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河渠记忆
2023-12-19张孟张叁
张孟 张叁
【前言】舅父张孟,1954年生人,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回村当农民。他前四十多年在农村,之后二十多年主要在城市打工。他经历曲折,又热爱学习,我于是建议他写点个人回忆。这对他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自学了汉语拼音,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查字典;不会电脑打字,就一笔一划写在白纸上,再交给四舅父张强录入电脑。个人是社会的细胞,公民记忆是民族历史的血肉。当传统农村正在消逝,祖辈、父辈经历的那些岁月离我们越来越远,舅父的这份“磨河渠记忆”,自有别样的价值和意义。(张叁)
磨河渠,我生命的摇篮
磨河渠是流经我们村的一条小河,名不见经传,而且消逝已四十多年。但她对于我,意义非同一般。
我们村位于周至县东南沿山地带,在耿峪河西边,所以叫“耿西村”。周至县汉武帝时建县,距今两千多年,以前写作“盩厔”,1964年文字改革时改为“周至”。人们都把周至县叫“金周至”。“金周至”来源说法不一,比较普遍的说法是这样的:周至位于关中平原中南部,南跨秦岭,北临渭河,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在周至境内,秦岭北麓大小峪口几十个,从东到西,比较有名的有耿峪、田峪、?峪、黑水峪、骆峪、泥峪等。有峪必有河,西安的引水工程,就是把周至黑水峪的水引到城里。这些河流水源丰沛,水质甘美,既是沿岸村民的生活用水,干旱时节也用来浇灌农田。与关中其他地区特别是渭北旱原地区相比,周至是旱涝保收物产丰富的富庶之地,所以人称“金周至”。
那时我的家乡真是天蓝地绿、山清水秀。从耿峪沟里流出的耿峪河,不算大河,但长年奔流不息。很早以先,为方便生活、生产用水,先民在耿峪口主渠道之外,开凿了东西两个干渠,磨河渠是西干渠。这条渠流经大小十多个村庄。沿渠上下,人们利用水位落差,修建了二十多座水磨,其中一座水磨就在我家老屋后面,曾经是我家的私产,解放后交归集体所有。我的伯父生前曾常年看管这座水磨。
在没有电磨的年代,这条引水渠上的水磨,就是村民的粮食加工厂,水磨夜以继日地为四乡八村的群众磨糁子磨面。解放前,我们村没有正式村名,人们就把我们村叫“磨河”。那个时候,谁家的田地在哪里,就把房子盖在哪里,形成了零散分布的农庄。解放初,我们队只五家老住户,之后从陕南商县、柞水、山阳等地迁徙来不少人口,村民增加到二十多户。
那时没有电,没有机井,没有农业机械,没有化肥,没有农药,粮食亩产也就一百多斤,遇到好年份能达到二百斤。全村没有一辆自行车、架子车,也没有橡胶轮的马车。当时的马车,车厢、车轮、车轴全是用木头做的,套上三个牲口,只能拉一千多斤。生产队养着二十多头牲口,有牛、马、骡子,需要三个人整天给牲口铡草,一个人捺铡把,一个人给铡口喂草,另一个人递草。村里有句农谚:“麦菅滑,苜蓿夹,谷草好喂没人捺。”因为谷草粗硬,得使出大力气,才能把铡刀捺下去。
清晨,大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磨河渠挑水。怕白天有人洗脏东西污染河水,每户都备有一口大水缸。我家家大人多,那口水缸能盛八担水,一担复一担,把水缸盛满,母亲要忙碌一个早上。上午,人们把要上磨的粮食一筛一筛放在河里淘。午后,女人们端着木盆结伴来到河边洗衣服,说笑声、捶衣声、水流声交织在一起。傍晚,庄稼汉卸了犁、扬罢场,每每都要来磨河渠洗一洗,冲走污垢,洗去疲劳……
水渠两岸,人工栽植和自然生长着很多树木,有柳树、槐树、榆树、椿树、杨树、橡树、柏树、柿子树等,一个挨着一个,从远处望去,好像一条绿色巨龙。由于常年水流不断,这些树木生长十分旺盛,有些树木有合抱粗。听母亲说,建立初级社前,国家修铁路伐枕木,仅我家河渠地段的大树,就用十辆马车运了三天三夜,这些都是无偿支援国家建设的。
磨河渠一年四季各有其景,是我儿时与小伙伴们玩耍、游戏的好地方。春天,柳树发芽时,我们来到磨河渠,折几根笔杆粗的柳枝,做成柳笛,笛声唔哩唔啦,响彻村寨。夏天,我们经常在磨河渠游泳,一边耍水,一边逮鱼、捞虾、掏螃蟹,拿回家让大人给我们炒着吃。夏天最惊险、最刺激的游戏要属钻“龙窝”。水磨房底下,有一个圆形水潭,水潭内有一个直径四米的水轮,通过同心轴和上面的石磨相连。水潭上边的进水口,是一条四五米长、六十多度倾斜的水槽,河水从水槽疾速落下,落差产生的冲力,打动水轮从而带动石磨旋转。河水在水潭内回旋缠绕,形似蛟龙,人们便称之为“龙窝”。水磨停止工作时,我们便顺着水槽往下溜,冲进龙窝深处的水潭里,感觉非常刺激。有时水磨运转时,我们大着胆站在水轮上,背靠轮轴随水轮转动,像打轮子秋一样。那时,我们无忧无惧,快活得像河里的一条鱼。
到了冬天,磨河渠开始结冰,河面上凝结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有飞禽走兽,有刀枪剑戟,十分耐看。河边的草叶溅上水后形成冰棒,掰下放在嘴里,格嘣格嘣脆响。当河面上的冰越结越厚,能站住人时,我们就在上面滑冰,追逐嬉戏,摔个四仰八叉,也不觉得痛。有时冰未冻厚,我们刚踩上去,就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瑟瑟发抖回家,还要做好挨骂的准备。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电力运用普及,七十年代后期,水磨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机井也越来越多,人们有了新的生活和灌溉用水。磨河渠上的大树也在1967年春天的乱伐乱砍中消失殆尽。在1978年至1980年之间,生产队平整土地,磨河渠被填平,变成了耕地。
磨河渠虽然从地理上消失了,但她一直在我的心中流淌。她养育了我们祖辈几代人,是我生命的摇篮,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母亲生过七个女儿后,有了我
母亲后来对我说,1954年,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母亲是民国二十六年和我父亲结婚的,当时她二十一岁,父亲十六岁。第二年就有了我大姐。大姐長得像父亲,大眼睛,盘盘脸,全家人都很喜欢,特别是祖母,视大姐为掌上明珠。祖父去世早,老屋烧炕上常年就祖母一人。大姐两岁上下,祖母就让大姐随她睡,一直到大姐出嫁。大姐晚年清口、信神,包括她的长寿,都像祖母。
过了两年,母亲生下我二姐。一看还是女子,父亲就不高兴。襁褓中的二姐连续多天发高烧,父亲懒得给他看病,母亲只好用土方子,一会儿用针扎,一会用被儿捂,给耽搁了。二姐从小听力受损,大脑反应也有些迟钝。
再过两年生下我三姐。还是女子,父亲当时就要把三姐提出去活埋,接生婆和邻居反复劝说,父亲才作罢。他一气之下躲了出去,好几天都不回家。
