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进步的概念化呼唤新人文主义*
2023-12-20伊利亚卡萨文毛延生
伊利亚·T.卡萨文/文 孙 晨 毛延生/译
[译者按] 本文主要聚焦于颇具争议的科学与社会进步本质问题。在科学技术哲学视阈之下,科学进步通常被视为某一理论或研究项目的理论与实证进展。这一观点引发了一种创新性与真实性之间的悖论,并催生了科学维度“大胆猜想”与社会维度“小步实施”之间的鸿沟。此外,这一观点还为科学赋予了一种特殊的认识论地位——基于客观性理念,认为科学是进步的条件。相比之下,本文提出基于价值的科学进步解读方式,将焦点转移到科学知识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和文化构成之时的语境之下。在此,进步体现为一种科学能力,旨在建构全新的世界面貌、沟通方式以及社会秩序模式。这种进步解读方式与认识能动性紧密相关,并根植于主体的时间对立性当中。其中,主体继承了过去的条件和能力,在当前状态下对其加以使用和发展,旨在构建未来。缩影于科学迷思中的未来表明,人文主义的乌托邦是进步整体观的重要体现。
一、科学进步的再评价:后现代视角
启蒙运动的心智观凸显并有力促进了进步的概念,同时也开始理解进步的潜在相关问题。关于科学和艺术的进步究竟会引发道德败坏还是道德升华这一问题,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因其道德败坏论而颇受关注。尽管如此,社会和科学进步的积极评价在整个19 世纪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在20 世纪初,因革命和战争引发的破坏使得进步概念的本质备受质疑。尽管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和他的支持者们为该概念的辩解和阐释做出了不懈努力,但作为“宏大叙述”①J.F.Lyotard,The Postmodern Condition,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4.的一部分,后现代知识分子[如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和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等]对进步的深刻批判明显更胜一筹。要知道,将进步的特定历史叙述转入当代语境面临着对应的挑战和风险。从进步的角度而言,现代性到后现代性,以及到当前阶段的概念转换都将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首先,要明确科学才是舆论中进步批判的根本内容。然而,科学也同样极大受益于哲学领域和科学伦理的批判性分析。上述学科肩负着构建科学迷思和继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之后继续升华意识形态的重任。同时,科学的历史学和社会学表明——科学不仅仅是简单的“玻璃球游戏”(Herman Hesse),而更像是具有特定物质形态和交际实践方式的复杂社会制度。因此,从理解科学发展和科学理性本质的角度来看,对于科学知识内在或认知维度的专门分析就显得尤为不足。有鉴于此,理应存在一种整合文化与社会维度的综合方式来奠定科学的基础并指导科学完成最为关键的转变。要知道,科学进步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和外延的概念,其内容包括规范与价值等。
在笔者看来,我们是时候该从这些极端思想中退一步而有所反思了,而不要陷入基础主义的困境。在科学的特殊认识论地位和常规社会制度性之间作抉择不仅是陈词滥调,而且徒劳无功。无论是维也纳学派抽象的方法论,还是波普尔的客观知识,抑或是规则和制度对认知主体的社会学替代,都无法解决基础主义的分歧。
二、认识主体的本质
依笔者之见,对于进步的描述几乎总是基于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谁言”问题(例如,参与了话语过程和话语批判的主体所处的话语和时空语境,这点与语言学中的指示概念部分相契合)。该主体本质上区别于抽象的现代性个体,几乎不具备文化、民族和性别等社会维度的特征。②M.Fricker,Epistemic Injustice. Power and the Ethics of Knowing,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③D.Haraway,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New York: Routledge,1991.在认识主体的本质问题上,如果能够在社会认识论观点的基础上结合科学进步的思考将更加具有意义。如果我们认可了进步的价值负载特征,就会立刻面临“价值所属”的问题。对科学进步的论述必须从积极促进社会交际条件(例如,调解科学和社会之间的分歧)的主体角度出发。相应地,在科学、技术、社会和个人发展方面的进步体现出共同特征,此时进步成为了世界的“实际”主宰者。此外,这也暗含了特定的认识论观点。因此,笔者从进步本体论和进步作为认识论重构和实际参与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出发,反对声名狼藉的“本体论转向”,认为进步是一种自反观点,可以通过社会认识论方法加以解释。
笔者的论点源于“笛卡尔哲学观”。起初,笔者注意到对于“回归主体”的呼吁,尤其关注到构建自身话语、施行实践行动并对此承担责任的假定主体“A”。从“强纲领”①D.Bloor,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 (2nd ed.),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的意义上来说,假定主体“A”具有自反性。笔者认为“A”遵循“韧性策略”,并结合了目标导向和理想投射。其中,目标导向表示从诸多选项中做出抉择,而理想投射是在条件不确定的情况下进行的。此外,笔者将“A”视为内部多元化单位,是体现在个人和群体中的集体化社会实体。而且,“A”具有认知开放和规范封闭的特征②N.Luhmann,Closure and Openness: On Reality in the World of Law,in Gunther Teubner (ed.),Autopoietic Law: A New Approach to Law and Society,Berlin: Walter de Gruyter,1988,pp.335-348.:“A”旨在对知识不断进行修改、扩展和提升,但“A”也将储存知识作为一项有价值的目标。同样地,认知方法是经过思虑后形成的,但价值观不是:思虑就其本身而言表示一种默认观点。因此,当我们同时讨论进步和评价时会发现,在所有认知方法中对于认知进步的评价几乎都是肯定的。
