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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鲸油照亮世界”:《白鲸》与自由资本主义经济书写

2023-12-14许梅花

外国语文 2023年5期
关键词:捕鲸船捕鲸梅尔

许梅花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重庆 400031)

0 引言

1851 年,被誉为“美国莎士比亚”的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ville,1819—1891)出版了他的代表作《白鲸》(MobyDick,orTheWhale)。 在最初的40 年里,《白鲸》并未引起过多关注,小说的销量甚至不到三千册,评论界的反响也不尽如人意,且大部分评价都偏于负面。 《文学世界》(LiteraryWorld)批判《白鲸》是一部“知识杂烩”,在看似罗曼司的外表下掩盖了许多文学之外的东西,如哲学、自然史等,像一个“海鲜拼盘”(Duyckinck,1851: 403)。 《波士顿邮报》(BostonPost)的一个评论者也持类似观点,认为《白鲸》是“混杂着幻想与现实的胡乱拼凑”的作品,“疯疯癫癫的,充斥各种奇思怪想”(Parker, 2002:18)。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梅尔维尔诞辰100 周年之际,也是该书出版近70 年之时,批评界的风向发生了变化。 当评论家对《白鲸》这部小说的重要性进行重估时,发现了它不可估量的价值。 D.H.劳伦斯(D. H. Lawrence)认为它是一本“伟大的著作”(1977:28),批评家理查德·蔡斯(Richard Chase)赞扬该书是“美国想象力最辉煌的表达”(1957:113),伊恩·乌斯比(Ian Ousby)在其《五十部美国小说》(AnIntroductiontoFiftyAmericanNovels)中给予《白鲸》高度肯定,称该小说“部分是戏剧,部分是历险故事,部分是哲学探讨,部分是科学研究,部分是史诗。 它是一部传奇巨著”(1979:79)。 诚如以上所言,《白鲸》表面看似一部讲述人类挑战自然,自然转而复仇的传奇故事,实际更近乎是一部百科全书。 在人类文明前行与自然生态的尖锐矛盾背后,众多关乎美国社会经济生活的问题也浮出水面。 该小说创作于美国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19 世纪,故而由此创作背景延展而来的以“征服和占有”为时代主旋律的经济书写也值得深入探讨。

《白鲸》这部作品的素材源于梅尔维尔1841—1844 年间在捕鲸船阿卡什号(Acushnet)上当水手的经历。 在作品中,梅尔维尔以相当多的笔墨再现了19 世纪上半叶巅峰时期的美国捕鲸业。 当时,亚当·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及古典经济学派的自由放任和自由贸易的思想对渴求经济长足发展的美国起到了强大的助推作用。 就如美国历史学家多林(Eric Jay Dolin)所说,“尽管斯密是当时英国最有名望的思想家之一,但将斯密的理论积极付诸实践的却是美国人”(多林,2014:88)。 虽然欧美先进国家见证了自由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与全盛时期,但是美国却成了19 世纪50、60 年代自由资本主义进入“黄金时代”的最大受益者。 在这个时期,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形成,美国经济迅速崛起,而捕鲸业作为美国第五大经济产业,正值黄金时期,成为一个重要的“国家财富来源”(Morrison, 1921:317-318),被纳入世界经济体系。 本文拟从自由资本主义的角度切入小说文本,从对鲸鱼的掠夺和占有、鲸油的生产与资本集中和鲸油输出三方面探讨美国捕鲸业对美国和世界经济的影响,并揭示美国在此过程体现出的掠夺性和扩张性,进而披露美国妄图征服全球的野心。

1 远洋捕鲸:对生产资料的掠夺和占有

自由资本主义在经济领域里表现的特征之一是对生产资料的掠夺和占有。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人类劳动过程包含三方面的基本要素:人类的目的活动(劳动)、劳动对象和劳动手段(劳动资料)(2009:110)。 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表现为生产资料,劳动本身则表现为生产劳动。 所以,整个“劳动过程是由人的活动,用劳动手段,在劳动对象上,引起预先企图的变化”(马克思,2009:111)。 对资本家来说,这种预先企图就是榨取剩余价值,想要实现这一目的,占有和掠夺生产资料便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模式之一。 在《白鲸》中,梅尔维尔通过远洋捕鲸这一活动的描写,非常清晰地为我们展现了这一过程。