接下来几年,母亲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子,一个生下来几天就夭折了,另一个送给亲戚抱养,长到两三岁病死了。
1948年,我四姐出生。父亲那一段正好外出,四姐才存活了下来。
四姐还不到百日,一天,一匹战马从村头跑过,马上的人一路喊着:乡亲快逃啊,遭殃军(中央军)就要来了!大姐那一年十岁,她一直忘不了全家出逃的那个下午。一挂牛车停在家门口,全家都上车了,祖母却丢心不下家,死活不上车,说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想活多久,遭殃军再歪,能把我一个老婆连骨头吃了?没工夫劝说,父亲直接把祖母抱上车,用鞭子猛抽牛胯骨,向耿峪沟里逃。
进山沟不远就没有牛车走的路了,只有步行。全家老的老,小的小,包包蛋蛋,祖母是小脚,爬山十分艰难。山上山下都是逃难的乡亲。山外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母亲脚下一滑,摔倒了,差点和怀里的四姐一起掉进深沟。父亲转过身对母亲说:把四女子给我!母亲刚要把四姐递出去,见父亲脸色铁青,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没有松手。父亲一把拽过四姐,就要往沟里扔,说:“大人都快没命了,还抬举她弄啥?!”母亲扑上去抱住了父亲,涕泪俱下:“你要撂娃,把我一起推下去……”
当时正值解放战争,解放军驻扎在耿峪河西边,国民党军驻扎在耿峪河东边,一会儿你打过来,一会儿我打过去,拉锯数月难分胜负。周围的老百姓都在山里逃难。我们一家人寄住在耿峪马岔沟一个亲戚家里。
十年间一气儿生的都是女子,加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差,经常拿母亲出气,稍不顺心就对母亲拳打脚踢。
在大耿峪口,磨河渠上下,说起母亲,恐怕没有人不知道。我舅家在集贤大堡子,书香门第,外祖父是是清末秀才、教书先生。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在家庭的熏陶下,知书达理,还略识诗文。在我们村,不管谁家婚丧嫁娶,在礼仪方面若有含糊,都会来领教母亲。邻居小两口吵架,媳妇住娘家不回婆家,邻居会请母亲去娘家斡旋说和。她下得厨房,出得厅堂,因为没有生男孩,就遭受无端的辱骂殴打,她想不通,曾跳河自尽,但被人打救了上来。
1950年农历七月的一天,天将亮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乡村的寂静。我五姐出生了。
祖母从屋子西南角烧炕上抬起半个身子,对着东北角的厦房高声问:“生了个啥?”厦房的门半掩着,接生的巩家婆回应道:“天黑很,看不清。”祖母哇地一声哭了:“亏了人了,咱亏了人了,张家这是要绝后啊!”一边哭,一边骂。
刚刚生产过的母亲蜷缩在炕角,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连哭都不敢出声。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她的脸上水光闪闪,说不清是汗是泪。父亲蹲在前房檐台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家里的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走到他跟前,他飞起一脚,狗像一块泥巴被甩出丈外。
天亮了,他走进厦房,对母亲说:把这女了撂到炕席背后,不准管,不要给吃奶,死活由天!
父亲在家从来说一不二。母亲不敢管,四个姐姐却不管这些,她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不到三岁。一会儿这个进屋掀开炕席看一下,一会那个又来了。看了都说,妈你看,妹妹好奴(漂亮),你看她不停地哭,不停张嘴,她饿了,妈你给她吃些奶吧!母亲连头都不回一下,泥塑木雕似地枯坐着。
白天过去了,又是一个黑夜。炕席背后的哭声慢慢弱了,小了,最后止了。父亲觉得这女子一定餓死了。他披衣而起,准备天亮之前把这个女婴抱出去埋掉。新政权刚成立,宣传不许残害生命,他不敢让旁人看见。当他掀开炕席,却看到一双眼睛,睁着,闪着明亮的光。父亲忽然有些胆怯……他在厦子脚地走来走去,最后对母亲说:看来这女子命不该绝,你给她吃些奶,我一会儿把她送给别人家。
父亲把五姐送给了本村本族没有儿女的五妈家。第三天,我大姐偷偷跑到五妈家,说五妈五妈,我妈的奶胀痛,在家哭呢,我想把我五妹抱回去,让我妈给她吃个奶,再送回来。五妈答应了。
就这样,五姐又回到自己的家,却再没有被送出去。几个姐姐舍不得这个妹妹,母亲也舍不得。
五姐长到半岁,还没有名字。一天,楼观台一个道士路过家门口,想要些水喝。喝水毕,母亲说,大善人,给俺这毛蛋娃起个名子吧。道士问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你家前面生了四朵花,这女子就叫“花落”吧——花落生贵子,你家以后不会再生女娃了。
道士的话应验了!一九五四年,我出生了。
我之后,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
一九五四年,我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先是五月间,在外当兵十三年、杳无音讯的伯父,突然从天而降般地回来了。到了七月,母亲又生下了我。从此,十几年间,母亲因没有生下男娃而过的囚徒般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
有一年,父亲与人吵架,对方咒他说:“你这辈子没儿,下辈子还没儿!”现在,这句恶毒的咒语不攻自破。我出生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腰挺直了,声变高了,走路快了。他恨不得站上终南山顶,向全世界宣布我出生的消息。为给我过满月,父亲把一头大牛卖了,又杀了一头猪。别人家给娃待满月,只待一天客;我家不是,我满月之后一个多月,亲戚朋友你来我往,全家一直沉浸在吃喝迎送的喜悦之中。祖母、父母和五位姐姐,都把我当成宝贝疙瘩。我说个一,他们不会回个二;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们都想搬梯子给我去摘。这样的溺爱和娇惯,助长了性格中的自负和任性,我这一生因此吃了不少亏。
风雨飘摇中,伯父是我们家的压舱石
1954年,我大姐十六岁。麦子即将黄熟的时节,一天上午,她与怀着我的母亲在后院做针线,回家里取剪子,忽然看见一个穿黄军装的人,背着黄背包,拿马勺在家里的大水瓮缸舀水喝。来人显然是从虚掩的前门进来的。大姐吓了一跳,跑到后院:“妈,妈,咱家来了个军人!”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缓慢起身,走进屋里。老屋进深长,光线暗,母亲一下看不清。她又走近了些,揉揉眼,再看,忽然高声喊道:“二哥,是你吗?你可回来了?!”
