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公请我吃饺子
2023-12-19钟锐
钟锐
我们那地方,把外公叫作嘎公。小时候,我最喜欢去嘎公家。每次去,嘎公总会倾其所有,为我们做好吃的。每次我都要吃得满嘴流油、肚皮圆滚滚了,才放下筷子。我已经不记得在嘎公家吃过多少次饭了,也不记得嘎公给我们烧过多少次腊肉,煎过多少次鱼虾了。但是,嘎公请我吃过两次饺子,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嘎公第一次请我吃饺子,是在我九岁那年。那时的我,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基本上每过几天,我就会惹出一些麻烦,闯出一些祸来,爸妈为此伤透了脑筋,我也没少吃他们的“竹笋炒肉”。但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挨打后,照旧四处惹祸。爸妈工作忙,没有太多时间管教我,于是一到暑假,便把我和弟弟送到乡下的嘎公那里。这下,好似鸟儿飞入山林,鱼儿跳进水里,我越发地顽劣胡闹了,不是溜进别人家地里偷黄瓜、西红柿,就是跑去和附近的男孩干仗。这个原本安静平和的小村子,因为我的到来,一下子就变得闹腾起来。
但无论我惹出多大的祸,嘎公从不打骂我,一句重的话、一个责怪的眼神也没有。倒是几位舅舅、舅娘看不过去了,有时会说我几句。我一听,脾气立即上来了,气呼呼地冲进里屋,把我和弟弟的衣服塞进书包里拎着,转身便跑出去。弟弟急忙跟在我后面。
我们顺着嘎公家屋边的那条林间小路往前跑,很快便跑出这片绿荫笼罩的树林。脚下的小路,像一条土黄色的蛇,在烈日的炙烤下,无声地匍匐着伸向远方。我知道,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跑几百米,再蹚过一条小河,就能上公路了;再招招手,就能坐上前往县城的中巴车。可我哪敢就这样回去呀,再说我们也没钱坐车呀!
于是,我眼见四下无人,一转身便溜到路边一户人家的屋后躲了起来。这是一处新修的砖瓦房,没人住,屋后却堆了好多的柴草。我和弟弟钻到这些柴草里面,就好像躲进了城堡里。可弟弟太不懂事了,没过两分钟,便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回嘎公家吃饭去。我不理他,他就不停地说。我生气地扬起拳头,他才不说了。
躲在柴草里很不舒服,又闷又热,还有几只长脚蚊、绿头苍蝇不停地围着我们飞。就当我们忍不住要跑出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几位表哥的叫声。他们一边叫,一边找我们。我和弟弟对望一眼,往柴草里藏得更深了。可是,他们太会找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了躲在柴草中的我们,然后便嘻嘻哈哈地将我们拉了回去……
那时,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每次,在嘎公家生气了,觉得委屈了,我就会收拾东西跑出去,摆出一副马上要回家的架势,其实是跑出去不远便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弟弟总会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但无论我们躲在哪里,几位表哥总会找到我们。
现在想想,当时几位表哥应该早就知道我们躲在哪里。他们不马上找到我们,而是像捉迷藏一样地找啊找,是希望用这种做游戏的方式,尽快化解我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可当时不懂事的我,哪里明白这些,只把他们对我的宽容和宠爱当作理所应当,从而更加顽皮和胡闹了。
一天中午,波子表弟忽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他看到了一块西瓜地,地里有好多的西瓜。我一听高兴坏了,连忙叫他带路。于是,我和弟弟、波子表弟一起悄悄地出发了。
那块西瓜地在一个偏僻的山坡上。一个个绿油油、圆溜溜的西瓜在太阳底下乖乖地躺着,好像在等我们。我们刚要摘西瓜,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拿着一根竹棍,“呼”的一下冲到了我们面前。
“波子,你们干吗偷我家的西瓜?快走开。”他认得波子,怒叫着,手中的竹棍像长矛一样,直直地指向我们。
“我们又不多摘,只摘一个。不要小气。”波子表弟一边说,一边看向我。
我鄙视地看一眼那男孩手中的“武器”,也不理他,转身便要去摘西瓜。
“你、你住手。这些西瓜可都是我婆婆辛辛苦苦才种出来的,要卖了钱送我上学的。你们不能摘……”那男孩愤怒地大叫着,手中的竹棍颤抖着,却不敢冲到我面前来。
但他的话却像子弹一样射中了我。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急忙离开了瓜地。弟弟和波子表弟也急忙跟着我走了。
也不知道是谁当了“叛徒”,第二天,嘎公便知道了这件事。他没责备我,甚至没同我谈起这件事,只是在那天去赶场的时候,在路边的饺子摊上,请我们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我敏感地意识到,嘎公可能是在表扬我,表扬我那天没有去摘那个瓜地里的西瓜。但我又怀疑是不是我想多了。
猪肉韭菜馅饺子端上来了,我一下子笑了起来,马上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等我们吃完,嘎公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就帶着我们回家了。
说来也奇怪,从那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变得懂事了,也就很少再做那种猫嫌狗厌的坏事了。
嘎公第二次请我吃饺子,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当时,我还在读初中。一个冬日的下午,我突然感觉心里好不舒服,这时,班主任跑过来找我,说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要我马上回去。我吓呆了,回过神之后,急忙往家里赶。赶到家,我妈妈因为心脏病已经去世了。霎时间,我眼前一片黑暗,一屁股坐在地上,时而号啕大哭,时而无声抽泣,一颗心仿佛碎成了无数片。
