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朝贡制度研究的论争与反思*
2023-12-20卢心语
李 松 卢心语
引言
朝贡制度研究肇自以费正清为代表的美国中国学学者,传统研究多以史学视角开展。当前,朝贡制度研究的重心由史学向国际关系学迁移。英语学界从国际政治视角研究朝贡制度的专著、论文数量可观,渐成一股“复兴朝贡制度”(resurrecting the tribute system)潮流。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研究者致力于建构相关话语,有的学者则发起挑战,提出质疑。他们的论争提供了一个个富有价值的论题。这些论题仍有待研究者提炼和梳理。学术期刊是前沿学术成果的重要阵地,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自1941 年《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Asiatic Studies)第2 期登载费正清《论清代的朝贡制度》(On the Ch’ing’s Tributary System)①J.K.Fairbank and S.Y.Teng,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6,1941,pp.135-246.一文始,半个多世纪后,《哈佛亚洲学报》再次聚焦朝贡制度话题,于2017 年第1 期推出“朝贡制度”(The Tributary System)特刊。特刊由2014 年全美中国研究协会(AACS)第56 届年会上举办的“复兴朝贡制度”(Resurrecting the Tribute System)圆桌会议形成,包括七篇文章。会上,来自史学界和国际关系学界的学者围绕国际关系学专家康灿雄(David C.Kang)的著作《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Five Centuries of Trade and Tribute)②David C.Kang,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 Five Centuries of Trade and Tribut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0.中译本为[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文中引文以中译本为准。展开讨论,对当前国际关系学界朝贡制度研究的“复兴”现象发表了各自的态度与看法。会后,康灿雄本人也对讨论作出了回应。本文以特刊为中心,梳理围绕“复兴朝贡制度”话语的焦点论题,试图为学界廓清这一领域的研究进展并进行相应的反思。
一、“复兴朝贡制度”:学科张力与话语建构
在梳理论题前,笔者先对国际关系学界的“复兴朝贡制度”潮流的学术背景进行介绍。
(一)从史学到国际关系学:跨学科转向与学科张力
Tributary system(也作tribute system)一词常译作朝贡制度,也译作朝贡体系或朝贡体制。三种译法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别。细微的不同在于朝贡制度这种译法多见于史学,强调从史料中考察该制度的诸多方面,属于历史学内部的政治史、外交史或贸易史研究。后两种译法多见于国际关系学,强调从国际关系角度理解、分析、评价这一前现代的东亚国际体系,研究方法带有明显的现代社会科学色彩。近年来,朝贡制度这一话题的研究重心呈现出由史学向国际关系学转变的趋势,国际关系学界朝贡制度研究的基本思路是将古代东亚地区的朝贡制度视作一种前现代的区域秩序即朝贡体系,探究其蕴含的国际关系原理,包括体系的运作机制、形成原因、影响等,具有阐释现象与更新理论的双重旨归。20 世纪的史学界出现过朝贡制度研究热潮,故当前国际关系学界的朝贡体系研究被海外学者称作“复兴朝贡制度”或“朝贡制度的复兴”③这一表述见Saeyoung Park,Long Live the Tributary System! The Future of Studying East Asian Foreign Relation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5.。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复兴是一种研究趋势与兴趣,而并非学者主张在当代国际关系中重新实行朝贡制度。从史学到国际关系学的跨学科转向为“复兴朝贡制度”带来了颇具张力的空间。朝贡制度进入国际关系学视域时,既可以从新视角得出新见解,又可能由于跨学科的“移植”特性造成“水土不服”的质疑和挑战。
(二)从朝贡制度中发现东亚经验:“复兴朝贡制度”的话语建构与动因
各位学者的讨论围绕康灿雄教授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一书展开。康灿雄针对东亚秩序提出的诸多观点在学界颇具影响力。在《中国崛起:东亚的和平、权力与秩序》(China Rising:Peace,Power,and Order in East Asia)①David C.Kang,China Rising: Peace, Power, and Order in East Asia,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一书中,康灿雄指出“目标、信仰和民族认同远比均势、经济相互依赖更能帮助我们理解东亚国际关系”。②[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前言第1~2 页。在《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中,他进一步追溯了历史上东亚地区的国际秩序——朝贡体系,总结并比较了东亚朝贡体系与欧洲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不同。康灿雄的观点代表了学界对“复兴朝贡制度”潮流持肯定态度的共同诉求,其对东亚经验的深入挖掘也参与了具有东亚本位意识的话语建构。这些努力使朝贡制度一洗史学语境下暗含“天朝上国”观念的消极底色,使其变为可供国际关系学界挖掘、利用的历史遗产,故此种“复兴”颇具“革新”意味。
