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黑龙江航行日记
2023-12-19王晓廉
作者简介:
王晓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毕业于黑龙江电大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清华大学文创产业高研班。曾任黑龙江省鸡西市文联副主席兼《雪花》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日报《人民文摘》副社长、尚8文化集团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
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陆续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北方文学》《福建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天涯月》《牧马人的晨昏》等13部。
一、从黑河港启航
6月6日,中午12点半,乳白色的双体客船——“龙客” 108号从美丽的黑河港缓缓起航了,终点目标将是黑龙江的起端:额尔古纳河与石勒喀河的汇合处——洛古河。那里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晚8点10分,黑龙江两岸的航标灯一对对地亮了,像一颗颗桔红色的小星星,在闪耀、在跳荡。江岸上青山逶迤,连绵不断,已经落山的殷红色夕阳随着客船的前进,忽尔在青山与青山的空隙间闪现出来,在平静的江面倒映出一朵胭脂红,忽而又隐没在青山背后,使江水里的倒影更加清晰动人。
正是水浅江瘦时节,江水异常平静,那天空的斑斓色彩全泼在江面上了。从倒映在江面的山影边缘开始,先是一抹深红,继而是一缕青紫,再一道是浅绿、鹅黃,最后,则是一片漫洒的湛蓝。一重重色彩如此清晰明朗,连我这平静的心海也染进多情的五彩。
哦,我的黑龙江!
面对接连不断拥来的奇山丽水,我从心名佩服古代居住在这里的少数民族对黑龙江的称呼形象准确。满族语称她为“萨哈连乌拉”,意为“黑色的江”;蒙古族语称她为“卡拉穆伦”,意为“黑水”。这都是从江水的颜色上说的。达翰尔语称她为“阿穆尔河”,意为“平静的江”,这是从江水的形态上说的。黑龙江哟,原来你的美丽自古以来就吸引了无数仰慕者。我是后来人,自然对你更加钟情、更加依恋。因为你纯真静谧的美,连我这经常在边境旅行的人都感到吃惊。
远方,波平如镜,有薄薄的白雾在飘逸、在漫洒。船后,树影翠绿,山影墨蓝,螺旋桨搅起的巨大扇形波纹,缓缓地、缓缓地展延到江边。黑龙江的黄昏呵,静谧、安然,丝毫没有在国境线上的神秘感觉。如果不是船尾飘扬的五星红旗,我很可能错以为航行在漓江或富春江上。
薄暮,船靠大新屯。这是第一次停船。
大新屯村前是壁立的江岸,背依嵯峨的群山。村庄大都是草房,似乎并不很富裕,但环境很幽美。船来后,岸上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几排高大的白杨树下。一大群衣着鲜艳的孩子们领着一只只大黄狗跑到沙滩上围观。有几个胆大的拥到舷梯旁,吵吵嚷嚷地问这问那,等客船鸣笛驶远,孩子们又一哄而散,成群结队地回村去了。大概围观三天才来一趟的客船是孩子们的一大欢乐,他们一定盼望着有一天坐上轮船,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吧。
9点30分,听到船体磨擦江底砂石的声音。出船舱,见船横在主航道上。搁浅了。尽管船后的螺旋桨搅起混浊的沙浆,客船仍纹丝不动。没办法,船长只好向黑河航运局发报,请求派船救援。
此处距上游四克金站十公里左右。
二、大江在群山间逶迤
6月7日,晨4时,我早早醒来,走上二层甲板眺望。
哦,好大的雾啊!大江东岸的每一条山谷里都腾起一团团乳雾,向本来清朗明净的江面轻轻涌动而来。难道晨雾是流泉飞泻、翠木蓊郁的山谷所生么?