对进步原因的进一步展开将会出现否定形式的阐述:如果人类不能对此进行理解、评估和设计,就不存在认知的进步一说。一些观点认为进步具有客观性,是外界强加的,而“A”旨在通过批判和消除这类观点从而为进步提供否定条件。因此,尽管人文主义也有待进一步阐明,但“A”还是果断否决与人文主义相反的进步观点。
首先,人文主义是通过人类自由的动态表现来改变现状。例如,克鲁马努人是从南方迁徙而来的。打破古老禁忌的人注定要离开这个部落。古希腊是海洋和畜牧文明,其典型代表是赫尔墨斯、赫拉克勒斯和奥德赛等人。即便是纳粹统治的德国,也提倡迁徙自由。科学进一步发展了迁徙的智人形象,他们远离生态环境,寻找新知识,展示人类的创造力。然而,迁徙作为对过去革命动荡不安的回忆再现,往往会因固定知识区(例如,常规科学)而受阻。
其次,人文主义需要交际理性③J.Habermas,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 Vol. I: Reason and the Rationalization of Society,T.McCarthy(trans.),Boston: Beacon,1984.或对话④M.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来说明他者如何映照自我。认知主体通过发现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或与其进行交流来超越自己的局限。科学的进步是通过理论和实验来传达事实和制造新事物,而且事实和新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科学是通过重新审视和重新构建“交易区”⑤P.Galison,Image &Logic: A Material Culture of Microphysic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而产生的,从以前的药房、印刷厂或甲板⑥I.T.Kasavin,Interactive Zones: On the Prehistory of Scientific Laboratory,Herald of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vol.6,2015,pp.456-464.等地方转战到如今的文学沙龙和第一批学院。科学实现了普遍交流的不懈追求——通过空间和时间将人、物和思想联系起来。然而,“大科学”的交际整体性和对应的科学脉络对作者身份产生了威胁,导致互动交流过程中主体的瓦解。孤独被理解为折叠的集体社会性,却仍然是唯一真正的交际。
最后,人文主义以创造性主体的责任感和感性为前提。尽管“A”是一个经验主义主体,但通过实现科学的迷思,她超越了自我的限制。科学迷思在“是”和“应该”“真实”和“可能”之间形成对立,并允许“A”颂扬一位征服新土地、打败怪物、寻找宝藏并分享给人们的英雄,因为这样的英雄不仅充满智慧、而且具备高尚的道德。迷思的实际目的在于为科学启示提供基础,属于智力型工作。此外,正是迷思激发了“参与式思维”和“存在的证明”,①M.Bakhtin,Speech Genres and Other Late Essays,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0.并使科学家生动体验并从存在角度丰富了他们的职业内容。在这方面,人文主义始终包含着乌托邦内涵的“沉淀”②E.Husserl,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An Introduction to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David Carr (Trans.),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0,p.246.,在学者和科学家的思想中起着调节作用。反过来,对这一事实的自反认知使主体的目标趋于世俗、“不抱幻想”③M.Weber,Science as a Vocation,in H.H.Gerth and C.W.Mills (trans.and eds.),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pp.3-32.,并最终确定下来。
综上所述,“迁徙”“交际”和“存在主义的乌托邦”的概念阐明了认识主体的矛盾本质。简而言之,它们在认识论上运用了萨特存在主义的名言:人的存在先于本质。换句话说,人的本质只有在永远处于变化时才是稳定的。这为科学及其进步提供了本体论基础。
三、进步悖论
基于笔者提出的认识主体研究方法,本章将开始讨论科学渐进式发展的本质问题。之后,笔者举例说明并比较几个“进步悖论”的构想。这些构想都在一定程度上对稳定性与可变性、真实性与创新性、理论与实践、描述与预测、现实与建构、理性与非理性、现代与后现代等进行了区分。在波普尔和库恩的科学哲学辩论中,“大胆猜想”和“小步实施”的对立也颇受关注。
聚焦于科学进步的认识论重构,笔者首先诉诸伊萨克·莱维④I.Levi,Messianic vs.Myopic Realism,in P.D.Asquith and P.Kitcher (eds.),PSA: Proceedings of the 1984 Biennial Meeting of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ssociation,1984,pp.617-636.的观点。他指出,对于真理作为探索的目标所扮演的角色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二者之间存在差异。他认为皮尔斯和波普尔将真理作为探索的终极目标的方法具有“远见”,而另一种观点将规避错误作为诸多探索的共同目标,则相对“短视”。前者通常是易谬论和可纠正论容易混为一谈的原因。莱维主张将“短视”的现实主义作为摆脱“远见”方法所面临困境的可能出路。