来人神情木讷,用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耳朵不好,听不清你说什么。
来人正是我的伯父。他出门十多年,没有音信,现在忽然回家了,真是喜从天降!
伯父按家族排行为二,比我父亲大十岁,并不是亲兄弟。祖母一气儿生了两个女孩后,便收养了户县柳泉一户人家的男孩,后来才生了我父亲。1941年,抗日战争处于相持阶段,国民政府征兵,两弟兄必须出一人,伯父去了。
伯父不识字,不会写信,也不知道让人代笔,一去多年,杳无音信,家里人推测,多半折损在战场上了。他出门时已经结婚,育有一女,妻子熬不过,一年秋忙毕,说是回乾县熬娘家,带着女儿一去不返。父亲曾去找过,但人家已经改嫁他乡了。
伯父回家时近乎失聪。给伯父说话,必须爬在他的耳边,放大声,他才能勉强听见。据他讲,在一次战斗中,一个炸弹在他头前爆炸,他被泥土气浪吞没,失去知觉。人虽然活了过来,耳朵却从此不中用了。精精壮壮出门去,半聋半瓜回家来。他没有去乾县找前妻,也没有再娶。从此,那辆他亲手制作的独轮车成了他的伙伴,劳动成了他的信仰。
这就是伯父当年亲手制作的独木轮车,我们一直保存着。
伯父从部队回来,因为耳聋,就常年给生产队看水磨。水磨原是我家的私产,建社时交归集体。水磨房就在我家屋后,高高耸立,远看像一座城堡。磨房东侧是生产队的菜园,伯父除了经管水磨,还在菜园劳作。活儿虽然不算繁重,也很少见他闲着。
伯父回家两月之后,我出生。八九岁起,我就和伯父在水磨房的炕上睡,一直到我结婚才离开。我这一生,伯父对我的影响、给我的印象,远远超过早逝的父亲。
晚上,他高兴的时候,会给我讲故事、说快板。我后来慢慢弄明白,伯父当兵十三年间,先当国军打日本,解放战争时随部队投诚,再当解放军打国军。他说的快板里,有一段就是反映国共淮海战役的——
蒋介石,大坏蛋,
好事情,他不干,
领导匪徒八百万,
勾结美帝搞混乱……
共产党,真勇敢,
淮海战役再见面。
歼灭敌人几十万,
缴获武器不上算。
邱清泉,把毬挨,
提着袜子拿着鞋,
这看那看没办法,
敢紧给蒋挂电话。
解放军,人手多,
东一捶,西一脚,
打得敌人鳖争窝,
你看热闹不热闹。
他讲的故事,都与战争有关。他说是一支国民党部队进驻村里,一个南方来的排长没见过蜂箱,问哪是啥,村民说你吃过蜂糖吗?蜂糖就是从那个箱子里取出来的。这个排长拿着碗就去蜂箱里取蜂糖。刚打开箱盖,蜜蜂一哄而起,头上、脖项、手上,蜇得他喊爹叫娘。排长一气之下点火烧蜂箱,却引燃了住家的茅草房。连长为了严肃军纪,把排长吊在百姓的屋梁上,用鞋底抽嘴: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伯父耳朵失聪后,在部队做了多年炊事员。他说有一次,国民党部队在转战途中做饭,灶具不够用,士兵就到老百姓家去拿。有一个士兵不问清楚,把老百姓的尿盆子拿来盛饭。士兵们吃得正香时,百姓跑过来,用当地话喊道:“老总,那是尿盆子!”长官正好是本地人,他怕影响士兵们吃饭,便大声训斥道:“妈拉个逼,老子还没吃呢,你就‘要盆子?”
