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技、奇情
——话剧《俗世奇人》的俗世叙事风格
2023-12-17杜竹敏
■ 杜竹敏
清末民初,八方通衢的天津卫,名不见经传的“炮打灯”酒馆,大幕拉开,伴随着一束束聚光灯的聚焦,京韵大鼓的旋律中,活灵活现的小人物相继在舞台上动了起来,如同天津特色泥人张一般,他们生动鲜明,又带着那么一点夸张诙谐,为观众演绎了一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世情百态。
奇人: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歌手李宗盛有一首《凡人歌》这样唱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话剧《俗世奇人》是这几句词最生动的写照。从小说到舞台剧,作者、编剧笔下的这些“奇人”归根结底都是“凡人”,在生活无情风霜的磨砺下练就一技傍身,在凡尘俗世中辗转腾挪,坚守着各自的个性与底线。
话剧《俗世奇人》改编自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一个突出的“主要人物”。冯骥才先生对这一题材倾注了极大心血,在几十年的笔耕岁月中,故事几经改写、增删,数十段短小精悍的篇章白描出各种活色生香的人物,每个人物都倾注了作者极大的心血和热爱,如熠熠生辉的珍珠散落在各个角落。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版《俗世奇人(全本)》共收录了54 个短篇。正如作家本人所言,是“为吾乡之奇人搭台”“他们不崇尚精英,偏爱活在身边的那些非凡的凡人。这些人物的身上也就融入此地百姓集体的好恶,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
从小说到话剧,编剧选取了小说家笔下十来个人物。有些仅仅是一带而过:如力能举鼎的张大力,“死鸟”的主人贺道台,都是序幕时亮相,两三句台词,虽然个性跃然舞台,但也一闪而过,再无后文,仅仅作为“奇人”群像用以烘托天津卫三教九流会聚一堂的氛围。
另有一些“奇人”,话剧则在小说基础上做了修改和丰富,在毫不相干的人物间建立联系。同时,将小说中“猎奇”“炫技”的描述与主人公的生活状态、道德精神联系起来。短篇中刷完四堵墙身上不沾一滴白的刷子李、只认牙不认人的华大夫、看病先收七块大洋的苏医生、十指间各色人等栩栩如生的泥人张……在小说中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他们的技艺高超,性格古怪,其余所知甚少。他们真如书名“俗世奇人”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没有凡尘俗世的困扰。但在舞台上,这些小人物变得有血有肉:刷子李因儿女婚事烦心不已,慌乱中沾了一点泥灰在黑袍上,若不是关二姐及时补救,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不认人”的华大夫虽然治牙技术高超,但依然为生活所困,还要被侦探呼来喝去;泥人张对于恶霸势力的反抗,也仅限于借指间泥人迂回表达;至于苏大夫看似缺乏医德仁心的“规矩”,究其本质则是为了维护医道尊严的无奈之举。舞台上的每个“奇人”都有令人叫绝的奇技,一时的率性潇洒,但更多的是人世浮沉的无奈。“炮打灯”狭小、简陋的空间,并非侠客快意恩仇的糨糊,只是底层小人物遮风避雨、抱团取暖的所在。
除小说集原有“奇人”之外,若要理解话剧的创作初衷,必须关注编剧黄维若“无中生有”的三个角色——关二姐、酒婆、娃娃大哥。其中,关二姐和娃娃大哥是舞台剧的新创,酒婆虽在小说中有独立一篇,但酒婆形象和身世背景更为丰富,还拥有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满天霞。
这三个角色设置,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三者分别承担着三种功能——故事主线串联、情节悬念营造和舞台风格渲染。
