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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历史哲学视域中文明新形态的可能性及其根本意义

2023-12-19李育书

上海行政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新形态黑格尔哲学

李育书

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历史目标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发展和向前推进的,其发展的过程正是世界精神实现的过程,一个国家的最高使命在于使得自己的特殊原则上升为普遍原则从而成为世界历史的一个环节。依此理解,文明新形态首先要摆脱特殊性,提出普遍性的方案;其次要超越现有文明,提出新的替代性方案。在此意义上,要建构文明新形态,它既不能简单回到传统,也不能照搬模仿;而是在达到现有文明高度的基础上实现突破与创造,提出新的原则并代表历史发展的更高阶段,最终获得世界历史意义。

文明新形态;世界历史意义;普遍性;替代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人类文明新形态成了理论界学术界学习研究的热点话题,但这种热议往往忽视了该问题的历史维度。实际上,德国哲学家黑格尔200年前在法哲学、历史哲学讲座中已对文明的形态做出了区分,并提出了文明形态演进的历史依据。黑格尔的观点深刻影响了马克思,并对今天文明新形态的探讨提供了重要启发。基于此,本文将主要以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为依据,探讨文明新形态的可能性并说明其在世界历史中所具有的根本意义,为当下的文明新形态理论的学习研究提供他山之鉴。

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思想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与其法哲学紧密相联的,在其法哲学设定中,国与国作为个体彼此处于争斗之中,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是摇摆不定的,既没有具有执行力的裁判官来裁判这种关系,也不存在调节国家关系的道德原则,此时,评判国家关系和衡量国家地位的唯一的、最高的裁判官便是普遍的绝对精神,即世界历史,这就引入了历史哲学。

黑格尔认为,在世界历史面前,各个民族、各个国家本身代表了世界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此时惟有让自己的特殊性在世界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获得普遍性,成为世界精神的一个部分,这才是决定一个民族能够超出其他民族获得世界历史地位的事件。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不是无意识、无理性事件的陈列,而是体现了理性内在要求的发展过程,甚至各个民族精神只是理性用来实现自身的必要环节。在世界精神的展开中,国家、民族都按照其特殊的原则兴起兴盛,在发展自身的同时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最终在历史发展中获得自己的地位。在世界历史的发展中,那些卓越的民族可以代表一个阶段的世界精神,“这个民族在世界历史的这个时期就是统治的民族;它在历史中创造了新纪元,但只能是一次的”[1]。因此,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成为世界历史的一个环节,把自身的原则上升为世界精神的一个部分,这才是对这个民族之崇高历史地位的最高肯定。

按照黑格尔的划分,世界历史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它们分别由东方王国、希腊、罗马和日耳曼创造或代表。东方王国是人类文明的“幼年阶段”,也是每个国家都会经历的出发点,“这第一个王国是从家长制的自然整体中产生的、内部还没有分裂的、实体性的世界观”[2]。在东方王国中,个别人格沉没于整体性之中,毫无权利,个性也无从彰显;同时,因为个体的自由被淹没,东方王国也是死气沉沉的,在文明初期就奠定了基本样态,在之后上千年的时间里毫无发展与变化,它的安静与无生气最终导致了东方的衰败与沉陷。

希腊文明因此取代东方文明并代表了人类文明的“青年时期”,“因为这里渐有个性的形成”[3],只不过这种个体性发展还不充分,它主要体现于艺术之中。这种个体性使得希腊发展朝气蓬勃,但也与希腊的伦理生活发生了冲突,最终带来了希腊社会的解体,希腊的精神整体也分解为一批特殊的民族精神。

罗马文明是人类的“壮年阶段”,罗马带来了普遍的自由,当然它只是形式上的普遍,罗马人并未真正获得政治的自由,他们只能在私法领域扩张自己的欲望,这使得罗马公民成了堕落的群体,他们无所事事、冷酷贪婪、醉心于各种享受,就如孟德斯鸠评价罗马人那样,“自从他们失去大权并且不再从事征战的那个时候起,他们就变成了天下一切民族中最可恶的一个民族”[4]。罗马精神的腐败最终带来了罗马的衰亡,“造成普遍灾祸和伦理生活的毁灭”[5]。

