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乡
2023-12-12吕新
吕 新
一
名义上已是春天,但风依然很硬,刮到人的脸上,还会有很明显的刺痛感。枯草、黑树、冻土,有不少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灰白的积雪。那些积雪,实际已经不像雪了,变成了一些硬壳,踩上去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个年轻的民兵出来放哨,远处、近处,好半天没看见一个人。他在周围转悠,看见一块土坷垃,上去踢一脚,看见一片黑青一样的雪,也上去踩两下,一不留神,差点儿滑倒了。
这时节,年纪大的都还穿着棉袄甚至皮袄,实际就连年轻一点的,棉衣也还不能下身,比如在村外放哨的这个年轻民兵,也还是一身的棉袄棉裤,头上虽然没戴皮帽子,却也还是一顶毡帽。他身上的棉袄又短又小,两个袖子尤其短,露出一截黑红的手腕。
两辆马车就是这时候从山外驶来的,它们出现在远处的时候,这个民兵并没有发现,直到越来越近了,他听见风中的铃铛声,一扭头才看见。驾车的每一匹马的脖子下面好像都挂着铃铛,所以铃铛声是一串一串地响着,哗啦啦,哗啦啦地,并不是单独的一声两声。这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载着柜子箱子、桌椅板凳,用十几道麻绳紧紧地捆绑着;另一辆车上则全是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剩下的就全是孩子,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一眼望上去,女孩明显多于男孩,因为她们的头上不是花花的蝴蝶结,就是彩色的头绳,马车跑起来的时候,风一吹,再加上铃铛声哗啦哗啦地响着,陪衬着,就显得格外鲜艳醒目。马车越来越近,他愣愣地看着。这个民兵不知道的是,两三天前,马车刚出发的时候,它们的雇主,也就是车上的那个男人,曾经建议赶车的把马脖子下面的铃铛取下来,不料两个赶车的不同意,他们说一路上也没个听的,让它们响着,既解乏又解闷哩。
马车在旷野上拐了几个弯以后,就算正式进了山里了,负责放哨的年轻民兵就是在山口上把他们拦住了。他盘问赶车的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其中一个赶车的就回头去看坐在车上的男人。男人是一张瘦方脸,显得很虚浮,很乏力,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瘆人的死相。他从车上跳下来,由于长时间坐车造成的腿麻,又突然跳下来,猛一下险些朝前扑倒。勉强站稳以后,他告诉眼前的这个民兵,他就是这个村里的人呢,只不过多年在外,现在是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民兵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的心里,无论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一个好人,尤其是和村里人完全不一样,而他竟然说他也是这个村的。年轻的民兵认为他基本是在瞎说,就说,从来也没见过呢,也没听说过呢。
男人看眼前这个民兵,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虽然头上戴着一顶老年人才会戴的毡帽,还是掩盖不了实际年龄,小孩子脸上的稚气是很难藏住的。于是,男人就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他爹是谁。年轻民兵一听,就觉得扯得有点儿远了,当然不愿意告诉他。另外,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有什么资格打听别人家的情况。不料这个人竟然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男人对民兵说,你说,你爹到底是谁,你说出来,我肯定认得他。我要是不认得他,咱们今天就由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
民兵身上背着一支枪,是那种名叫“七斤半”的枪,七斤半,说的是枪的重量。在男人的一再追问下,民兵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说出一个名字。男人一听就笑了,对他说,原来是六十五的孩子,我告诉你,那你得管我叫大爷呢。民兵问为啥要叫大爷,男人说,这话问的,还能为啥,因为我比六十五还大两个月呢。叫叔叔肯定不对,我的这些孩子们见了你爹,那才应该叫叔叔。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一下另一辆车上的孩子们。
民兵摸着自己的头说,从来也没见过哩,从来也没听说过呢。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好像他就会说这一句话似的,抓住这句话不松手。
男人对民兵说,你咋能见过我,你就不可能见过我。民兵皱着眉,听男人解释。他说,我离开村里的时候才十四五岁,你爹比我还小两个月呢,他也还是个嘴上没毛啥都不懂的孩子。
民兵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他开始觉得这个人说的好像是真的。他爹就叫六十五,连他爹的小名都知道,那应该错不了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呢。
接着,男人又说了几个地名,都是外面遥远世界的名字,说他在那些地方生活过。不过,那些名字在民兵听来,都一样,不管是哪儿,都是一回事,有的模模糊糊,有的纯粹听也没听过。这个年轻的民兵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到过公社,连七十里以外的县城都没去过,男人说到的北京天津青岛包头,他只听说过包头。
在那个过程中,两个赶车的从身上摸出旱烟锅,蹲在一旁。另外一辆车上的两个女人和那些孩子们纷纷从车上下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很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土崖、沟壑、山地、梁峁。不过不管是沟梁还是山岭,在她们看来,也全都一样,都是一回事,就像那个年轻民兵对于外面遥远世界的感觉一样。在民兵仓促而又凌乱的印象中,她们的脸都很白,尤其是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脚上都穿着皮鞋,甚至就连一个小姑娘也穿着一双小皮鞋。啊,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有皮鞋,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就有那么小的皮鞋,这是年轻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他觉得十分稀罕,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那么小的一双鞋,就像假的一样呢,更像是专门做出来耍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啊,回到这种地方,我们完了。
她是面朝着沟梁山岭以及离她们最近的重重叠叠的城墙一样的土崖说的。民兵听见这话,心里说,这是啥话,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一样哩。
这时候,那个男人一脸轻松地对民兵说,你在这里做啥,是放哨么?都已经是新社会了,还用放哨?
他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年轻的民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双脚并拢,让自己恢复成站岗时的姿势。头上的棕褐色毡帽不知什么时候压住了眉毛,他伸手扶了扶。他说,您咋知道不用,不知道就少说两句,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应该回家睡大觉去,是不是?那坏人来了,敌人来了咋办,我们全都得叫包了饺子。
男人说,说得对呢,应该放,应该放。又对民兵说,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回来了,叫他有空来串门。
民兵心想,你连名字也不说,谁知道你是谁。但是他的嘴张了两下,却又没说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有点儿老油条的劲儿,不仅时刻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还很能说会道,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是那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主儿。本来他还想对这人继续盘查,让他一搅和,竟稀里糊涂地忘了。
后来,还是男人自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民兵说,回去跟你爹说,我叫徐继业。说完以后,往马车前走了两步,很快又回头说,徐继业这个名字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跟他说铁锤,就说铁锤回来了。
二
车上的那些桌椅板凳卸下来以后,徐继业付了钱,马车就走了。
车上的那些孩子,一共七个。七个孩子,两个妈。
两个妈,就是那两个女人,她们都是徐继业的女人,一老一小。老的,四十多岁的是吴月梅;稍年轻一点的,二十七八岁的叫张彩。前面的六个孩子都是吴月梅生的,只有最小的小七是张彩生的。张彩是徐继业有了绸缎店几年以后来的,前面那六个孩子都管张彩叫二妈。毫无疑问,曾经的那个绸缎店像是一个早已远去的梦,不仅完全模糊,更碎得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徐继业站在儿时出生并成长过的老屋前,呆呆地望着不久前他们回来时的那个方向,事情明明才过去不久,可是却有一种漫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感觉。徐继业觉得,张彩很像是一颗灾星,自从娶了她,也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他其实很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往往又总是一不小心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上,不过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种事,这种感觉,哪能随便说出来呢,脑子里能奇怪地蹦出这种有失厚道的想法,就已经很对不起人家张彩了,也幸亏她不知道。是张彩做了什么吗?当然不是,她啥也没有做过,变化不是她带来的,却与她是前后脚来的,这一点没说的。大概除了小七,全家都能作证,自从这个二妈来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没有断过。
不过这一切都早已经过去,或者说已经是事实了,接受不接受,也都得接受,徐继业觉得再翻腾这些也没意思。眼下,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还是张彩的身份问题。以前在城里那些年,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事,现在突然回到村里,这个问题一下跳出来了,成为他最头疼最害怕的一件事。徐继业觉得,要是一个怕见人的伤疤,或许还能捂住,也能想办法遮掩过去,问题它不是一个伤疤,伤疤不会爆炸,但是这个事是会爆炸的,所以徐继业觉得它是一个炸弹,一个实实在在的炸弹。至于何时爆炸,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肯定不会太久远。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听见它已经被引燃,正在哧哧地冒着火星,而炸响的地点当然只能在他们这个家里。
有些事情还能做,有些话也还能说,但是有些则不能再说了,比如孩子们嘴里叫惯了的“二妈”,毫无疑问,应该尽早作废。
徐继业觉得,当前,眼前,首先就得解决这个问题。
晚上,趁一家人归置东西打扫屋子乱哄哄的时候,徐继业逮住一个机会,把张彩拉到大门道那里。从街门外一进来,先得穿过这个门道,因为上面有顶子,所以这里光线一直都是暗暗的,大白天都是暗的。徐继业小的时候,母亲常在这个昏昏暗暗的大门道里做营生,夏天烈日炎炎,大门道还能遮阳。
徐继业紧紧地拽住张彩的一条胳膊,把张彩都捏疼了。她抽回胳膊,问徐继业啥事。
徐继业先是压低声音,似乎正准备大说特说,可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没法说。
张彩问,啥没法说?
徐继业说,咱们……唉,真是没法说呢。
张彩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徐继业,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只是一个黑影。
黑影在更为漆黑的大门道里转来转去,是个焦躁万分的黑影。黑影有话要说,可是每当面对面前这个女人时,又只剩下一声声的哀叹。女人不知道他“唉”啥。黑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谁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只有我,有两个女人。
张彩说,怎么想起说这事,这谁不知道。
听她这么说,黑影一时惊得想去捂她的嘴,吓得张彩往旁边闪了一下。
黑影说,唉,你真是啥也不懂,在这个村里,当然没人知道,这事只有咱们自己知道。
黑影说,像我这种情况,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黑影说,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总有露馅的那一天,你能包裹一辈子?
黑影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真是没法说呢……我这两天麻烦死了,回来的路上就开始麻烦了。你没觉得咱们哪儿有点儿不对么,你一点儿也没觉得?难怪你悠闲得没事人一样呢。你又不是没见过,还有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呢,这不公平,这还牵扯到一个公平问题呢。
你要对所有没女人的人负责?
我哪能负那个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过错的,这是能肯定的吧。
黑影在更深黑的背景里站着,没有秩序地走着。
张彩听见外面的柴门在摇晃,发出凌乱的响声,她的脸忽然绷紧。
后来她听出来了,响声是因为风,并不是有人在外面。
黑影对她说,你说说,我能没错么,我有过错呢。
好半天以后,张彩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她对黑影说,我怎么听得我好像成了你的累赘?
黑影心里说,就是呢,原来不是,现在是了。可是嘴上却说,不能那么说,当然不是,你怎么能是累赘呢。我是说,咱们想办法度过这个难关。
张彩说,想啥办法?
