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和《汉书》研究的新视界
——评陈君《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
2023-12-18张建伟
张 建 伟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陈君博士的《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是作者在东汉文学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可以代表近年来班固和《汉书》研究的新进展。陈君立足于传统学术方法,跨越文史,考证细密,同时具有广阔的视野,广泛采用四部文献,甚至域外文献。在此基础上,作者以现代眼光审视《汉书》,描绘了《汉书》文本的生成轨迹及其在中古时期的传播图景,从“知识与权力”的角度揭示出《汉书》的本质与价值。该书语言温润儒雅,一如作者的性格。阅读该书,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每每为作者深厚的学养所折服,钦佩作者的精彩论断。
陈君的博士论文《东汉社会变迁与文学演进》分为上下两编,上编研究外部因素对文学发展的影响,涉及到东汉政局、艺文机构、经学变迁、文人地理分布,下编为个案研究,包括班固、张衡、马融、蔡邕等重要作家。作者主要采取文史互证、考论结合的方法,他将自己的研究工作定位在三个层次上,即“推考历史事实”“还原历史语境”与“描绘文学图景”[1]。《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是在对东汉文学宏观把握的基础上精耕细作而成的,既体现了作者一贯的研究方法,又在个案研究上更上层楼。该书对于古代文学研究,尤其是文本研究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和示范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考证细致,论证严密
班固《汉书》跨越历史与文学两个领域,陈君紧扣《汉书》的这一特点,立足于传统的文史互证,在历史、文学两个方面都下了很深的功夫。《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分上下两编,上编探讨《汉书》的文本生成与传播,下编为《班彪、班固父子年谱》。古代学术文史不分,陈君深谙此道,他在书中把《汉书》作为整体看待,运用了传统的考证手法,不仅体现在年谱编撰这一大的方面,还渗透进书中的各个章节中。
书中考证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第三章第一节“广采博鉴:《汉书》的材料来源”,陈君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深入研究,分为九项,既包括《史记》、诸家“续《太史公书》”、刘向《说苑》、班彪《史记后传》、刘歆《七略》等书籍,还涉及相关的谱牒、自序与别传、西汉子书、朝廷的原始档案、辞赋文章、前世轶事与当代见闻等内容,可谓后出转精,为《汉书》的史源做了一个总结。作者参考了大量文献,言必有据,在清人赵翼等人的基础上,对《汉书》的材料来源问题有大的推进。
再如,为解决汉章帝建初七年(82)班固所上《汉书》是否完整的问题,作者结合《后汉书》中的相关内容,将《汉书·礼乐志》中的内容与东汉史实互证,从而确定《礼乐志》的完成时间。经过一系列的考证,作者得出结论:班固编撰《汉书》的过程可以概括为“成于建初,续有增补”[2]59。
该书不仅考证扎实,而且分析细致,论证严密,得出的结论令人信服。比如对《汉书》体例的分析,作者认为,如何让西汉与东汉在时间上紧密衔接,班固在《汉书》中纪传的安排,显示了一种“双轨制”的存在,“显的是西汉帝纪,共十二世……隐的是西汉年历,共二百三十年,包含着‘更始’在位的两年,这是班固为衔接两汉所特别采取的叙事策略”[2]104。这样的论断在书中并不少见,给人一种发微索隐、拨云见日的感觉。甚至书中的注释也有学术价值,比如对《周颂·昊天有成命》《小雅·鹿鸣》的解释,作者认为,《诗经》中的这些作品,“充溢着对周德和王道的向往之情,是周代官方意识形态的成功塑造”[2]93。
二、文献丰富,视野广阔
