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 壤(组诗)
2023-12-20张二棍
◎张二棍
[租房记]
小旅馆,日租房,月租房……
无数个昏暗的房间里,盈荡着种种
不可言说的气息,等待着
下一个疲倦的人,来此酣然入梦
或辗转反侧。而墙角
一群窸窸窣窣的蟑螂,起身
向更加潮湿的地盘迁徙
它们不在意,房间里住着宿醉的
大盗,还是熬药的小姐
仿佛它们才是这儿永恒的主人
一代代蟑螂们,在此无穷尽繁衍
虔诚又认真。这浩瀚的房间
有它们的大道与歧途,也诞生了
它们的神迹、律法、恩典和罪过……
[重生记]
暮云低垂,地平线静默如苍生
我被几声似曾相识的鸟鸣,引诱至此
现在才怀疑,是幻听
已太晚了。凝滞的空气中,平日里
被遗忘的心跳,成了最大的动静
仿佛一件刚刚出土的人形器皿
在无人处,渐渐复苏。我终于
听见了滴滴答答的血,在身体里
狼奔冢突。而我未曾目睹的
骨骼,也在皮囊之下,彼此
搀扶着,鼓舞着
撑起了我的每一寸肌肤
这妙不可言的时刻,万物沉寂
我置身于黄昏的中央,独自孕育
和抚养出,一个恍若隔世的新人
[易容术]
涂抹一点儿色彩,让脸庞明亮
或暗淡。再准备好一顶假发
灰白、漆黑、棕黄……都可以
把腰身束紧,成为羸弱的瘦子
也可以给宽松的衣衫中,塞入
一些棉花和报纸,变得臃肿而笨拙
努力像一条老狗,佝偻下来
或者一瘸一拐,蚯蚓般蠕动
然后,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似乎,世上所有的易容术,都只会
让一个人变老,变残缺
变得呆滞、狰狞,百无一用。那么
有没有一种易容术,可以让我们
变得矫健,从容,仿佛重生般
获得生而为人的尊严……
有没有一种易容术,能够
将那个伶仃的乞丐,幻化成
贵胄,将满身腥味的屠夫
涂抹为慈眉善目的高僧。有没有
一个易容高手,从废墟中站了出来
笑中带泪,说,我明明化成了灰
却依然被你,以一滴眼泪,相认
[湖水记]
禽鸣近耳,春枝垂肩
而无垠的湖水,恰是无边的道场
旋涡为空,涟漪乃色
潜泳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堤岸
像被派遣到幽静的大水之中
去寻取无量教义。他的羽绒服
和裤子,叠放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
不动声色,等候着主人
而阳光,灿烂跳跃在衣服的每一道
纹理之上,耐心等候着主人
从凛冽的水中,带回一具
被春水涤荡过的
崭新肉身
[僻 壤]
依然有人自井取水,于炉火上
温酒。不求甚解的读书人
在白炽灯下,蹈手舞足
捧着粗瓷大碗的人,像捧起
一道圣旨。而黄昏中
砍柴归来的人,仿佛背着
一座光芒四射的金山。原野里
四散着热气腾腾的骡马,而庭院中
悠闲的鸡犬,昂首挺胸
这是一方僻壤,假如你路过此地
讨一碗水,就会得到一碗酒
你向谁,轻轻道一声谢
他就会红着脸
向你,深深鞠一个躬
[鸟鸣记]
有一次,窗外一嗓子接一嗓子
说不清也数不清的鸟鸣,纷至沓来
好像群鸟对一个凡人,献上了无穷的祝福
还有一次,只听得几声零落的鸟鸣
如同一只无助的鸟,对一个无能的人
发出了求救的哀音。这些年
不知是鸟鸣越来越稀罕,还是
我的听觉越来越迟钝,既没有
收到过一只鸟的祝福,也没有
一只鸟求助于我。仿佛,我落单在
这世上,早已百无一用。我深知
迟早会等来,形而上的一天
——那秃鹫,滚动着喉咙
一声不吭,俯身在我的床前
如探亲,如灭亲
[愧]
无休止的雨水,在窗外
急促落着,如狮吼
而手中香烟,无声燃烧着
正由草木,化为灰烬。茫茫大雾
穿窗而来,淡淡烟气
却夺空而逃。我深知
来势汹汹者,我无法阻挡
去者如斯,我亦无力挽留
在人间虽已多年,我依然
不如,面前这一扇窗户通透
看上去,它单薄而脆弱
却为我们收纳,与阻挡了
这世上,如烟似尘的一切
[谢 绝]
那些名贵之物,与我保持着距离
甚至与我,永远隔着一道警戒线
一层玻璃,一个礼貌的手势
那些名贵之物,谢绝了拍照与合影
甚至参观。历经无数次的
谢绝过后,我再也无心攀附
和艳羡那些辉煌的成就,精美的手艺
我终于退守一隅
与一个个凡俗之物、粪土之辈
灰头土脸的,厮混在一起
我终于活出了自知之明
在越来越平庸的日子里
供养出,一道道无法谢绝的皱纹
·创作谈·
空想家或造梦师
据我所知,几乎每一个诗人,都是历经无数次抓耳挠腮、捉襟见肘的思考,才写下一些称之为“诗”的杂念与臆想。为此,我曾一次次感慨,诗歌是犹疑者的事业,而诗人,不妨称之为世俗中的空想家,或白天里的造梦师。
我幻想过寺庙里,猛兽闭上血盆大口,练习抄经念佛;深湖中,一具白骨追随另一具白骨,在月夜遨游;我幻想过柴火堆里,一个灰扑扑的土地爷从噩梦中惊醒、啜泣。还有一次,在我想象里,街头上涌动着无声的蚂蚁,商场里来往着贫穷的乌鸦,医院里穿行着疼痛的白鼠……
你看,我这个不称职的空想家,总喜欢借着无边的虚构,把自己隐藏在一堆喋喋不休的想法之中,不能自拔。而在天马行空的神思之外,我们的诗需要落地,需要及物,需要一个烟火人间的现场,来容纳和演绎。
所以,一首好诗,可以冲破万物间的隔阂,充当来往于静物、动物、人群之间的密探与信使。而一个诗人,并非单纯意义上的风光描摹者,世相说书人,还应该是一个眼含热泪的话事人,在屠刀与含冤者、炮火与玫瑰、银行家与流浪汉之间,永不厌倦地周旋和商榷着,让他们 (它们) 和解、体谅、互生情愫……当我们愿意把单薄的肉身,放置在周遭这泱泱万物当中,来观察、揣摩、思索,去做好一个话事人,那么,碎掉的杯子,被咀嚼过的果核,都将携带着它们的悲欢离合,它们的心跳、呼吸、血肉,出现在你我的身边,荣辱同在……
所谓他者境况,亦即自身遭际。如此而来,诗歌的方寸之地,即为大千世界,而那分行的须弥瞬息,也是一个诗人的千古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