黑影说这不是正在想么。和你说,也是想和你商量,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
张彩说,你的脑子不够用?算盘打得啪啪的,你的脑子要是不够用,我的就更不够用了。
黑影说,两个人的脑子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好。
又说,唉,还提那些做啥,就别笑话我了,不过是个从前的小业主,有啥够用不够用的。真的要是够用了,还能这么狼狈么。
仅仅过了一天以后的晚上,徐继业把街门关好,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出谋划策,商量怎样解决那个火烧眉毛的问题。
昏黯黯的灯光里,徐继业指着坐在一旁的张彩,告诫所有的孩子们,说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起,他们的二妈,就不再是他们的二妈了,谁也不能再叫她二妈。他丑话说在前头,今后无论从谁的嘴里再蹦出“二妈”这两个字,他先打断他的腿,他说到做到。
他说了很多,但孩子们印象最深的就是“打断腿”一类的,他们问他那应该叫啥。
他说先随便凑合一下,叫姑姑,或者叫姨姨也行。
徐继业的二女儿宝应及时听出其中的漏洞,她问徐继业,到底是叫姨姨还是叫姑姑?
两个女人,吴月梅和张彩,也几乎同时觉得,这是个问题,必须得定下来,不能乱叫。否则不用别人闹,自己就露馅了。
徐继业的大女儿宝兰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
突然发现不能随便,更不能凑合,徐继业也顿时觉得不能乱叫,自己心急,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事实上只能有一种叫法,而且必须得定下来。他说我看就叫姨姨吧。
徐继业看着吴月梅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他们叫她姨姨。
让张彩当她的妹妹,吴月梅并没有显得多吃惊,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下。不过吴月梅提醒徐继业,让他注意她俩的长相,她们长得可是完全不一样,她担心别人会疑心。
徐继业说,谁不信就让他去,能有啥,姐姐和妹妹也不一定非得就一样,咱们的宝兰和宝应就不太一样呢,谁敢说她们不是亲姊妹。
吴月梅摇头,因为她总觉得徐继业举的例子不对,不那么恰当,更不那么硬气。
张彩对徐继业说,我啥时候成了你的小姨子了?
徐继业对张彩说,今天,就从今天开始。
徐继业说,我本来想让他们叫她姑姑,可是我没有妹妹,有过一个姐姐,也早就不在了,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总不能凭空突然变出一个妹妹吧?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谁也不傻。
吴月梅对徐继业说,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就有点儿把别人当傻子呢。
徐继业忍住心里的不悦,对她说,当不成我的妹妹,就只能当你妹妹了。其实当你的妹妹更合适,你有几个妹妹,长啥样,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这更保险呢。
面对着突然到来的新关系,吴月梅一时显得十分错愕,坐在那里,眼神很远。张彩也是,好像正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她抱着小七,小七把脸贴在她胸前,不看任何人。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去,捅捅他,小七感觉到了袭扰,很快又往张彩的身上使劲拱了两下,把脸埋得更深。
没有人说话。徐继业在昏沉沉的灯光里挠着头。屋里黑压压的,却又不知哪些地方在冒风。墙上的墙皮剥落得很厉害,露出最初的泥土和麦秸。
忽然,徐继业眼睛一亮,低声吼了一声。
表妹?表妹!徐继业有些兴奋地说。他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家,又像是在征询屋里每一个人的意见,用竹扫帚一样的目光把每一个人都扫了一遍。他说,表妹就没问题了吧,表姐妹长得不一样太正常了,要长得一样了,还不对呢。
“表妹”这个身份一出来,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觉得行,就连吴月梅和张彩也觉得这个办法好,不仅行,还有点儿很妙呢,谁家没有亲戚,他们家就不能有么。
徐继业对大家说,那咱们就定下来,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姨姨了。
又对张彩说,他们叫你姨姨,你得答应,你要是反应不过来,他们就白叫了。
张彩说她尽力,尽力习惯。
除了叮嘱这件事以外,徐继业还告诉家人,尤其特别嘱咐几个孩子,回到村里,要小心做人,尤其不许乱说乱动,惹是生非,该忍的要忍,该躲的就躲,因为他们这个家,比别的人家要脆弱得多,本身就经不起任何一点儿摇晃和颠簸。
老四是个男孩,是徐继业最宠爱的一个孩子。老四凭直觉,觉得今天说的事与妈和二妈有关,于是他问徐继业,要是有人问他,他一共有几个妈,他是该说一个还是两个呢?
徐继业从来没有对老四凶过,这时却恶狠狠地看着老四说,你想说几个?你准备说几个?没有“一共”,就一个!你要敢说两个,我告诉你,咱们家马上倒霉,立刻完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的孩子都被吓住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没有人愿意倒霉,更不要说马上就倒霉。从此以后,他们要习惯“姨姨”这个称呼,不然“二妈”这个词一定会不自觉地从他们的嘴里冲出来,他们要及时地咽下去。
吴月梅也对老四说,出去可不敢瞎说,要记住你只有一个妈,那就是——我,另一个不是,她又没生养过你们,她是我的表妹,你们的姨姨。
三
不光他们六个孩子不能再叫张彩二妈,就连她亲生的小七也不能再管张彩叫妈了。小七变成了谁的孩子?当然是吴月梅。家里的老幺,这一带的人把这样的孩子叫做垫窝子。垫窝子本来指的是鸟,鸟窝里最小最弱最后才出窝的那一个。
后来的事实证明,好多事情只是他们自己想多了,别人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看,你提前准备好一种答案,等着有人来问,却从来没有人问。时间长了,怀揣答案的人似乎憋不住了,自己往往会主动介绍,逮住机会就袒露一二。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事多少又有点像躲猫猫,你藏得很深,没有人能找到你,后来没人找了,时间一长,你只能自己走出来;或者你藏得并不深,但是一直没人找,最后你也得自己很没意思地走出来。
倒是他们家的那个“亲戚”——老大不小的张彩,最先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先是周围一带的人们,知道张彩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长期住在表姐吴月梅的家里,帮助表姐看孩子,做些家务,再后来,差不多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个叫张彩的表妹难道没有自己的家么?没有,她的爹妈早已去世,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因为和嫂子合不来,就来投奔自己的表姐。表妹张彩和表姐吴月梅从小一直都是最亲最好的姐妹呢。
张彩身材高挑,白皙,村里有些二十左右的姑娘看上去比她还要老相、粗糙一些呢。
平时出来进去,张彩话也不多,有人看在眼里,就觉得徐继业家的这个表妹真是不错。
渐渐地和周围一带的女人们熟了,有的女人就向吴月梅打听她那个表妹有对象了没有。
第一次听到别人问这种事,吴月梅惊慌失措,就像头顶上猛然在打雷,只能慌乱地回答说还没有呢。
对方就对吴月梅说,她有一个兄弟,快三十了也还没有对象哩。
吴月梅明白对方的意思,也能猜出她接下来想说什么。碰到那种时候,吴月梅就虚虚地应付着,说归根到底,那种事情,最终还得看人家本人的意思呢,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表姐、表姐夫,也根本不能替人家做主呢。就算是亲爹妈也不能硬来,横加干涉的,结果都不会好。
有的女人就说,谁说要硬来,又不是马上就娶过门,只不过是给他们介绍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大家就说,主要还是觉得张彩这个人很好,所以才会关心她有没有对象,许配了人家没有。要是一个不好的,才没人理呢。
吴月梅也知道,大家说的这是实话。
回到家里,吴月梅悄悄地对徐继业说了这件事,徐继业听了,惊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人也迟钝了好一会儿,一双眼睛顿时变得鼓鼓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瞪着吴月梅。
吴月梅看见他果然被惊着了,也吓得不轻。
惊吓只是一个方面。徐继业觉得,头顶的天好像塌了一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不是么,他们一直想的是如何才能堵住各种漏洞,却从没有想过关系撇开后,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张彩变成自由人以后,这个问题马上就跟着来了。可见他们的计划是多么不周到,自己把自己绊倒,落入陷阱的也不是别人,而恰恰是自己。
缓了一会儿后,徐继业问吴月梅是谁要给张彩介绍对象。
吴月梅说了周围几个女人的名字。
徐继业苦着脸说,唉,这些女人。
吴月梅说她们也是好意,人家也并不是随便逮住一个就给介绍对象,也挑人呢,有时候挑得还厉害呢。那些蛤蟆瞎佬、瘦马旱驴子一类的,想让人给他们介绍,也没人愿意管呢。
徐继业说,理是那么个理。
徐继业预感人们给张彩介绍对象,恐怕这还只是个开始,吴月梅对此也有同样的感觉。
徐继业这就开始有点埋怨吴月梅了,他知道她就喜欢和附近的那些女人们坐在一起不管不顾地瞎谝,一谝起来就没完。现在怎么样,终于谝出麻烦来了吧。
但是吴月梅却觉得她这也是在给徐继业铺路呢,也更是给全家人铺路呢,不是么。谈不上也做不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少也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扫出一条能走的小道。住得这么近,邻里左右的,还能不来往了,没有深交,难道连平常的话也没有么,那你们这一家子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情况呢?生眉冷眼地没有来由地猛不防从不知什么地方回来,过得黑门绝户的,邻里之间话也不说,和谁也不来往,你不奇怪?这种人家,不成为全村人怀疑的目标和对象才怪呢。全村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没事也能把你盯出事来,你就是一张白纸,也能盯出许多黑道道来,更何况你们这个家还不是一张白纸,本来就有黑呢。
吴月梅的话让徐继业感到一丝不快,想这是咋说话呢,别人描画你没办法,自己还往上涂抹。可是她说得不对么?徐继业觉得,她说得很对,很在理呢,他其实也很希望吴月梅能和她们打成一片,而不再是一个生人和外人的形象。大半生的经验和所见所闻告诉他,在很多事情上,人与人,亲近和不亲近大不一样,甚至认得和不认得也完全是两回事呢。
吴月梅抱回柴禾,准备生火。外面的情形就是这样,邻里们也大体就是这样,那以后她还将继续出现在她们中间,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徐继业也再不敢表示反对。
有人要给张彩介绍对象,这个问题他们迟早要面对,不过徐继业觉得这个问题距离他们还应该有起码一百里的路程。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训练小七,让小七学会说话,具体来说,就是要让小七改口,管吴月梅叫妈,管张彩叫姨姨。别的孩子不太费劲,最难弄的就是小七,因为他还不懂事。别看面对的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人儿,可是事情本身并不小,而且是很大也很关键的一件事,小七这一关过不去,其他人做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徐继业再三嘱咐吴月梅和张彩,让她们两个人在家里好好训练小七。没事就教他,教得多了,他自然就改过来了。就像练兵一样,一支队伍都能训练出来,他一个小孩子还能训练不出来么?功到自然成。
