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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上的生面店

2023-12-19羊斌

少年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面店鹏程丫头

羊斌

杨鹏程的自行车骑得像风一样快,他一边骑,一边还做着各种惊险动作:单脱手、双脱手、扭麻花、海豚跳、单轮滑行……

不好!有个圆溜溜的小石子,咕噜咕噜直往面前滚。杨鹏程的车龙头左一摆,右一摆,小石子也像恶作剧一样,右一晃,左一晃,铁了心要向他的轮胎下面滚来……

丁零哐啷啪……车子的所有零件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分解、抛散、远去……杨鹏程趴在了地上,觉得耳朵很疼……右耳朵很疼……摔得不轻……一定是出血了……

“起来起来!”等到被拎起来,杨鹏程才恍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梦里。他先是庆幸心爱的自行车免遭劫难,然后捂着刚被胖丫头揪过的耳朵龇牙咧嘴,小声地嘟囔:“才睡了一分钟!才睡了一分钟就叫我起来!”

“一分钟?”胖丫头拍拍手,一阵白色面粉立刻腾起来,“四点啦!快!我还有五百斤面粉要轧,你帮我先送八十斤面条到敏敏小吃店!东方面馆还要一百斤!”

这个彪悍的胖丫头,是杨鹏程的妈妈。据说她从小就高大结实,故而有了这个诨名,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不管年龄大小,全部搞不清她的本名,统统都叫她胖丫头。杨鹏程不一样,当然要叫她妈妈,可是在这种无故被揪耳朵的时刻,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刻,他一定会在心里气呼呼地改口叫她胖丫头。

“胖丫头!催命鬼!”杨鹏程抬眼看了下窗外,黑黢黢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花了几秒钟哀叹几声,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胖丫头才没空管他的腹诽呢,掉过头就又去机器前忙活了。

睡眼惺忪的杨鹏程蹬着家里的小三轮,在深秋的凌晨连打了十来个喷嚏。

天还严严实实地黑着,零星的路灯暗淡得像没睡醒似的,没有风却很凉,每一片树叶都低垂着,像闭着的眼睛。老街的石板路泛着轻微的光,小三轮像是一艘夜航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驶过。每一家每一户都咬着牙关闭着门,门里的狗听到些许动静,却只是敷衍着低吠一两声,继续去做它的梦。

杨鹏程还在回味着刚才梦里骑车的快意,可吱吱呀呀的小三轮却怎么都使不上劲。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初中生要受这种罪呢?隔三岔五地被胖丫头从被窝里揪出来,天不亮就去搬面粉,看机器,或者像今天这样,一家一家去送货。所以,他很盼望自家的生面店快点歇业。前几天,爸爸忽然在家庭会议上提出转让生面店,他第一个站起来表示赞成,根本没注意旁边爷爷和妈妈绷得难看的脸。

“杨氏生面店”可以说是爷爷的命根子,就像“柳家风筝”,是杨鹏程的好朋友柳建明的爷爷的命根子。

杨鹏程希望爷爷也是个做风筝的,这样他就可以带着各种造型奇特、工艺复杂的手工风筝到处显摆了。他可太喜欢柳爷爷做的风筝了,又轻巧又漂亮,还有各种各样奇特的造型,他总琢磨着哪天能去学着做一做。可是这杨氏生面店,除了满身满手的面粉,他找不到任何长处可以拿出来招摇,太没劲了。

远远地,他看到敏敏小吃店门口的灯已经亮了。敏敏阿姨正舀了一大瓢水往蒸锅里倒,炉子里的火映得半间屋子都红红的,暖暖的。另一个灶头上,一大摞蒸笼已热气氤氲,新鲜包子的肉菜香味,把杨鹏程的鼻子直拉过去。

敏敏阿姨看到杨鹏程,立刻调侃上了:“哟,今天少爷亲自送货。”

杨鹏程倒也大方:“本少爷今天体察民情!”

敏敏阿姨哈哈笑了:“杨少爷帮我把面条搬进屋子?”

“没问题,本少爷有的就是力气!”杨鹏程拎起装好面条的袋子就往屋里去,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几张桌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就绪,只是这个点儿还没有食客上门,安安静静。

杨鹏程来回几趟放好面条,骑上小三轮就走。敏敏阿姨在后边喊:“别急呀,包子还有两分钟!”

杨鹏程挥挥手:“不啦,本少爷回家喝鱼翅粥!”