此刻,太阳尚未出山,但天空已露出玫瑰色,江面则倒映着东岸两座深绿色的山影。山影缺口处撒开一片艳丽的绯红霞光,比天空更明亮、更绚丽。旭日将从那里升起,照亮逶迤千里的黑龙江。
从山谷里涌出的雾越来越多,在大江上流动、升腾、扩散,渐渐罩住整个江面,将岸上的巍巍山峦也湮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飘渺之中。我猜想,如果在这儿拍摄影视剧中的“仙境”镜头,保证再逼真不过了。
7时,“黑木拖”315号船从下游驶来,将我们乘坐的“龙客”108拖出浅滩。在黑河港时,我们曾在傍晚登上那艘船访问。船长姓李,是位30多岁的小伙子。他们这艘船专门从呼玛、漠河拖运木材。现在江瘦水浅,拖驳船吃水太深不能航行,他们就采用船拖木排的方法,一次就能拖一二千立方米。想想他们在黑龙江上“排头击碎千堆雪,排尾拖来绿林海”的豪迈气概,不由不神思驰往。
在几百里航程中,我发现黑龙江上游最大特点是两岸森林绵延不绝。即使临岸之山再陡峭,也是林木苍翠,绿云浮动。绿色的树冠一重高过一重,如层层叠叠的立体舞台布景。即使?江边偶有一小片平原,也同样矗立着或松林、或桦林。可以说,沿岸没有不是森林的地方。黑龙江上游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江水平静,如同碧玉镜,时时倒映着两岸青山翠影。即使天空布满阴云,江面上的山影树影仍旧清晰得像彩色照片,你可以历数树上的每一枚叶子,绝不像下游与松花江汇合后那样波涛汹涌、白浪翻腾,一派雄浑激越。同船同舱的著名诗人梁南说:“黑龙江上游另一大特点是山环水绕,千变万化。大江在群山间逶迤,明明航船的前方被大山挡住了去路,难觅通途,可当船抵山脚轻轻一转舵,眼前又豁然开朗,大江又转向另一片广阔天地,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的确,大江平静,群山环绕,船总像航行在镜泊湖一样的山水之中。这里宁静、碧绿、美丽,像一幅连绵不断的水彩长卷。很少有人想到就在这宁静碧丽之中溯向远古,曾经鸣啸着军鼓战笳,飘拂着军旌战旗,孕育过一支支主宰中国政治舞台的少数民族……
在三等舱里,曾经步行考察过黑龙江的作家、史学家张太湘给我们讲起黑龙江的历史。他说,他最反感一些文艺作品动辄说北大荒过去杳无人烟,仿佛黑龙江的历史是从几十年、几百年前才开始的。这完全是误解和无知。实际上,早在22000多年前,黑龙江流域就有古人类活动。进入封建社会后,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少数民族曾多次逐鹿中原,建立王朝,推进中国历史的进程。如公元386年定都大同、建立北魏王朝、统一中国北方的拓拔氏,其祖先就是居住在黑龙江南岸大兴安岭上的鲜卑族。至今,大兴安岭嘎仙洞石壁上仍保存着太武帝拓拔焘派人祭祖的祭文石刻。1115年建立大金王朝、北灭辽军、南吞北宋的女真族完颜部,原先也居住在现黑龙江省境内的阿什河(即按出虎水)。又如13世纪建立元朝、其疆域“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的蒙古孛儿只斤氏,其祖先蒙古部落也曾游牧于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东南一带。至于17世纪建立清王朝的满族,明初称为女真人,他们大部分也居住在松花江和黑龙江中下游广大地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狩猎生活……张太湘的结论是:黑龙江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黑龙江省的作家们只有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深入了解黑龙江这块土地和人民,才能写出有特色、有深度的不朽之作来。细细品味,颇为有理。那么,此次黑龙江之行,便作为我们黑龙江省散文作家起飞的翅膀吧!