罗马的衰败让人们开始转向内在的生活,他们“离开了无上帝的世界,在自身中追求一种和谐”[6],但最终完成这种调和的是日耳曼民族。在黑格尔看来,自从中世纪以来,欧洲社会就面临着两个王国的对立,前者是尘世的王国,后者是以教会为代表的彼岸世界即“精神的王国”。在漫长的中世纪,这两个王国经常处于对立和斗争之中,在斗争中,精神王国降为平庸的尘世,而世俗王国也探索出自己的理性形式。最终在日耳曼这里,“‘精神’存在于‘世俗的事物’之中,并且使后者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有机的存在。国家所占的地位不再低于教会,而且不再附属于教会了。后者不拥有任何特权,精神的东西对于国家也不再陌生了”[7]。由此,日耳曼民族实现了二者的调和,使得国家不再是精神的对立之物而具有了精神属性,自由也找到了自身的“真理”。黑格尔因此高度肯定了日耳曼的历史地位,并把它看作是历史的终点、人类文明的“老年状态”。

黑格尔把日耳曼看作是世界历史的终点,这一思想遭受了很多批评,批评者认为黑格尔是在为普鲁士王国的政治现实辩护,充分说明了他作为普鲁士“官方哲学家”的身份。实际上,这一批评过于表面,我们要看到黑格爾这一主张所表达的基本逻辑,很明显,黑格尔的深刻之处恰恰在于看到杂乱无章的历史背后所体现的精神的发展,他从精神发展环节的角度对不同的国家与民族做出肯定,把不同文明形态看作有内在逻辑的世界历史呈现过程更具有了不起的深意,而这个深意正是进一步评价历史目标的重要依据。

二、文明形态演进的历史依据

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文明形态而言,其根本使命不在于表达特殊性,而在于使得自身的特殊性原则发展为普遍性原则,并由自身来代表某一阶段的世界精神。正如黑格尔指出的,“各种具体理念,即各种民族精神,在绝对的普遍性这一具体理念中,即在世界精神中,具有它们的真理和规定;它们侍立在世界精神王座的周围,作为它的现实化的执行者、和它的庄严的见证和饰物而出现”[8]。而对于世界历史来说,它有没有具体的目标呢?在黑格尔看来,不同民族精神只是世界精神之发展不同阶段的体现,不同国家所设定的历史目标只是理性精神发展的一个环节,世界精神自身需要通过不同阶段的民族精神达到自我实现。因此,就认识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和文明形态的演进而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就具有了鲜明特征,这些特征构成了我们今日讨论文明形态演进的重要依据。

首先,历史的目标不是静态和给定的。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不同于康德的历史哲学,康德的历史哲学以目的王国、永久和平为目标,主张人类不断地“朝着世界的美好前进”[9];而黑格尔没有明确描绘历史的静态的终点,他所描绘的更多是理性的实现、世界精神的发展,历史的最终目标是世界精神的实现,至于世界精神所实现的具体的样态,黑格尔也未多加描述,至多描述了历史终点阶段的文明形态的原则。因而,我们可以说,黑格尔只是原则性地说明了历史目标在于世界精神的实现之中,但这个目标既不是具体和详细的,也不是静止不变的,如果我们像期待康德历史哲学一般来期待黑格尔描述一个具体的状态,那是会多少有点失望的,因为黑格尔确实没有描绘出具体的“彼岸”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就失去了规范性的意义,其规范性、指引性的意义主要体现为自由与理性的实现。

其次,历史发展体现为不同文明的依次交替与世界历史的整体演进。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不存在绝对静态的目标,而是把目标付诸历史的发展之中,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先后出现不同的文明形态,它们各自代表一种原则,各自在历史上产生深远影响。在黑格尔的划分中,东方、希腊、罗马和日耳曼的文明分别代表了人类文明的幼年、青年、壮年、老年阶段,在精神的发展过程中的老年并不像自然界那样意味着衰老,反而是“充满的成熟和力量”[10]。由此可见,历史发展是一个文明代替另一个文明从而不断向前推进的过程,它既非循环往复,也非停滞不前。黑格尔认为,历史发展体现为在既有原则的基础上会萌发出更高的原则,这个更高原则会成为下一个阶段的代表,它们依次交替构成了世界历史发展的过程,“在它一部分保全、一部分变化的原则里,乃是一个更新的、事实上又是更高的形态的发源地和诞生地”[11],发展的依据就在于更高的原则取代上一个原则,并形成一个新的文明形态。

