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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的策略与权威维护析论*

2023-12-14

西藏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布巴西藏地方准噶尔

余 华

阿尔布巴之乱是清代西藏地方发生的重大事件,改变了此后西藏地方政治格局,一直以来都是西藏地方史、我国边疆史研究的重要内容。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的过程与结果,体现出当时西藏地方形势的复杂性及清廷制定、实施治藏政策的灵活性与有效性,因此,考察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的策略,既有学术价值,亦有现实意义。目前,学界关于阿尔布巴之乱的研究,集中于关注事件发生的原因、过程及结果等内容,鲜有从清代国家实施治藏方略视角出发分析清廷处置策略。(1)邓锐龄:《关于雍正五年西藏阿尔布巴事件的几个问题》,《中国藏学》2003年第4期,第42—45页;柳陞祺:《1727—1728年卫藏战争前后清中央的治藏方策》,《民族研究》2004年第1期,第92—101、110页;邓锐龄:《岳钟琪与西藏问题》,《中国藏学》2004年第3期,第55—68页。有鉴于此,本文利用档案与实录资料,从国家治藏方略的角度出发,探讨清廷应对阿尔布巴之乱政策制定与调整过程,分析变动原因以及派兵入藏军事部署,进而分析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的政治智慧,以期推进对这一问题的研究。

一、派兵入藏决策的考量与调整

雍正五年(1727),阿尔布巴等杀死康济鼐,颇罗鼐逃走。颇罗鼐逃走后集合力量与阿尔布巴交战,阿尔布巴之乱爆发。阿尔布巴之乱爆发时间大约是雍正五年六月,而清中央政府获取康济鼐被杀消息的时间在当年七月。此时,清廷尚未明晰阿尔布巴之乱是西藏地方上层内部矛盾,还是因准噶尔部的参与而引起,尤其是准噶尔部是否介入是影响清廷制定治藏政策与调整的关键因素。

清中央政府在收到阿尔布巴之乱爆发消息后,即将这一事件与准噶尔部相联系,“谆噶儿(准噶尔)事一日不靖,西藏事一日不妥”,(2)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年,第395页。认为准噶尔部势力参与是引发阿尔布巴之乱的主要原因。清廷将准噶尔与西藏地方政局变动相联系并非毫无根据。早在雍正四年(1726)十二月,川陕总督岳钟琪奏报“准噶尔向主子大兵处发兵一万二千名”,岳钟琪派兵驻防于“凡通准噶尔隘口卡路”,(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8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58页。因此清廷最关心的是此事件是否与准噶尔部介入相关。所以,清廷从两方面着手准备,“倘与策妄阿喇布坦相关,则当将两处之事一并计议。若只西藏自生事端,朕意亦当趁此机先将西藏事宜料理清楚,以为边方久远之计”。(4)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80页。可见西藏地方政局变动与准噶尔相关,触及到清中央政府敏感神经,故其第一反应是出兵安定西藏,防范准噶尔。清廷拟派川、滇清军入藏,“知会四川兵马前往打箭炉驻扎,云南兵马前往鹤丽镇驻扎”,(5)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80页。以达到“出其不意,先机整理,借此将西藏清楚”的目的。(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0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21页。要言之,由于西藏距离北京路途遥远,清廷在收到阿尔布巴之乱消息时,即将西藏地方政局变动与准噶尔部介入相联系,作出用兵入藏决策。

雍正五年九月,清廷政策发生转变,认为此时派兵入藏时机未到。那么,清廷政策为何出现这样的转变呢?

