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痕
2023-12-14顾一灯
顾一灯
一
“来啦,乔郦。”
我跟罗岩打了声招呼,坐到音乐教室靠后的位置。这里是吉他社的活动空间,罗岩是学校从音乐学院请来的老师。说是老师,其实也只是个大四的学生。他个子很高,身形很瘦,留着齐肩的长发,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似乎是为演奏乐器而生的。
每次下课我总会磨蹭到最后,等到别人都四散而去的时候,和他随便聊些什么。
今天我趴在讲台上问罗岩:“你跳过水吗?”这里的跳水并不是奥运会的运动项目,而是摇滚乐演出时常常上演的桥段。
兴奋的观众爬上舞台,张开手臂一跃而下,被其他观众托举住,一个接一个地传到最后一排。
罗岩说:“当然,跳过很多次,以后如果有机会去看现场,你也可以试一试。”
我说我也很想跳水,但我怕他们接不住我。罗岩挠了挠头,说:“你那么轻,怎么会接不住呢?”
我说不是体重的问题。
我抬起手来捋了一下头发,针织衫宽大的袖子幾乎落到手肘。罗岩的目光忽然在我的小臂上停住,我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暴露了什么。沉默了几秒,他轻声问:“怎么弄的?”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一圈齐整的齿痕烙印在上面,昨天用力咬下的痕迹仍旧青紫。我安静地拉下袖子,扣好外套,没有回答他。
二
在我的书柜上方悬着一面挂旗,漆黑的底色上,幽深的雾霭包裹住每一棵树,渲染出一种可怖的氛围。
两年前,我在雾霭森林的网店买下了它。雾霭森林是国内最好的重金属乐队,我始终固执地相信,我与这支乐队之间存在某种独特的联结,因为我总能在第一时间领会他们创作的动机,又或者说,因为我和乐队的成员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除了挂旗,我还买了一件印着同样图案的T 恤。第一次去上罗岩的课,我穿着它,临走的时候他笑着说:“我也很喜欢雾霭森林。去年有幸帮他们调音,紧张得手一直抖个不停。”
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头回遇见喜欢这支乐队的人。
起初,罗岩问我为什么喜欢雾霭森林?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们歌曲里铺天盖地的绝望。“你呢?”我问。罗岩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说雾霭森林常用锦城的标志性建筑作为歌名,他想到许多人像这座城市一样,原先不可一世却无可避免地衰败下去,这令他陷入感伤,也使他保持警惕。
那一刻我想我们是可以彼此理解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当我的齿痕在他面前显露无遗,我并没从他的目光里捕捉到怜悯。自从我的母亲去世,那种叫作怜悯的情感反反复复地在许多人脸上重现。对此我感到非常厌倦。
母亲离开三年后,父亲再娶,一年后我多了个妹妹。我很难形容我与阿姨的关系,她想要亲近我,但我总会退一步,再退一步,直至退回逼仄的卧室,将房门紧闭反锁。
家里的热水器坏掉了。阿姨说:“我带你去澡堂吧。”我从没进过公共浴池。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见到宽阔的淋浴区,没有隔板也没有围帘。我说我不洗了。阿姨拉住我的手,说热水器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修好。我甩开她喊:“我说不洗了!你听不到吗?!”
我胡乱套上衣服独自回到家,就着水龙头草草洗了头发,又用一块毛巾擦拭身体。碰触到伤口时,猝不及防的剧痛,使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记得用力咬下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痛楚。
我给罗岩打了一通电话,说想找他聊一聊。
路上我买了几个红薯。见面后我说我们把它烤了吧。其实我只是想烧一把火。我们捡了周围所有的树枝和硬纸壳,金色的烈焰灼热地跳动。我蹲在火堆旁语无伦次地回答他那天的问题。我说有一天晚上我练了吉他准备睡觉,妹妹毫无征兆地开始哭,大家都跑过去照顾她。我很怕妹妹的哭声,它尖锐得像一把螺丝刀,捅得我的心口剧痛。我戴着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但那哭声还是从缝隙钻进来。于是我把耳机摔到墙上,可是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我紧盯着自己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越来越用力,直到她不哭了才停下来。
可是并没有谁在虐待我,阿姨一直让着我,哪怕我冲她大发脾气,她也没找过父亲告状。除了夜里爱哭,妹妹也算得上是个很乖的小孩。所以到底为什么呢?我也搞不懂。
罗岩静静地听我讲述。他问我,音乐会不会让我觉得好一点儿。我说当同样烈度的绝望灌进耳朵,至少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可有时候靠音乐不够,我需要的刺激比这更多。
三
“乔郦,也许你可以把这里拍下来。”罗岩指着自己小臂与我伤口相同的位置。
“拍它做什么,”我嗤之以鼻,“给谁看啊?”