首先,作为船东的资本家对劳动对象鲸鱼进行掠夺和占有。 马克思在对劳动对象进行定义时,认为“土地(在经济学上水包括在其中),天然会以食料,以现成的生活资料,供给人类,不待人类协力,即成为人类劳动的一般对象”(2009:110)。 除此之外,他还提到“水中捕获的鱼,从原始森林采伐的树木,从矿山采掘的矿石”(马克思,2009:110),都属于自然给予的劳动对象。 也就是说,如果土地是作为天然食料的来源的话,那么大海也是作为天然劳动对象各种鱼类的来源。 在小说中,水手们的劳动对象就是大海里的鲸鱼。 梅尔维尔向我们讲述了各个国家的捕鲸船在各大洋上追逐鲸鱼的画面,比如有来自德国的“处女号”、法国的“玫瑰蕊号”、英国的“撒母耳·恩德比号”、美国的“裴阔德号”等。 在论证资本家对这种天然劳动对象进行掠夺和占有之前,我们有必要弄清楚这些国家为何如此执着于捕鲸? 关于这一问题,梅尔维尔在小说中也抛出了同样的质问:

在德·威特时代的荷兰,为什么捕鲸队会有大将? 法国的路易十六,为什么要自掏腰包到敦刻尔克去置办一些捕鲸船,还到我们南塔开特来礼邀几十份人家到敦刻尔克去? 英国在一七五〇年到一七八八年间,为什么付给捕鲸者的奖金竟高达一百万英镑呢? 最后,我们美国的捕鲸者的数目现在怎样会超过世界所有捕鲸者的总数;捕鲸队的船只多达七百艘;人数多达一万八千人;每年耗费四百万美元,当时航行的船只价值两千万美元! 每年有高达七百万美元的收入输进我们的港口。如果不是由于捕鲸业的威力,哪来的这一切呢? (梅尔维尔,2020:151-152)

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各个国家都醉心于捕鲸业,那么该行业的吸引力究竟何来? 是仅为获取基本的生活资料,还是如小说叙述者以实玛利一样单纯追求海上冒险事业所带来的刺激? 梅尔维尔提到“每年有高达七百万美元的收入”输进美国港口的事实道出了个中奥秘,那就是鲸油作为生产资料所产生的巨大经济价值。 多林在《利维坦:美国捕鲸史》(Leviathan:TheHistoryofWhalingin American, 2019)一书中对鲸油价值进行了介绍:一般的鲸鱼油可以生产蜡烛、肥皂、纺织品、皮革、颜料、润滑油;鲸须用于制作女士裙装的裙撑或束身胸衣;抹香鲸的鲸脑油可以制作最纯净明亮的蜡烛,肠道内分泌出来的龙涎香能够让香水味更持久,其价值堪比黄金(多林,2019:1)。 梅尔维尔在小说中也大力渲染了抹香鲸的价值。 首先,船长亚哈要捕杀的莫比·迪克必定是一头抹香鲸。 这不止是因为抹香鲸“是地球上最大的”“一切鲸中最难对付的”“仪表非凡的”动物,更重要的是“它的商业价值又是最高的”“因为它是人们能够从它身上获得贵重的东西,即鲸脑的唯一动物”(梅尔维尔,2020:195)。 其次,梅尔维尔对抹香鲸进行了重点刻画。 在“鲸类学”这一章,梅尔维尔虽对鲸群的种类进行了详细的划分,但首当其冲描写的还是抹香鲸,并单辟“海德堡大桶”“龙涎香”等章节着重渲染它“极其稀罕”的价值。 相反,在其他鲸类的价值上,梅尔维尔进行了弱化,比如在对大海中资格最老、人类经常捕杀的露脊鲸的描写中,梅尔维尔就透露出一种不屑,认为“它所产生的东西,就是众所周知的鲸须;它的油被称为‘鲸油’,在商业上是一种劣等货”(梅尔维尔,2020:195)。捕鲸人在面对利益最大化的抹香鲸时,一方面可能会震惊于他们的形态和美感,但更主要的想法绝对是“鲸脂、鲸脑油和龙涎香”(多林,2019:99)。 梅尔维尔对抹香鲸价值的强调以及上述引文对美国捕鲸者人数及捕鲸投入的描写,无不透露出美国在与各国瓜分世界时想要获取最大利益的野心。一言以蔽之,捕鲸业的威力就是以追求最大利润为根本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