该书的另一大特点是文献丰富,将有关《汉书》的材料一网打尽。我们看第七章“中古时代的《汉书》传播”中的“中古《汉书》注家名表”,包括对《汉书》全书注释和单篇注释的典籍四十多种,表格罗列了该书的类别、注者、时代、书名、出处等内容,并在备注中介绍书目著录情况。看似简单的表格背后其实蕴含着极大的工作量。
作者还善于将不同类别的文献相互印证,例如第四章“《汉书》的政治观念与文本权力”,在论证“周汉一脉:西汉王朝的历史定位”时,联系孔安国《尚书序》、王充《论衡》、班固《答宾戏》等资料,涉及经史子集各部,说明“周汉一脉”的思想观念,不仅体现在《汉书》的得名与行文,还表现在东汉前期学者文人的撰著创作常常模仿周代作品。
除了中国传统文献,该书还涉及域外文献,比如研究《汉书》的“音义”,考证了东汉末年“音义”之体的出现,可能受到印度文化的影响。再如《汉书》的中古传播中列出了日本保存的唐写抄本《汉书》名录。
文献的广博反映出作者学术视野的开阔。比如第五章探讨影响《汉书》编撰的现实政治、时代环境等因素,第一节“两汉之际的史学趋向”,作者从地方史的写作、旧史籍的改造、历史编撰的制度化三个方面加以论述,从不同角度研究《汉书》编撰时期的政治制度与学术趋向。第三节“遮蔽:历史书写的另一面”,在阐发历史书写与政治现实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时,该书利用纬书材料,证明了汉章帝的礼制复兴受到谶纬的影响。这些内容反映出该书引用资料丰富,确实称得上涵盖了古今中外。作者充分掌握了各类材料,并且能灵活运用。
该书视野广阔还体现在比较研究方面。除了将《汉书》与《史记》比较外,还与其他典籍进行类比,比如将《汉书》与西晋华峤编撰《汉后书》类比,从而解决了班固《汉书》是否完成编撰的史料矛盾问题[2]56。再如,作者指出班固《汉书》在东汉的传播,影响到张衡赋的创作[2]127。
三、理论创新,观点新颖
作者在书中并没有满足于传统的考证,他用现代的眼光看待传统典籍,从“知识与权力”的角度提出了新观点,开拓了人们对《汉书》的认识。在第五章“昭著汉德:《汉书》的历史使命”中说:“权力的介入和审查制度,对历史写作进行了一种区分”,无论是呈现,还是遮蔽,“两方面都显示了历史写作背后绝对权力的存在”[2]115。
权力对《汉书》编撰的影响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班固有意要突出东汉皇权的合法性”[2]104,因此,《汉书》卷99下《王莽传下》中凸显光武帝刘秀在昆阳之战中的英勇表现。再如,班固在《汉书武帝纪》赞、《匈奴传》赞、《西域传》赞这些文字里对用兵匈奴和经营西域问题的回避,“掩盖着东汉初年对匈奴的畏惧和出兵西域的挫败”[2]123。这些例证充分证明了作者对《汉书》的新观点。
陈君总结了中国史学传统中的两种力量,他说:“《史记》与《汉书》显示了两种不同的史学精神,一个强调个性,注重想象;一个强调权威,注重法度。一个勇于向人的内心世界探寻;一个崇尚在现实社会中实现人生价值。一个尽力反对世俗和拘学者的一切偏见;一个站在官方的立场去评判历史和社会。前者张扬灵性和活力;后者带来限制和规矩。”[2]16这虽然是站在史学的角度说的,实际上也显示了《史记》与《汉书》在文学方面的差异和影响。
陈君对《史记》《汉书》两种精神特质评价说:“在理想的状态下,人的精神追求和社会责任交替出现,一个讲求个性和自由,一个强调秩序和权威,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中国文化既需要创造、感性,也需要秩序、理性,二者都有超越对方之处,都有更卓越、更优秀之处。”[2]16这一见解对于《史记》《汉书》在史学、文学领域的价值做了准确的定位。这些观点立论客观,没有因为偏爱自己的研究对象而厚此薄彼。
该书的一些结论能超越《史记》《汉书》,从而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和普遍性。例如,“历史编撰审查制度的存在,不断挤压着史家的生存空间,约束其个性及个体声音的表达,成为东汉以后影响历史书写的不可忽视的力量”[2]115。刘毓庆先生《国学概论》认为,“就古代的政治体制而言,史官其实是政治体制中的一个执法系统和监督系统”[3]。但这一作用在历史上经常无法实现,帝王的历史编撰审查制度是一个重要原因。再如,后代史家的撰述,就需要在《史记》《汉书》为代表的两种不同的精神特质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更强调主观还是更强调客观,更强调自我价值还是更强调社会责任”[2]16。即使放在当代的学术研究中,这一观点也具有启发意义。