要谈论进步,首先得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下一步要做什么?莱维认为,某种形式的决策理论是阐明该问题的有效工具。⑤I.Levi,The Fixation of Belief and Its Undoing: Changing Beliefs through Inqui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探索首先从坚定信念的背景开始,所有这些信念在某一时刻都可能受到质疑,但它们不可能同时被质疑。上述观点是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在《信念的确立》(The Fixed of Belief)中提出的信念—怀疑模型的核心。①I.Levi,The Fixation of Belief and Its Undoing: Changing Beliefs through Inqui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迪昂·奎因(Duhem-Quine)提出了与此十分相似的论点,该观点也为莱维的“无谬论”奠定了基础。根据莱维的观点,一套完整的信念一方面构成了“信念表现”(如果只针对当下提出疑问,人们会同意的事情),即当前所达到的成就(信念或知识单位的集合)。另一方面,它还构成了包括意向、奉献或参与(所有这些都是“信念表现”在认知意义上的结果)在内的“信念承诺”。认知主体通常无法遵守承诺,因为他们无法将结果与深谋远虑后所建立的信念区分开来。
莱维将认识论视为对两种义务的规范研究。两种义务之间的区别取决于发现和论证之间的差异。②H.Reichenbach,Experience and Prediction,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8.第一种义务明确了认知主体如何表现信念,遵守“信念承诺”。在笔者看来,莱维未能证明这种知识的必要性。当且仅当论证采用归纳的方法,并体现康德的“综合后验”判断时,任何新知识都可以由既定的信念集合进行论证。如果论证采取演绎的方法,则要么根本不存在新知识,要么就需要解释康德所谓的“综合先验”判断的含义,而后者在分析传统中可能十分困难。
莱维认为,第二种规范性义务决定了认知主体如何调整信念承诺,从而避免错误并获得更多知识。将既定的信念应用于认知进步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推断、类比或类似的方法很难保证准确性,而且也不存在发现或识别知识的纯粹方法论方法,这是科学界对创新性的集体共识。此外,对于认知创新性的个人感受,维特根斯坦就创新性的私人语言和不可理解性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只有用已有概念或理论来阐述新知识,才能保证新知识被理解和接受。但是已有知识和新知识之间的联系一旦建立,新知识也就不再新了。
由于这两种义务都假定归纳法为解决方案,所以它们默认了“信念承诺”和“信念表现”之间的差异,所以莱维的“无谬论”其实也无法避免众所周知的真理与进步悖论。在任何时候,用不一致的其他信念集合来取代自己当前的信念集合似乎都是非理性的:一个人会用某些真理来换取特定谬误——换言之,从他当前的观点来看,这些谬误才是肯定的。那么改变他想法的行为怎么可能是理性的呢?莱维将探究视为决策问题,将探究者描绘为在信念空间中(探究者的概念框架)移动,并且一直试图找到最好的下一步移动方案。最优解决方案是将获得新信息并避免错误的认知价值观最大化。然而,这些价值观却背道而驰。一方面,避免错误最好的方法是不在当前的信念状态上增加任何事物。另一方面,移动到不一致的状态将获得最大数量的信息。
莱维的困境使人联想到波普尔的二分法:“小步实施”是零散工程的典型特征,而“大胆猜想”是创造性科学家的活动。“小步实施”方法与过去紧密相关,并假设大多数已知条件允许避免简单的错误或进行快速纠正,因此保证了相对的可靠性。在库恩看来,这就像普通科学中的解谜。然而,短期策略更倾向于确定性而非风险。
与“小步实施”不同的是,“大胆猜想”假定在未来不确定的情况下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下,这场豪赌的结果要么非常成功,要么非常失败,同时能够在关键情况下(如科学竞赛或筹资)避免浪费时间。美国学者杰拉德·盖森(Gerald Geison)对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的描述就运用了这种方法,巴斯德成功取得了革命性的发现,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发现等同于欺骗。例如,他从不报告他实验的消极结果,而只发表积极的结果。因此,他在将狂犬疫苗用于儿童之前并没有在动物身上进行试验,但他声称疫苗经过了彻底的试验,安全性很高。①G.L.Geison,The Private Science of Louis Pasteur,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
这种冒险的行为似乎是“革命性”科学家的特征,他们总是对“疯狂的理论”表现出开放的态度,例如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有趣的是,尽管这两种策略存在时间维度的差异,但它们都接受科学进步的理性重构。一方面,稳定条件下的长期策略可能建立在“小步实施”的可靠性上,因为它低估了可能发生突然变化的风险。因此,在19 世纪末,大多数物理学家都坚信物理学作为一门基础学科已经基本成型,几乎没有什么大问题需要解决。然而,由于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兴起,他们对稳定性的豪赌最终惨淡收场。
事实证明,如果不参考基础或应用研究,即纯粹的理论或与人类实践结果,科学的成功或进步是很难判断的。有些风险是无害的,而另一些则会威胁人类安全。然而,过度规避风险也可能是有害的。例如,在很多情况下,人们通过急切地服用实验药物企图治疗无法治愈的急性疾病。
