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海的熊
2023-12-19刘德凤
刘德凤
1
我原本以為大熊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它却当了真。
大熊当然是一只熊，是我养的宠物。我最初发现它是在街边的小摊上，它挤在一个堆满了小鱼小虾小蟹的大盆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摊主说：“买回去吧，很便宜的，两块钱可以买十个，这东西很神奇的，放水里泡一泡，每天都会长大一点，到最后它们会大得出乎你意料。”
这捏起来软软的、柔柔的东西，还能慢慢长大？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不过，我手里刚好有两块钱，我低头看盆子的时候，里面的那只灰熊好像朝我挤了挤眼睛，我想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便找摊主要了一个塑料袋，蹲下身赶紧把熊丢进袋子，并随手挑了几条颜色鲜艳、形状各异的鱼。
我一口气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找出一个大脸盆，把袋口朝下，捏紧袋子的一只角，那些鱼呀虾呀“啪”的一下一股脑儿地跑了出来，灰熊也跟着出来了。刚才一阵剧烈的运动，鱼们都有些晕晕乎乎，在盆里撞来撞去，灰熊却站得稳稳当当。我一手抓住了它。
“嘿，你好。我是大熊。”它开口说。
“你好，小熊。”我惊讶极了。
“我不叫小熊，我叫大熊，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长得很大很大的。”它说。它的语气跟那摊主一模一样。
“你不能把我和它们装在一起，这个盆子太小了。”它指了指盆子，又指了指躺在它身边的鱼呀虾呀螃蟹呀海星呀，那些软绵绵的叫海洋宝宝的小动物。
“为什么？你跟它们不是一样的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不一样啦，我是森林里的动物，它们是海洋里的动物，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种类。不过，我们都是小宝宝，你可以叫我大熊宝宝。”
还宝宝呢，我扑哧笑出声来：“我还是叫你大熊吧。”
大熊点了点头。大熊在我们家走来走去，它跑到我的卧室，卧室连着一个小阳台，里面堆满了杂物。它指着一个废旧的浴桶：“把我放在这里面吧，我喜欢这个。灌满水。”它兴高采烈地说。我愣住，它那么小，放在里面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能行吗？我疑惑地望着它，它却满意极了，围着浴桶不停地走来走去，眉宇间挂满如获至宝的愉悦。
我检查了一下浴桶，没有破洞，便注满水，双手捧起大熊，把它放进水里。大熊起先还咧嘴朝我微笑，在水里欢快地扑腾，没过一会儿它就呛了水，“啊啊”地叫了几声沉下去。我伸长脖子往里看，原本清亮的水浑浊得看不见底，我伸长手往桶里捞，好半天没捞着它。
也许大熊是想跟我玩捉迷藏吧。它那么古灵精怪，我才懒得和它浪费时间呢。
一连几天，我都会去看一看，养在盆里的小鱼小虾长大了很多，我去阳台上看浴桶，水依旧浑浊，拿了网鱼的兜子，在桶里舀了几十次，每次满怀欣喜地提上来，每次都没有看见大熊。这骗子！还说不久它就会长成大熊呢，全是骗人的话！
有可能遇水就溶化了吧，我心想。后来，我就懒得管大熊了。
2
我每天给小鱼小虾换水，它们在清亮的水里游来游去，很快活。果然，像摊主说的那样，它们每天都会长大一点，不多久就变成了大鱼大虾。这些大鱼大虾，一个个像跟谁怄气似的，鼓着腮帮子，鼓着肚子，鼓着脚丫子。天气冷了，我决定把它们放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推开玻璃门，吓了一大跳，一只大熊坐在浴桶里，正闭着眼睛悠闲地晒着太阳。桶里的水已经干了，大熊见了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战战兢兢地回答，“你是？你是那个小熊？”
“我是大熊，我跟你说了嘛，我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大的。怎么样？这下相信我的话了吧。”它看起来很得意。
我鼓足勇气走过去摸了摸它毛乎乎的耳朵、脊背、脖子，它低下头任我摸来摸去。撸熊的感觉比撸猫要舒服些，它的毛像缎子般光滑，还有微微的闪光；撸熊的感觉比撸狗更愉快些，手上滑过的地方，会传来一股令人快乐的清香，有点儿像茉莉花的香，不像狗。
“嘿，怎么样？以后我就是你的独家宠物。”它兴奋地笑起来。
“啊——不行吧！”一想到它那庞大的身躯，将整天在我们家晃来晃去，我连连后退，“你这么大，天天在我们家的话，我妈估计会被吓死。”
