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重塑机制*
2023-12-18罗弋唐莉
罗 弋 唐 莉
农民与土地的特殊关系,特别是土地制度在乡村秩序建构中的特殊地位,决定了改革土地制度必然刺激利益主体政治心态的转化,从而实现农民政治文化的重塑。1950—1952 年我国进行了一次较为深刻的土地制度改革。这次改革是在国家政权框架内开展的,它对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影响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制度安排角度来看,这次改革是全面改造乡村秩序、重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综合工程。本文以1950—1952 年的土地制度改革为依据开展研究。
一、土地制度改革的政治文化意蕴
政治文化的概念最早出现于20 世纪中期,美国政治学者阿尔蒙德较早使用这一概念,并赋予其最初的涵义。关于政治文化的定义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三种主要类型。其一,把政治文化定义为政治主体对政治体系的主观取向。有学者认为,政治文化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①[美] 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小G.宾厄姆·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年,第26 页。有学者认为:“政治文化是从一定思想文化环境和经济社会制度环境中生长出来的、经过长期社会化过程而相对稳定地积淀于人们心理层面上的政治态度和政治价值取向,是政治系统及其运作层面的观念依托。”②马庆钰:《中国政治文化论纲》,《理论学刊》2002 年第6 期。也有学者指出:“所谓‘政治文化’指的是政治系统赖以生成的文化条件或背景,亦即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情感的集合”。③刘泽华、葛荃等:《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导论》,《天津社会科学》1989 年第2 期。其二,将政治文化定义为包括政治心理在内的政治意识形态,甚至包括政治制度。有学者把政治文化界定为:“一个国家、民族或社会群体的人们在长期的社会政治生活中积淀形成、持久影响人们政治行为进而影响政治系统建构和运行的,由包括政治态度、政治情感、政治认知、政治动机等因素构成的政治心理和政治价值观、政治思想构成的完整体系。”①高建、乔贵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文化的内涵与特征》,《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6 期。有学者将政治意识形态引入政治文化定义中,作为政治文化形成的原因。②张康之:《政治文化:功能与结构》,《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9 年第1 期。第三,把政治行为也纳入政治文化,赋予政治文化概念更广泛的内涵。有学者指出:“政治文化属于人类政治生活中的主观意识范畴,它是建构在一定历史时期、一定经济社会基础之上的政治上层建筑,是政治主体在长期的政治实践中形成的特定的政治价值观、政治心理和政治行为等的总称。”③李好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视角下的中国政治文化发展》,《沈阳大学学报》2010 年第4 期。本文倾向于把政治文化理解为,“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④[美]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小G.宾厄姆·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第26 页。农民政治文化则是指农民这一特定群体共有的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农民群体的特殊性,决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土地制度改革必然要被赋予重塑农民政治文化的意蕴。
首先,农民与土地的特殊关系决定了土地制度改革具有重塑农民政治文化的特珠功能。政治文化属于观念的上层建筑,政治文化的形成、发展及其特质直接决定于特定的经济基础,经济基础的质变也必然引起政治文化的变革。对于一个农业国家来说,土地所有制无疑是经济基础的核心要素,它不仅决定了国家的性质与国家社会的发展模式,还决定了政治文化的性质、样式及其发展态势。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是地主阶级的政权、族权以及传统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的主要支柱。凭借这一制度,统治者赋予这种剥削和压迫关系以法律和伦理的正当性,让广大被压迫者接受。1950—1952 年的土地制度改革彻底废除了封建土地所有制,从而瓦解了传统农民政治文化的经济根基,必然推动农民政治文化的重塑。
其次,重塑中国农民政治文化是中国共产党的使命,是时代赋予土地制度改革的基本任务。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之日起就把中国人民的解放做为奋斗目标,重塑农民政治文化是实现这个目标的题中之义。因此,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之日起就把“农民运动”“工人运动”视为核心任务,并酝酿着改革中国的土地制度,大革命时期对土地问题进行了理论探讨,提出过一系列政策主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面实现中国政治文化转型成为时代课题,包括土地制度改革在内的一切重大工程,都被赋予建构新型政治文化的使命,重塑新区农民政治文化是建构中华民族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
一方面,重塑中国农民政治文化是实现我们党初心使命的重要环节。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⑤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7 年10 月18 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 页。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要为中国人民谋幸福,就必须改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生活,从根本上解决中国农民的精神生活问题,彻底消除封建意识形态对农民政治心理的影响,唤醒农民的主体意识和政治觉悟,建构新型的农民政治文化。另一方面,重塑中国农民政治文化是时代赋予土地制度改革的任务。政治文化与政治体系是上层建筑中的相互作用、共同发展的两个方面。政治文化是政治体系的基础,对政治制度的选择与运行有着重要影响。当一个新的政治体系建立起来以后,通过政权影响乃至重塑特定的政治文化就成为掌握国家权力的政治主体必须考虑的任务。中国共产党从解放区的执政党发展成为全国性的执政党,马克思主义理论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渊源的大众政治文化成为主流政治文化。但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占全国人口半数以上的人民政治心态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体系尚未形成支撑关系。据统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全国还有2/3 的地区存在着封建土地制度。”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 卷上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9 年,第90 页。如果说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建立农民所有的土地所有制,是从制度上确立并保障中国农民的根本利益,那么,唤醒中国农民的主体意识,重塑中国农民的政治心态,就是从根本上实现中国农民的解放。无论从政治文化的发展规律来看,还是从新政权的巩固与发展的需要来看,针对这一部分农民进行思想改造,把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源渊的政治文化内化为农民阶级共同的政治心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重大历史任务。
