家系庞大的津岛家,成为这一贵族地主之家的新一任家主(这也反映出近代日本的家父长制有着深刻的封建残余痕迹)。作为家主,文治所显示出来的威严丝毫不亚于已故的父亲,所以太宰治也理所当然地对这位长兄心怀敬畏之情。但是这种敬畏之情不同于他对父亲的感情,因为在敬畏背后,是太宰治努力靠近其长兄,视之为亲人的一种家族感情。这是从太宰治对父亲的感情中所看不到的。诚然,这种感情的产生源于贵族家族中一种比父子关系更为亲近的兄弟关系,但这也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太宰治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与其长兄视为了被一条纽带捆绑起来的“宿命共同体”。这一观念最直观地体现在小说《哥哥们》(1940)的结尾一句中:“在我看来,对于父亲早逝的兄弟而言,不管多么的有钱,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可怜。”[4]
《哥哥们》是太宰治追忆自己的三位兄弟,尤其是过世的三兄津岛圭治而写就的。1940年,正是太宰治的创作转入中期后不久。此时心境趋于稳定的太宰治得以静下心来回顾自己以往的人生,并诞下诸如《东京八景》(1941)一类的名篇。太宰治于此时写下追忆三位兄长的小说,并感叹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怜”,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太宰治对长兄文治的同情。而这种同情心理同时也是出于这样一个事实:太宰治早年在东京闯下的所有祸端,最终都由其长兄文治悉数将之妥善收尾。换言之,每当太宰治遭遇挫折的时候,陪伴在其身边的总是文治。虽然和父亲同样严厉,但是在东京孤独迷茫地生活以至于遭遇一连串不幸的太宰治却从文治对自己的责骂中体会到其深切的关心。从小渴望家族关爱的太宰治由此产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深深的怀念与仰慕”[2]。在《归去来》中,“我”在得知回到老家却见不到“哥哥”时,立即倍感惆怅,“‘即使回到了老家,要是不能和哥哥见个面,大概也没什么意思。我其实很想见到他”[2]。这些文字无不体现出太宰治对兄长的思慕。
但即便如此,自己曾经惹下的祸端和长兄为之付出的辛劳仍然历历在目,这使得敏感脆弱的太宰治越是信任、留恋长兄,越是萌生出强烈的羞愧感,其矛盾的距离意识也就越发不可动摇。在家族的绝对权威文治面前,太宰治只能退居下位,在表示敬仰感情的同时自觉为“弱者”。而深感自己与长兄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的太宰治只能钻进写作中,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以对自己进行无情的批判来维持兄弟间的羁绊。一方面对“哥哥”的形象进行无限地拔高,另一方面对“我”的形象进行无限地贬低,这逐渐成为太宰文学中稳定的距离图式。这种兄弟之间的距离感在小说《津轻》(1944)中得到了具体化的描写:
大约十年前,在东京郊外的某条小路上,大哥也是像这般驼着背,默默地走在离我数步之遥的前面。而我则是在后面凝望着他的背影,一个人悄悄地哭泣。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像今天这样一同走过了。我不认为那件事会得到哥哥的原谅。可能一生都不会得到他的原谅吧。就像破裂的茶碗,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复原一般。津轻人的性格,尤其难以冰释前嫌。[5]
借由这种距离的体现,太宰治否定了修复与文治之间关系的可能性,也就是主动地拉开了与其之间的距离。太宰治所希冀的并不是回归贵族之家,因为他有着甚至连面对病危的母亲都能冷静地提醒自己“不要装出一副孝顺的儿子模样”的别扭性格。洁癖一般的性格使得太宰治尤其在意自己前期东京生活的污点,但这污点同时也是他身为弱者的独特体验。在他看来,如果轻易抛弃这一体验而若无其事地回归到贵族家中,就等于否定了作为主体的自我本身。故真正能使太宰治感受到自我之存在的方法,就只能是在小说中构建出这种稳定的距离图式,以此在“长兄”这一绝对性权威的庇护下继续言说属于弱者的文学,并继续走在那条似乎永无止境的“归乡”之路上。
三、废墟里的上帝
1945年8月15日,在侵略战争中日本战败,美国开始成为日本暂时的接管者。在美国的主导下,日本开始民主化改革。当日本国民从废墟上爬起来时,他们发现曾经束缚自己的集体主义意识形态已然崩溃,并猛然醒悟到自己成为独立的个体,开始带着迷茫的期待迈向崭新的时代。
面对颠覆性的时代更替,太宰治做何反应?多数读者在接触太宰文学时,通常以《人间失格》《斜阳》等名作入手,因此第一时间接触到的便是该时期的太宰治。很多读者也因此对太宰治留下了“颓废”“绝望”的第一印象。这些初印象足以证明一点:自日本战败以来,太宰治的心境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战后,通过一系列民主化改革,带有封建性质的贵族制度被取消,津岛家也因此迅速沦为太宰治口中的“废弃樱桃园”。这意味着曾经支撑太宰治弱者文学的权威性“长兄”形象被粉碎。面对长期以来的权威被突然剥夺的社会现状,日本国民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仍在高唱着“自由”与“民主”——而他们正是在战时曾盲目仰仗“天皇”这一绝对性权威存在的集体。这种毫无反思的骤变使太宰治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乃至恐惧。他接连写下《无可奈何也》《咚锵咚锵》《圣诞快乐》等描绘战后社会剧变的作品,反映出集体性信仰丧失的社会现状。当然太宰治也做出过号召日本国民回归传统的努力,不过那也仅限于类似在《潘多拉之匣》中高呼“天皇陛下万岁”[6]而已,这种违背历史走向的呼声必然不可能被新时代所接受。