他说的另一个快板,就是他在部队工作生活的写照——
我是炊事员,工作在前线,
烧水又做饭,日夜总不闲。
山里没有井,担水几里远,
趁着天未明,先担好几担。
柴火沒处买,我就到处捡,
担水又拾柴,回来好做饭。
蒸得白馍馍,煮得热稀饭,
爬岭又翻山,挑上送火线。
火线远又远,只嫌两腿短,
扁担颤悠悠,满身直流汗……
伯父自奉甚俭,也见不得家里人讲究吃喝。困难时期,母亲偶尔做回水水面、面皮、锅盔等纯麦面的饭食,伯父就会怄气,一个人躲在水磨房,不吃不喝,谁叫都不回家。他曾经给生产队经管菜园,家里人去买菜,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他都要上秤称,丁是丁,卯是卯,从不马虎。有一次生产队分白菜,本应按人论斤分,但队长自己家里人少,就决定以户论堆堆分,还搞亲疏远近。我家家大人多,但分的菜既少又差。白菜是伯父作务的,他心里不平,但拙于言词,就把从部队带回来穿了多年的羊皮袄反穿在身上。有人好奇,问二叔你为啥这样穿皮袄。他高声说:“咱这人没面子么!”大家哄堂大笑,队长一脸尴尬。
伯父不但吃苦耐劳,还是一个能工巧匠。十三年行伍生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耳聋听力不好,与人交流不便,他便专注各种手艺。做饭、做豆腐、缝补衣服、拧绳子、打草鞋无所不会,木匠、竹匠、石匠、泥水匠无所不精。那些年月,家里的家具、农具,从种菜用的铁耙,到蒸馍用的甑笆,都出自伯父之手。记得有一年元宵节,家穷买不起灯笼,伯父用木匠工具做了一只转灯,亲手用白纸糊好,四姐五姐剪了窗花贴在上面。夜晚点上蜡烛,就地推起,灯笼就开始旋转;推得快,灯笼就转得快,流光溢彩,夺人眼目,邻居的小孩纷纷围过来抢着要推。那一刻,我的心里十分荣耀。
父亲1964年春因病早逝,终年四十四岁。父亲身后的这个家,上有年过七旬的祖母,下有三个未出嫁的姐姐和我们兄弟三人,我十岁,二弟七岁,三弟只有四岁。为给父亲治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欠了三千多元外债。屋漏偏遭连阴雨,两年后“文革”开始,我们家被补定为“富农”成份,母亲三天两头挨批斗……风雨飘摇中,一艘不堪重负的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年已五十五岁的伯父,成为这个家最重要的压舱石。
伯父经年累月为生产队看水磨、务菜园挣工分,又把家里仅有的一块自留地作务得旱涝保收。伯父经常给我说,粪多了粮就多了。为了多积肥,我们家常年养着三四头猪。伯父于是总有干不完的活,打草打糠打料,拉土垫圈起圈。冬季把猪食和好,他要拿手揣一下,不能冷也不能烫。别人家的自留地两年上一遍粪,我们家的自留地一年上两遍粪,因此粮食就打得多,十多年间,我家大体没有闹过大的饥荒。
伯父虽然没有亲眷,但他并不孤单,五个姐姐和我们三兄弟,都是他的儿女。我们兄弟三人,白天是他的小跟班,晚上陪着他在水磨房睡觉。母亲和姐姐们则细致地照顾着他的衣食冷暖。伯父在世时,我家吃饭一个基本规矩,就是伯父不端碗,别人都不能动筷子。有时是活忙,有时是生闲气,他迟迟不回来,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去水磨房请他。
听五姐说,伯父从部队回来后,我父亲曾经给他撩联过重新安家,说过周围几个主儿,都没成。六零年饥馑时期,从甘肃逃荒过来的人群里有个女的,年龄、长相配伯父都合适,就收留了下来。但这个女的特别邋遢,把长满虱子的衣服放在做饭的大锅里煮。祖母是清口居士,怎么承受得了?住了个把月就打发走了。后来,考虑伯父的养老,当着乡贤的面,父亲把我过继给伯父……
伯父的军用包和水壶,一直挂在老屋东南方的柱子上,但包里的复员证不知何时丢失了。他的两件遗物,我们一直珍藏着,一件是他当年在部队用过的铸有“US”字样的饭叉,一件是他的功劳证。他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23军109师205团3营7连担任炊事员,1951年6月,在江苏常熟西门外,因工作成绩突出荣获三等功。立功事迹栏内是这样的文字:“积极工作,对烧饭经常研究烧好,对卫生很重视,团结好,劳动观念强,生病坚持。”
“文革”中给我家补定“富农”成份时,工作组的理由是解放前你家水磨雇过长工。伯父说明明是我当兵去了,家里缺劳力。工作组说拿复员证来,没有复员证就是逃兵,那个功劳证不管用。为了补办复员证,五姐不断写信,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伯父当兵的部队。但部队回信说:时间太久,功劳证上注明的“连长王富贵、指导员陈法贵”都找不到了。
伯父1978年过世,终年六十八岁。他是我们姐妹兄弟心中永远的“恩伯”!几十年来,过年祭祖,伯父的遗像总是置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文革”那年,我辍学回家当农民
1966年秋,我升入小学六年级,领到新书没几天, “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学校刮起批斗风,里先是批斗校长,接着批斗教育主任,说校长和主任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保皇派”。村庄的墙上贴着大字报,“打倒刘少奇”,“打倒王光美”,把他们画成人头蛇身子。后来,一些学生对某某老师有意见,就把老师拉出来批斗。家庭成分不好的老师,成了学生批斗的主要对象。
我国从土改到改革开放以前,给每个家庭都定有成份。城里有工商业、手工业、小商、工人、贫民等,农村有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等。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家庭成份是一个人的主要身分,当兵、当工人、考学,一般不会录取家庭成份中农以上的子女,这些子女也没有入团、入党、当干部的机会。生产队开贫下中农会,中农以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学校里整天批这个斗那个,老师都吓得不敢来学校,学校的教学彻底瘫痪了,我只好辍学回家。回家以后,总闲着也不是事,就想到生产队去干活挣工分。那时口粮都是从集体分配,谁家工分多,分的粮就多。我去找队长,队长说你一个碎崽能做啥活,哪娃娃多哪耍去!我碰了一鼻子灰,哭哭啼啼让母亲再找队长。母亲有些犹豫,一方面她也觉得我太小,当社员不合适;另一方面,多一个人干活就能多一些工分。父亲两年前去世后,家里没有了全劳,九口人吃饭,只有母亲、伯父和四姐在出工。我再三磨,母亲就去找了队长,说娃个头也不小了,闲游乱逛怕生事呢,让他上个工,不当做活就当管娃呢。队长最后答应了。得知自己终于成为“社员”,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很激动,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那时候也不刷牙,把脸一洗,就来到生产队的饲养室门口,这里是社员们每天干活之前集中的场所。饲养室门口一个人影也没有,饲养员已经起来喂牲口。他问我起来这么早干啥,我说我来队里干活。他说你一个鼻涕娃娃的能干啥活。我热腾腾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凉水。过了好大一会儿,社员们三三两两到了,队长也到了。谁谁谁锄苞谷,谁谁谁拉土垫圈,队长扯着嗓子,一一给社员们派活。我支着耳朵,一直在等队长叫我的名字,他却始终没有叫。社员们先后散去干活了,最后,除了队长,饲养室门前又只剩我一个人。我忐忑不安地走到队长跟前,“队长,……”却不知道说什么。队长看了我一眼,很不耐烦地说:“你跟王老汉吆雀儿去吧!”
