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硬的硬币
2023-12-14[以色列]以法莲·基雄
[以色列]以法莲·基雄
一
我口袋里随时都得备有五毛钱,这是一条不成文的法规。可有一天早上,这五毛钱被我花光了。我站在停车场的投币式计时器旁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有领导经过,能跟我待一会儿,我掏50块钱都舍得。我塞进一枚大面额的钢镚儿,那固执的机器死活不认。
“五毛钱吧?”突然,在我右侧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看看……”
我转过身,发现是工程师格里克。格里克站在路边,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
“给你。”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五毛钱,迅速塞进那台贪婪的停车计时器的嘴里。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
我把那枚大面额硬币递了过去。
“哦,别这样,”他说,“不就五毛钱嘛,小事情。
别在意了。”
“您等等,我去报刊亭换个零钱。”
“好了!您别这样。以后您会找到办法还我的。”
他这句话让我想了好久,越想越不是滋味。“会找到办法”,什么办法?他这是话中有话呀。为了保险起见,我路过一家花店时顺便进去买了一束康乃馨。十朵扎在一起的一束。我给了店老板格里克家的住址,让他把花送了过去。绅士都这样,我觉得礼仪还是少不了的。
我等着格里克或者他的家人给我打个电话。倒不是因为我非要听他们道声谢谢,可是总得……都晚上了,还没有接到一个电话。我打电话到花店,老板说下午四点半花就送过去了。
出什么事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便给格里克家拨了一个电话。
工程师格里克本人接的电话。我们俩分别举着话筒,说了很久,说到阿什杜德新建的港口,又说到最近刚组建的内阁,等等,我忍了15分钟终于忍不住了。
“哦,对了,”我说,“您夫人收到花了没有?”
“收到了。我觉得拉宾不应该屈服于宗教团体的压力。毕竟,他已经明确具备了行使权力的资格……”
又说了一长串。我两只耳朵都开始发烫了。显然,这束花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打完电话,虽然已经筋疲力尽,我还是跟妻子提起了这件事。
“当然有问题,”妻子一针见血,“换了我,我也会觉得你是在侮辱人。现在谁还送康乃馨?市场上没有比那更便宜的花了。”
“可我一下子送了十枝。”
“别再提了,你丢人丢到家了。他们会说我家人是铁公鸡的。”
我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你怎么骂我都行,就是不能说我吝啬。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楼到书店里,买了一套丘吉尔的五卷本大部头《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给格里克寄了过去。
二
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接到一个电话。我有些熬不住了。
我拨通他家的电话,可没等接就又挂断。过了一阵,我再次拨通他家电话,还是没等接便挂断了。是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书是我寄的?“不可能!”书店老板很有把握地说,“我在包裹上写得很清楚,是您送给他的礼物。”
整整两天,我都是在神经紧张的状态中度过的。到了星期二,书被退了回来,还附有一张便笺。
“亲爱的朋友,”工程师格里克写道,“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那天上午对您的一点小帮助根本不需要您的回报。我那样做纯粹出于善意,出于帮助患难朋友的无私意愿。我认为,您自己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形,也会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我这样做,得到的最大回报就是一种心安理得。祝安!格里克。
另:丘吉尔的书本人已经拥有一套了。”
我把便笺念给妻子听,声音有些颤抖。
“自然啦,”妻子说,“有些债拿钱是还不清的。你听我说,有些时候,你只要关注他,比任何礼物都管用。我给你说这些没用,你不会懂的。”
当天,我买了一套爱乐乐团一季的联票,寄给了格里克。
第一场演出的晚上,我站在胡伯曼大街的一个角落处盯着音乐厅的大门。他会不会来?
我一手扶墙,一手揣在口袋里搓着一枚五毛钱的硬币。啊!
他来了,还带着老婆!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我可不想欠别人的。
苦苦熬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晚上十點钟,电话突然响了。
“我们俩中途就走了,”是格里克空洞的嗓音,“演出太没水平了。”
“真是不幸!”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您那天帮了我大忙,我一心想着要报答您……”
“嗨嗨,老兄啊!”格里克打断我的话,“施舍是一门艺术。
不要多想!不要算计!要一心一意。只需给予,不要考虑你给的是什么。拿我为例来说,那天看见您站在停车场的计时器前一筹莫展,我本可以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没车,也不会遇到这类情况。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不就得了?可我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这人需要帮助,我当时就这样想的,而且钱包里也正好有一枚五毛钱的硬币。”
我像一朵没浇过水的花,突然就蔫儿了。我怎么就痴呆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就不知道施舍、给予,不要考虑给的是什么……
“格里克说得很对,百分之百对!”妻子任何时候都有绝对正确的意见,“你这些天把事情搅成了一坨屎,我看只有迈出决定性的一大步才能挽救局面。”
我们俩绞尽脑汁,想了整整一天。怎么办?给他买一套公寓房?把我公司的股权分出一部分给他?写份遗嘱,把他定为我唯一的继承人?突然,格里克刚才随口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们。他是怎么说来着?“我自己没车”,对了,就这句。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这样说的。
三
第二天,我把车仔细地清洗了一番,打了一个包,给格里克寄了过去。还附了一张便笺:“祝您一路平安!再次表示感谢!”
这次他电话里的态度好多了,虽然语气还是很克制。
“早上好!”他说,“对不起,还得打搅您一下,我没找到千斤顶。”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千斤顶一年前被盗,一直没来得及买个新的。万一哪天格里克车开到路上突然爆胎,没有千斤顶,他会把我骂死的。“马上!”我说。然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五金店去买千斤顶。我可不想欠别人的!出租车刚到加法,就在罗斯希尔德大道上,我一眼认出了昨天还属于我的车。车就停在一台计时器前面。
工程师格里克站在车旁,两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
我大喊一声,跳出出租车,朝那个可怜的人冲了过去。
“五毛钱吧?”我问道,“我看看……”
格里克转过身来,吃了一惊,面色惨白,快要哭出声来了:“谢谢不用了。我有,我有,我有。”
可他还是使劲地翻着几个口袋。我们两个人都喘着粗气,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格里克双手发抖,把衣服口袋全翻了出来,可一枚五毛钱的硬币都没有。他那眼神,就像丢了魂儿一般,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慢慢将一枚硬币塞进了计时器的嘴里。
“还给您吧!”才几分钟,格里克就老了好多岁,背也驼了。他拔出汽车钥匙,递到我的手上。爱乐乐团的联票,他也掏了出来,眼睛里含着泪水。晚上,一束花被寄到我妻子的手上。
这格里克,你还真是不能不佩服:一个输得起的汉子!
(聂勇荐,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