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踏歌沧海;生如极光,其乐致远
2023-12-18吴冠青
吴冠青
2023年9月7日,日本作曲家西村朗(Akira Nishimura)因患罕见的颌骨癌而离世,享年六十九岁,第二天便是他的七十岁生辰。
西村朗1953年9月8日出生于大阪,他见证了日本战后经济的迅速增长以及日本艺术文化的复苏与流通。他在东京艺术大学完成了作曲及理论专业本科及研究生课程的学习,是日本较早系统接受西方作曲教学的一代人。求学期间,西村朗的创作理念受到来自欧洲,尤其是法国先锋音乐的强烈冲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彼时尚未满三十岁的西村朗便开始大放异彩,在1977年至1980年间斩获了三项作曲比赛大奖,包括伊丽莎白女王奖、路易吉·达拉皮科拉奖以及第三十六届三得利音乐奖。在获得这一系列光环后,他停下步伐,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寻找西方音乐以外的灵感及创作手法——亚洲的传统音乐,宗教、美学、宇宙学(Cosmology),以及来自民间的“支声音乐”(Heterophony)等,在日后都一一投射在他的音乐里。
西村朗是一位十分善于为自己作品命名的作曲家,他的音乐标题言简意赅且充满诗意,如引路人般精准地带领观众到达音乐所描绘的意境与画面。翻开其作品合集,满目皆是“诗与光”“星宿与镜子”“鸟与生灵”“水之诗”“花之秘”等,题如音,乐如人,充满了醉人的诗意、内敛的情感及清晰的自省。
“诗”
西村朗的音乐创作有不少源于诗人的滋养与激发,如受日本诗人大手拓次的诗集《蓝色的蟾蜍》启发而创作的合唱组曲《花之秘密》。作曲家为了高举诗意,甘愿让音乐退位,臣服于诗的本真:“我的这部作品在音乐上时而神秘,时而帶有美感,但与大手拓次诗中的世界相比可以说是苍白平淡的。我当然可以在他的诗之上写出更精美的音乐,但我并不愿意这样做。我宁愿让演唱者尽可能简单、干净、通透地唱出诗人的文字。因为我想给我内心黑暗、病态的世界带来一丝健康的空气。”
北原白秋的诗集序言中的一段话或许正是西村朗在面对孤独与挣扎时的自画像:“你像尼姑一样害羞,苍白的脸上藏着一丝美丽,抑或你穿着羊袈裟,在春天夜晚的灯光下像‘托钵僧一样呼吸。你的背上发出白狼的嚎叫,你的身上长满了青草。手脚并用,自言自语。于是,你便这样度过了单身的一生。你的诗是在孤独之上绽放的幻想之花。”
“光”
许是出于对宇宙学和天文的热爱,各式各样的“光”充斥在西村朗的作品中——萦绕的“夜光”、神秘的“极光”,还有动感满蓄的“光之脉搏”。
钢琴独奏曲《夜光》如一首缥缈静谧的诗,作曲家对作品的文字表述亦如诗画一般:“一缕星光静静地落在琴弦上,回荡在空气中。我想要写出这样的(声音)画面:无数的琴弦如夜晚漆黑的海面般铺开,点点星光落在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涟漪如幻境般重叠、共鸣,向大气中投射出微弱的光芒。这,便是夜光。”
在为小号与钢琴创作的《极光》中,西村朗所描绘的极光是“太阳风的余晖,是在太阳风的光等离子体在白天撞击地球后,环绕到地球的另一侧(晚上)时发生的,它在那里发射出极光。白天的地球发出蓝色的光芒,夜晚的余晖则变成一道超现实的神秘五彩光带,闪烁在大气中。这部作品是对这一景象的想象,也是为保护地球大气层和外太空环境许下的愿景。小号以绚丽的音色吹奏着太阳风的歌声。而钢琴在这部作品中扮演的角色则是打击乐器,无数的金属弦表达了白天和夜晚气氛的明亮和起伏。”