首先,清廷对爆发阿尔布巴之乱原因有明确认知,对西藏地方政局变动性质作出准确判断。随着奏报阿尔布巴之乱实情的奏折增多,清廷对西藏地方政局变动实质有深入认识。雍正五年七月,颇罗鼐向清廷上奏陈明康济鼐被害原因及细节。“达赖喇嘛等五人因其所为于黄教无裨,未受圣主重恩,怀恨在心。伊等极恨铭记圣主旨意、勤勉办事之康济鼐,遂于六月十八日,以贝子阿尔布巴、公隆布鼐、台吉扎尔鼐、达赖喇嘛近侍数人及阿尔布巴之婿阿尔布罗卜藏等为首,率兵五百突至,杀害康济鼐本身、二妻、弟并唐古特、蒙古人十余名。”(7)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82页。从颇罗鼐奏报内容来看,阿尔布巴等杀害康济鼐因权力之争引起,并无准噶尔部势力参与。但是,此奏陈是颇罗鼐作为受害方的陈述,其立场可能站在康济鼐一方,可靠性与真实性有待进一步确定。雍正五年八月,西藏地方官员阿旺罗卜藏的奏折详细叙述西藏地方政局变动的信息,佐证了颇罗鼐的奏陈信息。“今杀康济鼐之故,系去年十月内康济鼐与伊属下人商议,欲将贝子阿尔布巴、公隆布鼐、台吉扎尔鼐等杀害,凡达赖喇嘛徒弟内除衮都阿拉木巴外,余人尽欲杀害,后来事未得行。今年六月内,又商议在达木哈拉乌素地方带了酒去,于七月初四日宴会处,又欲将阿尔布巴、隆布鼐、台吉扎尔鼐等杀害,达赖喇嘛徒弟内除衮都阿拉木巴外,余人尽欲杀害康济鼐属下之人,将此商议的言语告诉阿尔布巴、隆布鼐、扎尔鼐等,众人各欲惜命,先行动手,因不杀康济鼐不可,故此将康济鼐杀了。”(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0册,第451—452页。通过对颇罗鼐与阿旺罗卜藏奏折内容的综合分析,清廷认为阿尔布巴之乱爆发的原因是西藏地方上层间的矛盾,“系西藏噶隆(噶伦)等彼此不睦,自相残害之小事”,(9)《清实录·世宗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版,第930页。这就使得清廷排除了准噶尔部参与因素,“若未及勾连谆噶儿,可保暂无事矣”。(10)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93页。

其次,若此时清军入藏,阿尔布巴极有可能携七世达赖出逃准噶尔部。事实上,早在雍正五年二月,准噶尔部有入藏苗头,岳钟琪对准噶尔部的异动采取应对措施时就提出,“我兵之所以救藏者,原为达赖喇嘛,现今在藏起见,是所重在达赖喇嘛而不独在藏”(1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9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45页。的思想,这与清廷“兴黄教,安众蒙古”的国家战略相契合。当时阿尔布巴与康济鼐只是不和,尚未兵戎相见,岳钟琪即已担忧“设使谆噶尔(准噶尔)之人乘虚来藏,一闻我兵两路应援,彼竟仍如从前逃遁,或将达赖喇嘛一并进藏带往,则口外番彝向背,所系关系甚大,我兵徒得一空藏,守之无益,弃之可惜”。(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9册,第145页。当时,阿尔布巴等杀害康济鼐,如果清廷立即派兵入藏,可能导致两个结果:一是与阿尔布巴一派的索诺木达尔札与准噶尔关系密切,可能引准噶尔为外援,再次占据拉萨;二是阿尔布巴若携七世达赖出逃准噶尔,到时岳钟琪预测的不利局面就可能出现,清廷也将无法掌控局势。“恐大兵一临其境,伊若挟喇嘛逃往谆噶尔,则难措置矣”。(1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0册,第421页。原文为“兵大”,此处据文意改为“大兵”。岳钟琪的建议极富战略思考,雍正帝也认为“若挟达赖喇嘛躲离藏地,或投谆噶儿,若取一空藏,则又甚难措置矣。一得此主见,则取藏务更当慎,不如暂安西藏人心,只得再看光景,所以又改谕,止派兵。”(14)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93页。因此,雍正采纳岳钟琪建议,停止派兵进藏。概言之,由于清廷对西藏地方政局变动的具体原因认识不深,故作出备兵入藏决策。但随着清廷获取西藏地方信息的增多,地方督抚的建议以及清廷对西藏地方局势的判断,出于对西藏地方政局变动性质的决断与出兵时机的考量,清廷中止派兵入藏。