晚9点30分,船泊233号航标附近。因前边有浅滩,怕夜航搁浅,再则,对岸有黑龙江一大景致——龙头山。若错过机会,岂不可惜?在小小舱室不免憋闷,我们几名年轻人上岸散步。这里靠近呼玛河口,是一片起伏的大草甸,一直绵延到群山环立的茫茫远方。置身于此,仿佛是在天山草原上。
在江岸上,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房,门敞开着,灶火正红,但空无一人。大概主人去远处夜渔了吧?薄暮的远方,移动着几匹夜牧的骏马,正在撕掠着蒿草,不时打着响鼻。我们走近,安详的马儿并不躲避。但我等并没有一人敢跨上马背纵情驱驰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夜牧的马匹也如我们掠过的岛屿上放牧的牛群、马群、羊群一样,没有人看护。黑龙江上游沿岸村落很少,相隔很远,放牧的家畜根本不会丢失。
安宁、平和的黑龙江呵,反射着暗红色霞光的江水在静静流淌、流淌……
三、龙头山与呼玛尔河
6月8日,晨六点,江上仍大雾弥漫。船不能启航。
浓浓的大雾里,看不见青山,看不见江水,甚至看不清船头船尾。但是,我仍敏感地听到了对岸林子里有鸟儿欢唱。尽管隔着浓雾,隔着大江,隔着国境线。小鸟呵,你是为我们的到来祝福歌唱么?
我們下船帮助捡做饭用的烧柴。浓浓的大雾像蒙蒙细雨洒落。沙滩与江岸之间的柳丛叶子上滴着晶莹的雨珠。树丛下,江水冲断的干树枝很多,片刻就捡了一大抱。完成任务,别人在净是鹅卵石的沙滩上寻找五颜六色的玛瑙石,我却被远方的旷野诱惑,独自沿小路寻幽。
这是花的原野。乳白色的雾雨中,绿色的草滩上,一片片黄色的小花阳光般耀眼。露珠是她们欢喜的泪吗?一丛丛白色的花也不甘示弱,张开小嘴尽情地吸吮着雾雨的乳汁。此刻,我这平时并不喜欢花花草草的男子汉竟然动了感情,像孩子一样采折起白色的花朵。一朵、二朵、三朵……裤子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我仍忘情地采集着纯洁、采集着芬芳。怀抱被大丛的花朵占满了,我仍旧在白雾笼罩的原野上尽情地奔跑、寻找。难道是我的心灵被世俗污浊得太久了吗?难道是我的意志被腐朽摧残得太严重了吗?反正,我感到一种渴望,渴望远离喧嚣、远离腐败、远离卑劣,更接近于纯净、天真、清幽。
梦一样的原野啊……
回舱后,我把花插到罐头瓶里,周围立刻溢满清香,诗人梁南说:“这是大烟花,即野罂粟。”嗨,但愿我没被幻觉麻醉!
7点左右,江上的浓雾开始稀释、化解,变成一团团云雾向下游飘浮、奔涌。对岸的龙头山渐浙清晰起来。其山临江壁立,高耸入云。靠上游一边的山崖中间向里凹陷,下部又向前伸展,至前端又陡起一巨石,剪影确如神话中的张嘴龙头,仰天长啸。龙头山靠下游一边山势缓缓下降,与其它山岭连成一脉,更像蜿蜒曲折的龙身了。在飘动的云雾映衬下,真仿佛是游龙奔腾起舞于云海之上。龙头山哟,你一定有着美丽的传说,可惜我们没能采撷!