这种利润对资本家来说,是“不用垫支一个铜板”(马克思,2009:559)的原始积累方式,而这种掠夺式积累便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特别明显的特征。 小说中,美国捕鲸船“裴阔德号”的船东资本家通过掠夺和剥削的方式对劳动对象鲸鱼进行占有。 在掠夺层面,因为所捕获的鲸鱼属于天然的劳动对象,所以只要有鲸鱼的地方,捕鲸船能到达,就可以对其进行任意捕杀。 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着美国捕鲸的范围扩展到太平洋的各个角落。 梅尔维尔在小说中写道:“过去许多年来,捕鲸船已经成为探出地球上最荒僻、最不为人知的地区的先锋队了。”(梅尔维尔:2020:152)美国这种对鲸鱼毫无疆域的捕杀就是对资源的粗放型掠夺,就如同“不断地瓜分了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利益,正如三个海盗国瓜分波兰一般”(梅尔维尔,2002:91),并从侧面也反映了美国的扩张野心。 以上利益的瓜分与掠夺需要人力实现,也就是劳动者帮其实现。 在小说中,劳动者就是捕鲸船上的水手。在这一层面,就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雇佣关系。 雇佣关系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和本质,而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就体现在雇佣关系中。

在剥削层面,主要体现在资本家对生产物的独占。 马克思说:“生产物是资本家的所有物,不是直接生产者(劳动者)的所有物。 资本家支付劳动力每日的价值。”(马克思,2009:115)《白鲸》第16章完美呈现了作为资本家的船老板对以以实玛利为代表的捕鲸手的剥削和压榨。 “裴廓德号”是以实玛利服务的捕鲸船,本质上就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资本主义工厂。 船长亚哈以及留在陆地的比勒达船长和法勒船长是老板兼股东,负责大大小小的船务工作,船上来自不同国家的20 多个水手是船上干活的工人,他们的劳动对象是鲸鱼,最终的生产物便是鲸油。 但是,鲸油的最终占有者是船东,而非水手。 在捕鲸业中,船上的工人,包括船长分取一种叫“拆账”的红利,主要按百分比的分母大小而论。 水手们拆得少的叫“大拆账”,反之,船长、大副等拆得多的叫“小拆账”。 实际上,分母越大,实得数目就越小。 以实玛利本以为凭借他干过商船的经历,至少能拿到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到二百分之一的“拆账”。 结果,比勒达船长和法勒船长非常默契地唱了一起双簧:比勒达认为以实玛利只能得到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则认为他应该得到三百分之一,两人因为此事争吵起来,最后以实玛利为了化解矛盾,接受了三百分之一的拆账。 实际上,这个数目的拆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以实玛利以一种讽刺的语气暗示了其价值,“如果碰上一次好运气的航程,那就差不多可以补偿我所穿破的衣服,别说我还能白吃三年的牛肉,在船上白住三年,一个子儿也不用付”(梅尔维尔,2020:109)。 事实上,以实玛利认为的“白吃白住”“一个子儿不用付”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根据捕鲸业的行情,“加入船队时支付的75 美元装备费听起来是一种慷慨的表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预支的部分工资,以后是要从水手的最终收入中扣除的,再说水手们的衣物、食物和补给也都是要从这笔钱里出的”(多林,2019:276)。 可见,即便在运气最好的时候,以实玛利手里的收入也只是购买几件破衣裳,而处于利益链条最顶端的船东最终获得的却是满船的生产物鲸油。 因此,工人的工资与资本家拥有的生产物所换取的价值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除了对劳动对象及其生产物的占有外,资本家还占有劳动资料。 根据马克思的定义,劳动资料可以理解为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马克思,2009:110)。 广义上说,就是进行劳动过程所必要的一切对象条件,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劳动过程将不能进行。 因此,小说中的大海、捕鲸船、捕鲸小艇、捕鲸工具以及处理鲸油的各类工具都应算作劳动资料。 要去深海捕鲸,如果没有捕鲸船,水手们难以抵达。 然而,捕鲸船和水手们没有丝毫关系。 正如小说中所述,“裴阔德号”属于最大的两个股东老板法勒和比勒达船长,另外还有些小股东,他们是一些领取年金的老人,或是一些寡妇、孤儿和受保护的未成年人。同理,在捕鲸和处理鲸油过程中所用的一切工具,也属于劳动资料范畴,归船东所有。 小说中以实玛利提到的一个细节就是标枪手魁魁格自带了标枪。 以实玛利问其原因,他的回答是他的标枪“是用可靠的材料打起来的,饱经许多生死的决斗,同许多大鲸的心脏打过多次交道”(梅尔维尔,2020:85)。 魁魁格并不是非自带工具不可,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宁愿用自己的标枪”(梅尔维尔,2020:85)。 但是,作为标枪手的魁魁格拥有自己的标枪,他所捕获的鲸鱼就归属于他吗? 事实并非如此。 魁魁格徒有标枪,没有捕鲸船到达深海,没有捕鲸小艇追赶鲸鱼,没有一系列打捞鲸鱼和处理鲸油的工具,依然没办法将自己的劳动手段作用于劳动对象。

