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罐
2023-12-19四川大学长溪
四川大学 长溪
“我要观测未来。”
业务员从柜台上抬起头,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
“半小时的还是一小时的?”
男人转了转眼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桌上。“看一个月。”他说。
业务员展开那张皱巴巴的证明书,移到电脑边敲了几行字,懒懒地读了免责条款给男人听:“未来具有不确定性,交易所只提供可能性观测,超过一周的观测结果会非常模糊,我们不承担与此有关的任何责任……好了吗?”
足有五米高的巨大罐体缓缓把一根银白色的机械臂伸到柜台前,外壳疙疙瘩瘩,像没剥干净壳的蟹脚,末端连着一个铁盒子。男人熟练地旋开盒子的一边,露出一个脏兮兮的视窗,隐约能看到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在里面缓缓翻卷。
“你们这东西该保养了。”男人醉得有点大舌头,但语气笃定。
“您要看一个月,有一团雾什么的就很不错了。”业务员打了个哈欠,不无讥讽地说,“说不定那会儿要下雪呢。”
男人把眼睛贴到视窗上,一罐子的雾气也望向他。它们吐出一段段触手,爬上冰冷的罐壁又滑下来,留下纵横的银丝。
雾气眨了眨眼睛。
一件黑风衣从雾气中走出,前方“住院大楼”的红牌子努力刺透了清晨的浓雾。
张杭拎着保温饭盒,匆匆闪进电梯,免得问询台那个护士又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不幸的是电梯里的人总是很多,一个胸牌上写着心血管科的医生看见了他,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507 号病房家属?来送饭的?”
张杭避无可避,咧开了嘴:“呃,我不是……”
电梯停在了五楼,张杭逃出去的时候听见医生还在背后嘀咕,走廊上插着鼻饲管的病人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他快步走向507 号病房,护士推着小车从他身边擦过。捏着诊断单的夫妻停止了窃窃私语。每个人都盯着他手上的罐状物。
每个人都念叨着:时间,时间,时间。
“看什么看?”一脸疲惫的女人从507 号病房里探出头来,没好气地对走廊上探头探脑的其他家属喝道。
张杭舒了口气问道:“怎么样?”
谢冰接过饭盒,她的声音里有工程师的一贯冷静:“挺好的。”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呢?你……昨晚加班不累吗?”
“还行吧,辛苦你了。”张杭躲开妻子的脸,忙碌了一晚使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那个问题还是躲在里面呼之欲出。他侧身走进病房,早上来接班的嫂子还没有来,只能看见雪白的被子掩着一个近乎干枯的人形,病床边的仪器缓慢吐出心跳曲线,表明这具身躯的时间还在延续。
——尽管所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岳父的肝癌发现得晚,住院时就已经被预定了丧期,儿女们每天数着日历过日子。但一周前,他的病情突然逆转,主治医生重新检查一番之后,神神秘秘地把谢冰的哥哥叫了出去。
“你们家属挺有门道啊。”
从那时起,全家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张杭有没有在交易所存过那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老人名下还有一套南湾的三居室,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嚷嚷着要谢冰请人来立遗嘱。都说时间无价,可拿一罐冻了十几年的老时间换一套房子,相比他们夫妻俩奋斗二十年可太划算了。
当老人听到自己还能过一个年,禁不住留下一行浊泪的时候,围在病床边的人都各怀鬼胎地盯着他。
“我要出去一趟。”
张杭突然盯着手机上新发来的消息皱起了眉。他侧了侧身子挡住谢冰的视线,给对面的人转了两千块,然后快步走出病房,不顾她在背后投来怀疑的眼神。病床上的老人哼了一声,像是某种野兽挣扎的喘息。
他在门口匆匆拦了一辆车。雾已经散了很多,城市高楼隔着一层毛玻璃,在浅金色的阳光中显出轮廓。
“货在黎记水饺楼下。”
无论怎么问,对方肯定的回答始终只有这一句。张杭跳下出租车,回头望了一眼,时间交易所的尖顶在重重叠叠的高楼中仍旧鹤立鸡群,直直地插向天空,反射着锐利的白光。谁还能记起它刚建成的时候只是一间藏在科技馆里的小办公室呢?一层楼高的储存罐上甚至贴着色彩鲜艳的动物海报,完全是哄小孩子的东西。
张杭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交易所的时候。那时刚刚开放了观测未来的业务,只要付出自己的一点时间就可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他们这儿的交易所也搞优惠活动,付半小时就能看到一星期之后的预言。几个月内科技馆门口几乎天天大排长队,张杭的父亲也牵着他的手顶着毒辣的太阳排了一下午,进去时已经快要关门了,十来个人挤在一只机械臂边等待,在巨大的苍白罐体前看上去活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蚂蚁。
父亲弯着腰,指着罐子对他说:“那些就是时间。”
张杭盯着罐子里悠悠起落的雾气,半天也没看出时间究竟是个什么,也不太乐意拿自己的东西付账,业务员调机器的时候还跟父亲闹脾气。他噘着嘴把眼睛贴近视窗,柔软、滑腻的雾气立刻像触手一般扑上来,张杭刚要尖叫出声,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雾气里跳了出来,他背着崭新的红书包,走进一所学校的大门。
张杭觉得很无聊——他每天都要上学呀!他执意拉着父亲要走,也没注意男人看过视窗后,脸上浮起了多年不曾有的小孩子般的喜悦。他甚至还和业务员聊了起来,业务员惊叹道:“嚯,张先生,您这个是我们这儿看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但是那有什么用呢?”