借后殖民理论之助攻,国际关系学者对该领域固有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展开反思。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质疑来自阿米塔夫·阿查里雅(Amitav Acharya)与巴里·布赞(Barry Buzan)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没有非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③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Why Is There No Non-We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 Introduction,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7,2007,pp.287-312.于是,在学界对“非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呼声中,东亚经验成为具有超越西方本位视角之潜能的范式导向与价值取向。作为东亚经验的朝贡体系能给予人们什么思考?它是否对作为西方经验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构成冲击?东亚经验能否加深人们对当前国际秩序的理解?把握东亚经验的独特性是否有助于人们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并有效应对世界格局的变化?在现实与理论的双重关切中,古老的朝贡制度浮出历史地表,进入国际关系学视域。可见“复兴朝贡制度”话语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酝酿已久。
二、制度抑或体系:朝贡的名实之争
尽管国际关系学界“复兴朝贡制度”潮流声势浩荡,有的学者对这种术语移植的做法持审慎态度。他们从不同方面质疑朝贡制度概念本身的合法性:或认为朝贡制度徒有其名,“基本上是中国统治者以及历代史官、文人的一厢情愿”④庄国土:《略论朝贡制度的虚幻:以古代中国与东南亚的朝贡关系为例》,《南洋问题研究》2005 年第3 期。;或认为朝贡关系只是众多外交关系之一,将其作为一种范式会阻碍学界“充分认识到中外关系的多样性”⑤Zhang Feng,Rethinking the Tribute System: Broadening the Conceptual Horizon of Historical East Asian Politics,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2,2009,pp.545-574.;或认为朝贡体系内部差异较大,称之为体系具有风险。①Joshua Van Lieu,The Tributary System and the Persistence of Late Victorian Knowledge,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p.85-86.以上分歧都可以归入万晓提出的有关朝贡的名实之争。②关于朝贡制度的名实之争参见万晓:《朝贡的名实与朝贡之外的东亚——分类框架、案例举隅与研究建议》,《国际政治科学》2017 年第3 期。其中,持朝贡名实相符论的学者倾向于认为朝贡制度是真实存在的一套国际行为规范;尽管每个国家的朝贡活动在具体环境呈现出一定差异,它们可一并纳入朝贡体系框架中加以考量。持朝贡体系名实不符观点的学者,倾向于认为朝贡制度概念本身与历史实践存在较大差距,他们反对国际关系学者将其理想化、范式化的倾向。
(一)名实之争:术语移植的合法性挑战
若紧扣跨学科转向这条线索,可将名实之争视作术语移植的合法性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判断决定了学者是建构还是解构朝贡体系。以康灿雄为代表的“复兴朝贡体系”话语属于建构派。解构派以张锋最具代表性,他在《解构朝贡制度》一文中提议:“我们可以讨论朝贡关系,但不一定非得在朝贡体系的框架下去讨论。……长期以来朝贡体系范式垄断了古代东亚国际政治研究。现在是尝试超越这一范式的时候了。”③Zhang Feng,Rethinking the Tribute System: Broadening the Conceptual Horizon of Historical East Asian Politics,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2,2009,p.574.在张锋呼吁下,近年来涌现出一批颇具反思与解构色彩的成果④如郭嘉辉对朝贡制度学术概念的形成过程进行反思,认为“朝贡”本作为传统经史中对外关系的知识而存在,却在近代知识体系的转型过程中被纳入中国近代史知识谱系,造成了相关研究视野狭隘、史料单一等问题。万晓通过分类法提出古代东亚五种关系类型的检验框架,将朝贡关系划为由各方面名实切合情况区分的不同形态,希望以此寻找朝贡之外的可能。张锋本人也进行了探索。参见郭嘉辉:《近代“朝贡制度”概念的形成——兼论费正清“朝贡制度论”的局限》,《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1 期;万晓:《朝贡的名实与朝贡之外的东亚——分类框架、案例举隅与研究建议》,《国际政治科学》2017 年第3 期;Zhang Feng,Chinese Hegemony: Grand Strategy and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in East Asian History,Stanford,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但总体上朝贡体系仍是当前古代东亚国际秩序研究中被普遍接受的范式,具有重要的影响力。以上对朝贡体系名实之争的背景梳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分析特刊论文的观点分歧。
(二)体系或制度:特刊学者的意见分歧