之前提到,冯骥才先生笔下的奇人奇事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如何在舞台上将这些珍珠搜集、串联起来,关二姐便是至关重要的金线。以她为女主角,原本《清明上河图》式的散点叙事找到了焦点。关二姐的出场颇有些《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味。伴随着从通州运河边嫁到天津卫的新嫁娘的视线,关二姐为观众打开了一个奇幻而热烈的凡俗世界,奇人异事一一登场。所有在酒馆中发生的故事,或围绕她展开,或由她推动,或因她侠义相助而得到化解。这位颇具豪侠之风的老板娘长袖善舞,平衡着不同性格、不同背景顾客之间的关系,在她豪爽敞亮的外表下,深藏一颗细腻善良,宁可受尽委屈、威胁也丝毫不肯突破底线的心。这位与义薄云天的关老爷同宗的关二姐,无疑是天津人任侠尚义之风的体现。
而另一个重要人物——酒婆,则是天津人重情的化身。酒婆虽是小说原有人物,她因喝假酒而得生、喝真酒而丧命的故事也被完整地搬到了舞台上,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话剧赋予了酒婆生命。小说《酒婆》篇幅极短,酒婆更像是一个工具人,介于半疯半醒状态下的种种行为和最终结局只为了抒发命运的无常感慨:为何想做善事反“害”了人?然而,在话剧舞台上,酒婆化身一代名伶满天霞。平心而论,就故事性而言,满天霞与关二姐哥哥之间的爱情殊无新意,在数量浩繁的传统才子佳人故事中都可看到或浓或淡的影子。编剧对于酒婆身份的“改造”或许更多出于戏剧结构的考虑。她三次造访“炮打灯”,对所有人都抱有一副火热心肠的关二姐唯独对她厌恶、冷淡;她拖曳着破烂戏服唱《霸王别姬》的诡异场景,都像是一个谜,吸引着观众去探寻——她是谁?她和关二姐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发疯?囿于小说基础,话剧《俗世奇人》整体故事性偏弱,叙事节奏也显得较为单一。当然,这种散漫、缓慢的风格可以被视作主创团队刻意追求的,但确实容易让剧场中的观众走神,而酒婆这段浓墨重彩、带有强烈符号化的情节段落,则可被视作整体节奏中的强音部分。
第三个“无中生有”的角色则是始终冷眼旁观一切的拴娃娃——娃娃大哥。这一角色设置堪称神来之笔。拴娃娃是流行于中国北方的民间生育习俗,也是天津世俗风情最传神的表现。熟悉当地风俗的人会有感到亲切,而更多不了解此风俗的观众则——产生好奇。“拴娃娃”借鉴了木偶的表演方式,同时兼容了曲艺表演中“说书人”的功能,娃娃大哥在剧中自由地“跳进跳出”,时而叙述,时而议论,既加快了全剧的叙事节奏,更在多处代剧中人,也代剧场观众进行评判。这位融合了木偶、曲艺、话剧等多种舞台表现形式的“娃娃大哥”身上呈现出的传统、质朴的演绎风格,似乎也是《俗世奇人》所追求的俗世叙事风格之一。
奇技:从“小道可观”到“工匠精神”
《论语》中记录孔子弟子子夏的话: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俗世奇人》中诸多“奇”人所能引起人们关注和惊叹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些被先贤圣人称之为“小道”的技艺。刷子李、画笔韩、泥人张、苏七块、华大夫堪称这一类身怀奇技之人的代表,甚至“炮打灯”老板于六对侄子麒麟传授的“掺水”技艺,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也处处透着讲究。和传统对于手工艺者的轻视不同,冯骥才先生通过小说传达出的对靠真本事吃饭的手艺人的尊重,对今天我们所提倡的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的赞美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小人物从“凡”人到“奇”人身份的转变,靠的就是“择一事,终一生”的倔劲和韧劲,以及持之以恒的决心——在不明所以的旁人看来,自然是不仅“奇”,更有些“怪”,有些异于常人了。所以侦探不相信半天只看六个号的华大夫认不出特征鲜明的通缉犯。可冯先生点评得好:“他记不住人,不是毛病,因为他不记人,只记牙;治牙的,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医术还能不高?”而在小说《刷子李》结尾处借刷子李对徒弟曹小三的教诲,作者把他的善恶褒贬表达得更加明确:“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是你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这句话,生动而质朴地体现出了作者对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生活态度的肯定。话剧舞台上,虽然这些奇人的“奇技”都或多或少被新增的情感线冲淡,如刷子李黑袍上的那一点白因为关二姐的出手相助而消减了传奇性。但剧中借娃娃大哥之口对刷子李、画笔韩工作状态绘声绘色、酣畅淋漓的描绘如相声中的贯口,让纸面上的文字变得活灵活现,且较小说原文更加丰富饱满。