可以看出,一方面美国捕鲸大亨们通过压榨、剥削水手,赢得巨额利润;另一方面在纵横太平洋的捕鲸业中美国表现出强烈的对原材料的争夺和独占欲。 这两方面的“独占”,为美国日后经济称霸全球建立了雏形,而马克思表示“‘独占公司’是资本累积的强有力杠杆”(马克思,2009:560)。

2 新贝德福德:鲸油生产与资本集中之地

竞争,特别是自由竞争,必然会引起生产和资本的集中。 小说中,梅尔维尔提到了黄金时期美国最大的两大捕鲸港口——南塔开特和新贝德福德,在自由竞争的经济环境之下,新贝德福德取代南塔开特,成为鲸油生产和资本的集中之地,这无疑又为当时美国的经济腾飞再添助力。

生产集中是自由资本主义典型的特征之一,一般指生产资料、劳动力和商品的生产日益集中在少数大企业或是某个地区的过程,而结果便是大企业或是某地区在社会生产中所占的比重不断增加。 小说中主要涉及与捕鲸相关的一切活动及人力日益集中在新贝德福德港口。 《白鲸》出版于1851 年,是梅尔维尔基于自己19 世纪40 年代在阿卡什号捕鲸船上捕鲸的经历用心刻画出的捕鲸黄金时期的盛况。 正是这一时期,新贝德福德作为南塔开特的竞争者,将它取而代之,成为美国新的捕鲸首都。 “在捕鲸巅峰时期,美国一半以上的捕鲸船都是从这里出航,美国输出到世界市场的鲸油大多数也是来自这个港口”(Kelly, 2017: 1086),“可怜的、古老的南塔开特现在已是大大地落在它的后面”(梅尔维尔, 2020:10)。 梅尔维尔并未向世人直接揭示南塔开特捕鲸业衰落的原因,但文本中关于这两地的对比描写足以看出端倪。

首先,在生产资料方面,新贝德福德配备充足的船只供远洋捕鲸,同时拥有充足的鲸油作为原料进行生产。 当以实玛利到达新贝德福德时,便向读者描述了港口鲜活热闹的海滩经济。 那里的旅店比比皆是,例如“十字标枪”“剑鱼客店”“大鲸客店:彼得·科芬”等。 客店设施虽简陋,却鲜有空位。 “大鲸客店”的老板彼得·科芬,是多年前从南塔开特来的移民。 以实玛利在该客店见到了三年航期满载归来的“逆戟鲸号”上的水手,穿着破烂,但兴致颇高,饮酒跳舞、嬉笑打闹。 新贝德福德拥有的捕鲸船只众多、出航井然有序、产出的鲸油量惊人,整个捕鲸业及其相关行业在这里发展得如火如荼,生生不息。 显然,这种勃勃生机是兴盛的捕鲸业赋予的。

然而,南塔开特却是另一番光景,“你不妨拿出地图来瞧一瞧。 看它究竟是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看它是怎样一种形势,它远离陆地,比厄梯斯通灯塔还要孤寂”(梅尔维尔,2020:90)。 根据“大鲸客店”老板科芬的推荐,以实玛利在南塔开特落脚的客店叫“炼锅”客店,科芬清楚地暗示以实玛利和他的朋友魁魁格,“除了到炼锅去尝一尝那家常的杂烩以外,他们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东西”(梅尔维尔,2020:93)。 科芬的话间接道出的事实就是除了去“炼锅”客店满足一下口舌之欲,如今的南塔开特没有任何东西可炫耀。 以实玛利最初想从南塔开特出航的原因不过是“那是一个敢于冒险的捕鲸者应该去的最有前途的港口”(梅尔维尔,2020:80),但事实却截然相反。 在“炼锅”客店,当老板禁止魁魁格带标枪进入客房时,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直接披露了南塔开特的捕鲸现状:一艘航期四年半的捕鲸船回航时只带回了三桶鱼肚肠。 这对素来享有捕鲸美誉的南塔开特水手来说,简直难堪其辱。 于是,其中一个标枪手在“炼锅”客店用自己的标枪结束了生命。 “三桶鱼肚肠”和“自杀的水手”与新贝德福德码头上“丘陵似的鲸油桶”和“兴奋打闹的水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南塔开特所拥有的捕鲸船数量也远不如新贝德福德。 以实玛利和魁魁格在南塔开特码头“经过一再的逛来逛去和多次的随便问讯后”(梅尔维尔,2020:99),才得知有一条航期三年的船,这一细节表明如今在南塔开特出航的船只远不如前。 根据多林书中所述,在19 世纪20 年代,新贝德福德的捕鲸船数量就超越了南塔开特。 在19 世纪40 年代,全世界有700 多艘捕鲸船,其中400 多艘从新贝德福德港出发。 南塔开特这种日渐萧条的光景发展到1852 年,已经无力再拾昔日辉煌。 当时的一个居民描述岛上捕鲸生意的惨淡景象时这样说道:

拥有光辉历史的捕鲸业似乎再也无法找回往日的荣耀了……最近返回的帝国号(Empire)已经被卖给了新贝德福德的捕鲸人,丹尼尔·韦伯斯特号(Daniel Webster)也会在下周被出售。 那之后,我们的码头上就仅剩3 艘船了……32 家鲸鱼油工厂里只有四家还在进行生产……连我们自己的旅馆里使用的照明和香薰材料都变成了“液体燃料”。 (多林,2019:262)

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梅尔维尔笔下的新贝德福德,那里“每份人家都有油池,每夜都毫不在乎地通宵点起鲸脑烛”(梅尔维尔,2020:48)。

其次,在劳动力方面,新贝德福德成为吸引水手们的顶级港口。 梅尔维尔描述了捕鲸劳动力聚集于新贝德福德街道的盛况: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除了生番和一些以捕鲸为生的野人外,“每周都有许多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生手来到城里,他们都急于要在捕鲸业中搞个名利双收”(梅尔维尔,2020:46-47)。 多林在他的书中也引用了一位19 世纪的观察者的说法印证了以上现象,“没有哪个不大的空间能聚集起一艘像新贝德福德捕鲸船的艏楼里聚集的水手们一样各不相同的人”(多林,2019:278)。 新贝德福德俨然成为生手们致力于“伟大捕鲸业”的“功成名遂”之地,而非南塔开特那个捕鲸起源之地。 文中以实玛利所交的朋友魁魁格正是他在新贝德福德遇见的。 魁魁格作为经验比较丰富的标枪手,曾经在南塔开特干过,现在却在新贝德福德觅活,个中原因也不难猜测是因为南塔开特作为捕鲸港口的地位一年不如一年。 在南塔开特,捕鲸船上的招工也成为一件难事。当以实玛利和魁魁格出奇顺利地和“裴阔德号”的船长签完合同后,路上碰见一位老水手伊利亚,他暗示他们把灵魂签给了船东,祝他俩一帆风顺,并因此而过得更好。 这种嘲讽语气表明已经没有多少水手愿意在南塔开特出航,按老水手的话说,“裴阔德号”的船长因为雇佣以实玛利和魁魁格,好不容易凑齐了差额数。 另外,在他看来,南塔开特的捕鲸事业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利益,他们和“裴廓德号”的命运都不可预知。

以上分析证明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都在向新贝德福德聚集,其原因大致如下:首先,新贝德福德在地理位置上占绝对优势,拥有“优良的深港、茂密的森林和位于大陆之上的便利位置”(多林,2019:263),使得当地的捕鲸商人利用这些优势扩大自己的生意规模,而南塔开特,如前所述,地处偏僻之地,离海岸远,绝世孤立,并不利于货物的中转;其次,新贝德福德的船长愿意前往任何地点捕杀任何有销路的鲸鱼品种,而不是像南塔开特岛捕鲸人那样只肯到固定的水域捕捉同一种鲸鱼,在文本中,梅尔维尔一再强调的也是南塔开特人只喜欢捕杀抹香鲸;再次,新贝德福德人在捕鲸事业上比南塔开特人倾注更多的投入,这种投入占据了一种最有利的竞争优势,就如爱默生所说,“新贝德福德距离海洋里的鲸鱼比新伦敦或波特兰都远,但是这里的人时刻准备好了出海捕鲸,他们看见装着鲸鱼油的木桶就像看到自己的兄弟一样亲”(Morrison, 1921:315),而小说中亚哈领导下的南塔开特捕鲸船“裴阔德号”上,尽管船上水手们认为鲸油才是正经活,但船长一门心思想的却是找白鲸复仇,在他看来,他的仇恨要比水手们所渴望的金钱要大很多倍。 由于以上原因,与捕鲸业相关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都集中在了新贝德福德,鲸制品的生产集中在这里也是必然的结果。