康灿雄和约书亚·范·利厄(Joshua Van Lieu)的分歧正是朝贡体系名实之争的写照。康灿雄持名实相符论,他多次强调朝贡体系的真实性,认为朝贡关系在东亚历史上的广泛存在是其被视作国际体系的基础。他还指出学界低估了朝贡制度的体系性:“正如本书将要证明的一样,更为真实的东亚历史可能是,许多东亚国家早已形成经济一体化,并组成了相互联系、地理界限清晰、集中治理的政治单位,这一进程远远早于欧洲国家。”⑤[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7 页。对于朝贡体系名胜于实的看法,康灿雄反驳道:“如果朝贡制度纯粹是象征性的,……那么这些国家为什么又会投入如此多的精力、时间、心思和金钱在朝贡制度上?”⑥[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18 页。因此,朝贡体系是一套“在东亚历史上确实存在,而且理应被视为当时管理国际关系的最重要的规范系统”①[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16 页。。
与康灿雄相反,拉格朗日学院历史系的约书亚·范·利厄教授认为用朝贡体系概括历史上的东亚国际关系并不恰当。首先,恰如其文章第一节“朝贡及其不满:体系还是实践”(Tribute and Its Discontents: System versus Practice)指出,朝贡有具体的朝贡行为和抽象的朝贡体系两种含义;前者的存在性无可争议,后者则不成立,原因在于在历史上东亚各国朝贡行为的差异化特征明显。在考察了清廷与老挝、朝鲜、吐蕃等国朝贡关系的差异后,约书亚·范·利厄总结道:“从十四世纪到十九世纪,明清帝国与东亚、东南亚和中亚的国家和人民进行了广泛的朝贡活动。这些实践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普遍存在,其多样性使它们能否被视作体系受到质疑。”②Joshua Van Lieu,The Tributary System and the Persistence of Late Victorian Knowledge,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p.85-86.循此思路,在约书亚·范·利厄进一步指出学界之所以将朝贡制度视作一种体系,源于近代以来西方话语建构。最后,约书亚·范·利厄呼吁学界重视朝贡制度的多样性、差异性,并对朝贡体系这一概念进行反思与解构。
(三)建构与批判:两种不同的学科取向
如何理解特刊所载论文的分歧?笔者认为这一争议实际上包含着两个层面。第一是实证层面,即从史料出发,进行定性、定量的分析,以对朝贡体系的虚实作出客观判定。这要求研究者尽可能多地占有史料。但研究者更容易忽视的是第二个层面:价值层面。在人文社会科学中,事实判断背后往往存在价值判定与观念博弈,如果我们运用逆向思维,从判断背后的价值立场出发审视某一观点,或许能看得更深刻。
实际上,除却事实判断,两位学者的分歧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学科习惯与价值取向。就学科习惯而言,国际关系学推崇建构,而历史学要求省思与批判。为了建构具有一定普适性的模型,国际关系学对现实的看法是相对提纯的,具有抽象化的诉求,即重视归纳事物的共性,在无必要时忽略差异。相比之下,历史学注重还原事实。在以单独的历史事件为研究对象时,每一研究对象的独特性必定会被放大,因此史学对体系化所持的态度是相当谨慎甚至警惕的。一言以蔽之,国际关系学遵循从现实到模型的知识生产与建构方式,而历史学更注重对知识背后的话语进行挖掘与批判。故无论是约书亚·范·利厄对差异性的注重还是康灿雄对共性的注重都与他们的学科背景有关。就价值取向而言,二人的问题意识不同,对术语移植的合法性的看法也相反。康灿雄对东亚制度的研究建立在其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反思基础上,因此,作为区别于欧洲模式的朝贡体系当然是值得利用的资源,将史学领域的朝贡制度移植为国际领域的朝贡体系当然也是合法的。但在约书亚·范·利厄看来,无论是历史语境下的朝贡制度,还是国际关系学语境下的朝贡体系,它们都在相当大程度上反映着西方学者对东亚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植根于维多利亚时期晚期,充斥着东方主义式的偏见,不仅无益于认识东亚国际关系,反而值得当代学者反思。
(四)超越名实之争:学界的第三种尝试
如果说康灿雄与约书亚·范·利厄的分歧体现了相关论争中建构与解构两大流派的对峙,朴世英(Saeyoung Park)、亨德里克·斯普莱德(Hendrik Spruyt)与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三位学者的立场则代表了学界的第三种做法——尝试为该体系框架寻求更合理的阐释与优化。
荷兰莱顿大学的朴世英从“中原难题”(Central Plains mythology)切入,认为朝贡体系在东亚历史上的确存在。但就其性质而言,它应被视作统治者处理内政即巩固国内统治合法权的重要机制,而非现代意义上维系外部稳定即生产国际权力的外交关系。朴世英这样概括朝贡体系下的东亚秩序:“通过朝贡体系表现出来的中国世界秩序是一个多王权、多层次相互交织而互不排斥的世界秩序——一个威斯特伐利亚世界难以把握的现实。”①Saeyoung Park,Me,Myself,and My Hegemony: The Work of Making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 Real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70.朴世英不仅充分考量了朝贡体系的复杂性,对其进行了更广义的界定,而且对其机制和作用也作出了深刻阐述。西北大学的亨德里克·斯普莱德教授赞同将朝贡体系理解为一种具有多种功能的表演性仪式(performative rituals),这种仪式在不同场合、时期、参与者之间都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因此,朝贡体系并不生成等级制政治秩序(hegemonic political order),相反,它构筑了一个异质性政治空间(heterarchical political space)。只有从异质性即文化多元性(cultural multivocality)的角度解读朝贡体系,才能充分理解这一体系下实践的分殊②Hendrik Spruyt,Collective Imagin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 of the Chinese Tributary System,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p.43-44.。亨德里克·斯普莱德的解释冲击了视朝贡体系为等级秩序的看法,深化了朝贡体系的内涵。