最后,文明形态之“新”的依据在于它契合了世界历史的发展,体现了自由与理性的实现,这实际上也意味着,要对文明之“新”作出评判,须跳出该文明以获得更高的视角。就如维柯(Giambattista Vico)曾指出的那样,人类文明有共同的基础,“起源于互不相识的各民族之间的一致的观念,必有一个共同的真理基础”[12]。我们需要确立这个共同的基础并在共同的基础上对单个文明做出评价,在黑格尔这里,评价的标准是世界精神。黑格尔认为世界精神最终具有高于一切的权利,它才具有评判的资格,“从这种辩证法产生出普遍精神,即世界精神,它既不受限制,同时又创造着自己;正是这种精神,在作为世界法庭的世界历史中,对这些有限精神行使着它的权利,它的高于一切的权利”[13]。历史发展过程中虽然表现为不同文明先后相续,但它们都表达了共同的内容,从而才成为世界历史的一个阶段。在黑格尔这里,历史发展过程始终受到理性的制约,始终要把作为特殊性的原则上升为普遍的原则,这个过程正是自由不断发展,从一个人的自由到少数人的自由再到多数人的自由最后到自由获得现实性的过程,就如黑格尔指出的,“‘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的概念’的发展”[14]。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发展的指向也一直是自由与理性的实现,这一标准是超越于具体文明之上的世界历史提供的普遍标准,以一个文明自身为标准是无法证明自身之“新”的,它需要跳出现有文明,在文明比较与世界历史发展中证明自身的“新”。

就此而言,黑格尔虽然没有设定具体的、静态的历史目标,但实际上,黑格尔还是在历史发展中设定了目标,那就是自由和理性的实现,这是历史的真正的目标,也是判定文明为“新”的标准所在,一个文明只有表达出自由和理性的内在要求,才有资格被称为“新”的文明形态。世界历史以此为原则不断进行自我实现,不断向前推进,自由与理性一直支配着这个过程。在此意义上,历史的目标既是确定的,更具有评价性意义,历史的确可能没有静止不变的终点,但对于历史是否在向前推进、文明新形态是否成立等问题上是有明确评价标准的,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更深刻意义正在于它提供了历史评判的标准。

三、黑格尔历史哲学对马克思历史学说的影响及其理论地位

在哲学史上,黑格尔关于历史目标思想的影响是深远的,它既影响了马克思对历史之静态目标的批判,也影响了马克思的历史目标思想,并通过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在批判历史的静态目标方面,马克思高度肯定黑格尔的重要原因正在于对历史发展“过程”的强调,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15],虽然这一用语最初的语境在于讨论劳动问题,但他由此肯定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功绩在于“过程”。马克思称赞黑格尔“同以往的哲学相反,他能把哲学的各个环节加以总括”[16],马克思站在黑格尔的基础上,认为历史的目标不是被凭空设想出来的,更不是一个与社会生活无关的彼岸的目标,当前的政治与历史理论是抽象和静止的,它以“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17]为前提进行理论的抽象,完全忽视了真实的历史过程。因此,马克思总体接受了黑格尔对静态目标的批判态度,否定了抽象政治目标的独立地位,选择从实际社会经济生活来考察上述观念,这是黑格尔对马克思的重要影响之一。

黑格尔根据自由的实现程度来区分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这一思想也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把社会历史划分为人类依次经历的三大形态:“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18]很明显,马克思区分这三个阶段的重要依据是自由的实现程度,第一阶段人的自由依赖于物,自由受到极大限制,第二阶段扩展了人的自由,第三阶段最终实现人的全面自由。马克思的这一思想产生了广泛的解释力和影响力,进一步丰富了历史目标理论的类型。当然,马克思并不同意黑格尔把历史发展的逻辑建立在理性发展基础之上,认为黑格尔陷入了“逻辑神秘主义”,在根本上属于“脱离现实精神和现实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维形式、逻辑范畴”[19]。马克思更加注重从社会经济关系的发展去揭示历史发展的动力与目标,“用生产力为基础的社会结构的演进史来代替黑格尔的精神结构的演进史”[20]。尽管如此,马克思依然坚持认为历史发展是一个过程,必定是一种形态取代另一种形态,不断扩展人的自由,最终通向历史的最高阶段,这在根本上体现了黑格尔思想的影响。

