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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2023-12-19陈思宇

粤海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黑洞星空

陈思宇

摘要:王安忆的新作《一把刀,千个字》采用了举重若轻的叙事魔术,以冷静的笔法写出时代的沉重。首先,小说以“黑洞”“星空”这两个宇宙的宏阔意象串联起陈诚的个人生命和时代。“黑洞”在小说中化身“白昼”的对立面,也为叙事提供動力;“星空”不仅指涉“平凡的真理”,亦与《剑桥的星空》关联,在结构层面打开“隔世”“今生”的面向,为小说营造钢厂澡堂的“水汽”感和海市蜃楼之感。其次,小说打破沉闷的唯一方式是争吵,争吵的核心意象指向“黑洞”“白昼”;但陈诚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为整部小说的“五线谱”画上休止符。小说中的上海旧梦、美国往事也突破王安忆小说之前的范式。上海怀旧关联“白昼”“黑洞”,引申出以钢铁厂为代表的工业基地的衰落;爱荷华访美经历亦被改换为陈诚的美国往事,并作为镜像映射出陈诚在上海的精神危机与困境。

关键词: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上海旧梦 美国往事 黑洞 星空

王安忆的很多作品是“防腐剂”或“提词器”式的存在,以语词留存时代的印记,提示读者某一类型的生命形态。她似乎热衷于描写大历史背景下的小人物,而《一把刀,千个字》在这一基础上几乎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以举重若轻的方式完成对时代伤痛的描述。这种笔法轻快的“魔术式”写作关联20世纪中国文学的独特面向。事实上,以个人命运反映时代洪流的作品数不胜数,但多数都在呐喊疼痛,叫嚣主人公在青春期遭遇到的苦难,少有像《一把刀,千个字》这样保持克制和冷静的,小说由此可以解读为没有硝烟、没有眼泪的伤痕文学。这并非王安忆第一部描写时代创伤的故事,从《本次列车终点》《忧伤的年代》《乌托邦诗篇》《叔叔的故事》《考工记》再到这部小说,王安忆的笔墨却是第一次如此“轻盈”。小说似乎在表述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叙事极端隐忍,整部作品没有直接表述伤感和困境,甚至在细节上不乏小戏谑,只在结尾才爆发出陈诚眼中积蓄已久的“液体”。小说震撼的效果和叙事的平淡形成落差。王安忆的洞见在于没有直接批判时代,转而凸显陈诚个人生命的精彩和张力。

本文拟探讨小说的核心意象、叙述策略和故事的展开方式,尝试破解王安忆的“叙事魔术”。关注王安忆如何将《一把刀,千个字》与20世纪的历史重量关联,小说又是如何处理上文所言的“落差”,如何以举重若轻的笔法诠释历史重量并以此解码时代。

一、20世纪的“黑洞”与“星空”

“黑洞”与“星空”在小说中是一组对照和关联的意象,也是王安忆用以解码苦痛、重新编码时代的符码,这一组意象并不是清澈、透明的自然物象,而是多义、复杂的隐喻,为细碎的文本打开广阔的视域。全家福“四个透明相角中间”[1] 的黑洞构成了小说的叙事起点、“源动力”、陈诚的记忆提示和上半部的谜底。“黑洞”不仅是陈诚难以言说的伤疤,象征着母亲身份的缺席,也凸显了小说的问题意识。上部讲述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的生活,第二章开头只是简略提到陈诚、姐姐和师师来美国的顺序,但究竟是什么促使陈诚背井离乡,改名换姓,甘心在唐人街做厨师——一个城市中产阶级或许觉得并不体面的职业,究竟是什么动力支撑起陈诚在美国并无爱情、独自飘零、沉闷甚至没有未来希望的生活?又是什么促使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陈诚没有接受学校教育,反而像《从文自传》的结尾那样去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2]?小说没有直接表述原因,但整部作品皆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

“黑洞”编织了小说的叙事动力,亦是上半部的全部谜底:支撑陈诚后半生的是前半生的“黑洞”。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小说的细碎和冗杂,陈诚试图在零碎的日常生活中完成对母亲、伤痛、过去和上海往事的遗忘。“黑洞”亦展现了“血缘枷锁”,当代文学史上并不缺乏描述母爱的作品,也并不缺乏描写母亲与下一代隔膜或“代沟”的作品,但少有小说这样写血缘的隔膜、血缘的牢笼带给下一代不能承受的重量。“妈妈”在小说中成为一个“黑洞”,小说自始至终没有讲述陈诚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任何片段。但正因为“黑洞”,陈诚才会寄人篱下,走出国门,在细碎的生活中负重前行;也因为“黑洞”,故事中出现多次举重若轻的争吵,文学史上经久不息的婆媳矛盾也因为“黑洞”巧妙地转化成姐姐和师师戏谑性的拌嘴。