我转身小跑去追老王叔,来到了四王庙后边的谷子地旁边。一起吆雀儿还有三个人,他们都比我大两三岁,是一起念过书的同学。我们队种了五十亩谷子。谷子快成熟时,小麻雀一群一群的,一群最多有上千只,在谷子地连吃带踩蹋,如果不派人驱赶,谷子就没有收成了。
干完一天活,晚饭后,全体社员又都来到饲养室,这回是来记工分。饲养室西边两间是牲口圈,槽头拴着二十多頭牛马,东边一间盘着一张很大的火炕。火炕既是饲养员的床铺,又是我们生产队的“光棍俱乐部”。农闲时节或下雨天,队上的光棍们就聚集在这张火炕上,说笑打闹。但每天晚饭后个把小时,这里是严肃的工作场所。
炕边有两个炕背栏,高出炕面一尺多,各点着一盏煤油灯。男队长跟前坐着男记工员,女队长跟前坐着女记工员。来记工的社员掏出自己的记工本递给记工员。给谁记多少工分,全由队长说了算。男人全劳一天记十二分工,女人全劳一天记十分工。所谓全劳,就是最有力气、干活最硬棒的人,身体软弱的人就挣不了全劳工分。我是第一天干活,没有记工本。队长让记工员给我填一个新记工本,并说:“他今天吆雀儿,给记三分工。”我捧着记工本,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就像捧着一张奖状。平生第一次挣了三分工!当晚又兴奋了大半夜。
我刚参加劳动没几天,一天上午,队长来到我们吆雀儿的谷地边上,对我们几个人说:“今天下午在饲养室门前的大场上开贫下中农会,凡是贫下中农成份的社员都参加。”我听了以后,脑子嗡地一响。因为我家是“上中农”成份,我是没有资格去开会的。上午放工回家,我就倒在了炕上睡觉,母亲叫我吃饭,我说我头疼。四姐看出我的心思,她说:“肯定是下午开贫下中农会,把你气的来。”母亲就劝我,不要生气,队上成份高的人也不是咱们一家子,不开会就不开会,咱好好给人上工。在母亲的再三劝导下,我吃了一碗饭,拿起吆雀儿的鞭子去了谷地。我知道,下午在地里吆雀儿就我一个人了,我只能与雀儿为伴。
正当我向谷地里走的时候,老远看见前面队长在跟一个人说话。我就绕开他们走了另外一条路。队长看见了我,从路的那一头截住我。队长说:“我看你人不大,心思还挺重的,下午不去地里了,到大场开会!”我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
大场上人很多,男女老少有一百多人,大队的几个干部也来了。大家叽叽喳喳,不知要开什么会。过了一会儿,从北边开来两辆大卡车,飞尘扬沙地开进大场。前面一辆驾驶室的顶棚上面,架着两挺机关枪,车厢里站满了人;第二辆拉的是敲锣打鼓的人。他们每人胳膊上都带着红袖章,红袖章上印着三个大黄字,“红卫兵”,还有两个小字“工联”。前面那辆汽车驾驶室的门打下,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在我们大队蹲点的公社干部,给同来的另一个“干部”介绍了我们大队的干部和生产小队的队长。双方一一握手后,那个“干部”叫车上敲起锣鼓。咚咚锵锵敲了十来分钟,那个人把胳膊扬起,打了个响指,锣鼓停了,他就带领汽车上的人呼口号:“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公社干部让社员们跟上一起呼口号。呼完口号后,公社干部让大家安静,现在正式开会,下面由李司令讲话。李司令就是刚才领大家呼口号的“干部”,他自称是周至县红卫兵总司令,让大家叫他“李司令”。他说我今天就讲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叫每一个人都要加入“工联”队伍(即周至县工人联合会),因为“工联”是革命组织。他又说周至县内还有一股反革命势力正在抬头,他们的番号叫“工总”(即周至县工人总工会),不要加入“工总”,那是反革命组织。大约一个小时后,大会结束,他们一群人上了车,又飞尘扬沙地去了我们大队下一个生产队。
这个大会的第二天下午,在终南镇读初中的五姐背着被子和书包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她说是周至县和终南公社的“工联”与“工总”真枪实弹地打开了,死了好几个人。学校的老师都跑完了。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的五姐,也这样辍学了。
五姐上终南中学没有参加升学考试,她是从集贤小学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直接保送到终南中学的。在终南读初中的几年里,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每一学期都能领上奖学金。母亲无奈地说:“不念就不念了,还能给家里增加一个劳力。”五姐给母亲说,她们学校有好多女生准备出去串联,还有人联络她,她到红卫兵领导小组一问,人家说一定要贫农成份的人才能出去,我们家是上中农成份,她就去不成。母亲说:“去不成才好,你出去我还不放心呢。”我们大队有一个姓方的学生,当时与十几个同学去北京串联,回来后给人们说,他们一路天王老子都不怕,走哪里住哪里吃哪里,不用掏一分錢。
就在我回乡参加劳动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大队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从两三个人发展到几十个人,开始只是把大队书记、大队长拉出来批斗,后来发展到只要是干部统统拉出来批斗,还要各生产队的队长陪桩。他们用牛笼嘴做底座,上面用纸糊上一米多高尖尖的帽子。正职戴的帽子上面写着当权派某某某,副职和会计、出纳、委员戴的帽子写着保皇派某某某。农民都不下地干活,整天就是开批斗会,眼看着地里的庄稼成熟了没有人收,一部分庄稼就烂到了地里。农民看着心疼,都自发地到地里收庄稼。
这年冬季,开始“破四旧、立四新”运动。首先拆庙。过去每个村子大大小小都有庙宇,不是道观就是佛寺,有些村还有天主教堂。拆庙运动声势浩大,先是搬神像,后是拆房。拆庙运动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平坟运动。在六十年代以前,农村地里边到处都能看见坟墓,有些大户人家的坟园有几亩地大,堆着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坟头,坟上长的树有几抱粗。平坟运动持续了一两年,各生产队都重新规划了“公坟”,集中地点埋人,不允许随便乱埋。
在平坟运动还在进行的时候,全国性的佩戴毛主席纪念章运动又开始了。红卫兵规定,纪念章不能卖钱,只能给各单位发。有些人没有领到,就动手摘别人身上戴的纪念章。别人摘你身上戴的纪念章,你还不能生气,人家说他是想尊敬毛主席。有时候把别人的衣裳都揪烂了,对方都不能恼。
接着,全国性的学习毛主席语录运动又来了。每人发一本毛主席语录本,规定几天要背过。每一个村子的村口都设有红小兵岗哨。外村的人来本村,先要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如果背不过,几个孩子轮番给你教,直到你背过才能通过。实在背不过,你就得原路返回,不能进村的。这难坏了那些没上过学的老人,他们连亲戚都不敢走了。家家户户的门扇上都喷有毛主席像,或者一个“忠”字,下面一行小字:无限忠于毛主席。家里饭桌的正上方,中间悬挂着毛主席像,两边镶嵌着毛主席语录。每次吃饭前,全家人都要站在一块,面对毛主席像背毛主席语录,背完后才吃饭。这一运动后来逐渐转化成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全家人吃饭前站在一起,面对毛主席像庄重肃立,同时大声说: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连喊三遍,全家人才能吃饭。