杨鹏程接着又送了两家面条,回到家也才五点半。

他看看在轧面机前专注忙碌的胖丫头,到嘴邊的抱怨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妈妈的身体里住着个从不出错的闹钟。十几年来,每天早上三点,妈妈的每一个器官就会准时苏醒。

有些画面太熟悉了,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播放:

胖丫头麻利地穿衣起床,打开木板铺门,仔仔细细清扫屋前屋后,接下来是称量面粉,再慢慢倒入机器上面的方斗里,按比例加几勺水、一点盐,有时候还有鸡蛋,或者别的东西,最后合上电闸,原本安静的店铺就忽然间热闹起来。轧面机轰隆轰隆地欢唱着,白色面团在长长的不锈钢槽里来来回回奔忙。接下来是个轻省活儿,胖丫头拿个装了面粉的小布包,不时地往传送带里的面饼上扑点粉,像给小姑娘化妆,均匀又细致,面饼因了这一层霜,果然越加娇嫩起来。新开袋的面粉有一种特殊的清香,伴着凌晨街面清爽又冷冽的微风,再夹杂着轧面机散发的一点点机油味,杨鹏程知道,这是胖丫头最喜欢闻的味道。

面粉一遍一遍轧成软而薄的面饼后,就只有最后一道工序——摘面了。其实机器有个切面丝刀,是可以自动切割的,但胖丫头总是觉得长度不够恰当,干脆就把这一部分设定关了,手工摘面。

她在机器前方放一个大而圆的扁篮,等着辫子一样的面条顺滑地梳出来。她左手向右一把抓住面条,右手在上方再向左一抓,两手往两个方向轻轻使劲,面条就按自己想要的长度摘下来了。一把,一把,又一把,无数无数把,她的动作轻缓又柔韧,简直像在舞蹈。这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她做起来真是驾轻就熟,杨鹏程有回还拿尺子量了量,发现每一把面条的长度差距,最多也不过几毫米。

放学回来,杨鹏程看到爷爷坐在面店角落里,闷头抽烟。

胖丫头正在晒面。每天轧好的面,如果有余下来,就得立刻晒起来。当天新轧的面条只有团起来晒,色泽才好,味道才香。如果是隔天晚上做的,放到第二天,口味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当天没有阳光,就得启用几个大功率风扇,一直一直吹。连日阴雨的话,还要动用到烘干机。

杨鹏程放下书包,也帮妈妈晒起来。脚边的狗子过来凑热闹,他就把零碎的面屑扔进它的嘴里,连狗子都特别喜欢自家的面,一直在脚边绕来绕去。

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对杨鹏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杨鹏程立刻猜出来了,肯定是爸爸又来过了,又和爷爷争执过了。

最近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了。爸爸对这个生面店的意见由来已久,他觉得这老古董早就该丢弃了,一家子起早贪黑的,又吃力又赚不到多少钱,现在爷爷的身体也不行了,只能打打下手,全靠胖丫头一个人撑着。来不及的时候,胖丫头也想扯爸爸起来帮个忙,他可是烦透了,理也不想理的,他现在甚至连店门都不愿意进了。

爸爸总是开个车子风风火火来来往往,好像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生意。每每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就在爷爷和妈妈面前指点江山:“听听!就这吵死人的机器!快点,当废铁卖了算了!一斤水面才卖几块钱,一袋干面,要端进端出晒多少个日头,才不过二十块!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每天半夜三更就要起来摸鬼,这是人过的日脚?”

爷爷有回实在忍不住,抄起面辊子把爸爸打出去:“你个忘本的小赤佬!这爿生面店,是我老爹,你爷爷,十三岁开始做学徒,一点点辛辛苦苦开起来的,这老街上的老招牌,我不能让它败在我的手上!你以为买台机器就能做出好面?以为谁都能做出这等好面?这街前街后,谁不知道我们杨家的面好?谁不是非杨家出品的生面不吃?哪个小吃店面馆不是来我家进面条?你以为做个生意全靠投机取巧?夹个皮包满处转就能发大财?做你个大头梦!”

爸爸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跑了,爷爷回过头唉声叹气,对胖丫头说:“小赤佬也有说对的地方,这生活真的太苦了。我老了,做不动了,生了个浑身懒筋的儿子,可就苦了丫头你了。”

胖丫头倒也并不以为苦。

她有着很多老年人喜欢的敦厚长相,圆脸圆眼,浓眉小嘴,高大结实,风风火火。杨鹏程曾在被揪耳朵的时刻哀叹,妈妈的力气也实在太大了!能不能温柔点呀?当初爸爸是什么眼神嘛,居然愿意娶这个母老虎!