生产集中最终以资本集中为前提和条件,是资本集中的结果和表现。 资本集中,按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大资本吞并小资本,或由许多小资本合并而成大资本的过程,其结果是越来越多的资本为少数大资本所支配,个别资本迅速扩大(马克思,2009:458)。 在钢铁、铁路和石油行业兴起之前,“新贝德福德镇作为美国捕鲸业的聚集地在美国资本主义进程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Theriot,2012: 36)。 当时,新贝德福德人口仅为2 万人,但却是美国资本最为集中之地,而利润的来源正是鲸油。 “1840 年,鲸油价格比1820 年上涨了25%,尽管在同一时期鲸油的供给量翻了4 倍。 整个‘黄金时期’,捕鲸业商人的平均投资回报达到15%”(许韶明,2007:1)。 其结果便是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疯狂。 捕鲸业的大亨们迅速积累了巨额财富,凭借强大的捕鲸能力,到1854 年,每年捕鲸的收入大约有1 200 万美元,这让新贝德福德成为“全美国人均收入最高的城市”(Hayward, 1853:471)。 捕鲸大亨们在距离水边最远的地方建造了大房子,这也是梅尔维尔在小说中描述的新贝德福德集聚的资本所带来的奇观,“这是一个油水富足的地方……人们走遍全美洲,也找不到一个像新贝德福德这样尽是贵族宅邸、华丽非凡的公园和花园的地方……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屋和花花草草的庭园都是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捞来的。 每一样东西,都是从海底里用标枪戳起的、拉起的”(2020:47-48)。 从以上描述可以看出,新贝德福德捕鲸大亨们打捞的每一条鲸鱼,都换来了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 他们通过捕鲸获得的财富与经济的发展也是相辅相成的,他们不再仅仅将自己的财富投入到捕鲸上,还投入到其他行业,这对美国经济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譬如 “罗齐家族、拉塞尔家族、罗德曼家族、摩根家族、德拉诺家族和波恩家族”(多林,2019:265)等。 此举也再一次证明美国的发展与其在海外的掠夺与扩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鲸油的生产与资本的集中使得美国捕鲸业成为美国内战前最重要的行业,成为美国工业贸易的引擎,成为重要的“国家财富来源”(Morison,1921:317-318)。 梅尔维尔在小说中称“无论如何也不能指出,在过去60 年来,有一种比声势浩大的捕鲸业更能影响整个世界的稳健的势力”(梅尔维尔,2020:152)。 由此可见,美国捕鲸业在当时已被纳入世界经济体系,不断满足欧洲国家的多元化需求,成为鲸油最大的输出国。

3 鲸油输出:控制世界市场

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商品生产迅速发展。 由于国内市场有限,国外市场需求巨大,资本家为了获取高额利润,就向国外特别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和工业不发达国家输出商品。 斯密认为,国家在不干预经济的情况下,这种自由贸易可以增加国家财富(2020: 335)。 根据梅尔维尔描述,在美国捕鲸的黄金时期,也就是捕鲸收入成为重要“国家财富来源”的时期,“差不多一切照耀整个地球的,以及照耀在那许多圣殿之前的大小灯烛”(2020:151),都得归于美国人的功劳。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美国的鲸油在其他国家的市场上占有很大份额,尤其是原宗主国英国。