“星空”“星斗”“星光”等意象在王安忆的作品中并非第一次出现:《剑桥的星空》中那些与“科学昌明时代”[3] 对应的灵异研究、心理学超验理论和前世今生的怪异魂魄;《今夜星光灿烂》展现的对星儿的怀念;《长恨歌》中那些心里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4]、看星空的孩子们;《旅馆里发生了什么》提到的诸如《聊斋》《搜神记》《一千零一夜》或“未解的秘密”[5] 的象征;《爱向虚空茫然中》的星空让我“又回到婴孩时代”,“婴孩”的“胞衣随风漫卷,腾作一片星空”,而“婴孩”亦是“星空下的籽”[6]。《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星空”则包含更加狂野、灿烂和广阔的含义:与“地球的另一面”陈诚所来自的地方、“艳阳高照的白昼”和“革命的魅影”相对的存在,亦是类似《剑桥的星空》中陈诚前世的象征。

“星空”在小说的语境中存在一组反义词:白昼与凡间。“白夜”“白昼”是史诗时代的幻影,也是高纬度的俄国的象征。“延长的白昼”所在地“日照充沛”,既是以“红场”“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卫国战争纪念碑”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圣地,亦存有“大剧院”“芭蕾舞”等历史艺术遗产。而在王安忆的作品中,与“白昼”关联的情绪也往往是“倦意”“忧郁”“骚动”“喧嚷”或“跃动”。例如:“白昼里的大西洋城蒙着一层倦意”“白昼里的忧郁却是绵长的”“更主要的,是静夜里的独步。白昼喧嚷的语音沉寂了”。一旦“白日将尽”“白昼里的骚动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照亮夜晚”“越过冰川”的“极地的光芒”和“深邃的天幕”下,洛娃老师那“烟花般照亮灰暗的天空”的歌声。杨帆“以地缘概念思考革命的性质”,而那从未出现名字的主人公则如同“飞蛾扑火,由着光的吸引,直向祭坛”,最终消失于“能量聚集”、白昼般的光。

与“白昼”相对,深邃的“星空”是“地球的另一面”。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概念:美国的星空与同一时间段欧亚大陆的白昼并存;更是一种文学隐喻和象征,是小说中主人公们争吵的核心指向。“地球的另一面”象征着夜晚的静谧,也是“史诗罅隙”的暗喻。小说下部,女同学对陈诚的母亲说:“我们都仰望你,就像仰望星空。”女同学自比为“凡间的人”,坚信“平凡的真理”。“星空”的含义于此进一步拓展,化身为理想或英雄的象征。

《剑桥的星空》是王安忆散文中最特立独行的一篇。散文处理的核心问题:逝者能否与活着的人再聚首,逝者与生者通过怎样的方式“联络”,兼及回应了《胭脂扣》《深河》等“投胎转世”“鬼魂”小说,例如阐释远藤周作《深河》中的矶边先生找寻妻子转世的事情。“星空”在这篇散文中成为另一个世界或主人公前世的象征。《剑桥的星空》可以打开小说的内涵和涉及的另一种面向:陈诚在上海的前半生相对于在纽约的后半生似乎是“前世”的存在。由此也不难理解《一把刀,千个字》的结构和叙事密码。上半部是切切实实的事情,下半部的谜底则更像是散文中那些前世“超验经验”的存在,陈诚后半生追寻的是童年时代的迷离印象。模糊、遥远的过去和“香港旧电影里”“红彩绿漆和琉璃瓦顶”的现在时唐人街构成了小说前世与现在时共存的独特表述。倘若以“前世”暗喻小说,便可破解小说如雨天起满雾气的窗户玻璃一般的迷离感、钢厂澡堂的“水汽”感和海市蜃楼之感,也不难理解“后来”章节中陈诚回到上海面临的陌生感、膈阂感和提出的疑问:“未见得近乡情怯,甚至相反,感到陌生。那里的人和事与自己有关系吗?”