杜克大学的杜赞奇教授针对朝贡体系提出了具有后现代色彩的解读方式,他将朝贡体系视作一种维特根斯坦式的“语言游戏”(a Wittgensteinian “language game”),“语言游戏本质上与系统理念相对立,后者以稳定性、连续性、抽象原则和本质为前提”。③Prasenjit Duara,Afterword: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s a Language Game -David Kang’s 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 and Its Commentarie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125.在杜赞奇看来,朝贡体系下不同行为实践呈现出家族相似的特点,而并非以某种本质性特征为统一标准。这是对朝贡体系的“反体系”式阐释。
朴世英、亨德里克·斯普莱德和杜赞奇三位学者都指出了朝贡体系的灵活性、多样性特征。这些特征使朝贡体系具备了将多样态的国际关系纳入一元话语的功能。在朴世英看来,正是这种灵活性促使古代东亚社会的等级制组织方式在实际效果上比近代西方的平等式组织方式更加稳定:“因为争端的所有结果都可以被视为‘优势’国家的潜在成功,同时保持优势国家与劣势国家决策目标的差异性和双重性。”④Saeyoung Park,Me,Myself,and My Hegemony: The Work of Making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 Real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60.相比于康灿雄或约书亚·范·利厄,朴世英、亨德里克·斯普莱德与杜赞奇的立场更加温和。他们或从功能学派下的仪式角度理解朝贡制度,或主张借助后现代学说中语言游戏这一概念解读朝贡体系;尽管表述和提法不同,三位学者都承认统合于朝贡体系之名下的各种实践行为的多样性,但并不尝试推翻将朝贡体系这一指称的合理性。此类中立派观点代表了学界在建构与解构之外的第三种做法——尝试为该体系框架寻求更合理的阐释与优化,在体系与实践、概念与行为之间搭建起解释的通道,以调和建构与解构的对立。这似乎也揭示了在讨论朝贡体系的虚实之争时一种较为可取的思路:将朝贡体系视作一种分析框架,对其进行补益与完善,使之发挥积极作用。这样做的意义或许超越了虚实论争本身。
三、物质抑或文化:阐释的路径之争
在涉及朝贡体系形成原因、机制的研究成果中,系统化、学理化的成果多来自国际关系学界。这是由历史学和国际关系学学科性质的差异决定的,“历史学家致力于关注和解释历史上发生的具体事件,研究目标是描述、解释和理解单个事件。……而国际关系理论家对解释单个具体事件缺乏兴趣,热衷于解释一类事件,……从中寻找导致此类事件发生的共同因素”。①王立新:《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兼论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与互补》,《史学集刊》2020 年第1 期。因此,考证朝贡制度是历史学家的旨趣,分析与阐释朝贡体系则是国际关系学者的专长。
孟维瞻指出国际关系学界对朝贡体系机制的现有分析与阐释可分为功能路径、权力路径、制度路径、文化路径四种代表观点。②孟维瞻:《古代东亚等级制的生成条件》,《国际政治科学》2016 年第3 期。其中,文化路径与其他三种路径有明显区别,因为它对非物质因素即文化的重视胜于物质因素如经济、军事实力。在文化路径中,学者往往将东亚国家共同的信仰与相近的价值观念等文化要素理解为朝贡体系稳定的关键原因,认为相比于经济、军事实力等物质要素,文化在国际关系中扮演着同等甚至更重要的角色。
(一)文化路径对传统视角的挑战
康灿雄是文化路径的代表,在《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中,他多次论述文化因素在朝贡体系的维系中所发挥的基础性作用。他认为,文化成就是东亚国际关系中合法性权威的重要依据,文化要素在解释东亚朝贡体系之所以生成与维系时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与价值。“东亚地区之所以能够出现具有如此强大稳定性的国际秩序,原因在于文化观念在其中发挥了和军事、经济因素同样重要的作用。”③[ 美 ] 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前言第 3 页。文化成就是东亚秩序的核心特征,“近代早期东亚国际体系的关键要素之一是清晰的等级制度,这个等级制度以文化成就为特征,其重要性丝毫不弱于纯粹的军事或经济实力”④[ 美 ] 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 101 页。。文化因素在东亚体系中起到了合法性认同的作用,“在朝贡体系下,文化成就和军事、经济力量一样都是重要的国家目标,……它的国际地位源自文化成就和其他政治行为体的认同,而不是国土面积或军事、经济实力”。①[美]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陈昌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11 页。
康灿雄的文化阐释路径与其他偏重物质的阐释路径有着显著区别。在文化路径的视野中,秩序的内在逻辑是认同,物质路径视野中则是服从。从服从到认同,参与者显然在体系内扮演着更加积极的角色。阐释路径的更新体现了康灿雄对于东亚文化整体性的独特认识。同时,他的论断也在宏观层面挑战国际关系学界理解区域稳定性机制的固有视角:现实主义的军事霸权视角和自由主义的经济视角,二者皆着眼于国际体系中的物质性因素,并倾向于将减少、抑制国与国之间固有的利益冲突作为思考稳定性生成机制的起点。而康灿雄的文化路径不同,他注重国际体系中的非物质因素即文化软实力,并导向另一种思路:当区域内政治体展现出对某种文化的认同时,他们本身便倾向于以和平的方式解决矛盾冲突。康灿雄这一思路的积极意义在于使东亚经验为理解国际冲突并思考如何促进地区稳定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传统视角的方法。但在具体论述中,其观点更偏于提议与假设,而非出自严密的论证。故其观点仍面临有待论证的核心问题:文化因素对朝贡体系的稳定性究竟有多强的阐释力?进一步说,在朝贡体系中文化因素是否比物质因素更具解释力?