船到呼玛,我们弃舟登车,到呼玛尔河纵览风光。呼玛尔河是达翰尔语,意为“高山峡谷不见阳光的激流。”这里的山谷很高很陡,绿色的青林在阳光的透视下,如同用绿绸剪成。河水如绿葡萄酒般溶溶流淌,连空气都是透明的淡绿。站在这绿色的山水之间,人仿佛也溶化成一枚嫩叶、一滴甜水。呼玛县城也很幽美。这座清光绪年间由采金人聚集而成的小城,现在水泥马路清洁平坦,彩色楼房并肩微笑,很有现代气派。就是郊外那一栋栋铁皮屋脊涂着橙色、绿色油漆的平房,也别具异国风彩。不过,给我们印象更深的是呼玛县长卢枫。这位中年知识分子,父母兄妹都已移居日本,只有他留在这个边陲小城,决心为呼玛腾飞干出一番事业。是的,黑龙江的波涛曾激荡起轰轰烈烈的历史,也必将摔打出辉煌壮丽的今天和明天。我在心头思索和祝福。
下午,船过黑龙江又一处胜景——旺哈达砬子。对峙的两座大山被大江冲击断去半壁,形成紧紧相逼的两扇天然大门。船从大山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驶过,仰脸眺望,从心底感到大自然是如此宏伟博大,人与船是如此渺小,渺小得象一枚随风飘摇的秋叶。可是,当客船加足马力,把两座大山远远地抛在身后,我又看出人与船同急流险滩博击的力量,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激流勇进的豪情。
其实,黑龙江上游处处都有撩人情思的画廊,只要你肯于去发现、去观察。你瞧,江上夕阳血红,奇特而诡异,仿佛是用朱砂画在宣纸上,一点儿也不像是真的落日。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仍有深红的霞光从灰暗的云层中射出,将江面漫染成一片红晕。平原上的森林、高山上的森林,仍倒映在夜的江面上,而且是绿色的。宁静、温和、奇丽,是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四、过冒烟山和尹家大岛
6月9日,客船沿黑龙江逆流而上,过黑河、掠呼玛,已经航行了三天三夜。
为了赶在白天观赏冒烟山,昨夜11点,船泊查哈彦。凌晨江上大雾弥漫,船不能启航,我与“黑龙江边境散文笔会”的几位作家趁机上岸闲逛。
晨雾笼罩的查哈彦村,聚集着60多户人家,房屋均以原木垛之,外墙抹着黄泥;房盖统统铺的油毡纸,不用瓦。山墙顶端留着小门,直通天棚,当作仓库,贮藏粮食。有趣的是这里家家户户院里都竖一高杆,顶端挂着竖琴形状的东西。开始我们以为是电视天线,走近细看,原来“琴弦”上挂着一排排小鱼儿,是风干鱼坯用的。这里距呼玛县城150多里,到冬天大雪封江封山,交通很不方便,不贮藏足够的食物是不行的。
我们随意走进紧靠江沿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堆满了原木和木头拌子,院门旁马厩里拴着的两匹马正在吃草料,不时打着喷嚏;院中间则扔着一挂胶轮大车。主人起得真早,正在门口刨门窗料,准备在房山头再接一间新房子。总之,一进院,给我的印象是这户人家很殷实红火。我们问他家的致富之道,这位几年前才从山东来此定居的中年汉子爽快地说:“在这里只要勤劳,挣钱容易。春天江时,驾船下江捞上游冲来的木头,很挣钱;冬天,驾驭马拉爬犁给林场‘倒腾原木,一个月就能挣二三千元。有的人家劳动力多,收入就更多了。”河南《散文选刊》杂志张若愚感慨地说:“在我们中州,每家有一千元钱就很惹人羡慕了。可在黑龙江,挣个三千五千元钱不算啥,黑龙江真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啊!”
江雾稍散,船又启航。片刻,驶近冒烟山。其山靠江一面皆为悬崖峭壁,黄色。山壁上端裸露出几米厚的黑色带子,绵延数里。山壁果然烟雾袅袅,飘逸蓝天。听船员们说,若遇雨天,漫山白烟蒸腾,弥谩天地,气势更壮。记得昨夜我在船铺上,曾翻阅清末宋小濂所著《北缴纪游》,内有这样记载:“由爱(瑗)附轮赴漠,行经火山。山在江左俄罗斯界。壁立江上,不甚高,长里许。中横一线,时有烟火自出,故名火山。且线缝处有水痕,下注直至山根,似常有水流出者。然论者谓,山中有硫磺,则烟火时出也。未知是否,姑存疑,以俟孝究。”其实,以我观察,山壁上裸露的黑线是煤层,因处于山阳,常年太阳直射引起自燃,致使常年烟雾不息。特别是雨后,地火将雨水蒸腾,雾气更大。因我的家乡恒山煤矿北山坡就有“火山”,故有此经验。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江左岸冒烟山烟雾腾腾,江右岸的高山上却挂着晶莹的冰瀑,洁白如雪。在绿色的蓊郁森林掩映下,巨大的冰瀑闪闪发光,反射着炫目的七彩日光,美丽极了。仲夏时节,冰雪不化,也是黑龙江的奇观之一。