雍正五年十一月,清廷终于作出派兵入藏决策。清廷策略的这一转变,说明内外部条件都已成熟,派兵入藏时机已经到来,具体表现在三方面。

首先,阿尔布巴等无意外逃且外逃准噶尔道路断绝。清廷最为担忧的是阿尔布巴等携七世达赖出走准噶尔。为避免出现此种局面,在七世达赖与阿尔布巴奏请派使臣赴京期间,为安定其心,清廷令沿途官员优渥接待。同时,遣人安抚阿尔布巴,补授七世达赖之父索诺木达尔扎为噶伦。“阿尔布巴喜形于色,方才安下心来”。(1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1547页。此外,颇罗鼐返回阿里后即召集部落,向阿尔布巴进攻,将阿尔布巴等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西藏区域内,阻断其外逃准噶尔道路,“且有婆罗鼐(颇罗鼐)扼其逃往谆噶尔之后门,此正天赐之良便也”。(1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1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0页。鄂尔泰认为“婆罗鼐及各爱满头目等既同心合力,欲为康济鼐复仇,论能与不能,皆足以分其势,夺其气,乘此,大军各路齐进,阿尔布巴等前不能御,后无所逃”。(1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1册,第241页。至此,阿尔布巴等既无外逃意愿亦无外逃道路,有利于清廷派兵入藏。

其次,颇罗鼐与阿尔布巴同时请求清廷派兵入藏。雍正五年七月,颇罗鼐请求清廷入藏,而此时清廷对颇罗鼐战胜阿尔布巴信心不足,西藏地方局势的发展也尚未明朗。加之,此前西藏办事大臣马喇曾试探七世达赖是否希望清廷派兵入藏,七世达赖有推辞之意,“今康济鼐已死,想无事耳”。(1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10页。因此,清廷派兵入藏时机尚未成熟。但是,阿尔布巴之乱向着有利于颇罗鼐一方发展。“本年八月初九日,两兵交战,颇罗鼐虽失去仍布宗寨子,旋即夺回,又将阿尔布巴领兵头目碟巴七定、尔树奈二人杀死,并杀伤阿尔布巴之兵大半。十一日,又于中则地方枪伤阿尔布巴之弟,虽目前胜负未分,而阿尔布巴之锋已少挫矣。”(1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1册,第84页。虽然颇罗鼐逐渐取得优势,但阿尔布巴实力仍在,战局陷入僵持。在此情势下,七世达赖与班禅派遣使者劝告交战双方休战。雍正五年十月,七世达赖“谨请圣主由内派四、五百兵前来该地设防”。(2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25页。七世达赖的请求应是其父索诺木达尔扎的愿望,而索诺木达尔扎属阿尔布巴一派。因此,七世达赖请求清廷派兵入藏,应是阿尔布巴主导。交战双方都向清廷请求出兵,派兵入藏稳定局势的理由与时机出现,故“西藏又出一可趁之机”。(21)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95页。

