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宝妈的失业困境

西施惠

峥神在艾美奖颁奖礼的提名晚宴

峥神是我在小红书上认识的网友。大数据的推送何其精准，刷到她的第一篇文章，我便喜欢上了这个彪悍的东北姑娘。她用31个字概括了自己的人生高光时刻—北大CS、南加大影视制作、三度提名艾美奖、减重50斤未反弹、找对男人养对娃。

这几乎是个完美的互联网人设，意味着她集齐了“名校毕业、事业有成、高度自律、家庭美满”等各种标签。然而，让她在短时间快速涨粉的却是一系列“好莱坞打工人吐槽”小作文，她告诉《看世界》，因为长达数月的罢工，她面临工作量骤减的困境，成为家里蹲的“失业宝妈”。

从北大到好莱坞，这个东北姑娘一路披荆斩棘，但这一瞬，命运给她按下了一个突然的暂停键。

峥神参与制作的美剧《美国恐怖故事》

从北大到南加大电影学院

时间回到2010年申请季，22岁的峥神对于何去何从有点迷茫。北大计算机本科生最流行的几个出路，一是進互联网大厂或出国留学继续进国外大厂，二是转金融，三是读博士搞科研。

“好像真没别的了，大家都这么走，都是别的专业想转码，像我这样计算机转电影的，基本没有。”峥神对《看世界》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说冒出读电影这个想法的时候，有种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兴奋感。

随后，她自编自导，用小DV拍了一个5分钟的短片，顺利拿到了著名的南加大电影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从零开始学习影视制作。

然而，现实的求学路远没有申请那么一帆风顺，她向《看世界》坦言：“刚开始会觉得很酷，但只是一个瞬间，它没有办法抵消没日没夜的那种焦虑。学费很贵，经济压力很大，我有种把整个家庭拉下水的感觉，而且学业的压力也很大。”

好在，在对经济的焦虑和前路的迷茫中，峥神发现了自己对声音的天赋和热情。

“第二年吧，我发现比起前期拍摄，我更适合后期制作。在后期的各个工种中，相较于剪辑，我更喜欢做音效。我对做声音更有耐心，就是能一点点地打磨，陆续做出来的东西，也受到了别人的认可。”

2020年开始，峥神曾三次被提名艾美奖，作品分别是《窈窕淑女》和《美国恐怖故事》。

闯关好莱坞，拿下杰出人才签证

然而，作为留学生，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要想在好莱坞发展，合法的工作签证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由于影视行业的特殊性，大部分从业人员都属于“灵活就业”，峥神很难找到一份能申请H-1B签证（留学生留美工作的主要签证形式）的全职工作。

“行业里面也有一些偏行政的办公室工作是符合申请条件的，但我想做创造性的东西，做音效。当时研究了一圈，唯一的出路就是申请杰出人才签证。但这个是有门槛的，得有被行业认可的影视作品，得证明自己是人才嘛。”

峥神参与制作的美剧《窈窕淑女》

但这个“自我证明”的过程充满了挣扎，她曾一度陷入焦虑和自卑，整天待在条件简陋的公寓里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她站在镜子面前，决意改变。她想象了一个和当下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并努力练习笑容，“演”那个理想中的自己—一个热情自信、充满干劲、所向披靡的峥神。

带着她给自己写的角色剧本，她开始努力在好莱坞拓展人脉，联系一切认识的老师、同学和行业内的人，用最大的诚意争取各种参与项目的机会。但凡有一点潜力的项目，不管有钱没钱，她都拼尽全力去尝试。终于，在2014年，她通过几个学生时期的获奖作品和工作上有一定影响力的项目，如愿拿下了杰出人才签证。

“这个过程其实挺漫长的，但我就是靠着‘演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为止这个秘诀去逆袭的。直到我的作品陆续开始在电视播出，一直伴随我的那种焦虑感才开始消失。因为，我有了在好莱坞立足的专业能力。”这一刹那，她的自信笑容不再需要靠演技。