一段时间的内乱,导致工厂停工,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严重短缺。那个时间没有打火机,火柴买不到,人们就重新用起了撇火的火链。灌不下煤油,人们就用食用油点灯。蒸馍没有碱,就把草木灰用开水一泼,过滤后代替碱。最后连纸也买不到时,就再没有人写大字报了。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在全国展开。清理对象主要是中农和上中农家庭,当时认为土改时定成份太草率,有的户成份定低了。方法是发动群众,让社员开会讨论给当年的“漏网之鱼”补定成份。在这场运动中,有些人就趁机公报私仇。中农以上成份的家长,每次开会都要站在前一排,面对社员,低下头,任凭社员说三道四,不敢怒也不敢言。有些人受不了这种折磨,上吊的、服农药的、跳井的,死了不少人。我家是上中农成份,也在这次补定成份的范围之内。补定成份的依据,是1946年到1949年期间家庭的土地、财产及雇工情况。专案组的人一会儿说我们家应该补定地主成份,一会儿又说应该补定富农成份。
我们家在那几年有三十亩地、一头牛、一座水磨。伯父1941年被国民党拉壮丁(在解放战争中投诚解放军),家里缺少劳力,本村一个孤身老汉常年给我家看水磨,这被认定为雇用长工。1964年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就是家里的家长,每次开会都要让母亲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母亲身体本来就虚弱,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穿,生活非常困难。物质贫困加上精神折磨,母亲几乎承受不住。母亲后来给我们讲,她当时多次寻过自尽,有时把农药的瓶盖拧开,但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几个没有成人的娃怎么办……
十四岁的我,也懂一些事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勉强还可以忍受,唯有政治上的压迫打击,让人难以忍受。1968年学校基本上都恢复上课,几个同学让我去上学,我想这样的家庭还怎么供我上学?我读再多的书又能有什么用?不要说母亲,在那段荒唐的岁月,我有时都不想活了。
十四岁,我到西骆峪修水库
1968年,周至县发动组织全县的民工在西骆峪修水库。到了七月,大队干部说要我们二队增加两个民工去修水库。队长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愿意去。我知道了这事,就问队长,我想去,行不行?队长说不行,你太小了。过了两天,队长实在找不到人,就找我商量:只要你愿去,就给你每天记与大人一样的工分,但你必须与你妈说好。我一听,高兴极了!我在队里干活,每天才记五分工;去修水库,个人每天只拿半斤粮,其余生产队全包,还能记全劳工分。我就回家给母亲说。母亲不愿意让我去,说我还没成人,修水库活重,我背不住。但我主意已定。最后,母亲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出发的先天晚上,她用麦面和包谷面两掺给我烙了些馍,又给我准备了半晚上行李。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把早饭做好了。我起来洗罢脸,吃了早饭,就背着母亲给我准备好的被子,提着一个装着碗筷与馍的布兜兜,再拿上一把铁锨,高高兴兴地去叫与我一路去的徐大哥。我们两个人从我村子北面的南环路向西走。南环路是前几年刚修的,还没有铺柏油,当时也叫战备路。
我们穿过集贤走到楼观,太阳就慢慢地升高了。七月天气,我们又背着被子,一路直冒汗,汗水打湿了衣裳。徐大哥提议,用铁锨挑上两个人的被子,担着走,一个人担一程。起初我还可以,走出四十多里,快走到黑河边,我就一点走不动了。徐大哥心疼我,后来被子基本上都是他担着。
我们走到马召的时候,日头已经过午。在一条小河边,徐大哥说,咱们歇一会儿。我问他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三十里。我一听,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但是,一想到我是自愿来的,出发时兴高采烈,现在为什么要哭呢?我擦干了眼泪,把兜兜解开取馍吃。
解开兜兜一看,除了馍,里边还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我家的鸡蛋,平时谁也没有吃过,都是用来换油换盐的,只有在谁过生日时,母亲才会用小铁勺,在灶堂给炒一个鸡蛋。我把两个鸡蛋拿出来,给徐大哥一个,他不要,说他不爱吃鸡蛋。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就硬塞给了他。我们两个吃了自己拿的馍,从兜兜里掏出洋瓷碗,在小河里舀了一碗水喝下,就又挑上担子慢慢地走开了。
我早上出门时,母亲让我穿了一雙姐姐给我做的新布鞋。布鞋是越穿越大,所以新鞋都有些吃脚。这双新鞋把我的两只脚都磨破了,脚疼得没办法走路,我干脆把鞋脱了,光着脚片走。徐大哥看我这样子,就再没让我担被子。
我们九峰公社在周至县的东边边,西骆峪在我们周至县的西边边,相隔八十里路。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终于走到了工地。当时我们耿西大队与虎峰大队共用一个灶,有七八十个民工在一起吃饭。我们大队的领工是焦副大队长。他一看到我,满脸不高兴,说:“你们二队这是干啥呢吗,把这么小的娃都弄来做工!”四周的民工哈哈地笑起来。我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比我更小的民工,羞得想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
焦队长极不情愿地给我安排了床位。宿舍里没有床板,都是在地上打地铺,下面铺的是麦菅草,把自己的被子往上面一铺就行了。当我解开被子时,发现母亲用粗布给我缝了一个背心。我这才想起前一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在水缸里舀凉水喝水时,看见母亲房子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我心想就是出门做个工,又不是女子出嫁,至于整晚上不睡觉吗。当我把崭新的粗布背心从被子里取出来的时候,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知道这是母亲一晚上没有睡觉做的啊!