“就是给自己留个纪念,不为给谁看。”罗岩认真地说,“如果想要发泄情绪,可以找些别的方式,但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于是,我建了一个私密相册,存放齿痕每个礼拜细微的变化。我还自告奋勇报名了田径队,每晚跟着他们训练。只不到一半的运动量,就足以使我写完作业倒头就睡,再也没被哭声闹醒。我照旧每周去吉他社学基础的指法。罗岩并没给予我特殊的待遇,这使我感到很安心。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罗岩在周末带我们去看雾霭森林的排练。他们完全不像台上那样冷酷,相反,吉他手非常热情。罗岩说,雾霭森林对他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这还要从他的体重在两百斤上下徘徊的少年时代说起。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怎么也瘦不下来。那时他爱上重金属音乐,做梦都想跳一次水,又怕吨位太足没人愿意接。结果大一那年去看他们的演出,乐队专门请了好多180 斤以上的乐迷跳水,现场的观众超级热情,他终于鼓足勇气跟旁边的大哥说:“我也想跳水。”怎么被推到台上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他只记得自己仰面倒下去,一双双结实的手掌在身下接力,世界轻盈到宛如置身梦境。这场演出仿佛帮他剜掉了心病,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瘦成了现在的样子,再也没有反弹。
所有人都在开玩笑,说以后要在专辑的宣传词里写“听雾霭森林包治百病”之类的话,但我从这个故事里体会到了真切的感动。直到那一刻我才察觉,原来能将我的心填满的,从来都不是更深的绝望。
我依然会在每个周五的晚上留下来等罗岩,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天。我和他讲,齿痕的照片已经有14 张。
罗岩也会跟我提一些关于他的事。临近毕业,他还是想做原创音乐,组建一支像雾霭森林那样厉害的乐队。但锦城还是太小了,要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得往更大的城市去。
从那时起我便预感到罗岩会离开这里。但当他突兀地提出要送我回家,又说他买了明天去北京的车票时,我的身体还是重重地一滞。平时怎么都能胡扯下去,今天却讲不出一个字。我们路过熟悉的每一个街角,终于,在公共浴池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罗岩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相机。他说:“我给你拍张照吧。”我心有灵犀地在路灯下卷起袖子,他将镜头对准我的伤口按下快门。耀眼的闪光灯划破了朦胧的夜色。
“我在你那个年纪也很讨厌啰唆,可我忍不住再说一遍,”他郑重地说,“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组关于齿痕的照片。等它痊愈后,不要再咬下去了,好不好?”
我轻轻点点头。我们就这样简单地告别。
回到家时妹妹又在哭。父亲不在,阿姨手忙腳乱地抱着她。我路过他们的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想,又折返回来问她:“需要帮忙吗?”阿姨惊喜地看着我。她说:“你帮我把奶瓶拿过来好不好,然后你回屋就行啦,别耽误你学习。”
那天睡前我收到罗岩的短信:“忘了说,真诚地建议你,如果愿意的话,去跳一次水。”
四
罗岩走后,吉他社不再有暑假的活动。听歌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娱乐。花了整整六个月,小臂上的齿痕才彻底消失。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将长袖换成短袖。经历了这段躲躲藏藏的时光,才发现仅仅在阳光下穿着喜欢的裙子,都是这样来之不易的事。
现在,妹妹的哭闹已经不会让我感到痛苦了,我甚至还能帮阿姨抱她一会儿。夜里阿姨有时也会小心翼翼地敲开我的房门,送来一块蛋糕当作夜宵。
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趋近于一对普通的母女。生命中那些温暖而美好的时刻,将空荡荡的心一点点填满。我依然在听雾霭森林的音乐,不过我开始从中发掘出不同的东西,譬如重击的鼓点和悲鸣末尾骤然的停顿,以及之后舒缓悠扬的节律。
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试,我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父亲问我要什么奖励,我说我想去省会看有雾霭森林出演的音乐节。他答应了。
在音乐的间隙里,我爬上舞台,冲着台下澎湃的观众挥了挥手,然后背对着他们绷直身体躺了下去。我不知道是谁接住了我,总之我忽然就飘了起来,像躺在湛蓝的海面上。我从没见过这样蓝的天,这样白的云,天空像绸缎一样柔软,云朵像棉花糖一样可爱。被轻轻地放下来的时候我晕晕乎乎的,几乎有些站不稳。我想,跳水原来是这样美妙的感觉啊,怪不得罗岩告诉我一定要试试。原来我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在嘈杂的声响中给罗岩拨去一通电话。等待接听的间隙,我想到有一天造访雾霭森林的琴行时,看到与我书柜上一模一样的那面挂旗。吉他手指着它问我:“你知道什么时间的森林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吗?”
我摇了摇头。
“在最深的黑夜,”他说,“在黎明之前。”
(摘自《儿童文学·经典》2023 年第10 期,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