船过怀柔站,渐渐进入奇境。江右岸一座青山,半空中生出数处悬岩,岩顶又挺起一排排白桦,像一个个腾云欲飞的仙女,秀美动人。美景岂能独享,我急忙喊出正在午睡的文牧、梁南兄留影。其他文友听此消息,也纷纷冲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嘿!此刻风景体谅人意,一下子全涌了过来。江左岸连绵的翠峦,突然凸出两道石壁,直插江中。石壁天然风化出一道道裂痕,如人工所垒,极像燕山居庸关之长城从山头直垂谷底。紧接着,山林中又闪出一座悬崖,其色彩斑澜——金黄、殷红、褐黑,有如抽象派画稿。崖上独立一松,枝叶紫茂,比黄山迎客松还要高峻挺拔,佛仿在等待为船上旅客拂去一路风尘。船一转舵,嵯峨巨石从绿色山峰叠次而下,悬垂于大江,如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所云:“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衡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只不过,眼前景色要比柳氏钟爱的小丘博大得多、生动得多。依次之景,有的是悬崖之上又立巨石,如人形恭候远客;有的是森林之中骤涌坍岩,如下山群虎雄视大江……难怪《呼玛县志》序言中赞叹此段黑龙江“不亚于长江西陵峡风光”。
我跑到船头问船长此处胜景名称,他微笑着说:“叫大呆山、小呆山。你没看出那呆呆的样子吗?”我弄不清真叫这个名字呢,还是他善意地嘲弄我。
晚10点,黄昏降临大江,船行尹家大岛浅滩。这里数岛并列、险滩处处、江水漫流,航道浅而窄。特别是大江在这儿甩个大弯,岛上和岸边的森林茂密,遮挡住视线,使上下来往船只望不见对方情况,过去往往临时仓促避让,造成搁浅。因此这里几百年来就被放排工和船工叫作“尹家大炕”,意思是船和木排冲上沙滩,进退不得,就像上了火炕一样。为了航行安全,江左岸的悬量峭壁上设有苏联的航标站,日夜为两国来往船只导航。此刻,船长举起望远镜,朝航标站升起的信号标志瞭望一下,果断地传令:“上游驶来船只。转舵,退回 455号航标,抛锚避让!”
我好奇地从船长那儿借过望远镜观察,距离一下拉近了:悬崖峭壁上竖着的高杆上悬的标志是一个朝下的黑三角,下边还挂一个圆桶。黑三角的一角朝下,说明上游有船正向下游行驶。我们乘坐的“龙客”108退回455号航标不久,果然有一艘我国的拖轮拽了一驳船原木,在晚霞中顺流而下,渐渐消逝在暮色之中。不知怎的,此刻我的情丝仍系在对岸崖顶的航标站。我猜想,那里也许住的是一位络腮胡子的俄罗斯老人,已经在那里默默工作了许多个春秋;也许住的是一群性格开朗的俄罗斯姑娘,刚刚毕业便来这里作航标工作,像中国长江三峡女子航标班一样;甚至可能是一对汉族的恩爱夫妻,自愿在这荒凉偏远的界江畔生活,像两颗黑夜里的星星……他们的心地是善良而崇高的,不论是黄头发或黑头发的人,只要是航行在这母亲般的河流上,他们都给予深情的关注、衷心的祝福。他们是大江的眼睛,爱的使者!
此刻,我悠然忆起半小时前,船过苏联切尔纽约夫镇的情景。
落日的余辉在天空散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矗立江畔的小镇和镇后的群山都笼罩在淡淡的暮色里。由于这段大江的主航道紧靠苏联江岸,因此小镇风景看得格外真切。靠江下游这边大概是新区,都是一个样式的灰白色平房;靠上游那边房屋较杂,有许多是绿色尖顶的“木刻楞”,门窗上都雕着图案,显得古老而雅致。只有镇后的树林稀疏处偶尔露出几幢二三层的乳白色小楼,像是别墅。整个小镇朴素、美丽,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反倒有一种亲切感。它是在契珂夫的游记中出观过呢,还是在屠格涅夫的散文中出现过呢?正在沙滩上嬉戏的苏联孩子见我们的船来了,都跳跃着欢呼,奔跑着追赶,被船落远了,仍在频频招手……
几天的黑龙江航行,在我的心海里渐渐掀起这样的波澜:黑龙江两岸的人民的心还是相通的。但愿这条美丽的国境河流不要成为隔开两岸人民感情的鸿沟,而要成为连接两岸人民友谊的纽带!