业务员嘲讽似的笑了笑,又像是叹了口气。
“我听说,那个人几天后就出车祸了。他儿子还那么小……”
男人沉默地听完了业务员讲的故事。观测未来流行的那段日子里,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有炒股的看了血本无归的、有高考的学生看了一蹶不振的、有情侣看了分道扬镳的……每天都有人来交易所门口大闹,逼得他们对全国播放免责条约——未来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大了,这项技术本就只能看到一个可能性,不能为人们随意的选择负责。于是到最后它又变成了一个哄小孩的玩意儿,只有喝醉了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在半夜光顾,企图在那一团惨白的浓雾中看到一点光明。
“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被撞成了植物人。但他早就跟交易所谈好了,如果自己哪天出了意外,就把剩下的时间全部转给自己的儿子。”
普通人通常只能在交易所典当和赎买时间,交易所再将其分配后用于必要的医疗用途,但直系亲属之间的时间转让经过严格审查后偶尔也是被允许的。那位父亲剩余的生命被提走,经交易所评定换算成了三个月,装进一个罐子里,交到了男孩手上。
男人抬头望着惨白的罐子,雾气在他眼前分散又聚合,数不清藏着多少人的祈求和欲望。“我想再看一周的。”他突然对业务员说。
业务员诧异地斜了他一眼——这家伙是真的醉得不轻。待男人把脸从视窗上移开,又点了一支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的看到了什么吗?”
男人缓缓吐了口烟,眼睛眯了起来,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好多警察,”他说,“在一个巷子口。他们好像查封了一个‘黑市’。”
“真不错。”业务员干笑了两声,“应该请您来当我们这儿的代言人。”
张杭走出警局的时候,天上悠悠地飘起了小雪。他没有撑伞,任凭漫天的白絮在自己的头发和肩膀上结下一层白霜。
打开手机,只有妻子给他发了几条催回家的消息,关了提醒的家族群里有寥寥几人在问谁去换班。“线人”收了转账,但后面跟着的就是一个大红叹号——他又被拉黑了。张杭不怪他,这些人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干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缺德事。也难怪,自从时间几乎变成可以随意提取买卖的物品后,“寸金难买寸光阴”这种话已经很少有人挂在嘴边了。
当年时间交易所只有观测未来的业务大红大紫,父亲却颇有先见之明。带自己去看未来是假,实际上一早就签上了自己出意外后将全部时间提取转移的合同。父亲总是要送他最好的东西,而不是要他给予什么,张杭想。
和谢冰结婚时他带去做财产公证的,就有那张又皱又黄的赠予书。谢冰要求去交易所查证时,他却只能苦笑——早就丢了。那时交易所的管理根本不完善,居然给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保管冷冻罐装的实体时间,结果被他那个好吃懒做的继父拿去了黑市。小孩子并不知道三十万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那个拿到手时还冷得几乎要冻掉他手指的透明罐子就是父亲的时间,他只能天天咧着嘴哭,把它包在自己的衣服里,看那些张牙舞爪的雾气能不能变出一张父亲的脸,如果自己把它焐热了父亲是不是就能醒过来。
张杭一直秘密地在各处地下交易所之间往来,三个月的时间是一笔大生意,他要找出那个罐子,或者买了那个罐子的人,然后——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它赎回来。
他并不是想给自己“续命”,或者拿这罐时间去换什么南湾的房子。不,不是的,尽管谢冰听说他要半夜出门时,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只是想拿回父亲的时间而已,他不应该把它弄丢了三十年。
正好他是商业摄影师,要经常出差。每到一座新城市他都会去一趟时间交易所观测自己此行的结果,每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业务员都觉得他疯了。
谢冰的电话打了过来。张杭划开屏幕,只听她在对面神经兮兮地说:“他们也看到新闻了,我哥还专门打电话问我新闻上那个是不是你……怎么样,抓到了吗?”