第三,准噶尔修好与监控青海得力,排除影响派兵入藏的外部不利因素。清廷平定罗布藏丹津之乱后,和硕特蒙古势力退出西藏地方。但西藏受和硕特蒙古统治多年,影响根深蒂固。准噶尔部时刻觊觎西藏,成为影响西藏地方稳定的最大隐患。清廷历次实施的治藏政策都与准噶尔密切相关,“唯准噶尔部系国家堪忧之事”。(2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41页。因此,清廷实施治藏策略必须时刻关注准噶尔部动向。阿尔布巴之乱爆发时,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已亡,噶尔丹策凌甫经继位,亟需稳定内部,故其向清廷派遣使者示好,以求得稳定外部环境。雍正三年(1725)九月,策妄阿喇布坦派遣使者入京,表示愿意恢复关系。“策妄阿喇布坦遣使入朝,甚属恭顺。”(23)《清实录·世宗实录》,第538页。据此,清廷判断准噶尔部无插手西藏地方事务的可能。至于青海各部,《条陈西海善后事宜折》及其修正方案已实施数年,无影响西藏地方政局的能力,但清廷仍然非常谨慎。雍正五年十月,散秩大臣副都统达鼐前往青海,探查青海诸台吉对阿尔布巴等杀死康济鼐一事的态度。探查活动结束后,达鼐向清中央政府奏报探察结果,结论是“青海并无事端”。(2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20页。至此,影响治藏大局的青海与准噶尔部因素均已被排除,清廷派兵入藏时机已然成熟。“唐古忒既势分为二,人情不划一,而谆噶儿又现使人在此,未有一面构衅助西藏之理,亦赶不及,西藏事料易清楚矣”。(25)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96页。雍正五年十一月,雍正帝作出于雍正六年(1728)四五月间发兵入藏决策。

综上所论,清廷派兵入藏平息阿尔布巴之乱的政策屡经变动,最终形成定策。究其原因,与西藏地方行政结构复杂以及青海和硕特蒙古势力、准噶尔部势力关系密切。清代治藏政策的制定与实践必须因势因时,综合分析内外局势,方能作出最佳决策。正如鄂尔泰所言:“今达赖喇嘛在彼,此衅又系西藏所起,西藏番情,自非当日之景,而西海断不肯向喇嘛指戈,若与策妄合力连手,此时办理较前似觉稍难,倘准噶尔乘隙先遣人至藏,则将来办理更难矣,此事关系重大。”(2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0册,第775页。总之,清廷派兵入藏决策的调整过程,体现了西藏地方局势的复杂性与国家治藏政策制定与实施的变动性,展现了清廷制定与实施治藏政策的审慎与灵活,而在这审慎决策的背后,突显的是西藏地方在清廷维护国家安全中的战略地位。

二、入藏布局与时机选择

清廷在雍正元年(1723)从西藏地方撤军的决策及罗布藏丹津之乱善后处置结果始终怀有担忧。早在获悉准噶尔部有入藏意图时,清廷即有再次派兵入藏计划。雍正五年二月,陕西总督岳钟琪在应对准噶尔部异动时即筹划派兵从川陕两路进藏。同年七月,在获悉康济鼐被杀后,清中央政府在岳钟琪派兵入藏方案的基础上,拟定由陕西派兵走青海一线入藏,由四川派兵走川藏线入藏,由云南派兵走滇藏一线入藏。可见,清廷派兵入藏的筹划与康熙朝“驱准保藏”军事行动计划类似。雍正五年十一月,雍正决定派兵入藏后,岳钟琪三路进军的计划付诸实施。“左都御史查郎阿、副都统迈禄前去,选派西安满洲兵四百名随往。四川绿旗兵丁,著散秩大臣品级銮仪使周瑛带领。陕西绿旗兵丁,著西宁总兵官周开捷带领。云南绿旗兵丁,交于鄂尔泰,酌量选派总兵官一员、副将一员,著留一员在叉木多驻扎,一员领兵进藏”,“再派陕西绿旗兵八千名、四川绿旗兵四千名、云南绿旗兵三千名”,(27)《清实录·世宗实录》,第960页。共计派兵15 400人入藏。

