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在荒原上的钢铁梦

王文泸

在柴达木工作的那些年里，我曾无数次往返于德令哈和西宁之间，路过乌兰时，总要远眺一眼矗立在荒原上的那两个大烟囱。它们在离315 国道不远的地方，无论西行或东去，沿途必然会看到。十几年里，我已经看熟了它们，也知道那是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的遗迹。

按理说这个地方应该名闻八方，深深地镌刻在当代青海人的集体记忆之中，因为它与20 世纪中叶一个瑰丽的钢铁梦想有关。但实际上它一点儿也不出名。就连我这个老柴达木人也一直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何德胜（蒙古语）。更多的人，看到这个烟囱后，可能连1958年这个概念不会想起理会。人们总是习惯于往前看而不习惯于往后看，无论身后有多少值得记住的事情。

直到2014 年9 月，出于某种需要，我和老友王贵如、程起骏一起实地考察了何德胜钢铁厂遗址。

何德胜钢铁厂，从字面上看像个私营企业的名字，但谁都知道那个年代不存在私营企业，所以也不存在以人名来命名企业的事情。但“何德胜”三个字确实像个汉族人名，其实不是。我嘱托青海省文史学者程起骏先生向蒙古族朋友咨询，才知道它是一个缩减了的蒙古语地名，全名叫起来长且绕口，所以乌兰县的人就把它简化为“何德胜”三个字。这三个字延展开来，所包含的意思是“羊的仙板骨上的一块肉”。

仙板骨即肩胛骨，喜食羊肉的人都知道仙板骨上的肉细嫩而不肥腻，最为可口。在游牧民族眼里，这一片依山傍河、水草丰美的地方就是羊的仙板骨上的一块肉！以这样的比喻做地名，可见那地方有多么美好。

那一片原本牧歌悠扬的地方，1958 年夏天，突然热闹起来，它成了土法炼铁的战场。整整一年，这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熊熊炉火昼夜不息，拉运矿石的车辆和运送烧柴的牦牛队迤逦不绝。每天，人们都从收音机里倾听着全国各地土法炼铁的最新消息，感受着时代的脉动，也感受着“一天等于20年”的压力。

大炼钢铁时期以来，这里沉寂下来了。废弃的土高炉、顶天立地的烟囱以及被荒草掩盖了的生铁坨，仿佛被遗弃于世外，年复一年地沉默着。又像是凝固了的梦境，残破而牢固。

出了乌兰县城西去20 多公里，汽车从315 国道拐下来，在长满坎巴草和骆驼刺的草滩中寻路前行，山峦渐近，地势渐高，何德胜钢铁厂遗址到了。

时值深秋，草色正在转黄。荒草簇拥着一排排废弃了的土高炉。一眼望去，苍烟落照中，岚气浮动，土高炉队列俨然，使人想起《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在鱼腹浦布下的八阵图。

走近了看，这些土高炉约有2 米高，直径有1.8 米左右。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不少土高炉已经坍圮，暴露出来的耐火砖都是黑色的，说明这些土高炉都曾使用过，脚底下的草棵间，随处可见零星的铁矿石，还有一坨坨暗褐色的生铁，那就是当年的产品。

最抢眼的是那两个高大的烟囱，走到跟前，才感受它们的高大。直径约4 米，高度约30 米，有10 层楼那么高，仰视可以落帽。显然，这两个大烟囱是为炼铁后的二期设施——炼钢炉准备的。

想不到两个大烟囱砌得这么好！简直就像新建不久的作品。无论是圆弧度，垂直度，还是砖块之间的水泥勾缝，都无可挑剔，怪不得在凌厉的漠风中挺立了半个多世纪而无松垮迹象，甚至也看不见一点裂缝。想当初，必定是严格按质量要求修建的，每个环节都符合建筑工艺的技术规定：一级红砖，标号400 以上的水泥，水泥与沙子1∶3 的混合比。为了保证混凝土的强度，沙子经过了水洗，不含一点土质。还有砌烟囱的技工，手艺是一流的，使出了平生所学。

敢不这样吗？须知那是“以钢为纲”的年代，就是说，钢铁生产是整个工业的纲领，也是各级党委一把手必须亲自抓的头等大事，其他工作必须“停车让路”。炼钢炉的烟囱如果质量不过硬，出了毛病，不是政治问题是什么？这责任谁担得起？

让我们奇怪的是，这两个大烟囱底部的进烟口全都干干净净，没有烟熏痕迹。也就是说，它们与那些土高炉不同，建起来之后根本没有使用。联想起大炼钢铁所经历的几个阶段，基本可以断定，它们建成的时间应该在1958 年10 月以后，那时全国的土法炼钢已经出现败象，这场运动开始偃旗息鼓，计划中的炼钢炉建设放弃，所以两个新建的烟囱没有派上用场。

史料记载，“大炼钢铁”是1957 年11 月至1958 年12 月期间，为了加快社会主义建设步伐，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一项全民炼钢运动。口号提出“超英赶美”。于是成千上万群众不分行业，男女老少一起上前线，劳动力由7 月底的几十万人增至6000 万人。土高炉由3 万座增至数百万座。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在一百多天内不分白天黑夜地全部投入到炼铁炼钢运动中。

柴达木地区再偏远、人口再稀少，也不能例外。它也是“全国一盘棋”上的一个棋子，必须行动起来。于是选择了何德胜这个离公路较近的地方建起了钢铁厂。

在离这些土高炉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处地下室似的大坑，长方形，离地面深约两米，四壁皆是红砖砌就，很是规整，中间还有几个砖柱。它是干什么的呢？不像伙房，不像菜窖，也不像库房。琢磨了半天，还是程起骏先生看出来了：这一定是集体宿舍。是劳动者夜间休息的地方，是个地穴式宿舍。废弃之后顶棚被人拆走当烧柴了，砖柱没人要，就完整地存留到今天。

历史翻过了难忘的一页。此后又经过半个世纪的迂回曲折，一些宝贵的观念，诸如“尊重经济规律”“协调发展”“生态保护”等等才逐渐走进国家的意识和民众的意识之中。

经验教训是金钱买不来的精神财富。经验教训都躺在资料堆里，要时时去翻检才不会彻底遗忘。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文字的描述怎能抵得上实物展示的力量。

多亏了何德胜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干旱少雨，钢铁厂遗址才能完整存留到今天。这样特殊和珍贵的历史教材上哪里去找？

人们常说历史不会重演。我看这句话大有问题，至少太片面。应该说历史事件不会重演。而历史性的错误呢，很难说不会重犯。历史早已证明，失去了警醒和警惕的后人们，所做的很多糟糕事情，就是对前人错误的重复，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要不，怎么会有“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痛心的浩叹呢？

这个地方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比如，在遗址附近，用花岗岩或其他不易风化的石材做一个纪念碑，把何德胜钢铁厂的来历和当年的时代背景镌刻上去，作为永远的警示。今天的人们以及子孙后代们在游览这片遗址时，如果能够举一反三，想到一些与当下和未来有关的问题，这片遗址就从死寂中复活了，就有了新的社会价值。何德胜这个地方，就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仙板骨上的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