这以后,在家里,吴月梅和张彩两个人,无数次地训练小七。吴月梅抱着小七,指着对面的张彩说,看,姨姨来了,叫姨姨,姨姨……
小七看看张彩,不吭气。
不吭气还是好的,有时候小七看着张彩,直接开口叫妈,伸出手让张彩抱。
吴月梅头一歪,绝望地靠在墙上。小七怎么会认为张彩是他的姨姨,她觉得这绝不可能,她从小七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小七很知道对面的那个女人是谁,所以你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说。
张彩也生气地对小七说,我不是你妈,我是你姨姨。
张彩生气是假生气,吴月梅能看出来,说不定小七也能看出来。此外吴月梅还觉得张彩在很多方面都很不积极,凡是能应付的都一律应付。
小七摇摇晃晃地奔向张彩,伸手抓住张彩的衣襟,张彩把他推开,对他说,不要找我,找你妈去……边说边指着蹲在对面的吴月梅说,你妈在那儿呢。
吴月梅手里拿着糖,一边朝小七拍手,招手,一边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引导小七。
小七看看吴月梅,又看看旁边的张彩,仍然不开口。
小七这个小鬼头,经常把吴月梅和张彩两个人气得够呛,很多时候宁愿不要糖,也不开口叫妈或者姨姨。两个女人训练累了,又看不到哪怕一点点成绩,都灰心丧气地坐着,懒洋洋地躺着。这两个女人,在训练小七这件事情上,不是互相鼓劲,而是互相泄气,既泄自己的气,更泄对方的气,还从心里怨恨她们的男人。徐继业从外面回来,吴月梅很是忧虑地告诉他,说小七很不听话,咋也教不会。
徐继业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教不会也得教,我觉得还是你们的工夫下得不够,办法也不一定有效。他那么小,懂得个啥,只要好好教育,反复训练他,一定能教会。
徐继业给吴月梅和张彩布置的这个任务,让这两个女人觉得不次于让她们徒步登天。
不过,成绩还是有的,有时候,小七也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忽然朝吴月梅叫妈,把张彩叫姨姨。每逢那时候,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呀……这是真的么,她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小七为什么忽然听话了呢?她们觉得,应该是她们的辛劳结出了果实,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突然变得听话的小七,就像看着一枚危险的又完全不了解其性能的炸弹一样,生怕他突然又反悔,再退回去。因为叫一回可不够,得一直这么叫才行,她们不相信小七这就改过来了。
每天离家出门前,徐继业都要一再叮嘱两个女人,没有十足的把握,尽量不要让小七到外面去。
不过,她们看管得再严密,也有疏漏的时候,而小七呢,一不小心就会顶开门溜出去,一株小蘑菇一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上,新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忽然发现小七不在屋里了,吴月梅或者张彩就会马上追赶出去。有时候手上要是没有太要紧的事,她们两个人就会一起追出去,到处吆喝,寻找。看见小七的身影,张彩张开双臂,对小七说,来,姨姨抱……
可是小七不管那些,他在街上当着别人的面,跌跌撞撞地扑向张彩,公然叫妈,惊得她面色如土,心差一点儿从嗓子里蹦出来。有时她不得不这样跟别人解释,说孩子小,不懂事,见了谁都叫妈,甚至看见有牛羊经过时,也会叫妈,嘴里发出妈妈妈妈的叫声。
小七不懂,除了妈,他还分不清别的那些难懂的称呼。他只熟悉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他爬山一样爬到张彩的身上,努力地试图解开张彩衣裳上的扣子,因为他知道,只要解开了那几道扣子,接下来就能吃到香甜的奶了。可是这个女人却非不让他解,他的一只小手刚摸到一粒扣子,她就把他的那只手拿开了。小七不屈服,接着又把手伸上去,可是很快又被拿开了。好几回都解不开那些扣子,吃不到奶,小七就会哭,有时候也会哇哇大哭,但是更多的时候哭得像叹气一样,唉……唉,哭出一种明显的无奈又伤心的声音。旁边有人见了,就说,这孩子,可怜哩,心里麻烦呢,心里麻烦才会那么哭。
无论吴月梅还是张彩,都很讨厌这种说法,这么一点儿小的孩子,有啥可麻烦的。
吴月梅没有奶,因为她生的老六已经六岁了。张彩有奶,但是不能让小七在人前吃,况且张彩的奶水也已接近枯竭。即使不枯竭,还有奶,那也不能再让他吃了,尤其是在外面的时候。外面不能吃,家里也不能吃,妈变成姨姨,哪有吃姨姨的奶的。这以后,一个小奶瓶就应运而生了。小奶瓶里灌着糖水,小七没办法的时候,吃不到奶的时候,也会抱着小奶瓶咕咚咕咚地猛喝一气。小奶瓶里的糖放多放少,他也能喝出来,品出来,糖放得少的时候就会皱眉头,不愿意多喝。平时嘴里老含着一个空奶嘴,小七总是吱吱地吸着,走到哪儿吸到哪儿。
四
夜里,孩子们都睡了以后,吴月梅问徐继业,你在哪儿睡,跟谁睡?
徐继业说,我谁也不跟,我一个人睡。
吴月梅说,你还是到她那儿去吧,去跟她睡。
徐继业说,我说了我谁也不跟。我睡我的,你们睡你们的,各人睡各人的。
吴月梅说,真的是这么想的?
徐继业说,你要怎样才信?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麻烦,我麻烦死了,哪还有那心思。这会儿,就是天仙来了,要和我睡,我也不想不愿意呢,她睡她的,我宁愿一个人滚到南墙根去。
吴月梅说,哟,哟哟哟,看把你虚的,还天仙也不愿意呢,天仙要是听见了会怀疑自己。
徐继业说,快去睡吧,两个眼睛睁了一天了,你还不瞌睡么。
吴月梅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去啊,不是我不叫你去。
徐继业说,行啦,少说那些没用的,快去睡你的吧。
好像就从这时开始,真的就各睡各的了。
一晃,几乎没觉得,大半年就过去了。
从十四五岁离开家以后,徐继业的手几乎就再没有摸过任何农具,所以,地里的任何活儿他都不会干。种地不会,耙耧锄割、扬场施肥等等他也全都不会。大队的干部们看他这样,就只能安排他干一些零星的活儿,都是些正经的劳动力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干的活儿,和女人老人属于一个级别的,挣的工分多在六分左右,最多也绝不会超过七分,甚至还根本不如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因为她们挣的和正经的男劳力一样。
要是只是工分挣得少,年底收入少点儿,那也就算了,谁让自己啥也不会,做不了正经营生呢。关键是,一个人被划分到这种等级里,最大的损失还不是工分的多少,而是一个人的脸面,那就等于向所有人宣布你是一个基本没什么用的人,打杂烙毛,跑腿叫人,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徐继业就成了这样一个人。过去的旧相识见了他,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干着急的表情,似乎想拉一把,扶一下,却又不知该从哪儿下手,结果也只能是拉不成也扶不了,继续由他在妇女老人那个等级里混着。别人怎么看自己,徐继业管不了,不过他自己对此却没有任何的不快和怨言。他觉得,干些杂活没有什么不好,说明还是有点儿用的。大队的院子脏了,有干部吩咐徐继业去扫一扫,他很快就拿着扫帚扫干净了,你能说那个人没用?没用院子怎么能变得干净了?都半晌午了,大队保管刘变虎还没有露面,有好几个人都等着要从库房里拿东西,党支部书记贺林炸打发徐继业去刘变虎家里叫人,不一会儿,他就把刘变虎叫来了。你能说去叫人的这个人没用?
徐继业在村里到处出现,很多人经常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有时候灰头土脸,一身白,像是才从磨坊里出来。这一上午,靠在墙根下吃烟的几个人,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他了,当时他正风风火火地朝北走,就招呼他过来吃一锅烟再走。徐继业一边继续飞快地走着,一边对那几个人招手,说今天可不行,四队的牛病了,得赶快去请兽医呢。说完就不见了。兽医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即使是公社书记、兽医的女人、兽医站站长,平时也根本不知道兽医在哪儿。兽医被称为游击队长,来无影去无踪,经常一出去就没影儿了,不在公社就在别的村里,也或者窝在某个地方,更说不定正在去哪儿的路上,不会坐在家里让你一逮正好,除非他病了。很少有人能一下直接找到兽医。而徐继业就敢奉命做这种事,就敢揽这种事,谁也不知道他最终能在哪儿把兽医找到。
年底分红,按照一个人一年所挣的工分,再折换成钱,又扣除了几项该扣除的费用以后,徐继业一共拿到手六十八块钱。回家的路上,徐继业数了两遍,他想庄户人太不容易了。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添置新衣裳,只给小七买了一顶小帽子。
一家人尽管都穿着旧衣裳,也要比别人家的新衣裳看上去好不少,无论式样颜色成色,都要比很多人的新衣裳更好看,至于衣裳的材质就更不用说了。很多人名义上是换了新衣裳,实际效果却并不好,更显得皱皱巴巴,似乎还不如旧衣裳更自然,更合身。无论是徐继业家的孩子们,还是那两个女人——吴月梅和她的“表妹”张彩,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周围其他人所没有的东西,走路的样子,甚至站在那里不动的样子,都和村里的其他人显得很不一样,当然,他们身上的衣裳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比如,同样是一件十来岁男孩穿的蓝布褂子,徐继业家的老四穿上以后,就和村里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当然,细看才发现衣裳本身也是有些区别的,不过也都是些细小的区别,可就是让他和别的孩子有了很大的区别,一眼看去就不一样。
徐继业的二女儿宝应有一件暗红色的格子外套,已经有些旧了,宝应常穿着它出来进去,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每当她穿着那件衣裳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她其实一直都活动在另一个人的专注而又渴慕的视线里。宝应自己当然不知道,每次她从那种专注而渴慕的视线里消失以后,那道视线仍然会继续存在一会儿,然后才会慢慢地黯然地消失。
那是村里的另一个和宝应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是党支部书记贺林炸的女儿贺梅梅。贺梅梅渴慕宝应的那件暗红色的格子外套已经很久了,除了她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事。
宝应当然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的是她时常走在一种快要燃烧的视线里。
那么两道火热的视线,宝应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么?没有,宝应跟随家人回到这个陌生而又荒僻奇怪的村里,从来没有感到过炽热,即使是她跑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或者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寒风中快步疾走的时候。她更不知道远处或附近有火,火还是针对她的,因她而起的。
过完年,二月里的一天,徐继业回到家里,刚想坐下歇一会儿,却被吴月梅叫住。吴月梅揭开一口米缸,让徐继业往里面看,他看见缸里的米已经剩下不多了。接着,吴月梅又揭开米缸旁边的另一口缸,里面放着面,他看见面也快要见底了。他皱了一下眉。
徐继业问吴月梅,就剩这么点儿了?别处也再没有了?
