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饰录》：书籍自有命运

何振纪

今天在关注中国漆艺史的研究领域里，《髹饰录》已经成为了一部几乎无人不知的著作。而有关《髹饰录》诞生的具体时间一直不是十分确定，这与该书作者黄成的信息也十分鲜少有关。据史料记载，《髹饰录》诞生于明代，是一部由安徽新安漆工黄成所著作的小书，经过浙江嘉兴西塘的漆工杨明作注后，曾在明末江南地区流行，但在清代却销声匿迹。

为何在文献记载浩瀚的中国历史上﹑哪怕是明代的记录也没怎么提到过黄成以及《髹饰录》呢？长久以来，对于《髹饰录》在中国缺少记载乃至失传的境地，一直存在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由于黄成作为工匠阶层不为掌握文本记录权力的阶层所关注和重视，因而不但黄成和杨明，甚至中国古代众多手艺高超的能工巧匠也未能进入到被文献记载的传统中来。

从结果来看，黄成在后来的文本记录中名不见经传，而《髹饰录》最后也在中国失传了。事实上，说《髹饰录》失传了不是十分准确。因为《髹饰录》只是在中国失传了，其手抄本却传播到了一衣带水的日本。

据目前有限的材料，《髹饰录》如何自中国离开而进入日本，具体情况实难考究，但它与一位名为木村孔恭的江户时代（1603—1868年）文化名人有关。木村孔恭，依其号或称之为木村蒹葭堂。在迄今所见流传于日本最早的两个《髹饰录》抄本当中，其中之一便来自木村蒹葭堂。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世称“蒹葭堂本《髹饰录》”（以下简称“蒹本”）的抄本，其序页上盖有“蒹葭堂藏书印”，说明这本书曾为木村蒹葭堂生前所拥有。

另外一本被称为“德川本《髹饰录》”（以下简称“德本”）的抄本，它原本属于日本贵族的私人珍藏，而以“德川”来命名该抄本，是因为该本来自德川家族——桥德川伯爵德川道达。其家族很早便青睐于收藏各种工艺美术书籍，并经年积累而成一批重要相关收藏。在江户时代后期，德川道达搜罗到一本与“蒹本”抄写时代接近但更为精美的《髹饰录》抄本。1943年，德川达道的后人，农学博士、政治家德川宗敬将其家族所珍藏的三万多册美术书籍捐赠给了其时的帝室博物馆，其中也包括这部“德本”《髹饰录》抄本，使得该抄本得以真正公开并开始为大众所知。尽管“德本”抄写得更为精美、错误更少，但由于“蒹本”较早进入到公众视野，并在20世纪20年代初即被传回中国又再度流行，因而使得“蒹本”较“德本”更广为国内外研究者所认识，成为相关研究与实践偏向参考与援引的主要抄本。

“蒹本”《髹饰录》在木村孔恭去世后，于1804年先流入昌平坂学问所，然后进入浅草文库，最后由帝室博物收藏，即后来的东京国立博物馆。“蒹本”早在进入帝室博物馆后不久，便陆续被日本的学者或鉴赏家及漆艺家抄出了多个抄本，这些抄本使得“蒹本”在20世纪之初的日本研究者当中传播开来，并成为日本早期《髹饰录》研究和参考的主要依据。尽管在19世纪末日本学界已开始发表有关《髹饰录》的研究，但真正引起国人的注意则要到20世纪20年代以后。

其时的重要推手便是民国初年赫赫有名的古建研究机构中国营造学社的创办者朱启钤。1925年，朱启钤组织成立营造学社，與阚铎、翟兑之搜集营造方面的佚书史料以及图纸，并且制作模型。在学社搜集各种与中国“营造学”研究相关资料的规划当中，亦包括了“髹饰”一类。虽然朱启钤从文献记录中得识五代朱遵度曾著《漆经》，但该书早已失佚，遍寻其线索未果，便转而开始搜寻零星散落各处的古今“髹饰”资料以编成《漆书》。在这个过程当中，朱启钤偶然看到日本学者大村西崖所著《中国美术史》中提到了明代黄成所著的《髹饰录》二卷，于是写信求索，从而使得这部在中国失传已久的漆艺专书重回母国。

1901年，大村西崖所著《东洋美术史》一书出版，在述及明代漆器之时，大村西崖谓：“民间之制，隆庆中新安平沙有黄成字大成之名人，其所出剔红，可比果园厂，其花果人物之刀法，以圆滑清朗，称赏于人。大成虽业漆工，亦能文字，尝著《髹饰录》二卷，叙述各种漆器之作法，此为中国唯一之漆工专书，天启五年西塘杨明字清仲为之注序，始公于世。”

于是，朱启钤由此线索得识日本流传《髹饰录》抄本，便联系大村西崖，并从其处得到了东京美术学校从帝室博物馆抄来的“蒹本”《髹饰录》的复本。在收到该本后，朱启钤阅后为该书几经辗转传抄﹑讹夺过甚感到可惜，并且希望能够通过修订使其接近明代原有的面貌。于是，朱启钤与大村西崖一同斠校既竟，先复录注旧观，在剔出寿碌堂主人的眉批及案语、增补后，由阚铎校订并以《〈髹饰录〉笺证》之名另附。1927年，朱启钤请雕工刻板一共刊印出200本，该《髹饰录》刻本被称为“朱氏丁卯本”，简称“丁卯刻本”或“丁卯本”。

“丁卯本”《髹饰录》初版后，朱启钤把这一版《髹饰录》的其中100本分贻友好，还有100本寄给了东京美术学校，以此酬谢对方寄赠《髹饰录》的复抄本。而印刷“丁卯本”的原刻木板收藏在了天津的文楷斋，后来又转让予上海商务印书馆，在装箱南运时，却遇淞沪之战，不幸与涵芬楼同付劫灰。1949年，王世襄考察美国、加拿大两国博物馆归来，朱启钤向其出示所刻“丁卯本”《髹饰录》，并以纂写解说之事相勖。其后历经近十年时间，王世襄旁征中外文献，博引历代古器，并求教于名工匠师，于1958年完成了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髹饰录〉解说》，并油印了小量寄赠各地文博单位。此后，该书迅速成为影响中国传统漆艺研究的重要作品，不但让国人更加深入了解了《髹饰录》这部著作，而且推动《髹饰录》在海外受到更多的关注，甚至带动该书从专业领域走向大众的视野。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系副主任，原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