总的说来,马克思虽然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唯心主义”特征有所批判,但在根本问题上还是高度肯定并实际运用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基本原则,马克思既批判了静态的历史目标,也确立了人类历史动态进步的观点。马克思与黑格尔都认为,人类的历史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是动态进步的,是新的形态不断取代旧的形态的过程。当前,关于文明形态演进的研究和论述正是主要借助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而提出来的,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肯定也说明了黑格尔历史哲学本身的理论地位,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回到黑格尔历史哲学,主要以黑格尔历史哲学对文明新形态的规定为依据,对当前流行的种种文明新形态的观点做出考察,说明这一主张的理论合法性与现实意义。

四、文明新形态的理论可能性及其历史意义

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不同文明新旧交替、先后相续,很多文明既试图为其他文明提供范本,也试图由自身代表历史发展方向,从而获得自己的世界历史意义,这是黑格尔历史哲学揭示的历史过程和指明的历史方向。在世界历史意义之美好愿景的许诺之下,人们开启了对文明新形态的探索,并提出了种种文明新形态的主张。对此,我们需要借助历史哲学先对这些“新形态”本身作出甄别,进而说明文明形态何以为“新”和文明新形态的根本意义。

首先,文明新形态本身须具有普遍性意义。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从古至今的文明形态成千上万,真正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只有四种,这就意味着具体的文明形态必须包含普遍性的意义,在它所处的这一个阶段发挥典范性作用,表达这一历史阶段的精神与价值。我们以黑格尔所举的希腊文明为例,在希腊的鼎盛时期,同时盛行着埃及、希伯来、波斯等不同的文明,但毫无疑问,在此阶段只有希腊人深刻地揭示了自由的积极意义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由,因此,希腊文明才是同期诸多文明形态中的佼佼者,并由此代表了人类文明的青年时期。此时,这一繁盛于爱琴海一带、地域并不广袤的文明就不再是特殊的、局限于其地域的文明了,而是具有普遍意义之世界精神的一个环节。在这方面,就如黑格尔指出的,“‘精神’为了要使它自己成为客观的,并且使它的存在成为思想的对象,因此一方面它破坏了它的存在的确定形式,另一方面却对于它所包括的普遍的东西,获得了一种理解,而且因此给了它的固有的原则一个新的决定”[21]。

当然,世界历史之普遍也是由诸多特殊构成的,我们也不能离开特殊来抽象地谈论普遍,更不可从外界强行颁布一个“普遍”,普遍存在于特殊之中并由特殊发展而来。但特殊最终之所以能超出自己的特殊而走向普遍,根本上在于它在回答自身问题的同时还回答了人类面临之共性问题,它对自己问题的回答也是提出了共性问题的解决方案,这是特殊获得普遍的一般过程。在回答共性问题的过程中,特殊性尤其需要学习和借鉴其他文明,既在文明交流中为自身引入新的元素,更通過学习和借鉴来认识并回应普遍问题,从而使自己能够进入世界历史之中,这是文明新形态获得普遍性的首要理论前提。

其次,文明新形态对现有文明形态具有替代性意义。文明新形态需要在发展阶段上实现对现有形态的超越,真正代表了新的精神,这是新形态必须具备的内涵。黑格尔讨论希腊文明向罗马文明过渡时指出,希腊虽然发展了自由,但希腊的自由更多体现为艺术的自由,它还没有实现更为普遍的自由,而罗马的自由具有普遍的形式,因此,就自由的发展而言,罗马对希腊的替代是因为罗马的自由具有更高意义。这一过程就如黑格尔的评价所强调的,“这样一来,民族精神实体的特性是被改变了,就是说,它的原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事实上更高的一个原则了”[22]。因此,文明新形态具有新的意义是因为文明本身的原则代替了现有的原则,成为了文明更高阶段的原则,它具有对现有文明的替代性意义。进而言之,文明在获得普遍性之后,它不能停留于对现有文明的模仿,而是要实现对现有文明规则的超越,它需要在占有现有文明成果的基础上有所扬弃,需要揭示并克服现有文明的根本缺陷,提出人类文明下一阶段的发展方案,以此展示出自身对现有文明的根本优势,真正成为现有文明的下一个阶段,这才能发挥出对现有文明的替代性作用。