奇情:“善”“恶”两极的民间叙事传统
话剧《俗世奇人》故事集中在“炮打灯”酒馆。除刷子李、画笔韩去李善人新宅刷墙画梁,杨月楼义结李金鳌等少数情节在娃娃大哥的讲述中再现、闪回外,主体情节都发生在相对固定的场所。这种叙事手法很好地解决了原著人物、故事过于分散的问题,但也不免让人联想到老舍先生笔下的“茶馆”。然而,相似的时代背景,同样纷杂的人物,《俗世奇人》的风格却和《茶馆》迥然不同。如果将《茶馆》比作一杯清冽苦涩的酽茶,令人清醒、沉思,充满了“莫谈国事”下的狂澜暗涌。那么,《俗世奇人》更像一碗被店主于六掺了水的“炮打灯”,醇厚回甘,酒劲虽温和,倒也令人熏熏欲醉,甚至有种阿Q 式的自我麻醉。《俗世奇人》并非没有讽刺和批判——嘎杂张五的横行霸道,破落子弟蔡二少卖光了祖产后学会了“造假”,“假洋鬼子”对于洋货洋人的追捧,乃至画笔韩想将女儿嫁入“豪门”的一时冲动……所有一切无疑都是对那个光怪陆离时代种种怪现状的描摹。但面对种种不合理、不公平,来酒馆的人们却在喝酒打牌中寻到了一种与现实的和解,带着无奈和牢骚在这个时代中寻找相对舒适一些的生存状态,同时坚守着道德底线——“情”和“义”。
话剧《俗世奇人》的故事缺少起伏。原因除了人物故事的松散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全剧没有“大恶人”。唯一真正的反派角色大抵是嘎杂张五,但张五作恶的能量等级其实不值一提。其余,不仅关二姐的品行几乎无可指摘,那些在酒馆中来来去去的酒客也都是些带着些小毛病、小怪癖的凡人。梳理全剧,称得上矛盾冲突的至多有三处——
酒婆的爱情是贯穿全剧的悬念,但在大幕拉开前已是完成时。
刷子李、画笔韩两家儿女的爱情矛盾化解得很随意。小情人在关二姐的授意下玩了一回“私奔”。然后,两家父母就轻而易举地妥协了,只要儿女回家,既往不咎,送他们亲亲热热进了洞房。
最大的剧情转折似乎是全剧接近尾声时麒麟被绑架。这场惊心动魄、足以置关二姐和酒馆于死地的绑架勒索案处理得也颇为儿戏。李金鏊出面解决了关二姐的高利贷,绑架者张五随即落网,非但麒麟毫发无损归来,“炮打灯”酒店也保住了,更消除了张五这一祸害,皆大欢喜。
与其说三段矛盾的设置是为了加强剧情冲突的需要,倒不如说是为了通过民俗画卷般的散文叙事结构,传递出父母对于儿女的情感,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观念。李金鏊仗义相助固然因其本人的豪侠品格,但也引出了之前关二姐为其弟子出资七块大洋,请苏大夫治病的往事。关二姐无意间中下的“善因”在这里结出了“善果”。
习惯从“人性复杂性”角度分析剧情的现代观众可能会觉得《俗世奇人》中的人物都过于简单,类型化、脸谱化了。作为《俗世奇人》灵魂人物贯穿全剧的关二姐恰恰是全剧中最缺乏个性和灵魂的。这位炮打灯酒馆的女当家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贪小怕事、得过且过,也不像出入酒馆中的酒客多少有些怪癖。她的人设近乎完美,无论大事小事都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行事果决,永远站在正确的一面。她身上唯一残存的不那么“进步”的思想大概就是对于子嗣的“执念”和迷信拴娃娃。然而,编剧最终也让困扰了关二姐十余年的烦恼得以化解。似乎,腹中胎儿是对她坚持做好人、行善事的报答,全剧又在大团圆的“俗套”中落幕。但是,如果将这种略显简单化的善恶有报观念和整剧的俗世叙事、市井风情、底层表达结合在一起看。那么“大团圆”结局也并不那么令人意外了。毕竟,即使再有批判意识的观众,谁的心中又不会渴望正义得到声张,好人终得圆满。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呢?
冯骥才先生在《俗世奇人(全本)》的序中写道:“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关注市井民间,赞美底层人物,在平淡无奇的俗世中,发现奇人、奇技、奇情的闪光之处,走进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感受凡人的不凡,微光传递的是温暖。这是小说家写作的初衷,也是舞台剧最值得珍视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