从“艳阳高照的白昼”到“满天星斗”,白昼到星空的演变不仅是地理方位、时间的变迁,在陈诚眼中更呈现为“成年人的魔术”。下部,当读者弄明白魔术的秘密后,20世纪天空中那些或隐或现的星斗才逐渐浮现,故事也变得更加动人和清晰。小说的尾声,陈诚重新回到上海。他像是《剑桥的星空》中那些找尋前世记忆的主人公,也像是《本次列车终点》中时代变迁后无法再次确认个人身份主体地位的陈信。陈诚似乎并未对命运的安排感到不妥,人生也并无遗憾。20世纪宏阔灿烂的“星空”也不缺少陈诚和他的市井人生,美国中产阶级、海外留学生的娱乐消遣亦不乏陈诚的一桌菜。生活的困难、逼仄的空间、寄人篱下的生活在20世纪广阔的“星空”中似乎不值一提,但再璀璨的星空也无法遮蔽黑洞的存在,就像再细碎的日常生活也无法消解陈诚的伤疤。20世纪的“黑洞”与“星空”变成王安忆切入时代的工具,小说由此呈现更加瑰丽和广阔的视野。整部小说未尝不可以理解为陈诚的魔术,故事的真正讲述者是陈诚而非王安忆。缠绕的讲述像是烹饪的过程,细碎、繁杂、沉闷,读者也在最后菜肴上桌的时刻才回味过来之前的准备工作。

二、两种声音与小说的语言实验

即便王安忆之前曾宣布自己的写作“不要语言的风格化”“不要独特性”[7],小说仍体现了王安忆式语法。小说之所以沉闷、难读,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为王安忆独特的语言实验。这种独特语法包含几个层面:合乎语法但是突破日常的语言、对白,小说讲述过程中类似蒙太奇的细碎、闪回,缺乏紧张的故事、剧烈的矛盾冲突,散文化的语言。

首先,小说很多地方突破日常用语,最突出的例证是母亲的同学当面称呼陈诚为“你母亲的孩子”。多次出现的称呼语“母亲的孩子”在日常生活或口语中几乎不可能存在,但放置在小说中却全无“违和感”。文学真实和日常真实于此产生冲突。这一语言实验或对日常用语的有意叛逆帮助我们重新理解故事的叙述缘起,小说与其说是陈诚的前后半生,不如说是“母亲的孩子”的前后半生。真正的主人公是“母亲的孩子”,“陈诚”只是一个符号和代称。这一称呼语提示了小说的核心问题:陈诚为什么要被家庭、血缘牵绊?小说主题可以解读为:陈诚是如何在旁人看来无趣的厨师生涯中褪去血缘束缚的。这一突破日常的语言实验将血缘对下一代的影响“明显化”和“可视化”。

其次,小说基本没有剧烈的矛盾冲突,也缺少跌宕起伏的情节。故事打破沉闷、安静的唯一方式便是斗嘴或争吵。回顾小说着墨较多的七次语言交锋:

第一次师师和鸽子的斗嘴。第二次“寡言的”父亲与讲者关于解放战争的争吵。第三次鸽子“原子弹爆炸”一般质问父亲:“妈妈在哪里?”。第四次鸽子和父亲关于过去的争吵。第五次兔子“单方面”关于“放弃读高中”的争吵。第六次父亲、鸽子和阿姨关于母亲的争吵。第七次,父亲和女人关于哥伦布鸡蛋的争论。七次争吵的核心意象指向“黑洞”与“白昼”,即母亲的缺席和高昂的时代理想。两种声音对应小说中出现的两组对照人物:“身在边缘,进不了历史潮流”的胡老师、陈诚;以及热衷革命的父亲等。以父亲为代表的声音阐释“上海市民欢迎解放军进城”,而以主讲人为代表的声音则阐释“人流冲突,惶遽骚动”,甚至“马蹄踩踏,遍地哀鸿”。陈诚缺少母亲,按照常理“长姐如母”,于是古往今来经久不息的婆媳矛盾巧妙地转化为长姐鸽子和媳妇师师的拌嘴;姐姐缺少母亲,“生长痛”转化为争吵中“爆炸”式的鸣响;父亲将“革命和儿女”视为人生中“勉强可称道的”两件事,认为主讲人所言不实。交锋的双方互相对峙,形成奏鸣曲中的高低声部。很有意思的是,这些争吵、两种声音都不涉及陈诚,即便事关自己是否上学,陈诚也只是“平和”应对。陈诚是整部故事的讲述者,但在这些争吵中彻底成为沉默者和旁观者,为这曲喧哗的协奏曲画上休止符,在喧哗和白昼中保持隐忍和冷静,在夜晚和“黑洞”中砥砺前行。这也正是王安忆所言:“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8] 以父亲为代表的高声部、强音;以鸽子、讲述者为代表的低声部、弱音和以陈诚为代表的休止符,使得小说在主旋律外呈现多个次旋律,以此立体、充盈。如果说上述争吵象征着语言的洪流与喷涌,那么陈诚的沉默则是语言的阻塞。恰如音乐中的休止符往往会与结尾的喷涌形成对比,陈诚的沉默在结尾走向汹涌,但经过岁月沧桑和苦痛后的陈诚失去了言说的勇气和能力,转而以沉默应对情感的“炸裂”。整部小说以语言的沉寂、停滞和喷涌、奔流构成旁白之外的和弦。由此生发出一个问题:陈诚的沉默是主动保持缄默还是“被消音”?他选择沉默是否因为自己无法归类于两个声部?