在此,有必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创建文明新形态离不开对传统的学习和借鉴,更离不开对现有文明的学习和借鉴,但上述学习借鉴决不是对过去的怀旧和对现有的模仿,在其根本上它是一个全新的创造。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Karl Jaspers)也曾对此做出深刻分析,在他看来,历史上虽然文艺复兴把自己看作是对古典的复兴,德国宗教改革把自己看作是对最初基督教的重振,但是“二者同时并首先是新西方具有开创性的创造”[23]。这就说明新形态的创建离不开对传统进行新的创造,它绝不是要回到过去。同样,创建新的文明形态也不能停留于现有文明,它需要在学习的基础上超越现有文明,也如雅斯贝斯考察犹太人和希腊人最初学习巴比伦与埃及文明的历史过程时指出的那样,“犹太人和希腊人按照它们的样子,通过向它们学习,然后脱离它们,再超越它们而逐渐发展起来,创立了西方的基础”[24]。在创建文明新形态的过程中,作为新形态的文明绝不是要回到过去,也不是要停留于现有的文明,而是需要在深刻把握现有文明的基础上进行全新的创造,这才可能真正超越过去的乃至现有的文明,从而成为“新”的文明。

当前,有些研究者对新形态的理解往往停留于“多样性”,认为新形态代表着现有主导形态之外的一种新的形态。这一理解对于把握和推介文明新形态有一定意义,这种新形态证明了现有文明形态不是“定于一尊”和唯一正确的,在现有形态之外还具有新的可能性,这种新的可能性说明不同国家需要选择适合自己国情的发展道路。但是,黑格尔所强调的文明“新”形态主要不在于“多样”,而在于它的原则所具有的“普遍”和“替代”意义。就如黑格尔指出的那样,在世界历史发展中,民族精神首先需要摆脱特殊性从而获得普遍性,在此基础上,还要使得自身所提出的普遍性能够发挥对现有普遍性的替代性作用,“推翻一个先前统治世界的原则”[25],从而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而我们之所以把历史的变化看作是一种发展而不是倒退,其依据正在于它是自由与理性的实现。因此,文明新形态的根本意义也就在于,它在占有现有文明成果的同时,超越了现有文明、提出了新的方案,这一方案本身契合了世界历史的要求,推动了人类历史的不断进展。

最后,现阶段的文明新形态建构需要在理解现代性的基础上深刻回应现代性问题。我们正处于现代性的规定之中,这就决定了:我们既需要现成地占有现有文明的成果,以达到现代性的高度,确保方案不是一个前现代的方案;还需要深刻洞见现代性的缺陷以超越现代性。现代性最突出意义在于对人的自由的表达,黑格尔曾多次指出,现代自由以主观性为原则,现代性极大地表达与发展了人的自由。在今天,以回避主体自由的方式来构建新的文明是不可接受的。因此,我们必须首先尊重主体自由,并把主体自由納入其中,使之成为文明新形态之必备内容,文明新形态能否实现首先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主体自由的原则。在这方面,当前要建构新形态就离不开对现有文明的占有,通过这种占有获得普遍性,使自身在高度上不低于现有文明,在此意义上,就如学者指出的那样,“新的文明类型以克服并同时占有(即所谓‘扬弃’)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为前提”[26]。

当然,现代社会以来,人们也深陷现代性的种种危机之中,思想家们也一直在反思现代性危机的根源所在。黑格尔是为数不多的在现代性刚刚展开之时便对现代性提出批判的重要思想家,他把上述危机归咎于现代社会的主观性泛滥,还通过引入伦理性因素来克服主观性的泛滥。黑格尔的工作既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现代文明的内在缺陷,也在客观上说明了当下创建文明新形态的必要性。黑格尔提出的通过主体与伦理的和解来应对现代危机的方案也是值得肯定的,主体性不是无节制的主体性,主体性需要具有伦理的内容。当前,开创文明新形态需要超越流行的现代性话语,克服主体性的弊端,这就需要回到伦理,即回到习俗传统当中为主体性引入限制,但和解并不是摒弃,主体性依然需要在伦理中获得表达与生长。因此,在创建文明新形态的过程中,传统是可以发挥一定作用的,但它无法提供新文明形态所需要的关键元素,新的元素只能是在主体性基础上,通过融合消化各种传统元素,通过回应新的问题以及进一步理论创造才有可能实现,这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能够形成的关键所在。