那可能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悲痛当中,也没心思上学了。有时,我会坐着久久地发呆,然后突然惊醒,站起来走到妈妈的卧室里;有时,从外面回到家里,我会习惯性地叫一声:“妈,我回来啦!”可是推开门才发现,妈妈早已经离开我了。
见我这副样子,爸爸很担心,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一天,他对我说:“你是不是好久没见嘎公了?你去看看他吧!”我点点头,便一个人坐中巴车,来到了嘎公家。
当时是傍晚,嘎公正在院子里喂鸡,我的突然到来,让他吃了一惊,手里装着玉米粒的米升子也掉到了地上。但他马上回过了神,对我说:“你饿了吧?我去做饭。”他佝偻着身子,忙去了。没过多久,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怕嘎公失望,还是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一些。
晚上,嘎公烧好洗澡水,又抱来干净的被子给我。我哪里睡得安稳,一晚上不停地做噩梦。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却发现嘎公起得比我还早,只是他担心吵醒我,所以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不知怎么,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好疼好疼。我深吸了好几口气,胸口的疼痛才稍微好了一些。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说:“嘎公,我要回去了。”
嘎公急了,说:“你怎么这就回去啊?多住两天吧!”
我说:“不啦,我还要回去上课。”
嘎公看了我两眼,点点头说:“那好吧,那你吃了早饭再回去。隔壁村有人刚杀了猪,我去称块猪肉来。”说完,他就往外面走去。
我说:“嘎公,你不用去买肉。我不吃饭了。”说完,也不管嘎公有没有听见,拔腿便往外面走。
我走得很快,顺着嘎公家屋边的那条小路,很快便来到了公路上。
天空灰茫茫的,风呼呼地吹着,雪花正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公路上的人和车都急匆匆的,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我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我独自在满是泥泞和白雪的公路上,慢慢地走着。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来到了等车的地方。这里是一条不长的街道,街道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商店、餐馆,一些说话声、笑声、吵闹声不断地传来。一辆中巴车就停在路边,车上只有五六名乘客,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站在一旁,想等车发动了再上车。
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一转头,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嘎公!他冒着飞扬的雪花,踩着满地的泥泞,脚步蹒跚着走了过来。我急忙迎上前去。
嘎公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的,脸上笼罩着一团白雾,帽子、大衣和胡子上沾满了雪花,脚上穿的那双很旧的土黄色翻毛皮鞋,更是溅满污泥,看上去湿漉漉的,估计里面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不吃饭就走?走,去吃饺子。”嘎公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旁边的小餐馆。
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了上来。“快吃吧。不吃饭可不行。”嘎公说着,把筷子递到我手里,然后他也拿起筷子。
我本不想吃,但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拿起了筷子。刚吃了两口,几滴泪水便从眼里涌出来,掉进碗里。怕嘎公发现,我连忙擦掉泪水,埋头吃起来……
一碗饺子吃完,我身上暖和了些,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我对嘎公说:“嘎公,雪越来越大了,您快回去吧!”
嘎公说:“不急。等你上车了,我就回去。”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和嘎公坐在餐馆外面的椅子上等着。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中巴车终于要开了。我上了车,坐在最后面的空座上。車开出五六米远,透过后面的玻璃,我看见嘎公佝偻着,站在满地泥泞的街道上,目送着我离开。直到雪花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身影才终于消失不见。
我扭过头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我的指间流了出来……
回到家里,我眼睛红红的。第二天早上,我便背起了书包。
爸爸说:“为什么这么急着去学校?如果不想去,可以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我说:“我要去上学,我已经没事了。”说着,我还冲他笑了一下。我一下子想起了嘎公,想起了雪地里他那孤独而又坚强的身影。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嘎公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许多往事消逝了,不记得了,但那两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那份香味,那份温暖,永远不会散去。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