细心的母亲还在被子里裹着一瓶辣椒面子。
我们把床铺好,也就到了开饭的时候。晚饭是一个人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半斤重,一碗用麦面做的糊糊,一小勺黄瓜菜。在家里我从来没吃过用纯麦面蒸的馍。虽然我的心情不好,但馍菜确实很香。我把我的一份吃完后,觉得肚子还没吃饱,但一想到焦队长对我的态度,我又觉得已经饱了。一晚上,我的心情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走了一天的路,却怎么也睡不着。前一晚上在家是兴奋得睡不着,今天晚上又害怕得睡不着,害怕明天领工的不要我,让我回家。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在河边洗了脸,在宿舍门前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到了开早饭的时候。早饭与前一天晚上的晚饭一模一样。我把饭端到河边的大石头旁,准备吃的时候,焦队长端着饭来到我跟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问我拉得了架子车吗?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忽地站了起来。当时架子车还不太普及,以前用的都是木头做的独轮推车,装不了多少东西,没有一定的力气和技巧是推不动的。架子车一左一右两个橡胶轮子,前面两根车辕,不需要人力掌握平衡,车厢也大,与推车相比,无疑先进一大步。我们生产队上一年刚买了三辆架子车,我在队上做活时,拉过多次。我立即站起来说:“没问题,我还爱拉架子车的很!”队长再没有说什么。
吃完早饭,水库大坝上有人吹号,吹了足有三分钟,工友说这是上工的号。早六点钟上工,十一点下工,吃中午饭;下午一点上工,六点下工。每天上工的时候要吹上工号,下工的时候要吹下工号,晚上十一点要吹熄灯号。我刚去的前几天,特别爱听吹号的声音,不论是上工号还是下工号。慢慢地,只爱听下工号,不爱听上工号了。
西骆峪水库大坝的长度我不太清楚,宽度是五十米。给我们大队分的长度是十米,每天垫土二十公分厚。整个坝面垫完土之后,晚上有三台压路机把坝面来回碾压。碾完以后,指挥部还要检测。全县有近二百个大队在工地上,每个大队都在坝面上插一面红旗,红旗上写着本大队的名字,这样便于上级领导检查。整个大坝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我们耿西大队与虎峰大队合用一个灶,为了节约伙食费,每天一个大队抽一个人去挖野菜。野菜的种类很多,如灰灰菜、人汉菜、马齿笕、白蔓子、鸡爪爪、野韭菜、天蒜等等。生活标准是每人每天二斤半粮,个人出半斤,其余二斤是各生产队出的,每人每天还有五角钱的伙食补助。吃的是纯麦面馍,还经常炸油饼,像这样的生活,在家里是从来没有的。我每天主要是拉架子车,从几百米外的土场子把土装满,拉到大坝上。满车是下坡,空车是上坡,所以不太挣人,基本上吃得消。虽然说我年龄小,但我干活非常卖力,每天拉的趟数比成人都多,没过几天,大家都非常喜欢我。
修水库期间,不知是县西哪个大队的人,晚上在我们大队的土场子偷着拉土。当时县上分活的时候,大坝离土场远的大队分的工程量小,离土场近的大队分的工程量大。他们嫌拉土远,晚上在我们的土场子偷着拉土,不知道拉了多少次。一天下午,我们挖的土没有拉完,第二天上工却不见土了,才知道有人偷拉我们的土。当晚我们就派了两个人在土场看着。到了半夜,果然去了一帮人在我们的土场拉土,我们看土的人就挡住不让拉。偷土的人不但不认错,还气势汹汹打了我们的人。我们的一个人跑回宿舍报了信。大队长一吆喝,大家全部起来,拿上镢头铁锨蜂拥而来。对方也叫来不少人,看上去比我们的人还多。眼看着一场群架就要开打。
这时,我们大队几位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来了,他们身体好、胆子正,也能说会道。其中一队的知青丁继平和王小相,两个人都是一米九高的大个子,体重都在二百斤以上。这两人都练过武术,胳膊上都是疙瘩肉。他俩给人群中间一站,大喝一声:“做贼还有理了,要打架的上来!”一下子就把对方震住了。这时三队的知青梁静增也到了。梁静增当时在水库大坝上吹号,偷土一方有人见过他,以为他是工程指挥部的人。对方的声调变低了,三三两两拉上架子车开溜。多亏这几位知青,是他们及时制止了一场械斗,如果真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经过这次事件,知识青年在我们大队的威望提高了很多。
我在这里干了一个月以后,一天晚上,领导召集大家开会。讲完工程的进展情况后,领导让管灶的讲话。管灶的是虎峰大队一个姓付的中年人,他讲了讲灶上的具体情况,并征求大家对伙食的建议。最后他说,由于咱们主要吃野菜,上一个月的伙食费有结余,可以给每人发十块钱。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吃得好、吃得饱、还发钱,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把十块钱拿到手上,翻过来看过去,才知道这是真的。那一天晚上,我又久久不能入睡。过了几天,我的一个堂哥赶着马车来送粮。我们大队共有五个生产队,每个月各生产队的马车轮流给工地送一回粮。我的堂哥给我说,队长准备派人来换我和徐大哥,但暂时还没有人愿意来。徐大哥一听就躁了,下午他就跟着送粮的马车一块回去了。
徐大哥让我跟他一块回去。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门这么长时间,我想我的家人,想母亲,非常想回家。可我冷静一想,我回去在队里干活,每天只能挣五分工,我在这里每天能挣十分工,每个月还有结余的伙食费。想到这里,我决定不回去了。我把我的钱让管灶的换成两个五块,让堂哥把五块钱捎回家,并让他给队长说,不要派人来换我,我愿意一直干下去。