夜泊在455号航标附近的山脚下,翌日再过尹家大岛浅滩。春江、明月、花林、芳甸……那些在古诗《春江花月夜》描写的意象,都在我的眼前一一再现。
我的梦展开翅膀,在大江两岸的青山绿水间盘旋、歌唱。
五、两岸幽幽的绿
6月10日,江雾散尽。6时,客船启航,过尹家大岛淺滩。
主航道上,有我国的挖泥船队在疏浚航道,不能航行。客船从我江汊子驶过。为了防备搁浅,双体船头上各站一名水手,不断用测水探测水深,并不时大声向船长报告:
“1.5米!”
“1.8米!”
“大水!”
按常规,水深3米以上为“大水”,现在是枯水期,2米水深船长就让喊“大水”。有“大水”即可保证航行无虞也。
尹家大岛一带环境生态保护得很好。航行时,我们不时看到一对对鸳鸯和一群群野鸭子在江中嬉戏,客船行驶过来也不惊慌逃走。有时,一群群小鹿从岸边的树林跑到滩上饮水,在平静的江水中欣赏自己的美丽身影。我们还碰见一只在江心洗澡的黑熊,它听见马达声后不慌不忙地向江边泅游,不一会儿就爬上岸,躲进森林里。由于这一带人烟稀少,加之界江两岸不准鸣枪,因此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生长,没有任何危险,使这里成为童话的王国。
船行黑龙江,我总觉得像进入如诗似画的梦境。特别是斑斓的色彩,更难用文字描绘出其美丽变化。此刻,在太阳的照耀下,船左的大江是冷调子的蔚蓝色,江边的沙滩是金黄色,岸上的野草是浅绿色的,柞树和白桦的树冠是棕绿色的,山坡上的樟子松林是橄榄色的,天空则是淡青色的。这一层层起伏柔和的大自然色彩像五线谱,在演奏着一首动人的乐章。而在那辽远的天幕下游牧的马群、牛群以及飞翔的洁白鸥鸟,不就是跳动的音符吗?
我又走向船右舷眺望。此刻,船离江岸很近,给人的印象就是“绿”,幽幽的绿、宁静的绿、单纯的绿。紧贴江岸的山林是绿色的,倒映在平静的江面的山影也是绿色的。细辨之,那岸上树木多为一丛一丛的,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却皆为竖条状,其绿有深有浅,比岸林更为抽象、更有神韵。同船的青年画家程铁男说,他已构思了一幅油画,整个画面就画江中的绿色森林倒影,题目叫《森林千里》我仔细品味,不禁叫绝。黑龙江两岸森林连绵不绝,何止几千里?任你的彩笔再神奇,又怎都囊括呢?
晚10点,客船又搁浅于黑龙江主航道上。船头水深1.2米,船尾水深才1米。任发动机轰鸣,螺旋桨飞旋,大船纹丝不动。只好在此处过夜。
初月如丝,为平静的、银白的江面洒一抹清辉。奇怪的是弯月刚刚从苏联江岸的山峦升起来,瞬间又隐没在山后再也没有露面。只有我岸沙滩上飘忽着一堆篝火,彻夜不灭。大概是夜渔人在露宿吧?