它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就这么点胆子呀，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它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再凑近点，我把脸贴过去，只见它附在我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我有变大变小的魔力，如果你不召唤我，我还是刚来你家时的样子哦，但如果你喊一声‘大熊大熊我爱你，我准会立马变大变小。”
我被它逗笑了，还大熊大熊我爱你，肉不肉麻！
尽管它这样说，我还是有些担心它说的是假话，万一被妈妈发现我养了这么大一个宠物，她不被吓晕才怪；又万一被别人发现我饲养了一只野生动物，那不得惊动左邻右舍？我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我不是动物园里的那种圈养熊，更不是在野外撒欢的恶魔熊，你在动物园见过会变大变小的熊吗？你在野外见过会变大变小的熊吗？”
确实哦！真没见过。我去动物园，那些熊都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从没变大变小；去野外，我连熊都没见过，更别说见过会变大变小的熊了。大熊的解释渐渐打消了我的顾虑，但我还有一点疑惑，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哎呀，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从大海里来的。大海，你知道吗？无边无际的大海，碧波万顷的大海。”它似乎拿我没办法了，貌似很希望留在我家里。
从大海里来的熊？真是不可思议。我指指墙上的地图，问它是从哪个海来。
它瞟都没瞟一眼，直接说：“从东海呀，你一定听说过东海吧。哪咤闹的那个海，你要是不知道这个，那你真是——”它撇撇嘴，朝我轻蔑地笑。
“嗯，嗯，知道知道。我早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大声地掩饰我的心虚。可千万别让一只熊给小看了。
3
大熊这宠物还真是不错，它既不像宠物狗一样需要牵出去遛一遛，也不像宠物猫一样高冷。我做作业的时候，它就坐在我旁边，闭着眼睛打盹儿；我写完作业，它才欢快地跳起来，和我一起玩各种游戏。它对躲猫猫的游戏乐此不疲，每次都以为藏得好好的，但不是露尾巴就是露屁股，我一睁眼就找到了它。因为带它出去太惹眼了，我只能让它待在屋里。我喜欢看月亮，大熊也喜欢看月亮，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立马跑到阳台上，在红色花瓣形状的软垫上坐下，依偎在一起看月亮。大熊说海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它就是因为想看月亮所以才跑出来。好在，妈妈每天都会在晚上九点到家，有时候说不定还需要加班，八点五十的闹钟一响，大熊会立马变小，然后不说话，不动弹，像个小玩具熊，一次都没有失误过。
有了大熊的陪伴，我漸渐觉得不孤单了，我家的大白猫也没那么可爱了。它朝我“喵”想让我摸它的时候，我常常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它走开。这时候，大熊就得意地跑过来，把头往我身上蹭。
只是有一次，妈妈突然提前回来，说有要紧的事。她推门进来的刹那，一下子怔住了。
大熊还来不及变小，我想说“大熊大熊我爱你”也太迟了，不过，它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像充满气的气球突然被扎了一针，如一摊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大的玩具熊？”妈妈惊呼。
“哦，”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生日那天买的。”
妈妈的脸上立刻现出歉疚的神色，显然这让她有些意外，她走到我跟前：“阿木，这阵子好忙，你生日我都忙忘了。说吧，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补给你。”
原本胆战心惊的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了无数的感伤和失落。我知道她忙，所以我也并不要求她为我做什么，可是，我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够多陪陪我，多重视我，给我准备一件生日礼物，只要是妈妈送的，我都喜欢啊！
我低下头忍住眼泪，不吭声。
妈妈也没有等我说我要什么，便转过身去，进了里屋，我听到房间里有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东西出门，待门砰的一声响后，大熊这才抖了抖身子，摇起了尾巴，我拍了拍它，说：“幸好你反应快，要是被发现了，那可有我受的。”
大熊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遇见的那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吗？”