二、土地制度改革重塑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实现机制
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自然的过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人民政府在掌握历史规律的基础上,发挥社会意识反作用,把新区乡村基层政治体系的重构和乡村社会结构的改造有机地融入到土地制度改革之中,坚持党的群众路线,充分发动群众,把政治教育贯穿于土地制度改革的整个过程,从而达到重塑农民政治文化的目标。
(一)重构乡村政治体系,为重塑农民政治文化提供根本政治保障
重构乡村政治体系,亦即废除保甲制度,建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村基层政权,恢复和发展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农村政治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乡村政治体系的重构是土地制度改革的基本任务之一,分为两个阶段实施。第一个阶段,即1950 年下半年,可以称之为“农会”治理阶段。“农会”(“农民协会”的简称)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创始的农民自治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农会组织十分复杂,为加强人民政府对广大乡村的有效管理,保障土地制度改革的顺利推进,中央人民政府和政务院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和《农民协会组织通则》等文件,正式赋予农民协会基层政权职能,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 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 年,第294、298 页。同时开始对农民协会进行大规模的整顿。第二阶段,从1951 年春到1952 年底,是乡村政治体系形成和完善阶段。1950 年12 月,《乡(行政村)人民代表会议组织通则》和《乡(行政村)人民政府组织通则》颁布,标志着正式的乡村基层政府治理时代的到来。农会继续作为农民自治组织发挥作用,从而形成了新型的政府治理与民间自治相结合的乡村政治体系。重构乡村政治体系为重塑全新的农民政治文化提供了根本的政治保障。一方面,重构乡村政治体系彻底封闭了旧式农民政治意识存活的政治空间,消除了重塑农民政治文化的政治障碍;另一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乡村政治体系第一次以国家的名义,从制度上确立了农民的政治主体地位,为唤醒农民政治觉悟、激发农民的政治热情、培养新的政治信仰,奠定了政治基础。由于乡村治理是在党和中央人民政府领导下实现的,乡村政治体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体系在基层的直接延伸,从而消除了传统乡村社会对国家的疏离与冷漠。
(二)改造乡村社会结构,为重塑农民政治文化清除封建势力的阻碍
传统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社会根基是传承几千年的宗法制度及其维系的熟人社会。基于封建专制时代“皇权不下县”的传统与根深蒂固的宗法观念,相对封闭的乡村是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人情社会。与官民关系相比,血缘关系才是决定亲疏远近的纽带。因此,政治框架内的保甲制维系的是政治上的乡村治理,伦理框架内的宗法制度是维系乡村秩序的重要力量。历代统治者都是借助血缘以及熟人社会的人情网络,固化农民的政治认知、政治感情乃至政治信仰。重塑农民政治文化,必须彻底摧毁封建宗法制度,改造宗法制度维系的乡村社会结构,而改造乡村社会结构的重要手段是划分阶级。划分阶级就是确定每个人(农民及土地占有者)的阶级身份。划分阶级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理论在革命实践中的运用。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就重视阶级分析方法的运用。1925 年,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分析了以往斗争的教训,认为:“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②《毛泽东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3 页。1933 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颁布《怎样分析农村阶级》《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等文件,用法律的形式对阶级划分的原则与方法等问题做出具体规定,成为指导党在革命根据地划分阶级、推行土地改革的重要依据。这些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指导新一轮土地制度改革提供了经验。1950 年,为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政务院颁布《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明确了划分阶级的一般标准,并结合实践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用“说明”“举例”等通俗易懂的体例做出了具体规定,具有操作性。1951 年,中央在总结土地制度改革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制定了《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补充规定(草案)》,进一步完善了阶级划分制度。划分阶级,意味着彻底打破了沿袭数千年的宗法制度确立的乡村社会结构。如果说简单的“打土豪分田地”式的土地制度改革触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划分阶级则是重新界定人与人之间政治关系与伦理关系。前者确立了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后者确立了农民的人格独立权。
(三)广泛发动人民群众,把宣传教育工作融入土地制度改革全过程