“没抓到。”张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霜从他口中流出,朝着辽远的即将降临的夜空逸散,像那些罐子里不知所终的时间一样,“不然我会叫你来的。”
“怎么办?要不要跟他们说其实不是你‘续’的?医生今天也跟我说了,是我爸自己恢复得好,不过能不能撑到年十五还不一定……”
“我早就说过了。”张杭的声音很疲惫,“他们一直不信。”
“唉!还是不要管他们了,遗嘱他们爱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吧,免得他们老觉得我们家是那种人……”
张杭直接挂断了电话。
时间即使被人全神贯注地爱护着也会悄悄溜走。住院部大门上挂了红灯笼,病房里却还是一片寂静的白。电梯门口已经换了一个病人。谢家的子辈和孙辈都到了,507 号病房里支起了小桌子,简单地放了几样菜式,墙上的小电视里放着无声的春节联欢晚会。
张杭安静地靠墙站着。谢冰的妹妹邀请他去桌边坐,被他笑着摆手拒绝。一罐时间的乌龙最后不了了之,前两天律师来给老人立了遗嘱,原来南湾的房子早就定下来要被卖掉大家平分钱款,亲戚们看他的眼神都和善了很多——实在是和善过头了。
张杭仿佛看到病床上那个干瘦的人形在罐子里沉浮。时间就是生命,他想。时间就是一个人呼吸,吐出雾气。人随便喘出来的气儿没什么价值,但只要把它装在罐子里,就能逼得人头破血流。
“张杭。”谢冰起来招呼他,“你去跟爸说说话。”
她和他换了位置。张杭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叫了一声:“爸。”
床上的人其实已经几乎不说话,斑白的碎发贴着苍白的皮肤,嘴唇微微翕动,像刚被拉上岸的鱼。张杭伏在他耳边,说了些大家都来了您要早点康复起来看孙子孙女之类的话。老人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发出两个“好”“好”样的音节。
张杭帮他擦了擦脸,起身把位置让给谢冰的哥哥。“跟遗体告别似的。”他走到墙边,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谢冰敏锐地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去上个厕所。”张杭连忙拉开门出去,却不小心和门外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噢,不好意思……”
他一边道歉一边打量着这个腼腆的年轻人。他穿着西装,胸口别着时间交易所的名牌。这种人经常出现在肿瘤病房,路过的护士都见怪不怪。
“您好,”年轻人扶了扶眼镜,略显局促地朝他打招呼,“请问您是507 号病房的家属谢先生吗?”
“呃,我不是。”张杭耸了耸肩,扭头便走。
身后的病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道:“医生!医生——”
张杭没有回头。他快速按动电梯,下楼,离开住院部,呼吸了一大口寒冷的空气。除夕夜的倒数还没有开始,街上缓缓地飘着雪花,还有几盏车灯刺破薄薄的冷雾。张杭想起自己刚回到这里时做的那一次未来观测,他看到了雾蒙蒙的一片,却又很亮,像太阳刚要升起时的样子。
谢冰打来电话,被他直接挂掉。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要去时间交易所,也许是再观测一次未来,也许是签一份和自己父亲一样的合同。他要再加签一个保存条款,让自己的孩子不要把那个罐子弄丢。
张杭走上马路。黄色的刺眼灯光像怪兽的眼睛,直直地朝他撞来。
张杭喝完最后一罐酒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他看了看表,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向时间交易所的大门。
“我要观测未来。”
业务员从柜台上抬起头,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半小时的还是一小时的?”
张杭转了转眼珠,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时间证明书拍在桌上。“看一个月。”他说。
业务员转到电脑边读免责条款给他听的时候,酒劲逐渐上来了,张杭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来,只是拿起视窗的动作特别熟练,罐子里的雾气也像他的老熟人一样,温柔地缠上来裹住了他的眼睛。
白蒙蒙的一片,却又很亮,像太阳刚要升起时的样子。
“您要看一个月,有一团雾什么的就很不错了。”业务员打了个哈欠,不无讥讽地说,“说不定那会儿要下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