六、情系开库康
6月11日。村前有宁静的黑龙江水,倒映着蔚蓝色的天空;村后有大兴岭的森林,飘浮绿色的云彩。
我们乘坐的客船在这里停泊一个昼夜,我感情的轻舟就环绕在这里再不愿启航。
开库康,北纬53°线上的小小村落。穿过一片片漏进斑驳阳光的森林,我和吉林作家文牧离开作家采访团航船,寻访开库康村的风土人情。没有认识的事物总觉得神秘,而神秘总是那么有诱惑力。
开厍康村落不大,但很整洁,家家户户都用斧劈的木头垛成围墙,像一座玲珑的木头城。
我们搭上一挂拴着铜铃铛的马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大街,看见这里的少女们长得出奇得漂亮,穿着也很艳丽,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不由吸引住我们的目光。四十有余的吉林诗人文牧兄被一行走的俊美少女所吸引,竟然鬼使神差地跳下急驰的马车,尾随那位少女走进商店,与其搭讪闲聊。过后,他幽默地感叹,要是自己再年轻20岁,干脆就留在这北疆小镇当倒插门女婿算了,终日与美妻相伴,何必陷在烦嚣的大城市里为世俗所累?
开库康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沿江楞场。一垛垛大山样的原木垛拔地而起,排开三五里远,全是清一色的大兴安岭特产——樟子松。离得老远,就能闻到那飘荡的、松木特有的松脂清香,令人心醉。江边已经装满原木的船只和等待装运的船只一艘挨一艘:“富拖323”“绥运拖208”“黑木拖315”……光看那船号就知道这些原木将送向多么遥远的地方,给四化建设的大厦送去多少梁柱。虽然有些船因江水太浅不能启航,但那些势若游龙的木排载着朝霞与晚霞顺江飘运,浅滩暗礁又怎能阻隔?
我想起十几年前在嫩江上看放木排时的景象,与这儿极其相似。自然,也想起一位诗人的《放排歌》:
一声开排喽群山惊/ 条条蛟龙云中来/ 排头击碎千堆雪/ 排尾拖来绿林海/ 举篙挥退三百峰/ 木排跃水驾云彩/ 朝赶旭日晚追月/ 风浪里的生活多气派/ 排上窝棚里睡得稳/ 吊锅里鱼香飘天外/ 晨遇江雾铁臂拨/ 晚逢山窄 篙劈开/ 两岸青山展画 屏/ 一江绿绸任剪裁/ 放排歌一曲掠云飞/ 千帆百舸身后甩/ 直奔彩霞升腾处/ 为祖国赶送栋梁材
所不同的是,江山依旧,日月常新。如今,拖木排的轮机声代替了放排工的歌声。那昔日的举篙人现已手握船舵,昂首船台,与骄傲和自豪齐飞在波光粼粼的大江之上。
一位抬木工上工,我们与他结伴同行。他告诉我们,黑龙江过去只航运县以下小林场的木材,大兴安岭林区的八大国营林业局的木材,全靠铁路运输,因而造成铁路运输紧张。从去年开始,国营林业局在黑龙江试运木材,仅开库康就有500多名农民承包装船,已装运木材3万立方米。谁能想到,过去偏远闭塞的开库康,如今已经展翅腾飞了。
在江岸的一座山谷里,我们看到了装船的情景。一伙伙抬木工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把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原木搭上肩,踩著跳板一步步抬上船。听着他们整齐地吆喝着低沉、雄郁的号子,心中不由掠过一缕悲壮的情感。
开库康沿江风景十分幽美。江岸一座悬崖上,有边防战士修建的一座八角凉亭。凉亭周围白杨林钻天,野玫瑰粉红,仿佛世外桃源。登亭纵览,别有丰采。身后,是祖国连绵的群山,苍郁的森林里边蕴藏着珍禽异兽和古老的历史;眼前,江对岸是俄罗斯辽阔的草原,草原的背后远方也是幽蓝的群山和白云,那里肯定也有动人的少女和童话。隔开两国领土的黑龙江水,从遥远的群山间静静流来,又静静地向遥远的山间流去,没有一朵浪花,没有一丝涛声,像一位娴静的女子枕着臂膀做着甜甜的梦。此刻,高歌会惊醒她,描写会亵渎她,只有用脉脉的目光亲吻她,才是最真挚纯洁的爱。
我梦的风帆停泊在这里,再不愿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