在弦乐四重奏《光之脉动》(A Pulse of Light)中,西村朗开门见山地引用了贝多芬《大型赋格曲》的主题:四个声部由高向低以急速的三十二分音符演奏充满力量的八度双音,在戛然而止的短暂停顿后,各声部以极弱的力度依次出现。自此,音乐围绕这两个具有鲜明对比的主题展开。这是作曲家创作的第二部弦乐四重奏,由阿迪蒂弦乐四重奏(Arditti Quartet)委约创作。乐团创始人、小提琴家欧文·阿迪蒂(Irvine Arditti)在委约作品时特意交代作曲家,技术上可以写得尽可能地难,于是便有了这首技艺超凡的四重奏。作品有两个乐章。开篇是尖锐短小、如脉搏跳动般的动机,这个动机在之后发展为各式各样的脉动,成为音乐的整体推动力,从混沌导向秩序。第二乐章以这一主题的斗争为开端,逐步发展成型,引入来自巴厘岛的卡恰舞(Kecak)部分。这是一种来自中世纪的音乐,把一条旋律分布在不同声部演奏。作曲家说:“这其实是我最想写的部分,也是整体构思的起点。这首曲子的创作是从第二乐章开始的,然后才是第一乐章,第二乐章的最后是第一乐章开篇动机的逆行,作品整体是一个圆形的构造。”忠于内心的原始冲动,附上缜密的逻辑以及更高层面的哲学和宇宙观,这便是西村朗音乐中并行的多维构思,也是其音乐的魅力所在。
“水”
在萨克斯独奏作品《水之影》中,作曲家将萨克斯的声音描述为“空心水流”,并采用各种书法风格,时而细腻,时而粗犷,吟唱着汩汩水流所形成的半透明水影。作品风格虽然现代,但十分优美细腻,其中“空灵之水流”的气息恰到好处。萨克斯作为独奏乐器展现了各种不同的音色与形态:匆匆经过的水流,置于极高音区的清脆“泉水声”,轻柔温润的静态的湖水,以及草书般快速跑动的激流音型。
另一首为双钢琴而写的作品《水之诗》则反映出作曲家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作曲家为这部二十多分钟的作品撰写了极具画面感的文字描述。第一乐章“水之镜”:波光粼粼的“水之镜”,映照出光与影、大气的流动以及生命的气息。傍晚,祈祷的歌声在水面上回荡,“水之镜”映照出生活在现世的灵魂所发出的悲叹。第二乐章“水的记忆”:流经今生与来世的大河。亡者的灵魂在河岸上燃烧,启程去往来世,而现世的记忆则留在了被河水冲走的骨灰中。夜幕下的大河,水面映出纯净的火焰,记忆在黑暗的水面沉淀,发出瞬间的光——溶入,消失。我泛舟在印度古城瓦拉纳西的恒河,从傍晚到夜间,这样的体悟成了这部作品的灵感来源。
支声音乐的探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经过多年的迷茫、挣扎与摸索,西村朗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那便是西方以外的传统音乐,如日本的雅乐,印度尼西亚的甘美兰音乐以及支声音乐。
西村朗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支声音乐是一种一元化的多样性音乐。”一元有“同质”的含义,而多样性则包含“异质”的含义。因此,一元化的多样性音乐也可以扩大解释为同质中的异质性音乐。为了准确地说明和确保其真实性,西村朗在随身携带的纸上将解释写了下来,并称这是唯一的答案。
如西村朗本人所言,音响技法是其个人创作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支声思维则是他创新的重要突破口。在对东方传统支声音乐和西方现代作曲技法进行研究后,他将支声上升至音响维度,打破了传统支声多由旋律特性作为构成手段的方式,使实现支声的途径得到了跨越性的延展。
乐致远
2012年,西村朗来到中国。在大师班上,他和我们分享道:“离开这个世界后,我的灵魂将会去向哪里,这是我创作中最重要的主题。这与任何宗教无关。耳朵是人们弥留之际运转到最后的器官。在西藏,亲人会对去世的人不停说话。听觉一直陪伴我们直到死去以后。虽然我无法预知离世后我会去向哪里,但我知道我的音乐一定会随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