通过原子分子理论形成的简要过程,且看科学的历史重构如何结合这两种相反的策略。原子论的雏形由古希腊哲学家提出,并在17 世纪被众多科学家接受和发展,如皮埃尔·伽桑狄(Pierre Gassendi)、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y)以及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然而几个世纪以来,主要的理论细节仍未得到充分阐述。例如,原子、微粒和分子之间的差异;原子之间相互吸引力和排斥力的性质;提出的理论和规律与不同的经验发现之间的联系——上述内容都需要根据实验情况、测量和计算进行具体实践并加以解释。因此,阿莫迪欧·阿伏伽德罗(Amedeo Avogadro)于1811 年提出了革命性的假说,为原子和分子在实验和理论公式中的科学化学意义提供了更可靠的解释。很显然,阿伏伽德罗试图综合约瑟夫·路易·盖-吕萨克(Joseph Louis Gay-Lussac)1808 年所提出的关于体积和气体化合的定律以及约翰·道尔顿(John Dalton)于1803 年提出的原子理论。此外,阿伏伽德罗还借鉴了约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卡尔·舍勒(Karl Scheele)、亨利·卡文迪许(Henri Cavendish)、安托万·拉瓦锡(Antoine Lavoisier)以及其他前人的研究成果。在此过程中,他进一步证明了现有理论,然而他大胆的理论猜想却在之后几十年里都基本上被忽视了。化学历史学家一致认为,意大利化学家斯坦尼斯劳·坎尼扎罗(Stanislao Cannizzaro)在1806 年卡尔斯鲁厄会议上的陈述中提到了阿伏伽德罗,为该理论的完善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①C.N.Hinshelwood and L.Pauling,Amedeo Avogadro,Science,vol.124,1956,pp.708-713.然而,旨在填补现有空白的“小步实施”策略一直持续到20 世纪初,例如让·巴蒂斯特·杜马(Jean Baptiste Dumas)、阿尔弗雷德·凯库勒(Alfred Kekule)、克拉克·麦克斯韦(Clerk Maxwell)、路德维希·玻尔兹曼(Ludwig Boltzman)等人的研究。当化学成为量子理论的一个新的大胆灵感,如莱纳斯·卡尔·鲍林(Linus Pauling)的研究,情况则截然不同。令人惊讶的是,由于这种物理观点,化学理论的自主性彻底停止了。从现在起,化学中的每一个“革命性”步骤都是由相应的物理发展决定的。虽然在化学实验或新化学设备的发明过程中,“小步实施”策略仍然有发展空间,但化学发现中“大胆猜想”的灵感来自于新的物理思想,甚至来自于“数学的不合理有效性”②E.P.Wigner,The Unreasonable Effectiveness of Mathematics in the Natural Sciences,Communications on Pure and Applied Mathematics,vol.13,no.1,1960,pp.1-14.。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悖论,即原子分子理论作为化学领域的伟大成就之一反而导致了化学的倒退,似乎它已经耗尽了这门学科的所有理论能力。
然而,真正的多原子系统包含大量相互作用的电子。对于这样的系统,原本的方程不存在解析解。因此,量子化学应建立在近似解的基础之上。然而,由于系统复杂程度迅速上升以及对计算精度的要求,目前的计算水平严重限制了量子化学的潜力。因此,化学的历史将依赖于物理学的历史观:所谓的将化学理论还原为物理理论,相当于将物理理论还原为计算。③C.S.Calude,J.F.Costa,and H.Guerra,Towards a Computational Interpretation of Physical Theories,Applied Mathematics and Computation,vol.219,no.1,2012,pp.1-2.
类似地,革命性的主要理论观点与许多先前或同时期次要成就之间的冲突可能是无形的——回想一下库恩所著《革命的无形》一书。从时间维度来看,科学知识的进步或多或少都体现得较为明显。然而,这似乎是基于哲学的“理性重构”,而非理论的升级。因此,科学进步是科学史家的发明,他们需要借助这样的概念在重写历史的同时系统地塑造事件的连续性。从更深层次来看,“大胆猜想”的根源在于科学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社会建构。科学在寻求全新知识的过程中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社会前景。同时,它也代表了从技术灾难到政治革命,再到任何有关社会稳定的问题等潜在的威胁,并呼吁对科学持有相应的批判态度。然而,社会的不稳定性使得科学迅速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需求和整体的知识扩张趋势必然导致科学的进步,复辟后的英国、拿破仑时期的法以及二战后的俄罗斯皆是如此。一般来说,正是对人类自由的争论,使得人类活动的结果难以预见和掌握。因此,完全消除进步的悖论纯粹是天方夜谭。我们总是基于过去而观察事物或建立理论;活动的任何结果都是暂时脱离过程的;虽然进步的真正含义源于投射,如向前扔东西,但只有在回顾过去时才能识别出这一过程。笔者的假设是,人类交流可能赋予了进步某些特征,即使这样做从“本体论”角度来看没有任何意义。实际挑战在于如何找到或指定人类交际形式,从而应对风险并尽可能理想地展示科学进步。不妨假设,这些交际形式需要通过在投射性、推断性和预测性活动之间,以及在进步的消极内涵和积极内涵之间取得平衡,从而引导人类自由。
四、解决“大胆猜想”和“小步实施”之间的分歧
因为笔者笛卡尔式的立场将“理性”置于更广泛的环境下,所以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莱维“表现—承诺”和“短视—远见”差异中的“理性食粮”。换言之,这些方法论上的问题源于反对预防原则和先行原则(也称占先原则)而产生的世界观。预防原则和先行原则由马克斯·摩尔①M.More,The Proactionary Principle,http://www.maxmore.com/proactionary.htm,http://www.extropy.org/proactionaryprinciple.htm.首次提出,并由史蒂夫·富勒(Steve Fuller)等学者②S.Fuller and V.Lipinska,The Proactionary Imperative: A Foundation for Transhumanism,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2014.进一步阐述。在“预防原则”被广泛使用的背景下,先行原则产生于对“预防原则”的批判性讨论当中。预防原则主要用于决策,决策内容涉及允许或禁止可能对人类健康或环境产生不良影响的技术活动。在实践中,尽管技术进步增进了人类福祉,但是预防原则强烈反对技术进步。根据预防原则的要求,举证责任应由活动的倡导者承担,而非公众。
大多数涉及技术的活动都会产生积极和消极的影响。预防原则常用于对一项活动采取绝对立场,而先行原则允许通过补偿和补救而非禁止来应对消极影响。先行原则认为,大自然并不总是仁慈的,人类改造世界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因为停滞不前不是一个现实的或有价值的选择。