这个“母老虎”会挥手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裤子上立刻两个大白手印:“要不是你爸家里有这爿面店,当初我还不乐意嫁过来呢!”

是啊,想起做姑娘时,跟着父母兄弟在十来亩水田里刨食的艰辛日子,她嫁到了街上,拥有了自己的店,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除了偶尔搬一搬百来斤的面粉袋外,再没有什么太重的体力活,她实在是太知足了。

胖丫头是个实在的丫头,干活从不惜力。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轧面的工序里还常常需要手摇,她总是会把摇把甩得飞快——快有快的好处,惯性大就更省力嘛。

爸爸看中她的,恐怕就是她的敦厚,还有这一身花不完的力气。他被这生面店羁押太久,特别想找个人来替换自己。当然,胖丫头年轻的时候也是可爱的,他们也有过很甜蜜的时光。

八年前,爷爷就把整个店都交给她来掌管,自己退居二线了。她做得多好啊,从不偷工减料,也从不克扣斤两,每一份原材料都品质上佳,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执行,再加上她性格直爽好相处,如今的“杨氏生面店”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胖丫头不觉得苦,但这生面店的营生大概确实还是苦的。不然的话,店里也尝试着招工人帮忙,那些打工的小伙子为啥一个也留不住呢?空有一身的精壮肌肉,明明给人感觉会是干活的好手,可是呢?早上总也喊不起来,在耳边敲锣都起不来,工资给得再高也没用,每一个干不了半个月就走人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每天凌晨起床大约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了。

然而爸爸铁了心,过几天居然领了两个人回家,直接商讨转店的事了。

这回爸爸态度非常好。他对爷爷说:“你年纪大了,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真的应该歇歇了。”又对妈妈说:“你嫁到我家,还没有睡过一个通夜觉,我对不起你。我要你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像别人家的女人一样,可以去逛街搓麻将。”

来转店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样子也很真诚。说是绝不改店名,仍然会叫“杨氏生面店”,会认认真真做生意,不将牌子砸掉。他们说是因为儿子媳妇好吃懒做,想弄个店来牢牢他们,只要肯苦,不管怎样也能掙口饭吃。

“弄个店牢牢他们?”爷爷“嗤”地冷笑了一下,转身问爸爸,“你被牢住了吗?”

爸爸赶紧制止爷爷:“哎呀,我有别的事做!”

爷爷说:“也好,就依你,转店。”

爸爸和来人喜出望外。

爷爷说:“那么,我和胖丫头从此没事做了,天天只要吃饱睡,睡醒吃啦?你准备一月给多少家用,我们好享福啊!”

爸爸开始支支吾吾:“这个……我们慢慢商量,家里不是还有存款嘛。”

见爷爷又要操起面辊子,胖丫头赶紧拉住了他。向来火爆性子的胖丫头,这会儿倒是心平气和:“这样吧,让你家儿子媳妇来我家店里先做一个月,熬得过呢就转,我也正好可以歇一歇,就当放个假。”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双方讲定,以一月为期,只要那家儿子媳妇能做下来,就转给他们。

杨鹏程正好放学回来,听到了他们的商讨结果,他心里“咦”了一下,再看看爷爷和妈妈的脸色,是笃定的,还有着一点不屑,杨鹏程想了想,也觉得爸爸肯定是白忙乎一场。

“杨氏生面店”这个招牌,在杨鹏程的心里是没啥分量的。尤其在被从梦中喊醒的时刻,他立场坚定地站在了爸爸一边。

他不大理解爷爷。就算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也不是什么多高级多难学的手艺,又没有什么艺术价值,没什么传承的必要。再说了,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好多东西,那么缓慢的制作过程,太过费时费力,不也都被时代抛弃了吗?你看电视上,很多祖上传下的手工艺,还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呢,比做个生面高级得多,做的人不也越来越少了吗?

柳爷爷的风筝,做得那么漂亮,他也在愁没人跟他学呢。柳建明的爸妈对做风筝完全没兴趣,柳建明也根本不在乎。是啊,现在要放风筝,去店里买一个现成的,支架是塑料的,色彩是鲜艳的,花样也是繁多的,还随时随地就能飞上天去。谁还愿意去竹园里找根细竹子,用小刀一点点劈成篾条,再到火上去烤成自己想要的弧度,然后扎起来,糊上纸,一笔一笔描画呢?