青藏高原每年开春二月至五月草木萌发、气候转暖,入藏道路积雪融化,便于清军进藏与沿途获取“乌拉”供给,故清廷拟定于雍正六年四五月间派兵入藏。四川、陕西、云南各省清军入藏军事行动随即展开,由此形成川、陕、滇三省入藏的军事态势。清军三路入藏,事涉三路清军协同问题,清廷计划川、滇、陕三省入藏清军会集察木多后再入藏稳藏。云南一线,鄂尔泰“檄令各营,俱限于三月二十五日赴剑川会齐,前进中甸。俟部文或川省文一到,即速进叉木多会兵。”(28)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401页。四川一线,周瑛带兵由霍耳一带入藏,这属由川入藏一线的南路。北路清军由松潘出黄胜关,至霍耳、春科、河口,与周瑛所率清军会合后再入藏。陕西一线,由散秩大臣兼副都统达鼐率领,先渡木鲁乌苏河入藏。由于春季雪化,木鲁乌苏河河水暴涨,“兵丁难以渡涉”,(2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50页。以致由陕入藏清军渡河过程颇为周折,耽误与川、滇二省清军会合的约定时间,直至七月初十,“大军粮全部运涉过河,马畜亦俱涉过”。(3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50页。

清廷派兵入藏的目的是平息阿尔布巴之乱,稳定西藏地方政局,施行西藏地方善后政策,而不是直接介入阿尔布巴之乱。清军入藏时机选择显得尤为重要,宜不早不晚。若清军过早进入西藏,需公开表明立场支持颇罗鼐,这将违背清廷最初制定的政策。若太迟入藏,颇罗鼐缺乏作为后盾的清廷支持,也不利于稳定西藏地方政局。因此,颇罗鼐取得最后胜利之时才是清军入藏的最佳时机,这时国家军事力量进驻西藏地方的权威性得到最大显现。雍正六年六月,四川巡抚宪德等奏报,“西藏在卡各兵,悉行归顺颇拉奈(颇罗鼐),里应外合,于二十六日辰时,颇拉奈统兵夺卡至藏,随令各兵将布达拉□旋围住,于二十六日有香寺喇嘛已将阿尔布巴、隆布奈、扎拉奈三人献出,交颇拉奈收系”。(3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84页。颇罗鼐取得对战阿尔布巴的胜利,亟需清军入藏为其提供后盾,安定人心,清军入藏良机出现。

清廷制定三路进藏策略使得清军到达察木多的时间各有先后,而此时入藏的最佳时机已出现,故此前制定的三路会集察木多再统一进藏的筹划,需根据西藏地方局势变动而作出调整。雍正六年五月初六,銮仪使周瑛自打箭炉出口率军进藏,六月十三日抵达察木多。在此期间,云南清军亦陆续到达察木多。清廷在获悉颇罗鼐率军进入拉萨、擒获阿尔布巴等后,令周瑛挑选屯聚察木多的1000名清军兼程进藏稳定局势。周瑛先期率军进入拉萨后,将留驻清军分防于川藏交通要隘,以便策应进入拉萨的清军。周瑛率军进入拉萨期间,陕西一路部分清军抵达察木多。按此前制定的入藏计划,三路清军都要进入拉萨,但全部清军派驻拉萨,实际上并无必要。