(二)文化路径的阐释困境
亨德里克·斯普莱德、朴世英与康灿雄就这一论题展开了对话。他们二人尽管肯定康灿雄以文化路径阐释朝贡体系的价值,仍然从认识论基础、方法论设计等方面对其论点提出了质疑。
亨德里克·斯普莱德首先从认识论的角度质疑了将文化因素仅理解为儒家文化的局限性。接着,他从方法论角度出发,认为文化认同并不能作为解释朝贡体系稳定性的最重要因素;至少从康灿雄的论述中无法得出这一结论,因为他的方法论设计缺乏自变量(儒家文化秩序)与因变量(东亚长期和平)的变化,也未能有效控制其他变量,即将物质因素与文化因素分离开来。所以,即使我们观察到的现象(东亚长期和平)和假定的原因(儒家文化秩序)存在,二者间的因果关系也无法证实。而文化因素相较于其他因素的重要性更是难以证明。在指出方法论的不足后,亨德里克·斯普莱德提出几点优化建议,如在研究中拓展历时性分析,引入跨区域与跨文化案例作为对照,对文化语境进行深入解读等。②Hendrik Spruyt,Collective Imagin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 of the Chinese Tributary System,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p.40-43.
与亨德里克·斯普莱德的看法相似,朴世英也指出康灿雄在论述文化因素的重要性时阐释力不足的缺点。在她看来,问题的核心在于回答“文化如何产生权力”这一问题,“如果不对文化本身如何产生权力进行严格论证,就存在被简化为先验本体论的危险”③Saeyoung Park,Me,Myself,and My Hegemony: The Work of Making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 Real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64.;在逻辑上,也存在着循环论证之嫌。
在对文化路径方法论的严谨性提出质疑后,亨德里克·斯普莱德与朴世英对文化路径本身进行评价。亨德里克·斯普莱德指出,历史上中国的文化优越性与其军事、经济实力强弱的一致性:“反思历史可知,均势和中国文化秩序的优越性是同时呈现的。中国文化秩序的影响力取决于中国实施其优越主张的军事和经济能力。”①Hendrik Spruyt,Collective Imagin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 of the Chinese Tributary System,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38.换言之,文化因素并非决定朝贡体系稳定性的根本原因,因为它能够被更基础的物质性因素解释。朴世英则指出了另一种分析文化与国际秩序关系的思考路向:将文化视作一种社会语言(social language),一种对国家间利益博弈和计算进行掩盖与修饰的软性话语。在话语背后起决定作用的仍是军事、经济等其他因素。在以英国加入美国参与伊拉克战事的动机为例展开具体分析后,朴世英总结道:“因此,尽管共享文化可以鼓励政治结盟,但这里的问题是文化本身是否足以促发政治行动。如果是,文化路径对朝贡体系的阐释就能成立。”②Saeyoung Park,Me,Myself,and My Hegemony: The Work of Making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 Real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58.