四、预流与超越
葛兆光先生曾经以陈寅恪为例,提出学术研究的“预流”问题,“即在重大历史问题上与国际学界进行对话与竞争,同时也站在‘中国’与‘世界’之间……呈现出中学与西学汇通的新取向”[4]。葛先生意在提醒我们做学问不能闭门造车,自说自话,要和世界接轨,参与重要问题的讨论,发出中国的声音。陈君《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可谓做到“预流”了,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尽管他没有提到法国思想家福柯的名字,也未引用他的文字,但他围绕《汉书》讨论“权力与知识”的问题,笔者能明显感到与法国思想家福柯的观点若合符契。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曾提出话语与权力的问题,他说:“谁在说话?在所有说话个体的总体中,谁有充分理由使用这种类型的语言?谁是这种语言的拥有者?谁从这个拥有者那里接受他的特殊性及其特权地位?”[5]有学者认为,“‘真理游戏’在福柯这里变成了一种规训,话语在权力中产生,变得顺从”[6]。《汉书》的编撰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东汉皇家权力的体现。权力不止体现在具有官方色彩的书籍上,甚至在编订私人性质的总集和别集上也在发挥作用。典型的例子是钱谦益为了达到打击王世贞等复古派的目的,在编定归有光《震川先生集》时,“有意将指斥王世贞等人的《项思尧文集序》置于卷二之首,仅次于卷一‘经解’之后。后来读者几乎是一翻开震川文集就见到该文。在《列朝诗集》中,钱谦益又叙归有光、王世贞两人反唇相讥的传闻。这些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归、王二人的关系已恶化到都不愿意见到对方的地步。实际上,归、王二人同家吴中,相互交往不少”[7]。
传统的文史研究方法考证精审,自有其长处,但是也存在遮蔽之处,就是固化。比如以史证诗,自宋代以来,历代注家对陶渊明《述酒》诗几乎众口一词,都认为其暗含着对刘裕篡晋的讽喻。海外学者田晓菲指出,该诗的主题就是魏晋时期流行的饮酒与游仙,引用了很多有关酒的典故,陶渊明的所谓忠义形象,是后人塑造出来的[8]。田晓菲的研究受到了阐释学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不同于传统的文史互证与文本分析,因此能提出新见。陈君对《汉书》的研究也卓然特立,不同凡响。不同于田晓菲的颠覆传统,陈君的新观点是在传统学术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与传统学术融合无间。
第二,陈君对《汉书》的研究与2014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周秦汉唐读书会有一定关系。第一次读书会的主题是“钞本时代”的经典研读,讨论的问题之一就是文学史的写法,也是为了寻求对传统研究方法的突破与超越。刘跃进先生《钞本时代的经典研究问题(代序)》指出,“北大、清华新派学者,强调学术研究贵在发现,对于传统的文学研究,重在探索历史背后的人的因素”[9]。这是对近年来古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反思和研究展望。读书会的成果形成了《早期文本的生成与传播:周秦汉唐读书会文汇》(第1辑),陈君提交了一篇论文即《汉帝国的历史书写与文本权力——政治文化视野中的〈汉书〉文本之形成》,就是他的专著《润色鸿业:〈汉书〉文本的形成与早期传播》中的一部分。正因为陈君能够“预流”到最前沿学术领域中,才能突破传统学术方法的局限,达到汲取中西学术优长的高度。
读罢该书,尚有意犹未尽之处,《汉书》的叙事与语言风格与它在史学上重视规矩密切相关,这一点也体现在班固对《史记》文字的改造上,引发后代关于文字繁简的争论,使之成为史学和文学领域的重要问题,顾炎武《日知录》卷19“文章繁简”条对此有深入的论述。该书对《汉书》这一特点及其在史学、文学领域的影响未予论述,略感遗憾;《汉书》在高丽、日本的传播也未详细论述。我们期待作者的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