结语

人类历史发展至今,出现过成百上千的文明与文化形态,即使依汤因比(Arnold Toynbee)的划分,至少也有过几十个文明形态,这些文明形态纷繁多样,有些文明产生了恒久的影响,有些成了别的文明的“卫星文明”,还有些则成了“失落的文明”[27]。借助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并通过马克思的进一步阐释,我们得以发现,文明形态的演进是具有内在逻辑的。很多文明形态最初散居各地、偏居一隅,并未进入世界历史之中;而从一种地域性、特殊性的文明上升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明,这是它进入世界历史的第一步,此时它必须具备普遍性的内容;而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一种文明取代另一种文明也是因为它提出了更高的原则并契合了世界精神的发展。在此意义上,作为新形态的文明必然既具有普遍性的内容,也代表了文明的更高阶段,这样的文明新形态才有可能,也才值得期待。

回顾人类历史发展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文明形态都能延续,遑论产生世界历史的影响。一个文明要能够得以延续,旧的文明要获得新生,并成为新的世界原则之体现,离不开它自身的发展与转化。人们常说的“旧邦新命”的“新”实际上便是一种新的发展与突破。在这方面,就如雅斯贝斯指出的那样,中国、印度的文明曾经与埃及、巴比伦的文明同时诞生,但如今“中国、印度与西方是比肩的,不仅因为它们直到今天依然延续,而且因为它们实现了突破”[28]。文明新形态之“新”的根本依据在于它包含了创新与突破,而不在于一味强调自己的古老。开创文明新形态需要学习借鉴现有文明以获得普遍性,这确保了它能够与时代同步而不落后于时代;当然,文明新形态也不能停留于对现有文明的模仿与复制,而是要深刻揭示现有文明的原则与困境,并由此提出更高阶段的原则,这是一个全新创造的过程。学习、借鉴和超越都以达到同时代文明的高度以及揭示同时代文明的缺陷为前提,这个过程离不开向外学习借鉴,更离不开自主突破。“闭门造车”般地提出一个新的形态是没有生命力的,“新瓶装旧酒”式的新形态更不是真正的文明新形态,其“新形态”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新词而已。

当前,也许是文明“新形态”的愿景过于美好,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实现这一形态,但是,提出美好愿望是轻松的,提出并不会自动地带来文明的新的形态。真正实现文明新形态的过程是艰难的,也是漫长的,希腊文明取代东方文明成为下一个历史原则经历了他们对波斯帝国入侵的上百年的抗争,一代代希腊人为了捍卫他们的自由也付出了巨大的乃至生命的代价,希腊人取得希波战争的胜利因而成了“世界历史性的胜利”[29]。罗马文明取代希腊文明成为下一阶段的世界精神也用了上百年的时间,罗马人首先需要克服亚平宁半岛的贫瘠状况和地貌上的四分五裂并立足,随后“开始用全力向外发展,在世界历史舞台上大显其身手”[30],由此成就了“罗马最美丽的时期”,这一过程历时近500年。因此,创建文明新形态同样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实现的,“能否完成这项任务,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去完成这项任务,乃是一种艰巨的考验”[31],它需要思想上进行艰难卓绝的探索,也需要行动上进行艰难的抗争才有可能,也正是因为人类为此付出的艰难卓绝的奋斗,它才会异常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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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ssibility and Fundamental Significance of New Forms of

Civilization in the Perspective of Hegel’s Historical Philosophy

Li Yushu

In Hegel’s philosophy of history,the historical goal is not static,but constantly evolving and advancing.The process of its development is precisely the process of realizing the world spirit,and the highest mission of a state is to elevate its special principles to universal principles and become a part of world history.According to Hegel,the basis of the “new” form of civilization lies in its compatibility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world history,which means that it first needs to break away from its uniqueness and providing universal solutions,and secondly to propose new alternative solutions beyond existing civilizations.In this sense,to construct a new form of civilization,it cannot simply return to tradition or imitate others;but first,to reach the height of existing civilization and achieve breakthroughs and creations on this basis,proposes new principles and represents a higher stag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and ultimately gains the meaning in world history.

New Form of Civilization;the Meaning in World History;Universality;Alternatively

方 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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