一言以蔽之,在两位学者看来,文化路径之所以难以完成对朝贡体系背后机制的阐释,在于文化本身即是一种需要被解释的变量。这是我们思考文化路径面临的阐释困境。首先,文化作为一种非物质性因素,相比于物质因素,具有难以观测与量化的特性。故文化与所观察到现象间的因果联系在呈现方式上具有间接性的特点。这导致研究者在考察朝贡体系与文化间的关系时,难以采用实证手段去衡量,结论更多基于逻辑上的推演,结果便是削弱了结论的科学性和力度。其次,文化作为一种概念本身非常复杂,某种文化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在历史发展中也非一成不变。在对朝贡体系进行文化归因前,如何对所谓东亚文化进行界定是同样复杂的问题。再者,文化和物质因素常常具有一致性,很难进行控制变量的研究。最后,文化常常以话语的方式呈现,话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实的意图和情况,这种虚饰性让文化归因变得棘手。
(三)警惕文化本质主义
文化阐释的困境不仅提醒学者进行方法论上的完善,如清晰界定概念、控制变量,更要求我们警惕一种常见的文化本质主义倾向。《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在界定东亚儒家文化时,展现出了某种程度的文化本质主义倾向。如两位学者所指出,东亚文化并不局限于儒家文化;③Hendrik Spruyt,Collective Imagin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 of the Chinese Tributary System,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35.并且,即便同处于儒家传统,儒家文化在各国也有着不同含义和规范。④Saeyoung Park,Me,Myself,and My Hegemony: The Work of Making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 Real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56.将东亚持续上百年的和平归因于汉文化国家共同享有的文化传统,意味着采取一种缺乏变化的保守立场来看待文化。在这种立场下文化被视为一种静止的、恒定不变的超时空存在物,缺乏由外界环境变化引起的发展变化,内部要素亦呈现出均质化特征。这种观点显然忽视了文化本身的包容性与复杂性,以及不同文化在交流与碰撞中相互影响、作用的过程与结果。这是本质化思维方式带来的第一重问题。
本质化思维方式带来另一重问题,在于将东亚视作一种不同于西方的文化身份的同时面临着将其对立化、他者化的危险。这种自我—他者、东方—西方的二元思维恰恰是值得警惕的。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暴露并批判了这种二元对立潜藏着的权力逻辑:“之所以说东方被‘东方化’了,不仅因为它是被19 世纪的欧洲大众以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方式下意识地认定为‘东方的’,而且因为它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说,被驯化为——‘东方的’。”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1999 年,第8 页。因而,当分析朝贡体系形成的文化因素时,一定要从充分考虑文化本身的复杂性,即将文化理解为多元的和被建构的,而非单一的或具有某种本质的。注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避免泛泛而谈,即满足于一种泛文化式的解释。同时,将文化、物质、权力等多种因素同时纳入考量,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此类探索不仅依赖科学、严谨的方法论设计,更需要不同阐释路径彼此借鉴方法与成果,以在弥纶群言的基础上对朝贡体系的形成、运行机制进行全面而有效的解释。
四、新声抑或故调:对相关话语的批判性反思
“朝贡制度的复兴”话语承载着国际关系学界对东亚经验的期待。在康灿雄等学者看来,作为前现代地方经验的朝贡体系所蕴含的超越西方中心主义视野的理论潜力,能够为相关研究注入新的血液。然而,也有学者对“复兴朝贡制度”潮流持相当警惕的态度。他们的质疑不仅针对某个具体问题而言,也触及了相关研究的根本价值,为我们提供了辩证思考“复兴朝贡制度”潮流的契机。
(一)重返东方主义:朝贡话语的意识形态风险
与康灿雄对朝贡体系的热情相反,历史学家约书亚·范·利厄对朝贡体系在当前国际关系学界的“复兴”感到担忧。在他看来,朝贡制度远非对前现代东亚秩序的准确描述与事实还原;相反,朝贡制度这一概念的发明历史可追溯至维多利亚晚期英语学术界所流行的对中国的消极看法:停滞(stagnation)与他律(heteronomy),充满骄矜自大的心理,难以适应现代国际社会。因此,他指出康灿雄对朝贡体系的研究非但不是突破西方中心主义的进步尝试,反而面临着与陈旧观点产生关联的退步风险,远非创新之举,而是故调重弹。他认为重提这一概念面临着将中国与停滞、他律论等已被学界反思的陈旧观念重新联系起来的风险,使整个学术界的认识论倒退回东方主义话语流行的维多利亚晚期时代。②Joshua Van Lieu,The Tributary System and the Persistence of Late Victorian Knowledge,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87.约书亚·范·利厄对康灿雄的批评与20 世纪60 年代学界对费正清冲击—反应论(impact-response)视野的朝贡制度论的批评有相似之处。