正如摩尔所言,先行原则代表着对进步的积极追求。积极主动不仅要求人们在行动之前做好预期,还要从行动中学习经验。人类文明已经遭受了理性决策能力不足所带来的伤害,而禁止技术变革只会进一步阻碍理性决策能力的发展。人类不断为缓解这一伤害而做出努力,并一直怀揣实现人类繁荣的美好愿望。在此过程中我们发现,扼杀人类通过实践学习的自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此外,禁止进步可能比允许进步风险更大,因为禁止进步失去的技术“利益”与允许进步可能导致的生态危害不分伯仲。显而易见,进步的概念总是包含着风险。此外,任何形式的进步、倒退或停滞都可能有或多或少的风险,而风险程度本身是不确定的。对进步的理解还需要一个概念,即“环境”。一般来说,特别是在科学领域,风险由一系列环境因素(社会、文化、理论、实验和工具、基础和应用)基于主体的当前状态评估过去的原因和将来的潜在后果。
因此,“短视”和“远见”以及“预防”和“先行”之间的差异为科学进步的重构塑造了特定时间下认识论的视角。科学进步的评估框架究竟是过去事件的状态还是未来和可能无法实现的目标呢?前者中进步代表科学知识实证化的函数,后者中进步则代表科学研究预言的投射。如果研究预言建立在对实证研究结果进一步归纳推断的基础之上,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实证和实践错误,但此时研究预言将不再是理论问题。相反,如果有人认为归纳推断的逻辑跳跃太大,那么就无法做出充分的研究预言,也无法提供理论上的解决方案。此时,则需要对实证研究进行长期监测,并不断纠正变化。因此在这两种情况下,人们几乎无法做出理论选择。不过,对过去和未来的掌握肯定存在明显差异。对于过去的事情,尽管采取的是间接循迹的方式(例如,威尔逊相机中的电子轨迹),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实证来研究。但是未来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确定性,它建立在当前实证数据的基础之上,但如同理论概括和理论推断一样,我们对未来的进一步研究都是以假设为前提。
根据科学的标准概念以及假设—演绎模型,对过去事件的解释和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在逻辑上是相同的。然而区别在于,预测直接指向现实:“预测本身非对即错,而解释却并非如此,解释只分充分和不充分。”①N.R.Hanson,On the Symmetry between Explanation and Predictio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vol.68,no.3,1959,p.349.解释的真值仅指待解释项,即一组描述性语句,而解释项(一般规律)则没有真值。预测不同于解释,因为前者代表了一种需要被“解释”的描述性话语,它来源于一般规律和初始条件。尽管这提高了预测的科学价值,但由于预测以假设为前提,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预测的描述性话语地位仍然值得怀疑。由于假设的对象和不存在的对象往往难以区分,所以任何关于未来的话语中所使用的指称都会被批判没有意义。
反对预测使用描述性特征的语义论据通常从历史维度出发。标准的方法基本上局限于科学史中很小一部分,主要是经典天体力学。在生物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等诸多科学领域,特别是在20 世纪的科学领域当中,由于对“理论”和“事实”形成了新的认识,所以解释和预测都是真理形成和传播的重要方式。过去的事实已经基本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了,唯有与空间和时间相关的事件需要从观察和解释的角度去理解。观察结果也是建立在理论基础之上,在复杂的情况下需要根据不同的理论进行长期解释。例如,薛定谔的猫是死是活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下无法确定;海王星是行星、小行星还是未定义天体取决于天文界如何划分;根据分类学的观点,恐龙要么已经完全灭绝,要么进化成了鸟类或蜥蜴。如今,作为一种科学步骤,预测似乎更加普遍。虽然预测不属于解释,但是解释却可以归类为一种特定的预测。
在这些条件下,批判理性主义主张的“大胆猜想”(理论决策)和“小步实施”(社会实践决策)可以形成互补关系。预测思维具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而社会建设则应审慎,“大胆猜想”和“小步实施”的结合可以平衡自由和审慎之间的关系。例如,科学实践的发展形式和理论一样具有任意性和指导性,而理论在正当性、合理性、适用性和可取性等方面也有所差异。事实上,“大胆猜想”在很多方面都要“大胆”。如同阿伏伽德罗假说一样,“大胆猜想”要求我们不仅要敢于假设,还要致力于解决实验室研究等具体问题。类似地,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k)曾认为电磁辐射是由离散的部分(量子)发射和吸收的。事实上,当时普朗克提出这一假说是为了解决黑体辐射问题,因为经典理论的应用导致了“紫外灾变”的产生,而且无法对辐射性质进行统一描述。但是,普朗克这一假说很快就突破了黑体辐射的局限而应用到了其他领域。此外,其实达尔文或弗洛伊德的理论狭义上并没有那么大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理论对当时的世界观甚至道德问题提出了质疑才备受关注。
反过来,谨慎的“小步实施”具有强大的张力。因此,当革命性假说赋予提出者崇高的科学地位时,我们很难只对假说的优缺点和长期实际应用有效性进行彻底的实证检验。所以在猜想的成本较低时,“大胆猜想”也就更加容易了。虽然理论和实践之间的鸿沟永远无法弥合,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努力缩小二者的差距。为此,笔者引入了一个中间元素作为社会技术的未来研究,通过不同的方式将“大胆猜想”和“小步实施”应用于具体任务、中层目标和总体人文目标。所有这些术语都表示对不同后续步骤的意向,而这些步骤内在地决定了每个连续的人类活动。提到科学知识,读者需要了解预测(prediction)、预言(forecast)和预想(foresight)之间的区别。因此,笔者挑选出三种类型的科学进步以供讨论。
五、基于未来研究的进步观