首先,颇罗鼐已将阿尔布巴等抓获囚禁,总体控制住了西藏地方局势。周瑛所率1000名清军并不需要作战,只需负责震慑尚未绥服的阿尔布巴残余势力,为颇罗鼐稳定西藏地方局势提供坚强后盾。“大军未抵藏之先,婆罗鼐已能将阿尔布巴等拿禁,总缘藏地番彝,各蓄为康济鼐复仇之心,故婆罗鼐遂有一往莫御之势,藏事不难料理,睿算早已预定”。(3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1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3页。其次,西藏地方历经策旺阿喇布坦扰占与阿尔布巴之乱破坏,已无力支撑众多入藏清军的粮食供给,“本年招地之田,因阿尔布巴,颇罗鼐等彼此残杀,你来我往,后藏等地粮食收成尚不及十分之二。现藏地物价昂贵,商贾稀少,番民穷迫,不堪人(入)目。我大军若同时至招,颇为困难”,(3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47页。更无法依靠内地供给一万多人的驻藏清军粮食需要。“如果大军同期而至,现运去之粮食完,不能很快买到大量续粮,则关系匪浅。”(3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47页。基于以上原因,清廷决定减少入藏清军数量,由査郎阿等亲自率领八旗兵200人、绿营兵1500人先行抵达拉萨,总兵官周凯捷领2300名满州兵随后赶赴拉萨,先后进驻西藏拉萨的清军人数共计6500余名,剩余清军囤聚要隘与交通沿线,作为入藏清军后备,如陕西一路清军“择有利地形驻扎,将应给其之米面银两,如数拨给,于草青水足之地扎营牧马”。(3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648页。如此安排,减轻了清军进驻西藏后给当地造成的负担与粮饷转运压力。雍正六年九月三十日,査郎阿将阿尔布巴、隆布奈俱拟凌迟,斩杀扎尔鼐,遣放扎尔鼐妻与儿子喇克桑扎木巴妻女及同胞兄弟。(36)《清实录·世宗实录》,第1097页。至此,清廷成功处置阿尔布巴之乱,达到派兵入藏稳藏目的。

三、立场分析与权威维护

目前学界对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过程中的立场与态度还存在一定分歧,有学者认为,在卫藏双方的整个军事对抗过程中,清廷亦未将任何一方视为异己和反叛力量,而是在双方之间采取了一种谨慎的暧昧和中立态度。(37)石硕:《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第2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9—370页。另有学者认为,清廷在应对西藏地方上层内讧事件时明显偏袒康济鼐、颇罗鼐一方。(38)王钟翰主编:《中国民族史(下册)》,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13页。可见,这一问题尚有详细讨论的空间。因此,笔者拟从以下方面对这一关键问题展开分析与讨论,就教于方家。

(一)康济鼐在西藏地方政府架构里代表国家权威

“驱准保藏”之后,清廷授封“康济鼐、阿尔布巴固山贝子,隆布鼐、札尔鼐,辅国公,理前藏务,颇罗鼐札萨克一等台吉,理后藏务,各授噶卜伦”,(39)包文汉、陶继波、包姝妹编著:《清廷藩部要略研究辑录》,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00页。改变和硕特蒙古汗王执掌西藏地方政权局面。此后,清廷“令康济鼐总理,阿尔布巴协理”,(40)《清实录·世宗实录》,第555页。清廷选择康济鼐全权管理西藏地方政务,意味着康济鼐首席噶伦权力来自清中央政府任命,代表国家权威执掌西藏地方政务。雍正五年六月,康济鼐被阿尔布巴等擅杀。雍正帝认为“今康济鼐系敕封贝子之人,若果被擒害,国体所在,自应商量办理。”(41)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80页。换言之,雍正帝认为康济鼐是国家授权管理西藏地方的职官,被杀攸关“国体”,需审慎处置。雍正五年十月初三,驻藏副都统达鼐将康济鼐被杀事件详情上报清中央政府时,认为“招地之诸噶隆等合谋杀死康济鼐一事,据奴才愚见,因康济鼐曾效力于准噶尔兵役,蒙圣主格外施恩封为贝子,总管招地诸务。而康济鼐未能尽职尽责,广听诸噶隆之言,而办事。使诸噶隆杀死康济鼐已显而易见。倘若康济鼐别有用心,专权妄为,则应将其拿解,将其恶劣行径陈奏圣主,恳乞以国法惩办”。(4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19页。通过分析所引史料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首先,达鼐认为康济鼐未能恪尽职守且独断专行是造成西藏地方上层内讧的原因,但即使康济鼐别有用心、专权妄为,阿尔布巴等噶伦只能将其羁押,听候清中央政府处置,而不能擅自杀害康济鼐,追杀颇罗鼐,这种滥权武断的行为属无视中央权威行为。其次,因是阿尔布巴等噶伦主动挑起西藏地方内部争端,西藏地方政局变乱责任应由阿尔布巴等承担。达鼐指出“今藏、卫又相互用兵,既然如此,应即时清理西招事务,以示国家之法度。”(4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19页。“国家法度”指的是清廷治理国家的法律与制度。一言以蔽之,达鼐既表达了对西藏地方上层内讧的态度,同时也揭示出清廷对西藏地方上层内讧的态度与立场,即阿尔布巴等擅杀康济鼐的行为违反了国家法度,必须受到清中央政府惩治,否则国无法度,届时将无法维护清中央政府在西藏地方的权威,故达鼐奏请“以国法惩办”。