小说中最独特、最动人的部分则是“食物中国”的展现,关于食物、做菜的“碎碎念”几乎可以与现代主义经典作品的细碎、繁杂媲美。从《天香》到《考工记》,王安忆的小说不乏手艺人,但“厨师”职业的选择显然独具一格。所谓“君子远庖厨”,鸽子的看法或许很具有代表性,认为弟弟的选择是“不上进”的表现,这样的选择亦跟重视知识的20世纪80年代错位。但王安忆却将旁人或许看不上的生命个体纳入20世纪广阔的“星空”中细致勾勒,凸显陈诚的个体选择。借用书中的比喻“在纪念碑巨石的压力下,躯壳缓慢地迸裂开来,长出狗尾巴草”,陈诚是“罅隙”中的主人公,在旁人或许觉得无趣的“庖厨”中找寻生命的闪光点和火花。小说里面繁复、细腻的烹饪过程实则是王安忆的魔术。平凡的食物经过语言这一道具被倾入陈诚的情感和淮扬独有的清韵。“日复一日”的做饭过程也经过“叙事魔术”转化为精致、细腻、温暖的生活方式,陈诚在散文化的语言中被赋予充分的劳动尊严。精细的淮扬菜做菜过程背后不仅是陈诚在日常生活中用力忘记痛苦、忘记“黑洞”,更是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用力找寻的“食物中国”。这些食物在当代文学史上或许都应有立足之地。当代文学史上很多经典的描述“吃”的作品都无法摆脱饥饿和主人公的生存困境。小说则将软兜、野荸荠、清炒鳝糊等食物放置在国族视阈中进行讲述,独具淮扬韵味的食材成为身在异国的陈诚体认国族的符码。

小说的真正重点并不是时代创伤,而是以陈诚为代表的个体生命在大时代中的激情与生命本身的光辉、弹性和“光晕”,是语言交锋“两种声音”中的“休止符”和沉默者,亦是异国他乡支撑陈诚走下去的“食物中国”。

三、上海旧梦与美国往事

小说不仅有“白昼”“星空”“黑洞”这些宇宙中的宏大意象,亦有上海、纽约的微观地域视角。书写上海旧梦与美国往事已经成为王安忆的独特之处。

王安忆之前的上海书写集中在《长恨歌》《富萍》等几部作品。上海往往关联弄堂、“上海怀旧”“海上繁华梦”等,王安忆也因此被王德威称为“海派作家,又见传人”[9]。但《一把刀,千个字》溢出了之前固有的上海范式。“上海怀旧”被改写成了“工人时代”的没落,亦呈现了“后工业时代”的独特景观。结尾促使“沉默者”陈诚压抑不住情感、眼泪“排山倒海”的不仅是个体生命经验,更是以钢厂没落为象征的工业基地衰落与时代“消音”。曾经“隆隆的机器声”“火星子四溅”的车间转变为“一个个展室”,作为上海工业时代象征的机器转变成雕塑,“爷叔带来洗澡的钢厂”亦变成供人参观的“创意园区”。氤氲在上海旧梦中的抒情性结尾启发了一个更加宏大的问题:钢厂體制改革与工业时代落幕。工厂改革、以爷叔为代表的工人退场等集体记忆在小说中是“次旋律”、伴奏、弱音式的存在,但整部小说的“重量”却由此增加。