作为一个涉猎广泛的跨学科研究领域,未来研究发展于20 世纪前25 年的一系列变革之中。尽管“未来研究在诸多领域中的研究成果都存在争议、分歧甚至是相互矛盾”,①A.Grunwald,Modes of Orientation Provided by Futures Studies: Making Sense of Diversity and Divergence,European Journal for Futures Research,vol.15,no.30,2014,p.1.但科学在未来事件的陈述方面注定会发挥作用,甚至对于决策过程都有助益。关于未来的科学论述至少存在三个基本特征。第一,不同未来之间存在区别:人类文明的未来,独立社会机构的未来以及个人的未来。这些未来在经度、可预测性、价值依赖性以及主体的本质上都有所不同。其中,主体的本质具有特殊的意义:文明是基于理论和意识形态构建的概念实体。每个社会机构都遵循帕金森定律,它们倾向于发展和稳定,这意味着未来是对过去和现在的推断。此外,人格发展存在于对未来自由和负责的自我建构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对理想未来的承诺决定了当前主体的选择。因此,每个未来研究都默认是基于主体的本质而建立的。
第二,未来研究将预测、预言和预想作为其基本方法论概念加以区分。历史上人们对上述科学预测进行了批判并且发现了其主要局限性,正因如此,未来研究才形成了自己的特点。科学预测将关于未来的论述简化为基于普遍规律和检验后实证数据的逻辑程序或数学计算。科学预测通过形成系统闭环来实现预测的可靠性。当所有变量都可控时,未来研究的相关数值是可预测的。在一切确定的情况下,预测是精确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领域的一种有效方法。而且预测也同样适用于数字和大数据的方法。然而,当预测作为进一步推断的基础时,就会产生巨大的风险。例如,当公众指责科学家的建议,而政客们只能使用十分有限的预测进行社会改革时,就会产生巨大的风险。由于现代研究者和实践者认识到了预测的局限性和相应的社会风险,预测如今已然失宠。在笛卡尔观点的指导下,笔者认为预测、预言和预想之间更深层次的区别在于它们所表征的认知主体类型有所不同。因此,预测代表经典自然科学中的主体,反对并处理其调查和控制的被动对象。主体和客体虽然通过研究和实践联系在一起,但它们是独立产生和存在的,并遵循确定性的规律。主客体关系的本体论强调预测的重要性。因此,客体行为的可预测性使得科学的进步可被视为科学知识的累积进步。
预言不同于预测。预测基于类比、模型和对过去和现在情况的推断,表现为对研究对象未来状态的概率判断。①N.Rescher,Predicting the Fu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Forecasting,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与科学预测实践不同,预言更加开放,无法获得完整推理或计算所需的详尽信息(特别是初始条件的精确值)。随着缺失数据量的减少,预言也可以进一步完善;随着基本数据不断完整,在一定误差范围下预测可以取代预言。相反,随着缺失数据的增加,预言的可信度降低,则需要预想来代替。基本的不确定性定义了预言的特性,这种特性植根于另一种类型的认知主体及其与调查对象的关系之中。人们可能会回想起由于波粒二象性导致的微观粒子坐标和动量的不确定,即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同样,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如果一种预言能够自圆其说并假装准确,那么其也会对结果产生影响。然而随着准确性的降低,这种影响也就不复存在。例如,如果预言未来将会发生股市危机或房地产价格上涨,那么这种情况可能真的会发生;病人的健康也确实会受到误诊结果或医生安慰的影响;以焦点小组研究为基础的选举偏好预言可能会影响整个小组的选举结果。此外,对社会事件某一项参数的精确预言会使另一项参数的预言产生不确定性。例如,安德鲁·阿马里克(Andrei Amalric)在1969 年就曾详细预言过苏联的解体,但预言的时间错误地定在1984 年。②A.Amalric,Will the Soviet Union Survive until 1984? New York: Harper &Row,1970.阿马里克的预言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能实现的:其总体结果的预测相当准确,但解体的过程似乎不太吻合。相比之下,罗伯特·卡特勒③R.Cutler,Soviet Dissent under Khrushchev: An Analytical Study,Comparative Politics,vol.10,no.1,1980,pp.15-35.对苏联解体的预言虽然在时间和结果方面不太精确,但是解体的过程与事实较为相符。笔者将这种不确定性的原因称为社会变化的“时空二元论”,但这还需要进行更多更详细的解释。
预言的这些特征表明未来的不确定性,科学的进步似乎是波普尔式的“永恒革命”:“大胆猜想”与科学证伪相结合,可以解决当前的问题。并且由于互补原则,社会改革作为一种科学理论的技术应用,以“小步实施”的步伐对“大胆猜想”加以限制和平衡。
因为有一些因素无法控制,因此我们无法确切地谈论这些因素的未来价值,这使得预言与开放系统的关系存在一定差异。然而,预言仍然假装把“硬科学”的预测标准应用到性质完全不同的物体上,这使得对系统未来状态的描述比预想更不可靠,尽管预想指的是具有不确定性更高的情况。因此,社会预言在长期和全球未来研究的特殊局限性中所表现出的基本缺陷需要客体的预想。如今,研究人员强调了以下几点的重要性:未来的可选择性、合理性和合适性;多元而非单一的叙述;相比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观察和描述,积极创造可能的且更好的未来。④W.Bell,The Foundations of Futures Studies: Human Science for a New Era: Values, Objectivity and the Good Society,2nd ed,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7.在多元未来的研究中,预想是不断发展和存在的。然而,对多元未来的评判则要在一系列特定条件下的可能场景中进行。①P.Bishop and A.Hines,Teaching about the Future,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12.