吴月梅说,米面都放在缸里,总不能放在被子里吧。
徐继业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抬杠,我就是问一下。
吴月梅说,我没抬杠,是你问得奇怪。
徐继业说,那有啥奇怪的,我问得不对么,不正常么?一回来,气还没喘一口,就叫我看这个。
吴月梅说,你是一家之主,不叫你看叫谁看,别人看得着么?别人看了只会笑话。
徐继业说,缸满的时候从来不叫我看。
吴月梅没再说话,随手把缸盖上,二月末似乎掺杂了靛蓝色的阳光映照在她的那只手上,徐继业看了,吃了一惊。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气冲冲地说话,看到粮食所剩不多,他是有一些气急败坏。现在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象着和颜悦色的样子。
于是,他对吴月梅说,照这么看,好像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下去呢。
吴月梅说,一个月?十天也不够。你也看见了,就剩那么一点儿了。
听吴月梅这么一说,徐继业脑子嗡一声,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全家十口人,七个孩子,他们三个大人,看上去人很多,正经的劳力却只有他一个,而且还是处于妇女老人的等级里,挣的也是老弱病残的工分。地里的活儿,他不会干,难道能要求吴月梅和张彩去干么?她们只有比他更不会干。而他的这些孩子们,虽然还挣不了工分,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也并不比一个挣工分的人少吃多少。幸好女人女孩居多,要男孩多,就更不得了。
五
几天后的一个半前晌,一个容貌端正却愁容满面的女人,手里拎着半口袋粮食,走进了他们的院子。徐继业不在家,吴月梅听见有人来了,迎出去,一看认得,是党支部书记贺林炸的女人尚福兰。吴月梅热情又疑惑地把尚福兰让进屋里,却不知道她来是做啥的,因为尚福兰这还是第一回登他们的门,像是来串门的,却又不像,因为他们两家包括她们两个女人之间,还没有到那种能互相串门的关系上。不过也不奇怪,吴月梅知道,能和党支部书记家互相串门走动的人家,满村里也没有几个呢。尚福兰呢,环视过他们的院子以后,又打量了他们的房子,在吴月梅的问候声中走进屋里,先把手里的口袋靠墙放下,半坐在炕沿上。
尚福兰满是歉意地看着吴月梅,她那张端正的脸上愁容不散,不过又多了一层笑意。
吴月梅热情又疑惑地看着尚福兰,她不知道尚福兰这是顺便路过呢还是专门过来的。平时从没有过来往,连面都几乎很少见,这会儿却就坐在他们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面对面。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也许只是想让她立刻明白,所以刚坐下没一会儿,尚福兰就说自己不是路过,而是专门来他们家的。
吴月梅就说,稀客呢,稀罕死了。
话虽这样说,吴月梅却顿时有一种被浓稠的云雾笼罩的感觉,心里的疑问也越来越大。尚福兰怎么就来了呢?
果然这以后,尚福兰也不再遮掩绕远,很快说出了她的来意。尚福兰听说徐继业的二女儿宝应有一件暗红色的格子外套,尚福兰本人基本没见过宝应,是怎么知道的,是听谁说的呢?是听她的女儿贺梅梅说的。尚福兰说自从见到宝应穿着那件衣裳以后,梅梅每天都要和他们闹,闹着让他们给她买和宝应一样的那种衣裳。尚福兰和贺林炸也都托过人,可是无论托谁,最终都说没办法。买不到她想要的那一件,再买一件别的行不行?不行,梅梅就想要宝应穿着的那一件。尚福兰对吴月梅说,都快要把我和她爹愁死了。他们两口子只能把原来寄托到外面的希望收回来,把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宝应的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宝应把那件衣裳脱下来送给梅梅,当然不行,那成了啥,人家穿得好好的,凭啥要给你?出钱好像也不合适。这件事折磨了他们很久。后来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们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徐继业他们家人口多,孩子多,口粮一定很紧张,给他们一些粮食,能不能把宝应的那件衣裳换来呢?这个主意一想出来,尚福兰和贺林炸都觉得行,可以试一试。主意一定了以后,贺林炸马上就让尚福兰拿着粮食去徐继业家试探、商量,尚福兰来时手里拎着的那个口袋就是。虽然那是半口袋稀罕的麦子,但尚福兰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所以她从外面一进来,就悄悄地把口袋靠墙放在了外屋的地上。
尚福兰对吴月梅说,我也不会说话,就直说,就是这么一件事,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吴月梅说,她那件衣裳都旧了。
尚福兰说,旧了也不怕,旧的她也想要。
吴月梅说,梅梅喜欢,就送给她,哪能要你们的粮食,不能要。
尚福兰说,不要万万不行!你们能把那件衣裳让给她,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她爹说了,再多给你们半口袋也应该呢。
宝应这会儿不在家里,吴月梅说等她回来,她会劝说她,做她的工作。
尚福兰说,就是,也得让人家孩子自己愿意呢,得把她说通了,别委屈了她。
又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尚福兰就走了,吴月梅注意到先前一直环绕在尚福兰脸上的愁容已清淡了很多,脚下的步子也比不久前来的那时轻快了不少。临出门前,尚福兰指着靠墙放着的那半口袋麦子说,这我就不拿回去了。
头上落着草秸,身上滚着尘土,鞋上糊着泥,脚下迈着出丧般的步子,徐继业疲累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久前,在大泥坑如同绝壁般的土崖下,一个名叫四女婿的社员羞辱了他。羞辱不算什么,吃苦更不算什么,真正让徐继业感到胸中憋闷的是,那个叫四女婿的家伙,其实并不是本村的人,而是几年前才从北边更远更偏僻的山里迁移来的。那么一个山猫一样的人,都敢喝喊他这样一个本地人。徐继业当时很想用手里的铁锹给他一家伙,后来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住了,咽下一口恶气,就像吃了一碗发霉的馊饭。后来真正到了该回家吃饭的时候,徐继业觉得肚子里饱饱的,他边走边想,要是每天都这样,一种饱胀感沉甸甸地来到身上,是不是也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徐继业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了外屋地上靠墙放着的那个口袋,凭感觉和本能,他觉得里面装着的应该是粮食,也更希望是粮食,所以一进门便直奔过去,先是弯下腰伸手在口袋外面捏了捏,果然捏得像粮食,顿时就觉得有一股一股的血在胸前奔涌,在脑子里轰隆轰隆地流淌,左冲右突地似乎想出来。那时候,吴月梅其实也正在外屋,距离那个口袋不超过五六步,但是不管几步,徐继业也完全没有看见她。吴月梅又不是一只蚂蚁,她在女人里面也应该算是比较高大的,胸高腿粗,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徐继业是真的一点儿没有看见她。仅仅才一年多的乡村生活,已经让徐继业积累了不少相关经验,从土地、庄稼、天气、牲畜到各种农具、各种政策,再到粮食以及乡村人情世故等等方面,都有了一种更为真切的赤身肉搏般的领略和认识。比如刚才,虽然隔着一层又粗又硬的口袋,但是通过用手粗略地一捏,他已判断出口袋里面装着的应该是莜麦或者小麦,再不可能是别的粮食。后来他解开那根捆扎口袋的小绳子,往里面一看。啊,麦子,竟然是麦子!他没以为是麦子,没敢想会是麦子,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他都尽力不去想,顶到头,顶到天,他觉得莜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莜麦虽然也是很好的东西,但不会让人惊讶、吃惊、震惊和尖叫,身价还远不能与麦子相提并论。平时看见某一户人家,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莜面,不会觉得有多么震惊,最多认为那家人会计划,有办法,过得比较殷实。可要是看见全家人在吃白面,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瞬间会生出生疏甚至敌意。眼前的事实超出了他的预计和想象,有点劈头盖脸,这让他忽然感到有些头晕,同时整个人还有一种轻飘飘的酷似秸瓤或干草的感觉。他抓出一把,放在手心里,热血奔涌地看着,天旋地转地看着,心里传来一阵房倒屋塌的惊天动地的巨响。
也就在那时候,他忽然瞥见一个黑影,接着才看见了站在他旁边的吴月梅。
徐继业蝎蝎螫螫地问吴月梅,麦子是哪来的,谁的?
吴月梅说是尚福兰提来的,又把尚福兰的来意对他说了。
徐继业说,换,那还不换,去哪找这买卖。
可是吴月梅却说,宝应愿意么?
徐继业说,愿意不愿意也得换,眼看全家就要吊起来了,你把那两个缸揭开让她看看。
吴月梅说,那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也得让她愿意了。
徐继业说,正因为她那么大了,所以也该懂事了,也该为家里做点贡献了。又不是抽筋剥皮,要她怎样,更不是要把她远嫁,去和不认识的男人做夫妻,只不过让她贡献一件旧衣裳。一件旧衣裳,以后不穿就是了。
天快黑时,宝应回来了,他们并没有和她说什么,而是先由徐继业领着她,揭开那两个缸,一个一个地看了。吴月梅跟在旁边,并不说话,只是留意着宝应的各种表情和反应。看见缸里的粮食即将见底,宝应也吓了一跳,这事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以为这不是她要关心和考虑的事情,而向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只需要饭熟了以后坐下来吃饭就行了。把该看的都看完以后,吴月梅就把尚福兰来过的事对宝应说了,接着又让宝应看了尚福兰拿来的那半口袋麦子。吴月梅对宝应说,你要是愿意了,这半口袋麦子就是咱们的了。
徐继业说,你要是不愿意,我明天还得把这半口袋麦子给人家送回去。
宝应说,我愿意。
昏暗的堂屋里,吴月梅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吴月梅说,你愿意?你真的愿意?