第二个月便进入三伏天,一直没有下雨,天气特别炎热。一天午饭后,我看见有两个人在河渠边的树荫下卖西瓜。那时候卖西瓜都是要叫卖的。我听到一个人在喊:“门扇大的块块,一牙子五分!”当时,我非常想吃西瓜,嘴里涎水汪汪的。我一边给卖瓜的跟前走,一边思量,我要买瓜吃,不就得把五块钱破开吗?这钱不能破的。当我转身走的时候,那个人又叫开了,好像是专门给我喊话:“红瓤黑籽,甜得粘嘴;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不由得又停住脚步,吃不吃,破钱不破钱,两种念头在心里激烈斗争。最后,不想把五块钱破开的想法,战胜了想吃西瓜的想法。在西骆峪做工的三个月里,我没吃过一口西瓜。
第二个月由于天旱,找不到野菜,每人只领了五块钱的伙食补贴。那年流行给背心上印字。西骆峪水库工程指挥部,给每人发了一个背心,上面印着“西骆峪水库留念”。当时我的体重只有八十多斤,领了一个最小号的背心,都大得穿不上身。
在修水库的三个月里,我与一群成年民工一起劳动、一起生活,我觉得自己也長成大人了。水库是八月竣工的。每个生产队都来一辆马车,拉东西拉人。我队上又是我堂哥吆着车,除了拉工具和灶具外,我与本队的七个人一起坐在马车上。马车不比步行快多少,经过大半天颠簸,我们回到队上,天已经黑定了。母亲领着我的两个弟弟,早早就在饲养室门前等着。听到马车进村的声音,母亲就急急迎了上来,大声喊“耀武、耀武”。我知道母亲急于想看见我,又看不见,就高声地答应:“妈,我回来了!”下了马车,借着饲养室昏暗的灯光,我看到母亲欢笑的脸上,挂满泪痕。二弟接过我的被子,三弟替我掮着铁锨,母子四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两位姐姐已经把饭菜摆放停当。起初,四姐五姐也在饲养室东边的桥上等着,听见马车进村的声音后,她们才转身回家舀饭。
养蚕丰收,全家穿上了缣子衬衣
父亲病逝以后,九口之家上老下小,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几乎每年都要带领我们养蚕。
蚕在关中地区是三月二十日前后出籽,五一前后做茧,大约需要养殖一个半月。养蚕是一件繁琐、细致又非常辛苦的活儿。生产队发给我们的蚕种子是从公社供销社领回来的一张纸,有书本儿那么大,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用手一摸涩涩儿的,很像工业用的砂纸。
母亲拿着蚕种子在炕上摸来摸去,想找一块儿温度合适的地方。炕太凉了,怕蚕种因温度不够出不齐;太热了,又怕把蚕种烫死。只有温度合适了,蚕种才能出得快、出得齐。
两天后,蚕种子都变成像头发渣渣的样子,并慢慢蠕动。这时候母亲就把新采的桑叶嫩芽用布擦干净,再用剪刀剪成像头发一样的细丝,开始喂蚕儿。
在母亲精心喂养下,小蚕儿一天天变大,吃的桑叶也越来越多。为了找桑叶,四姐、五姐或者我每天都要背上背篓外出寻找。除了耿西村上下五个生产队,我们还到大曲村、虎峰村、何家寨、安寨子等村去找桑叶。捋人家桑叶要给人家掏钱,一般一棵树两块钱,大些的树三块钱。母亲很有远见。当把蚕种子领回家后,她就到本村和外村定了好多桑树。后来,因为采不到桑叶,有的人家就把蚕饿死了,有的把蚕白送人都没人要。
那时候没有冰箱,桑叶没法存放,蚕儿又娇气,桑叶必须当天采、当天喂。每次喂新桑叶时,都要把上次的残渣和蚕屎清理出来,换一个干净的筛子,把新桑叶铺好,再把蚕一个一个放上去。天天如此。
等蚕儿稍大一点,不仅白天要喂,晚上还得喂一到两次。我与姐姐晚上都不愿意起来,只有母亲每天半夜起来喂蚕。有天半夜,母亲叫三姐起来和她喂蚕儿。半夜是人睡觉正香的时候,三姐有些迷糊,手里端着的煤油灯不小心掉在筛子里。煤油的气味儿很浓,筛子里的蚕儿痛苦地上下翻滚、挣扎,不大一会儿都被熏死了,看得人头皮发麻。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埋怨三姐不操心。
母亲和姐姐们天天操劳,细心侍候着这些宝贝们。它们一天一个样子,快成熟的时候要装十几个筛子,烧炕的半边摞得像小山一样。晚上睡觉,听着蚕吃桑叶的“唰唰”声,像千军万马走过。等到蚕儿浑身透亮,它们才停止进食。这时要割一些竹子梢,把它们码放在一个不睡人的炕上,再把成熟的蚕儿一个一个放到竹梢上。它们在上面爬来爬去,寻找合适的地方,然后慢慢吐丝。吐完丝,蚕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蚕茧里,它们的使命就完成了。等到所有的蚕儿都变成了蚕茧,养蚕的工作才算大功告成。
母亲把收获的蚕茧装到大竹笼子里,让姐姐交给公社的收购站。养一季蚕能挣二三百块钱,对我们家就是一笔重要的收入。有一年养了四板蚕,伯父用竹子编了好多像筛子一样的蚕盘,我们家楼上楼下全都放的是蚕盘。蚕养得多,收成也好,母亲就留下一部分蚕茧,准备织缣子用。缣子在有的地方也叫“夏布”,是用丝线做经线、细棉线做纬线织成的细布,质地柔软,夏天穿着透气、凉快。
母亲叫人在后院盘了一个简易灶,把锅放在上面,请四五个邻居的阿姨来帮忙缫丝。缫丝在磨河渠叫“打丝”,先盛半锅水烧开,然后把蚕茧放进锅里煮。经过高温,紧实的蚕茧变得松散,又可增加丝线的柔韧度。等到白生生的蚕茧全部变成淡淡的黄色,母亲便拿起两根长长的筷子,在锅里把煮好的蚕茧搅来搅去,这时就有丝线的头缠上筷子。一个蚕茧一个线头,每捞上一根,就顺手递给旁边拿着线拐子的阿姨。阿姨们把丝線头缠在拐子上,开始拐线。线拐子在他们手中上下翻转,几个人同时操作,就像一个小小的作坊。
经过几个小时连续不断地捞线头、拐线,直到把锅里的蚕茧都变成一绺儿一绺儿的丝线,缫丝的工序才算完结。这时,锅里是一层红红的蚕蛹。母亲用笊篱把它们捞出来,用清水洗净。把锅收拾干净,倒一丁点儿菜油,烧热,把蚕蛹倒入锅里,加点盐炒成金黄色。蚕蛹是高蛋白食物,而且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能吃到蚕蛹,就如同吃到了山珍海味。
缫完丝,母亲又着手织缣子的各项工作。浆线、经布、刷布、过绳、过综,工序跟织棉布一样。织缣子的纬线要纺得很细,如果纬线太粗,织出的布不平整。织布时脚手要轻,太用劲儿了,经线会不停断线,接头打得多,织成的布就满是小疙瘩,很难看。
那一年三姐纺纬线,由四姐和五姐织布。两人换人不停机,一气儿织了十二丈缣子布。
母亲用新织的缣子布给家里每个人做了一件布衫。年迈的祖母穿上新衣裳,高兴得合不拢嘴:“这布衫又轻又凉快,你们娘儿们真本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