如果预想被视为对积极或消极情况的不同偏好,那么就可以识别和选择其中收益和风险较高的情况。这意味着“大胆猜想”不仅可以作为一种理论模式,而且可以作为“小步实施”之外的一种实际社会策略。在这种情况下,“大胆猜想”的社会技术将旨在实现这一场景。然而,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实现”的概念,因为从“社会跃进”的长期影响来看,这可能包括“逐步实施”。无论实现的机会多么渺茫,这一视角都能帮助人们抓住到每一次机会。如果在“社会跃进”中没有发展的优选,人们就不得不将选择限制在“小步实施”当中,同时学习和阐述新的预想。难就难在,有时高收益伴随着高风险,所以此时需要对进步和成功的价值进行严格的评估和实践测试。
保罗·萨佛(Paul Saffo)是硅谷著名的技术预测专家。他称自己为预言家,且无视预言和预想之间的区别,因为他经常声称自己的想法是完全基于科学而产生的。然而,他的“预言技术”提出的更多是创造性的启发,而不是科学的规律,因此与预想十分相似。他还提出了所谓的“成功预言的法则”,其中一条称:好的预言就是观点有力而依据不足。如果你必须做出预言,那就经常这样做,并且在预言错误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表明错误。②P.Saffo,Six Rules for Effective Forecasting,Harvard Business Review,vol.85,no.7-8,2007,p.126.同时,在大胆失败中寻找未来成功的可能性。萨佛认为,如果我们没有关注到在哥伦布之前欧洲横渡大西洋寻找中国的多次尝试,就不会发现哥伦布的事迹如此不可思议。换言之,一个好的预言家会关注周边事件,为预言的未来事件寻找前兆。哥伦布曾多次试图穿越大西洋到达中国,但都没有成功,这也促使他在1492 年重新踏上这段旅程。这与概率无关,就像每次抛硬币的正反概率都与前一次抛硬币无关。相反,这是非线性思维的一种特征:历史必须改变方向,当某一次机会可能会产生最有价值的结果时,就值得好好利用。葡萄牙人在一番思考后,不明智地拒绝了哥伦布的请求。来自卡斯提(Castille)的伊莎贝拉(Isabella)认识到了赞助哥伦布可能存在的风险,但仍然为哥伦布探索新大陆进行了少量投资。正如萨佛所言,这次事件的成功“如同星星之火,点燃了新兴欧洲的经济”。③P.Saffo,Six Rules for Effective Forecasting,Harvard Business Review,vol.85,no.7-8,2007,p.126.