(二)雍正帝与地方督抚对阿尔布巴等人杀害康济鼐的态度

雍正五年十月,雍正谕议政王大臣等,“阿尔布巴差兵至阿里,欲害颇罗鼐,被颇罗鼐将伊所发之兵尽行截杀,已领兵往招征剿阿尔布巴。此举若能事成,于西藏有益。”(44)《清实录·世宗实录》,第955页。此谕旨已将雍正对西藏地方众噶伦的态度与立场显露无疑。陕西总督岳钟琪认为“阿尔布巴等仇杀康济鼐一事,若云系猜忌不睦而起衅,似不应将康济鼐用事之头人颇罗鼐等俱行残害,揆此阿尔布巴等心存悖逆,故尽杀戮以其灭口”。(4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3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57页。云南总督鄂尔泰认为“达赖喇嘛兹称,众噶隆伙杀康济鼐,意在法不责众,欲宽阿尔布巴之罪。”(46)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395页。可见,清廷对阿尔布巴等杀害康济鼐行为的性质与态度,上自雍正帝,下自督抚大员,心中已有定论。

(三)阿尔布巴等噶伦的背景与颇罗鼐的表现

阿尔布巴等噶伦与准噶尔部有着密切联系,清廷担心索诺木达尔扎、阿尔布巴等“不知感戴圣恩,益惩骄狂之气,更恐与谆噶尔及青海人等固结日深,滋患愈大。”(4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硃批奏摺汇编》第32册,第258页。颇罗鼐则表现出效忠清廷与防御准噶尔部入藏的决心,这足以让清廷的态度天平产生倾斜。清廷专门给颇罗鼐指示,要求其着意防备准噶尔部,“若准噶尔贼来侵,为即时反击,自阿里克至喀喇乌苏,于准噶尔人(入)侵之五条大道均设兵驻防”。(4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第1524页。清中央政府倾向颇罗鼐的态度已不言自明。

基于以上三点分析,笔者认为在面对颇罗鼐与阿尔布巴时,清廷从维护国家权威的角度出发,实施支持颇罗鼐策略,这从后续清军进入拉萨前的一系列措施即可看出。雍正五年十一月,清廷作出进军决策,雍正六年九月清军进入拉萨实施善后事宜。也就是说,从清廷决策进军至清军进入拉萨,这中间有近十个月时间,其间颇罗鼐所率后藏军队与阿尔布巴等所率前藏军队仍进行着激烈战斗。在此期间,清廷既需要向颇罗鼐传达支持之意,也要稳住阿尔布巴等众噶伦,防止其最后奋力搏杀,需要慎之又慎。那么,清廷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呢?