“是啊。我十一岁生日。”我转过头去，不想让它看到我眼睛里沁出的泪珠。
“欠你一件生日礼物哦。”大熊走到我跟前，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腿。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它。
一只大熊会送我生日礼物？开玩笑吧，我笑了笑。
如果不是那场误会，我想我和大熊应该会长期生活在一起吧。
4
我家有一个青花瓷瓶，那是姥姥送给妈妈的新婚礼物，妈妈很珍惜，怕我弄碎，便一直搁在我家书柜顶上。那天，大熊跑着跑着，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瓶子，它指了指，说：“那个瓶子好好看，拿给我看一下。”
“不可以。很珍贵的。”我严厉地说。
“给我看看嘛，就看一眼。”它不依不饶。
我摇摇头。
第二天是周末，妈妈没在家，大熊一大早又吵着要看瓷瓶，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说：“看一下嘛，看一下嘛。”
它实在是烦透了，到傍晚的时候还惦记着，念念叨叨个没完没了。我拗不过，便搬了把凳子，从柜顶取下来，递给它。
“一定要保管好，这东西很容易碎。”我再三叮嘱。
大熊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抱在怀里，露出一口熊牙，它说它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青花瓷瓶，它抱着瓶子左右端详，爱不释手：“放心，我不会弄坏的。”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地响了，我起身去接电话，是同学打来的。当我聊得正起劲时，突然听到“哐当”一声，是什么碎裂的声音，然后就看到大熊站在一堆陶瓷碎片前，低着头。
“跟你说了你不听，非要看，这下好了啊！”我气愤极了。
“刚刚，刚刚猫想看看瓶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可是，它猛地蹿上来，撞在瓶子上，我没握稳，瓶子掉在地上。猫一定是嫉妒你喜欢我，一定是它故意弄坏的。”大熊指了指墙角，我家的大白猫缩在角落里，见我走近，它朝我“喵”了一声，一个箭步往外冲去。
我才不相信一只猫也会有嫉妒心。虽然知道自从有了大熊，我对大白猫冷淡了许多，它有时候跑过来拱我的手，我就不耐烦地甩甩手，让它走开。但一只猫，怎么可能会记仇呢？
“一定是你干的好事！”我心里愤愤的，脚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落在大熊的肚子上。
我以为它会辩解，会跑开，可是它没有。
它用一双黑色的大熊眼盯了我好一会儿，转身去了阳台。然后，它跳进浴桶，背对着我。我用余光看到，它慢慢地变小了。
妈妈回家后很生气，我听着她的数落，心里委屈极了。我很想说，不是我干的，可是，我要是说是一只熊干的，妈妈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起身去阳台，月光洒在浴桶上，借着隐隐的光线，我看到大熊又变大了，它坐在浴桶里，对着窗外那轮满月。我看不清它的脸。我假装咳嗽了一声，它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第二天早上，我去阳台，大熊依然不在。
放学后，我打开门，大声呼唤：“大熊，大熊……”没有反应，我又喊“大熊大熊我爱你，大熊大熊我爱你”，可是，屋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了我，我站起身到处找，可还是没有发现它的身影。我想，大熊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我以为它只是生气躲起来了，在客厅的沙发下面找，在书桌下面找，在厨房里找，在洗手间里找。没有，真的没有，哪儿也没有。
它走了吗？它去了哪里？它回大海了吗？
“大熊，大熊！”我打开窗户，声嘶力竭地喊它。但是，再也听不到大熊亲切的回应了：“阿木，我在这儿呢。”
5
大熊走了。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放了学，做完作业，我常常一个人百无聊赖，对着窗外的一盆花发呆，那是盆茉莉花，小小的花朵正开着呢，很香，那花有大熊的味道。我想起和大熊在一起的日子，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啊。我后悔不迭。我想，我这辈子肯定再也见不到它了。
大白猫又过来蹭我的手，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它，大熊走后，它似乎也挺伤心，常常对着浴桶发呆，可能我们都习惯了大熊的存在。