此外,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也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鸟是因为有翅膀才飞还是因为它们会飞所以才有翅膀?安德鲁·费恩博格(Andrew Feenberg)巧妙地用这个例子来审视技术及其社会和自然环境④A.Feenberg,Ten Paradoxes of Technology,Techne,vol.14,no.1,2010,p.3.。除了费恩博格的观点外,笔者的解读也将重点放在技术进步的价值维度上。在笔者看来,鸟类的翅膀解释了它们的飞行能力来源。鸟类用翅膀飞行的方式和人类用飞机飞行的方式非常相似。如果它们没有翅膀,它们就会像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之前的人类一样只能立于地面。然而,绝大多数的鸟除了飞什么也不会。飞行不能算是它们做或可能不做的事,而是它们的生活方式。人类没有翅膀,但人类总是梦想有翅膀,并已经逐渐实现了这一梦想,所以他们现在比鸟飞得更快更高。人类的行为表明,即使无法天生具有翅膀,也可以通过后天的实践拥有“翅膀”。这种新品质代表着进步,是基于价值形成的坚定态度,能够将梦想转化为现实。
主客体关系的本体论使得关注的焦点从观察转向认识主体的主动参与,后者属于预想的结果。此外,它表明主体以一种矛盾的方式进行思考和实施行为,这点与当前主要观点恰好相反。正如保罗·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①P.Feyerabend,Against Method,London;New York: Verso,1988.所言,“根据定义,任何真正的新事物都不适合现状。”主体并未根据某种客观规律假装预见了可能发生的事件。相反,行为主体的行动为未来事件设定了趋势并奠定了基础。
因此,预想激发了对进步的第三层描述,费耶阿本德将其称之为“激增”②P.Feyerabend,Against Method,London;New York: Verso,1988.。进步沿着不同方向“激增”,而这些方向可能会相互交织,形成复杂而矛盾的进步网。从笛卡尔的观点来看,进步是混合集体主体的产物,通过积极的反馈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于是,知识界(代表人物如培根、伽利略、笛卡尔、梅森、波义耳等)都预见并发起了科学革命,一场无法预测和预言的革命。
六、结语
是时候重新阐明波普尔易谬论中进步的认识论意义了。波普尔认为,理论必须逻辑正确,同时又与经验相关。演绎推理使理论在逻辑上正确,但没有增加经验相关的内容。归纳法虽然只提供可能的知识,但用经验数据丰富了理论。波普尔诉诸否定后件推理,提出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解决方案——证伪。证伪将推论与经验相关性结合起来,但搁置了增加经验相关内容的问题。逼真性或似真性的概念没有给我们提供明确的衡量标准,只会令人产生“伪经验感”。这些考量与我们对未来的了解有关,如果对未来不了解,有关进步的讨论就会停滞不前。
从方法论角度而言,预测、预言或预想是否有可能将逻辑准确性与经验相关性以及理论和实践价值相结合呢?我们对未来的认识不可能是对现实的描述,因为未来不是经验给出的。有关未来的话题主要依赖推断,是理论家“大胆猜想”的真实表现。然而,从实用主义的观点来看,未来是足够真实的,它体现在技术创新者的活动中,通常没有对任何科学理论的明确诉求。从交际的角度来看,在做出成功的预言或预想时,专家通常会在创新者的活动前、中、后阶段对创新者的计划和策略提出相应问题。创新者期望预想者调整技术发明以适应社会和文化的需要。预想者和创新者之间的合作是促进技术和社会进步的关键。这种合作不是纯粹的理论,也不是自发的实践,而是以一种混合的方式构建未来。
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将范式的概念与未来的概念联系了起来。有关范式的讨论实际上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并不相关。相反,问题是在未来的研究中,应该采用何种范式来指导问题的研究呢?更何况其中许多问题都没有任何范式能够完全解决。此时,就需要在实践科学的不同方法之间做出抉择,该抉择必须基于未来的期许而非过去的成就。①Th.Kuhn,Will the Soviet Union Survive until 1984?,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6,pp.157-158.从该意义层面而言,尽管未来具有过去式未来、现在式未来、未来式未来、短期未来和长期未来等多个维度,但未来具有高度的真实性。同时,主体也处于复杂的时间线当中:主体身处现在并横跨过去与未来。
因此,科学中的“大胆猜想”代表了一种对未来的常规呼吁,它呼吁个体具有识别、评估和克服其当前世界限制的能力。这些“大胆猜想”架起了科学和社会实践之间的桥梁,为后者奠定了基础并创造了前景。但这并不意味着把社会工程实践作为强烈反对先行原则的谨慎科学政策,因为有时确实需要采取预防措施,例如,先行态度明确的绿色活动人士。“大胆猜想”设想对科学创造力的社会条件进行关键再造,而不是在科学、技术和社会秩序的发展中推动狭隘的经济决定论。科学进步的社会交际条件本身不再是当前政治和经济状况的反映。相反,它们提供了社会的科学要求、社会技术设计的预期结果,科学活动对社会机遇和风险的预估。因此,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开始在社会技术科学中扮演重要角色,为科学进步的条件提供了反映主观和建构主义的方法。他们还建议对渐进式发展进行回溯性的理论重构,从而通过目前所取得的成果来揭示它是否真的是一种进步。这两种策略——前瞻性和回顾性——都再现了赖兴巴赫(Reichenbach)的发现和论证背景。但这两种策略并没有将心理学与逻辑对立起来,而是将对行动的启发价值与分析思考的价值进行了对比。显然,在评估进步时,要以一种主观的、整体的、革命性的思维去积极评价进步,而不是不顾进步的价值,对既定结果进行详细和彻底的分析。
从这个角度看,新科学知识本身是一种变化或发展而不是进步。进步的内部方法论标准以“短视”视角为例,难以把握其主体。对科学进步仅仅停留在认识论观点本身是不够的,对其认识往往会超出其学科限制。从严格意义上讲,进步总是先于科学。英国上议院高级大法官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和培根在近代科学以前提出的乌托邦,看起来比任何科学都更有远见。究其原因,科学的进步在某种意义上与社会进步和倒退的前景相关。不存在所谓无意识和无意的进步。总会存在一种“无声的思想探索”②A.N.Whitehead,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1925.激发现实世界真正的探索实践。新知识并不意味着进步,除非它出于人文主义目的,服务于个人发展和社会福祉。然而,这不等同于盲目崇拜,因为新知识也是具有内在伦理内容和政治能动性的科学,为人类和社会指出了可能和理想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