康灿雄和约书亚·范·利厄对朝贡体系价值判断的分歧又一次展现了国际关系学与历史学的不同旨归。作为一名国际关系学者,康灿雄注意到了东亚朝贡体系与西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差异性,尝试探索朝贡体系所具备的积极因素,如其在维持稳定与和平上发挥的重要作用。如前所述,他笔下的朝贡体系指向一种从具体实践中抽象出的具有普遍性的模式,这一模式已从其所诞生的具体历史背景中抽出,具有客观性,无关乎意识形态,而是一项亟需学界研究和把握的历史资源。而作为历史学家的约书亚·范·利厄从知识论生产的角度出发,指出这一概念产生的历史背景及其在诞生之初所具有的殖民主义、东方主义色彩,而这一点恰恰是在运用概念时不可忽略的。因此,面对这样的历史遗产,不加批判地接受与吸收不仅是毫无意义的“贩卖词汇”,更面临着将概念本质化的学理缺陷与重返殖民主义话语的意识形态风险。
(二)无意识的西方中心主义:国家主义方法论惯性
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的桑卡兰·克里希那(Sankaran·Krishna)教授指出了康灿雄《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中的国家主义(statism)方法论缺陷,并将这种国家主义方法论视作康灿雄在朝贡体系研究中无意识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在桑卡兰·克里希那看来,康灿雄对东亚历史长期和平与稳定性的判断源于西方中心主义支配下的国家主义观念,即视主权国家为国际关系的主要参与者,忽视了处于边缘地位的非国家实体(如游牧或半游牧部落、氏族、海盗)。当康灿雄声称以东亚为研究对象时,他实际上只关注到了实力相对强大并且同处汉文化圈的国家如日本、朝鲜、越南,而忽略了边境的游牧、半游牧民族,因这些民族既是实力上的弱者,也是文化上的他者。①Sankaran Krishna,China is China,Not the Non-West: David Kang,Eurocentrism,and Global Politics,Harvard Journal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99.杜赞奇也注意到了康灿雄及国际关系学界对国家主义视角的过分强调,认为这种观念遮蔽了国际关系主体的多样性。②Prasenjit Duara,Afterword: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s a Language Game -David Kang’s 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 and Its Commentarie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129.总而言之,如果跳出国家主义的狭隘视角,在统计战争时将国家实体与非国家实体间的冲突与战争也计算在内,康灿雄对东亚和平的判断则面临更大的论证难度。
一方面,桑卡兰·克里希那与杜赞奇对康灿雄国家主义方法论的批评指向对“汉文化中心主义”的不满。在东亚经验生成的论题中,首先要回答的是如何理解与定义东亚。现代地理学意义上的东亚固然界限清晰,但历史上的东亚由大大小小的政治实体组成,它们中有的范围与现代基本相当,有的则经历了拆分、重组、改造。即使东亚从古至今一直是相对稳定,如何判断其内部各政治实体具有性质上的同质性与经验上的相似性又是一个难题。东亚经验建立在对东亚的统一认识上。而事实上,不只定义东亚困难重重,任何事物的定义都是从特定视角出发的产物。定义是通过归纳与总结的方式提炼出事物主要成分与本质特点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事物的次要成分与边缘特征不可避免地被省略与抽离。自20 世纪下半叶始,注重边缘反对中心、关注差异性质疑普遍性成为以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为代表的后现代理论的价值基石。在这种思潮下,起源于印度史研究中的底层研究(subaltern studies)应运而生。这些思潮从底层、边缘存在者的角度出发,以解构姿态共同寻找并批判历史书写背后的话语权力。底层研究认为侵略不仅存在于近代以来西方对东方的剥削与殖民,在东亚内部,也存在着中心—边缘的不对等关系:处于权力中心者如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处于权力边缘者如文明程度较低的非国家形态的氏族、部落。无论是历史书写、文学作品还是民众常识,前者对后者的暴力行为常常被描述为合理与正当的。学者往往将目光集中于前者,认为对后者的研究无关要旨。在此思潮影响下,在朝贡制度研究领域,费正清将众多国家参与其中的朝贡制度概括为“中国的世界秩序”的做法被学界批判为中国中心主义,他们认为费正清以中国为中心阐释朝贡制度的做法压抑了朝贡体系内其他国家的声音。在《西方之前的东亚:朝贡贸易五百年》中,康灿雄力图超越费氏阐释中的中国中心主义色彩,将其研究对象由中国扩展至历史上的东亚;但在实际研究中,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同处汉文化圈内的四个相对强大的国家吸引,以它们为主要研究对象。实际上,康灿雄对东亚朝贡体系的研究局限于汉文化圈内四国实践的做法,同费正清将朝贡体系阐释为“中国的世界秩序”的中国中心主义不无相似;无论是从中国中心主义,还是从汉文化出发的“汉文化中心主义”,两种观念都容易导致中心对边缘的遮蔽,使研究的批判性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克里希那对康灿雄的批评指向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何为西方中心主义?如何才能超越它?在克里希那看来,判断一项研究是否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标准不仅取决于研究对象的选择是否打破了西方固有视角,更在于其研究方法与思维方式上是否能跳脱出西方固有观念。