我又去市场淘海洋宝宝，特别注意看那些小鱼小虾里有没有熊什么的，偶尔会破天荒地发现一个，我欢天喜地地买回家，把它放在浴桶里。每天都会换一遍清水，可是，那只熊除了长大，再也没有跳出来跟我说：“嗨，你好，我是大熊。”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
那天放了学，我刚在客厅坐下，突然听到一阵重重的敲玻璃的声音。我抬起头，惊讶地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灰灰的熊脸。大熊瘦了一大圈，脸都瘦成了瓜子样，但仍不影响我认出它。“嘿，大熊！”我惊喜地叫了起来。
大熊进屋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打开，它的掌心里，躺着一只海螺。
它欣喜地说：“给你的，拿着。”
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回了一趟家，拿来了我最喜欢的东西，当是我补你的生日礼物吧。”大熊笑容满面。
我看了一眼，在我的抽屉里，放着几个比这个大很多的海螺，它们比这个要好看好几倍。
大熊热情地问了好几遍：“好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
看它那么热情，我便装作开心的样子，欢天喜地地说：“哇，这么美的海螺，我還是头一回见到。”接过来，又好奇地翻来覆去地看。大熊见了，露出满意的神情。
“好看吧，”它说，“我原来每天都放在口袋里。”
“好看。”我说。
大熊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了，这是它最珍贵的东西，能把它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说明它很在意我。我走上去，抱住了它。
大熊从我的怀抱探出脑袋，嚷嚷：“太紧了，透不过气来了。”我松开它，它缓过神来，突然轻轻地吐出一句：“我要回大海了。”
我惊讶了，它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只海螺，然后跟我告别啊？我失望地看着它，它却低着头，不敢看我。
“真的要回去了，我偷跑出来后，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呢。”它叹了口气，但语气很坚定，再也见不到先前依恋我的样子了。我很惊讶。
“留一夜好吗？一夜行不行？”我心一软，注视着它，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大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阳台上看月亮，那天的月亮超级亮，超级大，大熊说那是它见过的最美的月亮。那天，大熊破天荒地哼起了歌，很小声，但我听得很清楚：“熊呀熊呀找妈妈，走到哪儿都不怕，找到妈妈就回家……”很晚了，我们都舍不得睡。最后，我们靠在阳台上睡着了。
6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笑脸的时候，我醒了。
“走。”我摇醒大熊。
“去哪儿？”大熊揉着眼睛。
“我送你回家。”
“你送我？”它还有些迷迷糊糊。
“对。”我回答得斩钉截铁，虽然有些不舍，但我想，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回家更幸福的事了。我想让大熊幸福，看着它走。这样它也放心。
“那你把我放进小溪里，我会顺着小溪，顺流而下，去到江河，最后到大海。”这路途真够远的，难怪它消失了这么久。
我记下了它的话，捧着大熊，一路小跑，来到了我家附近的小溪边。大熊察看了好久，最后它对这条小溪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把大熊放进水里，它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我还来不及跟它说再见，它就不见了。
我在溪边坐了很久很久。
那只海螺，被我用红绳子系上，戴在了脖子上。晚上睡觉时，我把它取下来，放在枕边。
大熊走后，我突然发起高烧，昏睡了好些天。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从海螺里传来唤我的声音，像是大熊叫我。我赶紧拿起来放在耳边。
这是一通来自大海的电话。大熊在那头气喘吁吁地说：“我快到家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我也轻轻地说：“我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的。”放下海螺，我小声地说了好几遍：“大熊大熊我爱你。”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我的病，第二天竟奇迹般好了。我轻松地跳下床，抚摸着大白猫，说：“我们都要好好的。”
发稿/沙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