宝应说,我愿意。
徐继业用手推了一下吴月梅说,你真啰嗦,宝应都说过一百遍了,你还问。
宝应对吴月梅说,衣裳得洗一下吧,不能就那么给人家。
吴月梅说,我洗。
六
用东西和别人换粮食,其实并不是从宝应的那件衣裳开始的,最早应该是从徐继业的一个挖耳勺开始的,只不过他忘了。徐继业的那个挖耳勺,是银质的,已经用了十几年,平时他总是装在身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掏两下。旁边有人的时候,他也会不声不响地摸出来,一边听人说话,一边自然地慢慢地掏着耳朵,他们说他们的,他掏他的,无论与人说话或是听别人说话,都不受影响,每一回都是悄悄地展开,之后再无声无息地结束,村里有不少人都见过那个已经不再亮闪闪的铅灰色挖耳勺。满村里一千多口人,只有徐继业有一个挖耳勺,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那别人是怎么掏耳朵的?用手,或者用火柴棍,包括党支部书记贺林炸在内的几个干部,耳朵痒痒的时候,也是用火柴棍或者芨芨棍捅两下。
郭公道最喜欢也最羡慕徐继业的那个挖耳勺。
郭公道也是一个不能干重活儿的人,这样一来,他和徐继业碰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两个人共同做一件事,比如把饲养场的院子打扫干净,把牛粪马粪扫起来堆成一堆,然后再用铁锹拍硬拍实。中间歇息的时候,徐继业从口袋里摸出挖耳勺,伸到耳朵里慢慢地掏着,郭公道就在一旁看着,一个掏,一个看,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说话。徐继业掏完了以后,有时会礼貌地谦让一下,把挖耳勺递给一旁的郭公道,问他掏不掏。郭公道早就看得痒痒,哪能不想掏,一把接过来,掏的时间往往比徐继业更长。每次掏完以后,也并不立刻还给徐继业,而是还要拿在手里仔细地摩挲把玩。不过不管摩挲多长时间,最终也还是要还给人家的,郭公道一边恋恋不舍地把挖耳勺还给徐继业,一边由衷地说,你这个东西,实在是好。
究竟是什么时候萌生了把徐继业的那个挖耳勺变成自己的心爱之物这种想法,徐继业完全不知道,甚至就连郭公道本人也说不清一个准确的时间,一天一天地,也许那种想法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形成并破土而出了。人有不如己有,这应该是郭公道最强烈最难以释怀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那么,怎样才能得到那个挖耳勺呢?白要人家的肯定不行,偷更不行,就算是徐继业不小心丢了,正好又被他郭公道捡到了,那估计也得还给人家。他们两个人像是捆绑在一起的难兄难弟,时常共同做一件营生,徐继业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挖耳勺突然丢了,而你却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挖耳勺,坐在他的旁边,不紧不慢地掏着你那个一年四季都不安分的耳朵,那能说得过去么?身体不行了,连一口袋粮食都扛不起来,但两个耳朵却并没有随着身体一起衰落,反倒跟身体比赛似的,变得更难伺候,每天不掏一掏就浑身难受。又或者你心里有鬼,终于有了一个正经的挖耳勺,却从来不敢当着人家的面使用,甚至也不敢当着村里其他人的面拿出来使用,只能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家里使用,郭公道不想那样。他想要的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挖耳勺,而且也是独一份的,只有他有,平时装在兜里,随身携带,想掏耳朵的时候就拿出来掏一掏,有人眼红也是白眼红。
真的忘了是哪一天了,终于有一天,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郭公道吞吞吐吐提出一个请求,说他想拿三斤黑豆换徐继业的那个挖耳勺。徐继业听了,没有说话,既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徐继业表面看上去显得很含糊,含糊的原因,一方面是觉得这件事多少有些唐突,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再就是觉得三斤黑豆真不值什么钱,而他那个挖耳勺可是银质的,东西再小,再不值钱,那也要比三斤黑豆值钱。黑豆这种东西,本身就不怎么好吃,更不用说吃了还很不好消化,他们家里,没有人喜欢吃。不过徐继业觉得,喜不喜欢,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了,有吃的就不错了,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和理由。黑豆不好吃,那你们拿好吃的来,谁能拿来。一个叫聂鹏举的人说,不好消化?我们还就怕它消化得太快了呢,不好消化最好,消化得越慢越好,吃一顿能顶一天甚至三天,那得省多少粮食。徐继业很赞同聂鹏举这种务实的说法。
好的年景里,有些宽裕的人家用黑豆喂羊,尤其是那些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把黑豆煮熟了喂它们吃,因为它们的牙还没有长出来,吃不了硬的东西。煮熟以后的黑豆,又暄又软,又黑又亮,把它们摊开在手掌里,喂小羊羔吃,喂羊的人有时自己也会顺便吃一把。
郭公道对徐继业说,我是真喜欢,才愿意拿粮食换,换一个不喜欢的人,你想和人家换,人家还不愿意呢。这年份,吃的重要,还是掏耳朵重要,谁都知道,你说对不对?掏耳朵,拿啥不能掏,非得拿挖耳勺?
徐继业对郭公道说,你说得对呢,耳朵,不掏也行,不影响活着。
村里的魏三老汉常说,耳朵还用掏?纯粹闲的,没事找事!根本不用管,里面的东西要是多得放不下了,到时候它们自己就会内斗,斗着斗着就都掉出来了。
郭公道说,这是没人追究,要认真追究起来,我这人其实也能算一个正经的败家子儿呢,竟然拿那么宝贵的粮食去换一个挖耳勺。
徐继业说,要是这么说,我更是一个败家子儿呢,已经败了大半辈子了。正经的营生啥他妈也不会,毛病倒是不少。
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说话的时候,徐继业才掏完一个耳朵,正要把那个挖耳勺装回兜里去,郭公道盯着那个挖耳勺,深深地看了一眼。
郭公道对徐继业说,你是不是嫌少?我觉得你还是嫌少,这么,翻一倍,我再加三斤豆子给你,你看行不行?谁让我贱,就喜欢你那个东西呢。
徐继业说,你也可以不贱,又没人逼着你贱,那还不是你说了算。
郭公道说,哪能由人,所有的贱毛病都不由人,要是能管住,那也就没有贱这一说了。
徐继业看着郭公道。
郭公道趁热打铁地说,六斤黑豆,不少了哇,你不吃亏了。
徐继业想了想,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当下就把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挖耳勺给了郭公道。
当天夜里,顶着黑漆漆的夜色,踏着窣窣作响的柴草树叶,郭公道亲自拎着六斤黑豆,来到徐继业家门外,把六斤黑豆递到他手里。
徐继业说,打发个孩子来就行了,你还亲自跑一趟。
郭公道说,不放心他们,路上撩猫逗狗,把豆子撒了,也保不准呢。
徐继业不知道的是,郭公道之所以亲自把黑豆送过来,其实并不是怕他的孩子们把黑豆撒了,而是因为那六斤黑豆是他背着他女人和孩子们偷偷拿出来的。因为他很知道他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知道他拿六斤黑豆和别人换了一个火柴棍那么大的挖耳勺,说什么也不会同意。
身边没人的时候,郭公道拿出那个挖耳勺看了又看,对自己说,哈哈,以后这就是我的了。全村独一份,谁也没有。
有一天,在大队的场院里,徐继业无意中瞥见郭公道坐在一块石头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耳勺,小心翼翼地伸到一个耳朵里,慢慢地掏着,眼睛闭着,脸上一副无比享受的表情。牛在有简易护栏围着的空地上吃草,日光黄汤一样,绕场院一周的几十个马棚都空着,里面垫了新土。掏了一会儿,郭公道睁开眼,就像一觉睡醒了一样,把挖耳勺拿出来看看,正要探进去又掏时,一抬头发现徐继业正在不远处站着,就举着那个挖耳勺,招呼徐继业说,你掏不掏?你也来一下。
徐继业摇摇头,说不掏,然后就走开了。
张彩有一双皮鞋,自从回到村里,虽然只穿过一回,但是就那一回,却被一个眼尖的名叫韩小玲的女人看见了。这个叫韩小玲的女人,她男人是一名煤矿工人,据说一个月能挣一百块钱,奇怪的是,这个韩小玲并不是带着钱,而是拿着三十斤黍子来换张彩的那双鞋。不过徐继业吴月梅包括张彩本人都觉得,黍子更好,更直接一些,钱又不能吃,你拿了钱,绕来绕去,最终不也还得想办法买粮食么,这样更省不少事呢。张彩把那双仍然很新的鞋拿出来交给韩小玲,觉得自己终于能为这个家做一点儿贡献了,而不再是一个吃闲饭的乃至纯粹浪费粮食的人。张彩脸红扑扑的,好像有一种扬眉吐气、天降大任的感觉。韩小玲来的那一天,好像多年的榆木疙瘩突然开了窍,张彩举一反三,一鼓作气,又拿出自己的几件衣裳让韩小玲挑选。韩小玲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徐继业和吴月梅还看见张彩拿起一件绿色的上衣,展开了,往韩小玲的身上比划。
他们两个人一致认为,在张彩的推荐下,韩小玲一定又看上了别的。
徐继业说,等将来过好了,再给她赎回来。
吴月梅说,还赎啥,韩小玲又不是当铺。
徐继业说,对,赎回来也不能穿了,再买新的吧。
吴月梅说,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在哪。
看着韩小玲在那边比划,徐继业突然半夜惊醒似的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呢子大衣,不知道谁要。要有人要,那么一件做工很好的大衣,起码得换他一口袋谷子吧。
吴月梅却出奇地冷静,不像他那么盲目激动和乐观,因为她觉得他那件应该没人要,做营生的时候也不能穿,那啥时候能穿?几乎就没有能穿的时候,所以没人要。
呢子大衣确实没人要。在村里,干活儿不能穿它,而不干活儿的时候,谁又能二流子一样披着一件那样的大衣出来进去,到处显摆。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游手好闲、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秧子货。如果要论御寒,冬天的时候它又远不及一件皮袄更实在更顶事,最关键的是,人们都穿惯了皮袄,因为它还随意、妥帖,不怕脏,随便去哪儿都行,往哪儿坐,往哪儿躺,都不必计较,更随心所欲。
徐继业还有一件毛衣,他最初的设想是把毛衣和那件呢子大衣都拿来换了粮食,如果有人连毛衣带大衣都要,那最好;如果谁只要其中一件,那就只能分开来换。可是毛衣没人要。徐继业先后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渠道,问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要。有人对他说,你见过村里谁穿毛衣,要那真没用,冬天有棉袄就够了,穿上个毛衣又不顶啥用,纯粹是穿给别人看的。印象中公社的李书记好像穿过毛衣,你不行就找他换去。至于呢子大衣,那就更没用了,哪有专门的工夫穿它,你总不能穿上它去刨地、去出粪吧,一天就脏得不能看了。
想用毛衣和呢子大衣换粮食,看来是行不通了,从那以后,徐继业基本就绝了那个念想。
经过了这么一衡量、一对比、一检验,连徐继业本人也变得不再喜欢那两件衣裳了。事实胜于雄辩,徐继业第一次觉得它们不仅没用,还十分可厌可恶。冬天的时候,徐继业也不再穿毛衣,也和别人一样,穿着棉袄,天气太冷的时候,再加件皮袄。这么一来,还意外地产生了另外一个好处,首先从外形上就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皮袄一穿,狗皮帽子一戴,背一弓,自己也慢慢地觉得不再像一个外人,这是以前没有的。你穿着棉袄或皮袄在前面走,弯腰缩肩抄着手,没有人认为你是一个外人,一看就是这村里的人,至于是谁,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没有什么用处的毛衣和呢子大衣,被吴月梅叠起来,放进一个柜子里,就像一个长期昏睡的人,甚至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平时完全想不起来。可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一揭开柜子,就能又看见它们,看见它们冰凉凉地躺在里面,脸蜡黄或黢黑,无声无息地睡着,长年累月,昏天黑地。每次看见它们的时候,徐继业都会呆呆地愣上半天。
有一天,徐继业忽然灵光一现,对吴月梅说,毛衣、呢子大衣,一般的老百姓不需要,可以考虑在干部们的身上做做文章,很可能他们当中有人想穿。
徐继业说,咱们有这些东西,为啥不用?捧着金碗讨吃,别人想换还没有呢。
吴月梅说,问题是你那是一个金碗么?你怎么知道是个金碗?