在此标准下,康灿雄对东亚朝贡体系的研究恰恰陷入了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义思维方式——无意识的霸权主义。他对东亚稳定性的乐观判断植根于国家主义方法论。方法论上的国家主义实际上反映了价值观上的霸权主义倾向。克里希那认为这种学术上的霸权主义倾向于美化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在形成、演进的过程中充满斗争、暴力的历史,①Sankaran Krishna,China is China,Not the Non-West: David Kang,Eurocentrism,and Global Politic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7,2017,p.93.康灿雄“和平的东亚”的看法与殖民主义下的霸权叙事共享着同一个逻辑。如果不对这种思维定势进行整体性的反思,那么康灿雄对东亚经验的挖掘只能成为西方经验的东方翻版。
克里希那对康灿雄的批判尖锐却有力,其深刻意义在于警示研究者:当挖掘东亚经验的特殊性时,关键不在于发现其与西方模式表面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跳出西方中心主义加诸我们的思维方式与价值立场,以及在研究中由之带来的固有前提假设、方法论惯性与思维惰性,如此得出的结论才具有真正的价值、深度与力度。笔者认为,这一过程不仅需要研究主体反思主流话语,更包含主体自觉反思与自我批判的内在要求。惟其如此,东亚才能还原为历史的、具体的东亚本身,而非抽象的、概念化的“非西方”。
五、反思“复兴朝贡制度”论争
在对特刊的背景及三个重要论题进行梳理后,笔者认为应该对研究成果进行批判性反思。
(一)本文论题并非国际关系学者的专属领域,需要历史学家共同参与
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的互补性为合作打下了坚实基础,两门学科的深度融合则为未来研究指明了一条进路——学科间性。以国际关系学视角研究朝贡制度,不仅有助于拓宽传统史学研究的单一思路,使朝贡制度这一旧术语在新语境下重新焕发活力,发挥理论潜力;更有利于国际关系学跳出欧洲中心主义的狭隘视野,实现由西方视角到全球视野的深刻蜕变。另一方面,也应注意到国际关系学与历史学的差别:注重理论建构、指向现实并面向未来的国际关系学,与遵循论从史出、“向后看”的历史学在研究范式、思路和方法上不乏差异乃至对立。事实上,国内已有学者呼吁两门学科相互融合与借鉴。研究者应充分认识到该论题的跨学科身份,以学科间性取代单一学科。
(二)学者应保持理性、客观的认识,反思个人的先入之见
朝贡制度这一话题有其复杂性,受到费正清研究中的冲击—反应论色彩,以及“中国的世界秩序”(Chinese World Order)观点的影响,初学者往往容易走向两个误区,要么认为朝贡制度是中国封建社会落后观念的体现,在研究中持简单的否定态度;要么认为朝贡一词容易使人联想到具有消极色彩的霸权观念,担心它给当今中国带来负面声誉和影响,从而力避使用该术语。事实上,前者为费氏阐释所困。费正清的朝贡研究是其建立在冲击—反应论基础上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一环,具有西方中心论的意识形态局限性,无法反映出朝贡制度的本质和面貌。面对这种缺陷,学者应当摒除成见,力求客观而全面地认识朝贡制度,超越费氏框架。这也是许多学者正在努力的方向。后者则有将学术政治化的倾向。事实上,只有深入探究才是使历史遗产对现实产生价值的最佳方式,人为割裂与历史的联系反而容易落入立场先行的窠臼。面对朝贡等于霸权的质疑,更积极的态度应当为在历史学之外探求对朝贡制度的多视角考察,尤其是尝试借国际关系学的理论积淀对朝贡体系进行本质阐释,避免其落入标签式的话语陷阱,相反,达到重塑政治话语的效果。康灿雄对东亚经验的挖掘即是这一路径的有益尝试。
(三)加强跨国别、跨地区与跨文化的对话
当前国际关系学界的“复兴朝贡制度”潮流有其深刻的理论诉求与现实意涵,那就是从东亚视角对国际关系理论进行补足,深入历史对当下以及未来寻求再理解。而这一切都指向国际关系史中亟待更进一步开掘的东亚经验。在此过程中,学科间性即史学和国际关系学的深度交融是东亚经验生成的必然走向和内在要求。而该诉求面临的根本问题也源于史学和国际关系学间的微妙张力:首先作为历史概念存在的朝贡制度,当被转化成国际关系学中的朝贡体系时,能否又如何促进国际关系理论中东亚经验的生成?笔者认为,所谓东亚经验的生成必然包含着三个互为因果的层次:东亚经验是什么?东亚经验何以生成?如何看待东亚经验?三个层次对应着概念建构、原因阐释和价值判断。本文中笔者梳理的虚实之争、路径之争与价值反思即按此逻辑线索的演绎。只有当这三个问题得到充分解答,东亚经验才能够完成从可能性到现实的转化与飞跃。
结语
回顾学术史可知学术界兴起过两次朝贡研究热潮。第一次是费正清影响下的朝贡制度研究热。第二次是国际关系学界的朝贡制度(体系)研究热。“复兴朝贡制度”话语是其中代表。越来越多的国际关系学者开始关注作为前现代地方性经验的朝贡制度,希图从中获取超越西方本位视角的理论资源。对朝贡制度的关注契合国际关系理论希望超越西方语境而走向全球的深层诉求,是西方经验遭遇由全球经验到地方经验的去普适化降解后,学界对长期以来被遮蔽的东亚经验的重新发现。通过对特刊论文的回顾、梳理和分析,能得出不同学者对国际关系学界“复兴朝贡制度”的看法既有共识也有分歧。多数学者认可这一尝试对于国际关系学界构筑东亚经验,突破西方话语,丰富理论资源的积极意义,而分歧则体现在对朝贡体系的名实之争、路径之争以及价值之争上。论争与分歧提醒我们:在国际关系领域,东亚经验的生成远非完成时,而是进行时。这一论题需要来自不同领域、不同国家、不同身份学者的共同努力,有待学界充分论证与持续作答。《哈佛亚洲学报》的“朝贡制度”特刊围绕“复兴朝贡制度”话语的讨论即为一次积极有益的尝试。展望未来,我们期待在愈来愈多的跨学科对话与思想碰撞中,东亚经验以敞开性、对话性、批判性的姿态与方式生成具有普遍解释有效性的思想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