亚裔、女性，最难的标签是妈妈

随后的几年，峥神的事业一直稳步发展。她从行业内的小工作室跳槽到知名的大工作室，并陆续获得了不少专业奖项。2020年开始，峥神曾三次被提名艾美奖，作品分别是《窈窕淑女》和《美国恐怖故事》。

但这个过程，她也几经浮沉，走得并不轻松。影视制作基本是一个白人男性主导的行业，其中女性占比约为10%，亚裔女性更是凤毛麟角。她遭遇过职场霸凌、性骚扰、无端被解雇，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随后她进入了更专业的团队，接手了更大的项目，并逐步建立了专业上的自信。入行十年，峥神认为女性在后期这个领域其实是有优势的，因为女生会更细心、更善于沟通。

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事实是，真正的劣势是女性要生孩子。项目不会等人，如果这一季因怀孕生子不能参加，那么团队必须找人替代，即便是核心人员，也同样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峥神在生完女儿肉桂卷之后只休了两个月的产假，就回到项目组，继续没日没夜地加班赶进度。

再是女强人，也有靠拼靠卷无法解决的问题—女儿是个精力旺盛的“睡渣”宝宝，在产后的整整两年时间里，峥神一直面临睡眠不足的问题，白天高强度的全职工作加上半夜的2-3次喂奶，把她逼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但比起其他女性同行，她知道自己已是幸运儿，她得到的家庭支持并不少。

她的先生是非常体贴的伴侣，情绪稳定、主动分担家务；她的母亲，也在疫情期间冒着风险远渡重洋，到美国帮她带了10个月的孩子，陪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新手妈妈时期。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自觉过去两年相当艰难，暴躁、抑郁、绝望等负面情绪汹涌而至。

“事业和家庭平衡？这是个伪命题，根本无法平衡。”对于这样的职场女性困境，峥神坦言，没有办法，只能硬扛。她明白，这个结构性的问题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扛不住的女性只能退出这个高度竞争的行业。

2023年7月14日，美国好莱坞演员与编剧在华纳兄弟总部外罢工游行

今年年中，好莱坞爆发了近60年来全行业最大规模的罢工。

在成为父母后，女性比男性更容易选择牺牲事业，花更多的时间投入家庭。尽管峥神没有失去她在事业上的雄心壮志和积极追求，但客观上育儿带来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

她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自觉没有那么卷了，比起十年前为了留在好莱坞不顾一切的自己，她现在会把多一点的时间留给家庭，留给孩子，也留给自己。

风雨飘摇好莱坞，罢工下的困境

与此同时，大环境也发生了巨变。今年年中，好莱坞爆发了近60年来全行业最大规模的罢工。虽然峥神在小红书上自嘲是“失业宝妈”，但其实作为大工作室的后期音效师，她手上还有一些没制作完成的项目，不至于完全没有收入。但鉴于影视行业的上游已经停摆了好几个月，演员不开工，后期自然没有活干，失业潮向下游蔓延也是迟早的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罢工面前，拿不拿奖，是不是卷王，似乎都只有同样的下场—失业在家，思考人生。峥神反思了自己的职业和人生规划，也考虑了各种未来的可能出路。

好莱坞十年，她收获了创作所带来的激情和愉悦，她依然热爱她的本职工作，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错过了时代的风口—过去十几年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作为北大计算机的本科生，如果她顺应潮流成为大厂码农，估计已经和她的北大同学们一样实现了财务自由，而不是在担心失业和房贷。

她想过回学校教书，但这似乎只是她“能做”的事情，并不是她真正热爱的事情。她也想过彻底转行，经常和同行朋友开玩笑要去当育儿嫂，因为这是无法被机器取代的工作，而且收入挺高。

当然自媒体也是一个有趣的尝试。自从她开始更新好莱坞吐槽系列之后，她的小红书迎来了一波迅速的涨粉。也有朋友给她出谋划策，建议她做一个新的垂直账号，打造爆款。但她并不愿意这样。

“因为那不是我的故事，這个什么都有的生活号，才是属于我个人独有的、鲜活、多面的故事。”

在峥神的小红书简介里，她自嘲除了高光都是低谷。眼前这个低谷会持续多长，她并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彪悍的东北姑娘，总有办法迎难而上。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