在宗法伦理土壤中孕育发展了几千年的中国农民政治文化有着强大的惯性和排他性,为此,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摧毁其政治社会基础的同时,坚持党的群众路线,充分发挥党的政治教育作用,把动员、宣传、教育工作贯穿到土地制度改革的每一个环节。持续性与多样性是土地制度改革过程中宣传教育工作的显著特征。土地制度改革的过程包括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没收和分配地主土地财产、复查总结和动员生产等基本环节,每一个环节都建立在发动群众的基础上,彰显了宣传教育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颁布后,“党和人民政府就采取各种形式、多渠道地在农村和城市各界人民中广泛宣传土地改革的合理性、必要性和目的性,解释土改法令和方针政策,使之家喻户晓,深入人心”。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 卷上册,第95 页。为了让人民群众对阶级的本质以及划分阶级的意义有正确的认识,土改工作组依靠农会组织广大农民学习政策,掌握划分阶级的规则和要求。划分阶级的过程也充分体现人民民主原则。《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三十一条规定:“划分阶级成分时,应依据中央人民政府颁布的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按自报公议方法,由乡村农民大会,农民代表会,在乡村人民政府领导下民主评定之。”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 册,第298 页。在分配土地问题上,为了消除农民的顾虑,土改工作队“深入到农户特别是贫雇农家中,帮助他们认清地主的发家史和农民的血汗史以及解放后农民地位的变化”,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 卷上册,第96 页。要让农民懂得,旧社会农民与地主之间的一切不平等,都是因为土地制度不合理。
宣传教育手段的多样性是中国共产党宣传教育工作的传统优势。在土地制度改革过程中,既有走乡串户式的分散式宣传教育,也有集中学习式宣传教育。从遍布城乡的标语口号到标准规范的印刷品以及文学艺术等,都承载了宣传教育的功能。走乡串户式的分散式宣传教育是中国共产党运用最频繁的教育方式。这种教育方式拉近了党和农民之间的距离,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的深入奠定了基础。集中学习式宣传教育往往建立在分散式宣传教育的基础上,动员大会、诉苦大会、批判大会等常见的集中学习形式,在扭转农民的政治倾向、激发农民政治热情和参政意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标语、口号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较具特色的一种宣传教育方式,把党的方针政策等写在墙壁上、岩石上宣传,让人们随时可见,其大众化效果比出版书籍更有效。以文学艺术为载体的宣传在土地制度改革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戏剧、民歌等艺术形式对于文盲占绝大多数的农民来说,不但喜闻乐见,而且具有感染力。宣传教育与土地制度改革紧密结合,让广大农民在获得利益的同时,思想观念上也得到了有效的改造。土地制度改革是在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下开展的革命运动,从动员到实施,每个环节都体现着党的领导和公开公平,保障了马克思的主流意识形态在乡村的切实贯彻。值得强调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土地改革的制度设计,还把政治教育科学扩展到城镇及非农业人口,把农民政治文化的重塑与整个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文化的整体建构结合在一起。一方面,组织土改工作队,加强对土地制度改革的领导,同时实现对这批工作人员的教育;另一方面,在土地制度改革过程中,专门组织知识分子和有关干部到农村参观考察。
三、土地制度改革造就崭新的中国农民政治文化样态
政治文化本质上是一种政治心理,政治认知、政治态度和政治价值评价(集中表现为政治信仰)是政治文化的三个基本要素,以此为坐标,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变化。
土地制度改革在不长的时间内颠覆了农民的政治认知,激发了他们的主体意识,点燃了他们的政治热情。通过土地制度改革,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渊源、以拥护中国共产党为根本特征的农民政治文化在新区农村孕育和发展,同时也结束了不同地区的农民政治心态格格不入的状态,实现了中国农民作为一个阶级整体的政治文化的统一。
首先,颠覆了农民的政治认知,唤醒了他们的主体意识。土地制度改革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农村的实现形式,是用马克思主义重塑中国农民政治心理的主要渠道。在土地制度改革中,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仅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农民的政治主体地位,而且摧毁传统乡村政治体系与宗法社群结构,改变与之相适应的价值观念,从物质与精神的层面解除了农民的束缚。农民的主体意识被逐渐唤醒,并在实践中彻底刷新了对新旧两个社会的认知,实现从血缘关系到阶级关系的转变、从家庭家族利益到民族国家利益的升华。其次,扭转了农民的政治态度,激发了中国农民的政治热情。广大农民对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信任与日俱增,他们的政治觉悟和政治热情高涨起来。越来越多的农民以主人翁的姿态参与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设中来,成为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强大的生力军。最后,培育农民的政治信仰,筑牢农民与党的血肉联系。从意识形态角度看,土地制度改革的过程,是“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念与国家意识嵌入乡村民众日常生活”,确立广大农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国共党的领导地位的认同的过程。经过土地制度改革,广大农民对领导他们翻身解放的中国共产党无限感激忠诚,“跟着共产党走”逐渐成为农民的一种集体政治意识。①王瑞芳:《土地改革与农民政治意识的觉醒——以建国初期的苏南地区为中心的考察》,《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3 期。
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重塑是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发生发展的,不仅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而且必然要有一个从局部到整个阶级的发展过程。用马克思主义重塑农民政治文化,也是在部分地区开始,然后推向全国。到1952 年底,全国除新疆、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和台湾省外,都完成了土地制度改革。这不仅意味着基本实现了全国范围内的农村的政治建设与社会改造,而且实现了全国范围内农民政治文化的整体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