从《母女同游美利坚》《伤心太平洋》《新加坡人》《香港的情和爱》《红豆生南国》《剑桥的星空》《我爱比尔》,再到《乌托邦诗篇》《纪实与虚构》《向西,向西,向南》,王安忆有很多涉及境外或境外人的作品,不少作品中的异域只是故事发生的“片场”或王安忆自身经历的展现,不承载小说主要的意义表述功能。但《一把刀,千个字》中的美国不仅关联王安忆参与的“爱荷华写作计划”“出国潮”,更成为小说主人公们逃避的场域,文本内外的空间由此打开。

小说两次主要的地理位置变迁:陈诚从上海到纽约再到最后归来。空间的变迁被解码成两个层次:陈诚的个体经验,两个时代的并置。

首先,小说展现的并非真实的上海、纽约,而是读者经过陈诚的“滤镜”观看的、带有个人化主体印记的“符号”。上海、纽约成为关联陈诚前后半生的符号象征和情感承载体,也对应了陈诚与世界、时代的独特关系。与上海、东北关联的情节走向是“白昼”、“黑洞”、寄人篱下的生活、绣像本《红楼梦》和钢铁厂;与高邮相关的是学徒经历和黑皮的友谊;与美国关联的则是“星空”、唐人街的琐碎生活和对过去的遗忘。小说第二章,叙述的焦点转向陈诚刚踏出国门的经历,国际化的背景暗自契合改革开放、全球化的潮流,但究其内里,则是陈诚无法在上海寻找主体性的精神危机。学徒三年后,陈诚从高邮回到上海,面临的却是和《本次列车终点》陈信一样的窘境,多年后再次从美国返沪的陈诚依然无法“找回一点熟悉的东西”。陈诚像是姐姐口中的东北鼹鼠,遇到危险逃离到几千公里之外的纽约,美国演变成一个逃避往事的场域。在上海和纽约中的陈诚似乎成为两个人,彼此的生命互相映射、关联、对照、错位,穿越地平线的流转关联的是从少年到中年的逃离,上海的点滴被重新编织进纽约的生活。

其次,空间的对立实则是两个时代之间的裂痕。洛娃老师、陈诚、姐姐等人物有相同的身份:时代的边缘人、逃离者、新旧时代的飘零者;也面临相同的困境:无法在上一个时代中找到主体的安放。他们从上海到美国实则是为“卸下”相同的“负重”。

上海旧梦、美国往事的错乱、闪回呈现了一种蒙太奇效果,两者呈现交互关系,勾连出20世纪宏大潮流下的市井人生。如果说王安忆之前的很多作品展现上海、香港双城记,《一把刀,千个字》则将纽约、上海并置,美国往事成为上海旧梦的他者、镜像和映射。从上海到纽约,空间流转关联的是时代的倒叙和陈诚的前后半生。时空旋转的闸门一旦打开,通向的不仅是唐人街里的前世和红尘,更是一个曾经经历过但是未可知的世界。陈诚出走半生重新归来,关联的不仅有时代的创伤、个体命运的纠葛、对母亲身份的重新认知,亦有另一个宏大的问题:理想与日常生活孰轻孰重的问题。

结语

小说里的“黑洞”“星空”有着20世纪90年代强烈的时代印记,这不光是一部介入时代的作品,准确地说,更像是陈诚的个人传记。读者可以窥见陈诚在艰难时代中的选择。王安忆举重若轻的写法刻意淡化伤痕文学的典型特征,彻底告别“抱怨式”的伤痕文学,痛苦、忧伤、眼泪在小说中被淡化。王安忆所言的“罅隙”,其实并不是否认时代,而是在时代中凸显陈诚的朝气、青春、勇敢,展开褶皱中个体生命的精彩与延展性。经由每一道做菜工序,陈诚从个人的哀怨中逃离,并被赋予充分的劳动尊严。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注释:

[1] 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本文引用的小说片段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单独标注。

[2]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365页。

[3] 王安忆:《剑桥的星空》,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

[4] 王安忆:《长恨歌》,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322页。

[5] 王安忆:《旅馆里发生了什么》,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80页。

[6] 王安忆:《爱向虚空茫然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142页。

[7] 王安忆:《王安忆自选集之四:漂泊的语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332页。

[8] 王安忆、钟红明:《一个写作者,很可能终身都在写一本书——关于长篇〈一把刀,千个字〉的19个问题》,《作家》,2021年,第3期。

[9] 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见传人》,《读书》,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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