但是,美国出口英国的鲸油贸易并不是一帆风顺。 梅尔维尔在文本中曾提及,在合恩角的捕鲸业发达前,欧洲国家之间在太平洋沿线的交往,“还不是什么商业行为而只是殖民事业,除了殖民事业,可说没有什么其他的交往”(梅尔维尔,2020:153)。 美国独立革命前20 年左右,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欧洲的城市也在经历着深刻的社会转型,各个殖民地被越来越多的鲸油灯迅速照亮。 美国鲸油总出口量的91%出口到英国 (Starbuck, 2010: 58),其收入“是新英格兰地区最大的收入来源,占其从宗主国收到的直接汇款总额的50%以上”(McCusker et al., 1985: 108)。 独立战争后,摆脱殖民地身份的美国想继续与英国做鲸油、鲸须生意。 于是,1783 年2 月6 日,一艘来自南塔开特岛的“新贝德福德号”(New Bedford)捕鲸船停在能够看到伦敦塔的位置,期待与英国进行鲸鱼交易。 梅尔维尔(2020:277)在描写伦敦白塔时提到,“是什么东西使一个孤陋寡闻的美国人,会对伦敦的白塔,比对其他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建筑物,也就是它的邻居——小监塔,甚至是血塔更加激起强烈的想象呢”? 在这里,梅尔维尔所指的那一个“孤陋寡闻的美国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美国独立后第一位将捕鲸船停在伦敦塔附近显眼位置上的船长。 为什么会将捕鲸船停在伦敦塔附近? 如梅尔维尔所说,伦敦塔能激起更加强烈的想象。 伦敦塔是英国的标志,将捕鲸船停在能看见伦敦塔的位置,似乎就是在宣告美国与英国从此平起平坐,在此美国的狂妄一览无遗。 不过,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 梅尔维尔在小说中谈到英国画家霍加思画的鲸鱼像时这样描述,“它背上有一种像背椅的东西,也许会被当作是从泰晤士河通向伦敦塔的‘叛徒之门’呢”(梅尔维尔,2020:377)。 根据梅尔维尔的注释,这个“叛徒之门”指的是从前送政治犯进伦敦塔朝泰晤士河那一面的门。 从这里我们大致明白一个事实:虽然1783 年英美战争已经结束,但和平条约还未正式签署,所以,从理论上说美国在英国人眼里还属于叛徒。 尽管如此,在海关官员寻求了议会指示后,还是批准“新贝德福德号”“卸载了487 桶鲸鱼油”(多林,2019:201)。 这个事件让其他美国捕鲸船误认为他们与英国的鲸油生意可以复苏,至少在最初一段时间里,捕鲸业的前景确实看起来比较乐观。 然而,“战争的结果无可逆转地改变了政治和经济的格局,美英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多林,2019:202),美国的捕鲸美梦以飞快的速度被击碎了。

尽管英国自己的捕鲸业不足以满足本国市场的燃料需求,但为了保护本国的捕鲸业,英国对进口鲸脂设定高关税。 斯密在《国富论》(An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谈到,假如财富由金银构成,那么没有金银矿山的国家只有通过贸易差额才能增加国家财富来源。故而,“政治经济学的重大目标必定是:尽量减少供国内消费的外国商品的进口,尽量增加国内产业产品的出口。 因此,限制进口和鼓励出口就成了使国家致富的两大引擎”(斯密,2020:326)。 在限制进口方面,主要采取高关税或绝对禁止的手段,对从国外进口国内能生产的产品加以限制,所以“各种腌鱼、鲸须、鲸鳍、鲸脂,如果不是由英国船只捕获及加工,在输入不列颠时必须征收加倍的外国人税”(斯密,2020:335)。 于是,在1783 年年末,英国宣布向外国鲸鱼油产品征收每吨18 英镑3先令的关税就是对如上规定的执行。 如此重税之下,直接遏制了英美之间的鲸油贸易,因为“美国人每销售一吨抹香鲸鲸鱼油就要赔8 英镑”(Rotch, 1916: 36)。 因此,在此后的数十年里英国国内的鲸油和抹香鲸油主要来源于国内的捕鲸业。 为了刺激本国捕鲸业的发展,英国政府对捕鲸业设有特别的奖金。 梅尔维尔在文本中提到英国在1750—1788 年间,付给捕鲸者的奖金高达一百万英镑,但是其效果却不佳。 斯密也指出,英国捕鲸“全部产量的价值比发放的奖金高不了多少”(斯密,2020:420)。 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即便没有设置奖金,其规模却非常壮大。 梅尔维尔在小说中对英国和美国捕鲸业作了如下对比:

英国的捕鲸者往往要装出一副比美国捕鲸者优越的大都市气派,把那种带着形容不出的乡土气息的瘦长的南塔开特人,看作是一种水上农民。 但是,究竟英国的捕鲸者有些什么可称优越的地方,也很难说,因为扬基们一天里总共所打的鲸,可就超过英国人十年所打的总数。 (梅尔维尔,2020:346)