所以直到最后,太宰治将目光投向了《圣经》里的绝对性存在——“上帝”。他选择了远离家庭、背弃道德并主动堕落,再通过堕落来让自己走上十字架,接受“罪”的审判,试图唤起所有日本国民的反思,并在此基础上使其获得“救赎”。这是太宰治对时代最后的、自我毁灭式的反抗。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将“罚”定义为“罪”的反义语,也就是说,他希冀的从来不是上帝的救贖,而是来自上帝的惩罚。在他看来,所有人只有接受惩罚才能获得救赎。而在另一方面,这种寻求惩罚的决意也包含有太宰治主动与“上帝”这一绝对性权威保持距离的意识。因为他放弃了追随上帝从而获救的信徒之路。“对神的信仰意味着单纯的‘祈祷,一切行动将由神赋予,从而人也就失去了作为人本身的自我意识和主体价值,而成为神的仆从。”[7]对这种丧失作家主体性的危险有着清醒认知的太宰治断然拒绝了获救的诱惑,反而是在文学中永远地背负起了“罪”的十字架。但这毋宁说与他和“长兄”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意识有着相同的思想逻辑。在这一逻辑中,太宰治再次扮演了一位只能接受上帝惩罚的弱者——就如同他只能接受“长兄”的责骂那般。
在《斜阳》中,太宰治将自己分别投射在“直治”与“上原”两个无赖性质的角色身上,两人都是只能被时代淘汰的可悲人物。但另一方面,太宰治却将新生的希望留给了“和子”。又因为“和子”怀有“上原”的孩子,这使得二者之间具备了一种传承的关系。无赖作家“上原”本身是一个既成秩序的破坏者,这几乎是当时处于堕落状态下的太宰治本人形象的投影。而这样的人却与“和子”之间保有着名为“孩子”的纽带。小说的最后,太宰治并没有交代“上原”的结局,但作为太宰治的投影,他也许只会继续堕落下去并接受其应有的惩罚。与之相比的是,“和子”在最后决定生下孩子然后独自抚养其长大,并以这种挑战的姿态迎来新生,这难道不正是“上原”获得的救赎吗?在这层意义上,“上原”与“和子”之间的关系,不如说就是太宰治所构想的他本人与日本国民之间的关系。基于这种思想理念,也无怪乎太宰治会在《人间失格》的最后称呼“叶藏”为“神一般的好孩子”。这是他自我陶醉般地将自己视作毁灭自己而拯救他人存在的体现,也是他以毕生之力对自己的堕落之举进行的最后辩白。
然而,“通过展现自己的堕落姿态,来揭示出下一个时代更为强烈的光芒”,这种想法无论从观念还是从现实角度来看,都是非常天真的,甚至最终只适用于为“恶行”作辩护。太宰文学的魅力,也许并不在于这种充满破绽的理论,而在于其本人在践行这种理论时所爆发出的巨大能量。太宰治始终没有为求救赎而将自己升格为等同于权威的存在,反而是在坚持自身主体性的前提下,通过与权威之间的距离意识来形成面向弱者的文学。这正如他在《畜犬谈》(1939)中所言:“艺术家本就应是弱者的同伴。……对于艺术家而言,这是其出发点,也是其最高的目标。”[8]
四、结语
太宰文学中存在着其建构的“长兄”与“上帝”这两类权威性存在。通过与权威保持一定的距离意识,太宰治得以在其庇护下凸显自己身为弱者的形象。太宰治的“权威”情结既是其人生轨迹的折射,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当时日本社会的一面镜子。正是这种独特的“权威”情结,体现出了太宰治充满魅力的“纯粹性”。几乎所有的青年在世间遭遇挫折之后,其棱角都会被社会打磨得圆滑,那种多愁善感的感伤体质也会逐渐变得迟钝,转而走向适应或妥协的道路。与此相对,太宰治却始终没能走上这条属于大部分人的道路。他宁愿凭借着一种青年的孤独感而始终与之保持距离,并不断地在远距离上展现自己的存在方式,从中展示出自己作为一个主体的独立思考。对于个体被淹没在集体中的近代日本社会而言,像太宰治这般珍惜独立主体的作家是相当罕见的。鸟居邦朗将太宰治称作“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9],他确实无愧于这个称呼。
参考文献
[1] 磯貝英夫.太宰治論[C]//太宰治Ⅰ.東京:有精堂,1987.
[2] 太宰治.走れメロス[M].東京:新潮社,2005.
[3] 太宰治.晚年[M]朱春育,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
[4] 太宰治.新樹の言葉[M].東京:新潮社,1982.
[5] 太宰治.津軽[M].東京:新潮社,1989.
[6] 太宰治.パンドラの匣[M].東京:新潮社,1989.
[7] 杨伟.太宰治思想发展试论[J].外国文学,1998(1).
[8] 太宰治.きりぎりす[M].東京:新潮社,2008.
[9] 鳥居邦朗.太宰治における文學精神の形成[C]//太宰治Ⅰ.東京:有精堂,1987.
[10] 安藤宏.太宰治·戦中から戦後へ[C]//日本文学研究論文集成41 太宰治.東京:若草書房,1998.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向志鹏,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中日比较文学。
基金项目: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市级)“战时太宰治翻案小说中的中国形象研究(1937-1945)”(项目编号:CYS22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