徐继业说,应该算是吧,难道不是?
吴月梅说,那咋没人愿意要?
说是那么说,不过吴月梅也还是觉得徐继业的这个想法比较合乎情理,也有可能性,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要比寄托在那些不如他们的人身上更有把握一些。现在再想想,原来那纯粹就是病急乱投医,没头的苍蝇一样,以为是个人就愿意要,完全一厢情愿呢。
吴月梅说这还真说不定。不过吴月梅强调说大干部不行,得是小干部,最小的那种干部。
徐继业说,你想得美,咱们周围哪有大干部,你想要也没有,别说大的,中的也没有,只能是小的,大多数还是不脱产的。
之所以死灰复燃,忽然又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是因为徐继业不久前跟着一个队长去邻近的车轱辘村借喷雾器,看见一个年轻的干部披着一件呢子大衣。徐继业当时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直到确信是真的时,才又仔细多看了几眼。说实话那件大衣比他的那一件差远了,无论做工还是款式,但是就那么一件衣裳,披在那个年轻干部的身上,仍然有模有样。那个年轻的干部,披着大衣,背着手,很神气。徐继业当时就想,他要是披着我的那一件,会比现在更神气、更威武呢。
眼前的事实让徐继业忽然又有了信心,他觉得总有一天,那件大衣一定会有识货的,也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七
有一年快过八月十五的时候,徐继业召集家庭会议,对大家说,女人们,孩子们,大家都坐好,听我说:按说快过节了,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这种丧气的事,我其实也不想说可是不说又不行。家里又快没粮了,米只剩下不到三升,面也不多了。上一回,吃了我的手表,这一回,又吃了你妈的一个镯子。我还有一块怀表,可是怀表没人要,问谁谁不要,就像我的那件毛衣和呢子大衣一样。
听徐继业这么说,吴月梅和张彩都是一副愁苦的眉眼,几个孩子也都不做声,他们也已经不同程度地知道并懂得了粮食的艰难和宝贵。一顿饭吃完以后,看见笼屉里还有窝头剩下,山丘一样留在里面,几个十岁以上的孩子会油然生出一种丰衣足食、拥有很多财富的骄傲又幸福的感觉,而几年前他们还并不会有类似的感觉,这不只是因为他们又长了几岁。爹说自己的那块怀表像狗屎一样,他们也笑不出来,怀表没人要,就换不回粮食来,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村里的人们常笑话他们这个家,正经的劳力没有,全是一群吃闲饭的。他们家的人,饭量可能要比大多数人的饭量小一些,可是再小也架不住只出不进。长期下去,一座山也会吃空。有的人家,虽然一顿饭光土豆就要消耗一筐,表面看着吓人,可都是正经劳力,八口人有五六个一等劳力,算总账,挣回来的还是大于消耗掉的。而他们就不一样了,宝兰和宝应想作为正式劳力去劳动,却还不够年龄,有人怀疑她们有混工分的企图,分明做不了一个人的营生,却想挣一个正式劳力的工分。不过宝兰再有一年就够了,宝应至少还得两年。
吴月梅有一件红色的毛衣,徐继业嘱咐她小心放好了,别让虫子蛀了,它应该有用。
徐继业的理解是,他的毛衣没用,但吴月梅是女人,女人的毛衣未必也没用。
就连张彩的一个粉盒,徐继业也让她留着,有用呢。
徐继业又对七岁的女儿小美说,下一回,就要“吃”你的那双小皮鞋了。
徐继业这是在吓唬小美,顺便也想看看小美对这种事的反应,因为没有人要拿粮食换小美的那双小皮鞋。这话要是放在以前,小美一定是会哭闹的,坚决不会同意。但是让徐继业没想到的是,小美不仅没有哭闹,反而小大人一样,很认真很高兴地问这是真的么,是谁要换她的鞋。还说换以前要提前把鞋擦干净。
徐继业摸了摸小美的头说,我们的小美也终于长大了,懂得为家里分忧了。
那期间,徐继业还去过一趟县城,是去把一副银锁卖给银行,因为除了银行,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收那种东西。那副银锁是家里好几个孩子都戴过的,最后戴过它的是小七,小七会坐的时候就开始戴着它了。有一天徐继业忽然觉得应该把它卖了,还能补贴一下家用,最关键的是他觉得日子这么艰难,小七戴着那么个东西有什么意义?而且小七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那个东西,经常动不动就扯下来扔到一边去了,哪天要是真的扔掉彻底找不见了,岂不更亏。吴月梅和张彩也同意卖了。银行估价,一副银锁卖了四十块,徐继业知道又亏了,当初买它可不止这点钱,可是人哪能翻老账呢。
从县里回来后,有人问徐继业,银行的门朝哪儿开?徐继业说朝东开。他没有瞎说,银行的门确实是朝东开的,因为银行就坐落在那条南北方向的街上。全村一千多口人,没有一个人去过银行,所以不仅不知道银行的门朝哪儿开,有人还想象银行的钱堆得像山一样,而且是那种层层叠叠的极容易坍塌的山。地上呢,也废纸一样,到处都是钱,人们踩来踩去,声音嚓嚓的、哗哗的,也没人弯腰捡。有人往出走,鞋底上要有胶或其他粘性的东西,难免会带走几张。有人和徐继业说笑,问他,地上扔着那么多钱,就没趁机拾几张?拾上一沓沓,也够花几年的。徐继业说顾不上拾,哪能做那事。又说,谁也不拾,你好意思弯下腰?还有人问他,钱山塌下来的时候,没把你压住?徐继业说,幸亏我跑得快,要不是躲得及时,一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实际上徐继业也并没有见过他们说的那种阵势,以他对现在银行的印象,似乎更像一个邮局或从前的那种当铺,有铁栏杆拦着,几个沉默寡言的工作人员脸色苍白地坐在柜台里面。
口粮问题是我们的根本问题,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都可以往后靠。徐继业不止一次地对全家人这样说。他就是要让这个问题楔子一样钉进全家每个人的心里去。目前看来,这个“钉楔子”的营生只能由他来做,因为其他人都靠不住,他们自己还常常都忘了,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往别人的心里钉楔子。只要想起来,徐继业每天都要“钉”一遍,叮叮当当地往每个人的心里敲打,他相信耳提面命的作用,也知道勤能补拙的道理。当然小七太小除外。
吴月梅说,知道就行了,不用每天说。
徐继业说,谁说不用,就得每天说,不说就忘了。
徐继业最烦也最痛恨吴月梅这一点,女人们啥也记不住,还不想让人说,不喜欢被提醒。
回忆从前的生活,徐继业一闭上眼就会得出一种匆匆忙忙的印象,几十年的日子,想起来好像只有几天,只有薄薄的几张。大部分的那些都去哪儿了,徐继业不知道。风刮走了吧。
回忆先后换出去的每一件东西,徐继业常常会觉得,似乎每一次做的都是赔本买卖。有时候做梦,甚至也会梦见一次次地赔本,看见自己在泥泞或乱石中跋涉,在坑洼崎岖的完全没有路的山地上摸索着行走,下面是广阔的平野,大路朝天,麦浪滚滚,可是他却到不了。别人能到了,他为啥到不了?只能理解为人各有命,否则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想、去释怀。可是再一想,真的都是赔本买卖么?当然不是,全家十口人,谁也没有饿死,都活得好好的,这难道是赔本的买卖么?大人小孩的命都保住了,这能是赔本买卖么?什么东西再贵重,还能贵过人的命去?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你总不能既要保命,同时每一笔买卖又都想狠狠地赚上一笔吧,哪有那样的好事,世界什么时候成了你说了算的世界。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变得很讨人厌了,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谁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谁厌烦他就让他们去,他只能这样了。更何况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所有的人都说好,你无论做得再好也永远都不够,永远会有人骂呢。
八
就当着徐继业的面,郭公道从上衣兜里摸出那个挖耳勺,蹲在饲养场的地上,一边和人说话,一边从容不迫地掏着耳朵,一副专注又松弛的样子。郭公道现在使用挖耳勺已经不再避讳徐继业了,原来刚开始的时候,只要看见徐继业在场,郭公道一般不把挖耳勺拿出来。时间长了,一切都疲沓了,好像忘了这事,也不再觉得别扭,不管徐继业在不在,只要想掏耳朵了,就会很自然地拿出来。
最早,尤其头一两个月的时候,郭公道使用那个挖耳勺,常有一种过继了别人孩子的感觉,那让他很难受,因为他觉得,在徐继业面前使用那个挖耳勺,就相当于让那个“过继”来的孩子又见到了自己的亲爹,而他不过是一个后来才出现的后爹。亲爹倒是没什么,在他曾经的“孩子”面前,表现得很漠然,甚至常当做啥也没看见,这一点让郭公道很满意,也很轻松,后来也就越来越放心,越来越轻松了。怕什么呢,怕就怕那种粘缠得没完的做法,东西明明已经不再是他的了,却还时常摆出一副旧主的嘴脸。但事实证明徐继业不是那样的人,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自从把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挖耳勺换给郭公道以后,徐继业好像再也没有掏过耳朵,郭公道有时要把挖耳勺借给他,他也不要。原来多能掏啊,尤其没事的时候,动不动就不声不响地把那个挖耳勺摸出来,半天听不见他说话,就知道肯定又是在掏耳朵。那时候,郭公道就会想起徐继业曾经说过的话,说耳朵,拿啥掏也行,不掏也行,不影响活着。
两堆马粪都堆起来,堆得小山一样以后,他们坐下来歇息。郭公道背靠着马棚外面的一堵短墙,徐继业坐在一辆没有轱辘的平车的车辕上。郭公道抽了一阵旱烟,然后从兜里摸出挖耳勺,伸到一个耳朵里慢慢地掏着,徐继业则看着河边的一片几丈高的白杨树。郭公道在掏耳朵的过程中几次用眼睛瞟着徐继业,徐继业背朝着他,一件衣裳胡乱披在身上,像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一样坐在半朽的车辕上,车辕扔在地上,他也相当于坐在地上,好半天盯着前面那片白杨树一动不动。郭公道想,树有啥好看的。凭他的习惯和认识,他觉得徐继业肯定不是在看树,而是在看别的,或者眼睛看着树,心里想着别的,至于想啥那就不知道了。
有好一阵,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各坐各的。有鹰在天上慢慢地飞着,有时候几乎看不出在飞,猛一看,更像是一块黑布粘贴在天上。天是一色的蓝,一片云彩也没有。
有结婚三天的年轻男女回门,男的推着车子,女的还穿着结婚时的红袄,走在车子的旁边。两个人的鞋上和裤脚上厚厚的土,证明他们走了很久。回门的路上,没人相送,更没有呜里哇啦的唢呐声,一路上就他们两个人,能骑车子的时候骑一会儿,碰到不能骑的地方,就只能推着走。
他们过去以后,郭公道把挖耳勺从耳朵里拿出来,捏在手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郭公道对徐继业说,你女人那个表妹也不小了吧,也该到了找对象的时候了吧。
徐继业极力按捺住内心的起伏和不适,脸上现出一种无奈。徐继业说,到了,早就到了。
郭公道说,到了为啥还不找?再大了就更不好找了。
徐继业说,哪那么容易,总是没有合适的,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行。她能看上的,人家看不上她,人家看上她的,她又看不上人家。
郭公道好像身上哪里疼痛似的,嘴里吱地吸溜了一声,说,灰了,那可就灰了,女人最怕这种情况了,自己把自己架到那儿,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看着看着就老了。
徐继业说,不光是女的吧,男的就不怕么,男的也最怕那种情况呢。
郭公道说,都怕哩。人是咋老了的,有时候就是自己把自己放老了的。藏到窨子里也没用,山药萝卜一样,到时候还是会挡不住地生芽子,长出一把一把的白胡子。
徐继业说,别人也能把你变老,孙子呱叽一声出世了,你不得当爷爷?由不得你,不想当也不行,你说了不算。都当爷爷了,你还不老?不承认老,那只是你的事,别人不那么看。