从以上两国捕鲸数字的惊人对比我们可以看出英国的捕鲸业完全不可与美国一较高下,并且明显没法满足国内市场的需求。

18 世纪末,欧美各国相继开始工业革命,而大机器生产需要消耗大量的润滑油。 虽然动物油和植物油也可以用作润滑,但鲸油、抹香鲸油和菜籽油的润滑效果最佳。 随着19 世纪的到来,菜籽油价格上涨,于是鲸油和抹香鲸油迅速成为工业润滑油的首选 (Luckiesh, 1920: 30-31)。 梅尔维尔谈到抹香鲸油时,也肯定它是“一种了不起的润滑剂!”(梅尔维尔,2020:593)在国内和国际润滑油市场的刺激下,美国捕鲸业迎来了繁荣。 除了满足国内棉纺织厂和羊毛纺织厂的需要,美国的鲸油和抹香鲸油还为国际润滑油市场服务。 至此,美国进入世界经济体系。

在世界经济体系中,鲸鱼不仅是某一地区捕鲸者的生产资料,而且被纳入市场,变成了为欧美社会带来“光明”“润滑”和“时尚”的商品(罗伯茨,2016: 89) 。 1821—1845 年,美国鲸油出口总量由5,835,927 加仑增长到19,094,734 加仑,增加了3.27 倍;1820—1850 年,美国抹香鲸油出口总量由87,319 加仑增至3,036,802 加仑,增加了34.78 倍(张宏宇,2019:16-29)。 眼看美国的鲸油流向荷兰、古巴、法国、西班牙等国家,英国按捺不住了。 两次工业革命使得英国对润滑油的需求巨大,于是19 世纪30 年代末,英国的棉纺织业和羊毛纺织业商人不得不高价大批量进口美国抹香鲸油。1840 年英国向美国进口的抹香鲸油总量从6,000 加仑增加到374,000 加仑,在此后的五年内,美国每年平均向英国输出抹香鲸油量多达288,000 加仑(张宏宇,2019: 16-29)。 如此高的进口量,如果英国政府还维持高关税,这对两国贸易及财富的增长极其不利。 斯密在《国富论》也指出:“一个国家只有当贸易非常自由,其他所有国家都受到鼓励,把这个国家所需的货物运到它这里来的时候,它才有可能买得便宜;同样,只有当它的市场上挤满大量买者的时候,它的商品才有可能卖得最贵。”(斯密,2020:335)于是,英国政府为了顺应市场需求,改变了对美国的高关税政策,关税从过去的4 美元降至30 美分以下(Jackson, 1978: 122)。 关税下降后效果显著,1845 年英国从美国进口的抹香鲸油总量增长了200%,美国再次成为英国鲸油和抹香鲸油最重要的进口国。 在小说中,梅尔维尔歌颂了美国鲸油出口到英国的功劳,认为美国捕鲸人就是英国的守护神,理应列入最高的圣乔治团,比原本集团里的骑士更有获得戴圣乔治章的资格。 同时,梅尔维尔还提到英国国王和女王在加冕时用的头油也是由美国捕鲸人提供的“一切油类中最为超特,尚未经过提炼,未被弄臜的那种抹香鲸油”(梅尔维尔,2020:156-157)。

总之,19 世纪欧洲各国相继发生工业革命,在自由贸易的环境下,美国既向欧洲市场出售鲸鱼制品以换取国内工业发展的资本,又为本国工业发展提供原材料,双轮驱动了新生美国的经济发展。 美国捕鲸业“每年有高达七百万美元的收入”(梅尔维尔, 2020:152),使其成为美国经济的领军行业,同时在世界经济中也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4 结语

综上分析,在自由资本主义经济阶段,美国通过远洋捕鲸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港口城市新贝德福德也因多方面的原因成功取代南塔开特成为“照亮世界的城市”,从而将美国推向世界经济领导者的地位。 然而,作为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捕鲸业的发展折射出很多问题:首先,美国通过远洋捕鲸驰骋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等海面上,此种行为昭示了美国征服全球,开展全球合作和控制的野心;其次,美国通过捕鲸获得巨额财富的背后,充满了资本主义的暴力、血腥和残忍,故而梅尔维尔才在小说中呼吁:千万请你节省灯油和蜡烛! 你当然点不了一加仑油,不过至少那里面总洒有一滴人血(梅尔维尔,2020:95);最后,美国过度捕鲸直接导致各种鲸鱼种类濒临灭绝,小说中“裴阔德号”在追逐作为资本主义利益最大化象征的巨鲸“莫比·迪克”过程中遭遇覆没便是为资本主义敲响的一记警钟,但是以追逐利润为最根本目标的资本主义迅速将目光锁定在可替代鲸油的新生能源石油上,并开始了新一轮的利益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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