杨鹏程对这个风筝的传统制作方法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他老是去柳建明家玩。有一回,他缠着柳爷爷说要学做风筝,把老爷子高兴得胡子都一翘一翘的。可是才拿起竹刀他就觉得好沉,笨手笨脚劈竹篾的时候,手指还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他气呼呼地扔下工具,从此只在一边托腮观看,再也不想继续学了,这样一来,就算他把马屁拍得山响,柳爷爷也不想搭理他了。

爷爷说到这个招牌的时候,杨鹏程心里是拒绝的。难道将来我也要接着经营这么一个小店面?难道我也要整天生活在面粉堆里,机器的轰隆声里?不,我才不要!我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我有无数的向往,可不想被这江南小镇老街上不起眼的小店框住。

所以,他是理解爸爸的。虽然爸爸总有些虚空,有些飘浮,但他愿意和爸爸一起想象与展望,他们的人生必须与这个小店划清界限。

他知道爷爷和妈妈很辛苦,所以嘀咕归嘀咕,每次还都是乖乖起床,乖乖做好妈妈分配给他的事。爸爸说要转店,他非常赞同,因为他太喜欢早晨的被窝了。可是妈妈说,爸爸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其实也挣不来几个钱,一家的生计都靠着这个店,他也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他知道妈妈是脚踏实地的,是像大山一样的存在。

第二天下午,那对小夫妻果然来了。

两个穿着很时髦的小年轻,一走进店里就东看西看。他们的目光是审慎的、挑剔的,但也是高瞻远瞩的。还没开始学轧面,已经在低声商量该怎样重新装修店面了——老式排门太不透亮了,当然要换成大落地玻璃门的。灯光有点暗,得换几个大灯泡,卖的是入口的东西,不亮堂怎么行?两台大机器该如何摆放?晒面的架子实在有点占地方,是不是可以摞起来?要不干脆买台更大一点的烘干机……

爷爷听不下去了,面色凝重地回后边房里去了,只留下胖丫头来教他们。胖丫头决定今天做聋子,只當没听到他们在说啥。想着还是得放放手,豁出去这两天生意拆拆烂污,看他俩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随随便便学了两下,小两口觉得太简单,又开始嘀咕:明明机器换个刀口就可以自动摘面,为什么要手工摘?他们对看了一下,眼神里都是在感叹胖丫头的榆木脑袋。

老顾客络绎不绝,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哟,胖丫头,终于找着帮手啦?”

胖丫头不置可否,嗯嗯啊啊地打混过去,完全不是她平时的大嗓门了。

终于到得傍晚,胖丫头解开围裙,拍拍打打,对小夫妻说:“今天的面都卖完了,剩下的该晒的也晒好了,回家早点睡觉吧,明早三点就得起呢。”

那两人惊叫:“三点?为啥这么早?”

胖丫头说:“生面必须当日做,才能新鲜好吃。好多小吃店早餐店五点就开始做生意了,都等着我们送面呢,这街前街后的人可都是非我家的面不吃的。”

她把第二天该做的事都交待好,说:“交给你们啦!十多年了,让我也睡回懒觉吧。”

胖丫头走出店堂,在大街上转悠。平日里都是晚上七点就睡下的,她的睡眠相当好,从来就是倒下就打呼,所以轧面时才能一直保持很好的精神头。可明天既然能晚起了,今晚岂不是应该晚点睡?那么,晚睡的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呢?

实在太费思量。

她也晓得有街坊的家里是有牌局和麻将的,有时候午间不忙,她也会去坐下摸两把。晚上不知道有没有,要不也去凑个热闹吧。

她晃晃悠悠地摸去了那家,敲门的时候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呵欠。

杨鹏程接到街坊电话时,已经晚上十点。

电话那头一堆人嘻嘻哈哈:“鹏鹏啊,快来把你娘领回去吧,这呼噜声吵死人啦!”

杨鹏程撂下电话就跑。其实那家并不远,隔一个弄堂就到了。

推开门,一屋子的人,麻将声稀里哗啦,说笑声一浪一浪。

邻居阿姨也在座,看到杨鹏程,顺手一指沙发:“喏!”

好嘛,胖丫头睡姿相当迷人,像哪个世界名画里的丰腴美人,一手托腮,侧卧香榻,只可惜这呼声阵阵,颇为煞风景。

杨鹏程觉得非常尴尬,立刻上去拍打:“妈!醒醒!醒醒!”