郭公道说,找对象这种事,就怕那种情况。
徐继业说,我们也替她愁呢,替她着急呢,也不知道最适合她的那个人到底在哪儿呢。
郭公道说,也许本来就没有那么一个正正好好的人,那不是白等!不要说她,谁也等不到,谁也碰不上那个最适合的,差不多能将就就行啦。你要不信,就让她等,等得头发白了眉毛白了也等不来。
徐继业说,你这说得也太吓人太没希望了吧,好像所有的男女都在苟且地凑合。
郭公道说,我说的是基本,基本是这样。
徐继业说,这些话我们平时在家里也常说呢,关键是主意还得人家自己拿。
郭公道说,皇帝够有权的了吧,天下都是他的,他找的女人,数量倒是不少,没人能比,可那些人也未必就是最适合他、他最想找的。
徐继业说,咱一个做表姐夫的,有时也实在不能多过问,多插手,更不能过问得太勤了,问得太多了,太勤了,好像是想早一点把人家撵出去呢。你本来不是那么想的,可是难保别人不那么认为呢。
郭公道点头,表示赞同徐继业说的。又说他们这算是走动得勤的,关系好的,还长期住在表姐的家里,像一家人一样。要是那些平时没来往的,从来都不走动的,更有的一辈子连认都不认得呢,连周围的熟人都不如呢。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问徐继业或者吴月梅,那个表妹有对象了没有,甚至还会有人直接问啥时候办事。徐继业和吴月梅就认真或马虎地解释一番,应付一下。人们为啥要那么问呢?徐继业和吴月梅一开始都觉得很麻烦,就怕别人打问这种事,可是怕啥偏偏就来啥,人们还就是要问,明明是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以为绝无可能打听那种事,可是只要一开口,问的还是那个事。徐继业和吴月梅就都奇怪了,有时完全不知道人们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啥,你想了或准备了一百件事的答案,别人开口问的恰恰是第一百零一件,这常常会使他们措手不及甚至呆若木鸡。后来他们好像多少明白了一些:一个人在该做什么的时期没有做什么,而是做着另外的一些事,这事情就会显得比较奇怪,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是么,想张彩那么一个正值婚育年龄的女人,却长期住在亲戚家里,一点儿也不着急自己的事,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定有缘故,只是不知道是啥缘故罢了。张彩这个年龄,不要说住在一个亲戚家里,就是长期住在她自己的娘家,那也不正常。亲戚还不是正经的至亲,而是表亲,那怎么能安稳地长期住得下去,扯得那么远,其中要是没有原因才怪呢。
于是,就有人对徐继业说,把女人的表妹当姑娘养哩,准备养到啥时候呢?
徐继业又气又恼,脸上淡淡地,心里却说,他妈的×,这也要关心,关你什么事!
还有人说,人世间的事,真是想不清楚也说不清楚啊。
回到家里,徐继业对吴月梅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想办法了。
这话其实也正是吴月梅想对徐继业说的,她听到的其实更多,比徐继业听到的多多了。女人们本来就事多、话多,吴月梅身边平时除了女人就是女人,再加上张彩又是她的表妹,并不是徐继业的表妹。一群女人坐在一起闲谝,各种家长里短,没有她们不说的,其中关心吴月梅表妹的当然也大有人在,每逢那个时候,吴月梅就会变得如坐针毡,想赶快走开,再也不想和她们谝了,不过表面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还得继续心猿意马地坐着,还得接应别人的话,更不能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吴月梅心想,麻烦死了,真是麻烦死了。
她对徐继业说,你快想想办法,人们问得不行,我快要装不下去了。再不想办法,总有一天我会露了馅,或者我疯了,你看着哇。你选哪个?
徐继业说,给她找对象,只能给她找对象了,把她嫁出去就没事了。
吴月梅吃惊地张大嘴,看着徐继业说,你——给她找对象,把她嫁出去?
徐继业说,当然,那你以为咱们这半天在说啥。
吴月梅说,天哪,我的天哪!
徐继业说,天啥天。
给张彩找对象,把她嫁出去,吴月梅会不愿意么?满世界可能也再没有比她更愿意的人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会从徐继业的嘴里说出来。把张彩当大姑娘嫁出去,把小七变成她的孩子,吴月梅觉得顺理成章,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既然她早已经赶过一群羊了,再多一只羊又有何妨,更何况这一只早就是这一群里的了。
有一天,住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叫赛鱼的女人领着一个年轻人来到徐继业家,是来相看张彩的。他们走过一段光秃秃的土街,沿途不时地和迎面碰到的人打着招呼,有人看到走在名叫赛鱼的女人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觉得既面熟又眼生,也有人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他不常回来。快到徐继业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又被一片浓密的树荫吞没,在里面消失了一阵后,又转了出来。那时候徐继业和吴月梅正好都在家,就连张彩也在,他们好像正在为一瓢黍子也可能是一瓢淀粉叫唤,猛不防一扭脸看到有外人已穿过院子,来到了窗户根下,才停止了叫唤。他们——主要是徐继业和吴月梅,迅速从先前那哀伤又恼人的事情中抽身出来,又百米冲刺地换上一副迎客的表情。
两个人进了屋里,名叫赛鱼的女人介绍说,这个跟她来的年轻人叫苗守魁,个人条件很好,在云崖当工人,所以这也是他找对象一直挑挑拣拣至今还没有成婚的原因之一。徐继业和吴月梅看这个叫苗守魁的年轻人,人比较魁梧,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另外脸上也有些疙里疙瘩的,不过人长得还算周正。吴月梅问他多大了,回答说三十了。名叫赛鱼的女人对吴月梅说,和你表妹正般配呢。张彩也见了,却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名叫苗守魁的年轻工人不时地悄悄瞟一眼张彩,他穿一身蓝色的制服,脸和手都给人一种肉红色的感觉,手很大,也很厚,脸上的疙瘩有的有豌豆那么大,有的竟有蚕豆那么大,好在像蚕豆那么大的并不多。名叫赛鱼的女人也说了她和苗守魁他们家的关系,徐继业和吴月梅却几乎没怎么听明白,感觉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弯道很多。只听见名叫赛鱼的女人一口一个守魁地叫着,却始终没闹清他们是同辈还是隔了一辈。好在这并不重要,知道他们是亲戚就行了,不是么,同辈隔辈又能怎样,那不关他们的事。
徐继业其实事先知道这事,不过他们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苗守魁坐在炕沿上,使劲地搓着两只肉红色的手,显得有些焦躁和激动,甚至还有些冲动,因为他说他很想请张彩甚至包括徐继业和吴月梅一家人出去吃一顿饭,可是很无奈,村里连个饭店也没有,他们这种上千人口的村子都没有一家饭店,就更不用说周围别的那些不如他们的村子了。徐继业想,村里哪有饭店,就连公社所在地都没有呢。公社书记主任要是想下饭店,也得亲自进到城里才行。
而现在,眼前,他想请他们吃饭,却吃不成,环境不允许,所以他显得急躁而又痛苦。
赛鱼忽然扯了一下吴月梅的衣袖,把她单独叫到院子里,嘁嘁喳喳地对她说,她看出来了,苗守魁是已经看中张彩了。吴月梅问她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她说,吃饭,他想要请你们吃饭,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要是没看上,不愿意,才不会那么说呢,打死也不会;这么多年,他请谁吃过饭?谁也没有。又说这个苗守魁呀,别看是个工人,每个月挣不少钱,可是也手紧得很呢,亲戚们的孩子见了他,从来连一块糖都没有呢。一块糖能花他多少钱?一角钱买十块,一块钱能买一大堆呢,就那也舍不得呢。
赛鱼说,苗守魁,应该叫苗守财才对呢。
听她这么说,吴月梅也忍不住笑了。
晚上,徐继业对张彩说,得给你踅摸个好人家,你有了出路,我也就放心了。
张彩说,家里粮食不够吃,你是想把我当做包袱扔出去吧?
徐继业说,看你说的,你想到哪儿去了,那只是一个小原因,更大的原因你也知道。
张彩说,粮食不够吃,就多我这一张嘴。
徐继业说,看你,你咋能这么说呢,你这么说我很难过。你放心,不能把你随便打发出去,最起码得给你踅摸一个好一点的人家。你看今天这个苗守魁咋样?
张彩说,不用你管。
徐继业说,又耍小孩子脾气,我不管能行么,我不管谁管,你谁也不认得。
张彩转身离去,剩下徐继业一个人站在黑暗中。
看着看着,雾就起来了,一开始还能看到远处的小树林,听见树林里有鸟叫,是那种个头很小却叫声很响亮的鸟。不过那一切,转眼间就啥也看不见了。就在那时,忽然听见有人正在稠糊糊的雾里叫着张彩的名字,张彩,张彩,不是说好了么……接下来应该是张彩说话了,徐继业仄愣起耳朵,想听听张彩要说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徐继业就想,是他的耳朵聋了么,还是张彩就没说话。雾白糊糊地涌过来,徐继业张了一下嘴,顿时觉得有一团很稠的雾涌进了嘴里,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啥也听不见,掏掏耳朵吧!一只手伸进兜里,兜里空空的,没有挖耳勺,到处都找遍了,哪里也没有挖耳勺。忽然想起挖耳勺早就换给郭公道了,郭公道一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掏两下,有时也会突发奇想借给他,但他从来不借,每次都把郭公道的一簇火苗般的热情浇灭,每次都让郭公道觉得很没意思。雾中传来牛马的叫声,一张白脸一闪而过。一开始他怀疑是张彩,但隔着窗户一看,张彩正在她那盘炕上和衣而卧。可是再一看,炕上空空的,人已经没有了,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原来是一个梦。
九
隔了两三天,并没有先前那个赛鱼陪同,苗守魁竟然自己一个人上门来了,手里提着两盒点心,还有两瓶酒。苗守魁竟然说是来叫张彩去高城的。高城是什么地方,是这附近最大也是最繁华的一个城市;去高城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就是去逛一逛。徐继业,也包括吴月梅,他们两个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又不时地互相看一看,想起那天好像也并没有说下什么约定或结果,怎么事情就好像成了一样呢?苗守魁的话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也听得糊涂,他们就看张彩。张彩什么话也不说,起先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后来竟然起身出去了。吴月梅问苗守魁,你们说好了么,真的是要去高城么?苗守魁说,说好了,真的要去。接着又说,就是去逛一逛,去两天就回来了。徐继业心想,难道还打算不回来了么。徐继业看了一眼苗守魁,原来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时却忽然心生厌恶,还有一种隐隐的恨意。
他们还在等着张彩回来,等着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张彩出去以后却再没有进来。
后来,首先站起来的是苗守魁,他对徐继业和吴月梅说,那我们就走了。
听苗守魁这样说,徐继业和吴月梅又一次目瞪口呆,两个人张口结舌地互相看看。
当天,他们就真的走了,张彩和苗守魁,两个人相跟着去了高城。他们要先去南面的公路上等车,从后面看,他们还真像是一对夫妻。吴月梅把小七藏在屋里,不让他看见张彩。
看着他们走远了以后,徐继业问吴月梅,这是怎么回事呢?