一方面,清廷展现出派兵入藏的目的是平息双方战争,而不是要打压任何一方的姿态。派遣马腊、僧格知会颇罗鼐与阿尔布巴等,“我皇上恐彼此争战,致土伯特人民互有不安,是以特遣大臣统领官兵来藏料理,令阿尔布巴等并颇罗鼐于文到之日,再不可争斗。”(49)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404页。另一方面,清廷采用口传的方式向颇罗鼐传递清军进藏后将支持颇罗鼐的信息。岳钟琪筹划与颇罗鼐里应外合,擒拿阿尔布巴计划。为将此计划传递给颇罗鼐,岳钟琪认为“当遴选熟谙番情精细亲信之人,密赍前往,先至西藏,即钦差副都统臣马腊等亦不必通知,惟令在藏把总梁万福一人同去,以探听颇罗鼐动情为由,潜至颇罗鼐处,传示谕旨”。(50)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402页。雍正帝认为手持谕旨书面传达消息的方式有泄密危险。“若能得一精密人,令往口谕,尚可。”(51)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403页。因此,雍正帝密旨岳钟琪秘密派遣精干能员前往颇罗鼐处亲口传达中央政府意图。所以,表面上,査郎阿派员向颇罗鼐与阿尔布巴等传达清军入藏是为调节双方矛盾,但清廷真实意图却是通过马元勋“专心熟记”(52)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第2册,第404页。的方式传达给颇罗鼐。清廷密令颇罗鼐故意拘押马元勋、梁万福,借以迷惑阿尔布巴。清廷措置方式取得出奇效果,迷惑并稳住了阿尔布巴等,不但使其不携七世达赖出逃准噶尔部,还使其对获取清廷支持始终抱有幻想。伯戴克认为“他们顽固地误信中国定会支持他们,这确实是咄咄怪事;然而从瓜施诺·桑达·阿纳托里亚神父所写的报告里得到一个有趣的偶然的发现,说是双方都派了使者到中国皇帝那里去,‘中国皇帝试图采取一种奇特的政策,使双方都各自认为皇帝满意自己的行为,并秘密地答应派遣私人使者进行帮助,使双方都认为中国支持自己这一方,实际上这是为了使叛乱之党处于五里雾中’”。(53)伯戴克:《十八世纪前期的中原和西藏》,周秋有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4页。由此可见,雍正朝君臣在施行治藏战略、处理西藏地方事务过程中具有高超的艺术性与灵活性,最终取得了良好成效。

总之,为稳住阿尔布巴,清廷隐藏战略意图是支持代表国家权威的颇罗鼐,以此昭示国家任命西藏地方职官的权威性与重要性。康济鼐是国家任命的执掌西藏地方政府的首席噶伦,其权威性不容挑战,阿尔布巴等杀害康济鼐、追杀颇罗鼐的行为属于挑战国家法度与权威。如果清廷不明确表明态度反对阿尔布巴等噶伦的擅杀行为,则意味着国家权威可任意挑战,若开此先例,则贻害无穷。由于清廷在处置阿尔布巴之乱中持有维护国家权威的立场,这为战争结束后颇罗鼐长期执掌西藏地方行政事务及此后西藏地方数十年的稳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阿尔布巴之乱爆发后,是否立即派兵入藏、稳定西藏地方政局是清廷面临的重大战略抉择。清廷历经出兵、暂缓出兵与出兵政策调整过程,准噶尔外部因素是清廷政策制定与调整的关键。在清廷派军入藏的决策与实施过程中,清廷时刻关注西藏地方政局动态变化,注意搜集与分析来自西藏地方信息,君主与疆臣全策全力,综合考量西藏地方内外部因素,因时因势地作出有利于保证西藏地方稳定与维护边疆安全的正确决策。最终,川、陕、滇三路清军入藏,平息阿尔布巴之乱,达到维护西藏地方稳定与边疆安全目的。在面对西藏地方上层间的军事争端,清中央政府从维护国家政治权威与实施国家治藏方略的角度出发,支持代表国家权威的颇罗鼐,以此昭示国家任命西藏地方职官的权威性。通过对清廷处置阿尔布巴之乱过程与结果的分析,可以看出清代国家实践治藏方略的灵活性与艺术性,展现了综合利用军事、政治等手段处置西藏地方突发事件时所达到的能力与水平,这在维护国家统一、边疆安全以及稳藏治藏等方面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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