旁边的女人哈哈大笑:“看来得用针扎,我们都叫了半天了。”

另一个女人说:“刚进来时还宣布要玩到半夜的,一把牌还没打完,脑袋就像鸡啄米了。”

另一个男人说:“我就没在晚上见过她,怎么忽然就改了性了?”

杨鹏程见实在喊不醒,只好下狠手掐了一把。胖丫头忽然就跳了起来,看看四周都是人,一时间有点蒙,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杨鹏程赶紧拉上她,一起跌跌撞撞回了家。一到家,见了床,胖丫头扑倒又睡了。

一闭眼一睁眼,外面还是黑的。

胖丫头不用看表,早上三点就是她的自然醒时间。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劳碌命,难得有个懒觉睡,居然床上好像有什么硌着腰,怎么都不能安生。

只好起来。既然起来了,那就去外面走走。既然走了,脚当然认得路,完全不需要大脑的指挥,自然而然地就到了生面店。生面店的门当然是关得实笃笃的,那么手当然就要去开门。开了门,面粉的味道这么香,机器那么安静,实在讨人欢喜,那就得让它欢腾起来。

待到八点钟,小夫妻俩来到店里,胖丫头已经轧好五百斤面条,骑上三轮车送了好多家回来,坐在门口端了碗吃早饭了。

小夫妻俩坚持了三天。

最早的一天,是早上五点到的生面店,赶上了最后一轮送货。男的抢过胖丫头的三轮车龙头,说:“我送吧,我送吧。”

跨上去,踩了两下,整个车子眼看就要倒下,几袋生面都滑到了一侧,幸亏胖丫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男人郁闷地擦着汗,踢了三轮车一脚:“我自行车骑得可好了,这多了个轮子怎么就不行了?龙头怎么扶都扶不住!”

杨鹏程这天也起得早,在旁边看得直笑:“三轮车根本就不用学,上去就能走。但如果你先会了骑自行车,再要骑三轮车就难啦,我都练了好久呢。”

第四天,一整天没看到小夫妻的影子。

第五天,那对老夫妻打来了电话,说算啦,小年轻做了三天,说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根本吃不来这碗饭,抱歉抱歉。爸爸很生气,爷爷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眉头不再紧锁,身体也仿佛爽利了起来。

胖丫头看上去一如既往,只是声音更加响亮了些,动作更轻快了些。

杨鹏程呢,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又有点小小的欢喜。那天把半梦半醒的妈妈带回家时,他就在想,如果这爿生面店真的转掉了,妈妈该怎么办?对于爸爸来说,这爿店是累赘,是羁绊,对于妈妈,则是习惯和满足。

这个周日午后,店堂前阳光很好。妈妈和杨鹏程一起,熟练地晒着面。爷爷坐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假寐。

妈妈嘴角有憋不住的笑,说:“鹏鹏,我刚去那边的新楼盘订了一套房子。”

杨鹏程惊喜地叫道:“真的?我们有新房子住了?太好了!”

妈妈说:“房子不算大,但首付也要好几十万,这个钱,全是面店挣来的呢。”

杨鹏程说:“爸爸不是说,面店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吗?”

妈妈说:“他口气大,就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你可以算算账,一斤面条成本是多少,售價是多少,一天平均五百斤,碰到夏至呀观音生日啊什么的,还会多到一两千斤。一年三百六十天,最后看看我们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杨鹏程心算很快,答案立刻就出来了,他太惊讶了:“这么多!”

妈妈有点得意:“是吧?你爸根本不会算账!这面店进账真不少呢,我们一家的开销也都从这上面来,现在,又快拥有新房子了。”

爷爷忽然在一边搭腔:“你太爷爷,也是这样一点点做出来的。起早贪黑从不休息,打拼出来这前店后房,还有每个子孙风风光光地嫁和娶,全是一把一把面条中来的。”

妈妈说:“这里的每一根面条,都要经过我们的手,虽然很辛苦,但积少成多嘛。我现在还有力,所以就继续做下去吧。你长大了,想去哪就去哪,面店不会非要把你拉在家里的,你放心好啦。”

爷爷说:“如果你想回来,这也是个挺好的营生呢。我们的面条还是有点门道的,还有上百年积聚的好口碑,就不用从无到有摸索打拼啦,这是前人留下的福泽,给子孙安身立命的法宝啊。”

杨鹏程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做什么都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爷爷你放心,我飞得再远,都会记着这里有我的根!”

杨鹏程想,我的世界也许不会再囿于这一方小小的生面店,但是,它还在,会长久地在,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件事啊。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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