吴月梅说,我哪知道。又说,我还想问你呢。
徐继业说,也不和咱们通通气。
吴月梅说,有主意呢,我原来一直以为她是一个没主意的人。
他们说的当然是张彩,她才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张彩要是不愿意去,苗守魁再魁梧,有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她带走。
小七天天哭喊着要妈。旁边有人的时候,吴月梅就指着她自己说,妈在呢,这不是妈?小七看了摇头,继续哭闹,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片。
如果只剩下吴月梅和小七两个人的时候,吴月梅就气哼哼地对小七说,你妈跟人跑了。
小七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哭得像一只小猴。
吴月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希望张彩有下家,有人接着,离开他们这个家么?当然希望。可是为啥看见张彩跟人走了,她又那么气哼哼的?吴月梅自己也觉得说不清楚,还觉得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今事往事搅和在一起。吴月梅告诉徐继业,说她的脑子里最少有一万个人在叫唤,但不管是什么,没有一句能听清。
徐继业对她说,去睡一会儿吧,睡一觉就好了。
吴月梅说,我睡不着。
徐继业说,你站着哪能睡着,你得躺下,躺下才能睡着,谁不是躺下才能睡着。
于是吴月梅就去躺下,并使劲地闭上眼睛,可是不一会儿就又睁开了。
小七摇摇晃晃地来到她的脸前,他把自己的一张脸涂抹成了三花脸,花猫一样。
吴月梅对小七说,你咋成了这样儿。
徐继业看着小七说,一会儿给他洗洗脸,这成了啥了,小要饭的一样。
张彩跟着苗守魁去了高城,甚至还去了一趟苗守魁工作的云崖,就像他们当初走的时候说的那样,两三天以后,果然回来了。但是其中的情形,包括一路上的经过、在高城和云崖的具体情况,以及回来后又发生了什么,徐继业和吴月梅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两个人回来以后,张彩又去苗守魁他们家吃过两顿饭,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就发生了打架的事。他们吃饭、打架,徐继业并不知道,吴月梅更不知道,是本村一个叫金贵的人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听到消息以后立刻赶往邻近的刘家洼,二里地以外的刘家洼就是苗守魁他们村。
在一处高坡上,首先看见有十几个女人站着或者坐着,有的高大,有的瘦小,那其中当然也有男人,但一眼看上去,还是女人最多,不多的几个男人更像是一种点缀。徐继业后来才弄明白,那些姿态各异的女人都是苗守魁家的亲戚,有姑姑姨姨,叔伯姐妹,甚至还有从别的地方来的表姐妹。张彩在哪儿呢?徐继业和吴月梅心急火燎地寻找着张彩的身影,可是并没有看见,直到后来忽然看见了身材魁梧的苗守魁。徐继业觉得,也许是本身站在高坡上的缘故,也许是胸中充满了怒火的缘故,眼前的这个苗守魁,无论怎么看都要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时显得更加魁梧和粗壮。
坡下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们。
那以后,他们又忽然看见了张彩,也许张彩一直就坐在那里,只是他们眼花缭乱没看见。他们现在看见的张彩,头发凌乱,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徐继业看了,暗暗吃惊,这种时候竟然还有板凳坐。看张彩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其他人的样子,徐继业觉得,架应该是打完了。
可是,又好像并没有完全打完呢,因为,就在那个高坡上,在他们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坐在地上,从身边抓起一把一把的煤渣往脸上糊,很快就把她的一张脸变成一张花脸、黑脸,只剩下一对白眼珠还在那乌黑的脸上转动着。从周围那些人说的话里,徐继业才知道,那个拼命地用煤渣涂抹自己作践自己的女人,是苗守魁他妈。苗守魁他妈那么做,周围那些人没有一个上去劝阻的。
徐继业穿过人群,往坡上走去。
坡上坡下这么多人,徐继业谁也不认识,只认得两个人——张彩和苗守魁。张彩是自己人,就不说了,剩下的就是苗守魁。要不是那天那个叫赛鱼的女人领着他去了家里,徐继业就会连苗守魁也不认识。张彩是一种渠道或机缘,因为有了张彩,才会引出所谓的苗守魁。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叫苗守魁的,像一种偶然因素一样出现在徐继业他们的生活里,徐继业日后有时想起这件事,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差错感,像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苗守魁背着手站在坡上,徐继业从下面上来,首先来到苗守魁面前。这一刻,苗守魁至少比徐继业高出半个身子,地势的原因,又让徐继业不得不抬起头仰望着苗守魁。
徐继业问苗守魁这是咋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面对他的问话,苗守魁只是十分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随即又抬起头,眼光掠过他的头顶,直接看向远处。
很快,苗守魁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又很悠闲地走到一边去了。
苗守魁的表情和态度让徐继业猛然意识到,张彩和姓苗的的这桩姻缘应该已经结束了。
徐继业继续往上走,他走到苗守魁他们的院子中间,想把坐在地上的苗守魁他妈拉起来。那时候徐继业觉得,要是能把苗守魁他妈从地上拉起来,很可能就把张彩的这桩姻缘也重新拉起来了。没想到他刚走到苗守魁他妈的跟前,苗守魁他妈就朝他狠狠地唾了一口,她妈满脸乌黑,嘴歪到一边,恶狠狠地说,呸——有东西随即从她的嘴里飞出来。
徐继业往一旁闪了一下,躲闪的那时顺便瞥见身后的那排房子漆着可怖的蓝色的门窗。
彻底完了,徐继业想。这以后,他又走到张彩跟前,对张彩说,别在这儿坐着了,回吧。
张彩抬起头,徐继业看见她脸上并没有泪,却是一副灰白色。她站起来,跟着徐继业就走。他们从高高的坡上下来,包括苗守魁的那些家人在内,坡上坡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回去的路上,徐继业问张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彩不说话。
徐继业对张彩说,我不是那种能打仗的人,给你做不了主,你恨我吧,我该恨呢。
张彩还是没说话。
看出张彩不想说话,徐继业就决定少说或不说了。
他们沉闷而又艰涩地走着,走在两山之间的川道里,徐继业觉得空气也有些沉闷而干涩。过两个村子分界的那条小河时,他们踩着河中间的那一溜石头,张彩腿一软,也可能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一下跌进了河里,河水虽然很浅,但也足够把她的全身都打湿。徐继业本来已经过到了河的那边,看见张彩跌进河里,又踩着石头返回来,想把浑身是水的张彩拉起来,但是张彩却不让他拉。徐继业朝张彩伸出手,张彩完全不看,更不把她的手伸出来。她先是艰难地转过身,坐起来,坐在水里,河水漫过她的胸前,然后又用两只手支撑住河底的泥沙和石头,终于湿淋淋地站了起来。这一回张彩脸色胀红,气急败坏,她是在生她自己的气。
半夜里,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叫张彩的名字,叫得鬼声鬼气。
感觉那个声音表面黑洞洞的,里面却是亮汪汪的,上面最初披挂着树叶杂草一类的东西,不过一开口说话,第一个字一说出来的时候,披挂在上面的那些东西便都纷纷掉落了。
透过窗户,看见外面在下雪,真正的鹅毛大雪。可是出去以后,却发现并没有下雪,太阳反而火盆一样,又红又黄,烤得人脸上身上冒油。有人就心疼,就反映,说本来就没多少油水,仅有的一点点又这么白白地流走了。有干部就撺掇他,那你和太阳说理去。
他翻身坐起来,很生气。他就觉得奇了怪了,怎么又做这种梦呢,怎么老做这种梦呢。
从北边更远的地方刮来的风,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他们的门。他起身下地,打开门,门一开,反倒没什么,远没有耳朵里听到的那么凶险,无非是迎面被吹拂了一下,连痛击都算不上。
他问一头扑进来的风,有事吗?
风没有言语,气昂昂地从他身边挤着穿过,继续往里面去了。他靠在门上,看见夜空黑蓝,星星不多,而且都很黯。
风进来就再没有出去,也没有去往任何地方,就那么不见了。
他觉得,要是说它们哪儿也没去,就永远地留在了他们的家里,也能说得过去哩。
十
后半年,确切地说,应该是快到年底了,一个叫刘转元的人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这个人有着正常人的身高,只不过面有菜色,偏瘦一些,不能说力大无穷,但是背起一二百斤的麻袋还是能够做到的,不然他以后怎么成家立业。这是无数个人里面的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所以不要问他是从哪来,说他是周边任何一个村子里的都没问题,都不会觉得是瞎说。
当然,再面有菜色,再灰眉土眼,他也是有名字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名字。
这个人叫刘转元,这个人就是刘转元。
这就是徐继业眼里的刘转元。
刘转元是本县山庄头人,山庄头位于本县最东北方向,徐继业从来没有去过,只知道那边与邻近的另一个省接壤。据刘转元说,从他们家房后往北走十来步,就正式出了省。他们家悄悄开垦出来的一块三四分的小块地,就藏在那个省的一个山洼里,那边的人也知道。刘转元他爹去那块小块地里干活的时候,常和那边的人们坐在一起说话、抽烟、谈论年景。
如果把曾经的苗守魁看作是一堆旧土,那刘转元毫无疑问就是一堆湿润而又气息强烈的新土。刘转元这堆新土一出来,自然而然就把那堆旧土完全盖住了。此外徐继业常常还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他觉得,刘转元这堆新土,其实并不是他们辛苦刨出来的,而是人家自己从地底下翻上来的,自己拱出来的,一出来就把旁边的那堆旧土盖住了。以后,转啊转啊,就不知不觉地转到他们跟前来了。缘分这个东西,你不承认能行么,徐继业想。那么多人,怎么不往别人那儿转,非要转到你们跟前。那么多年,迟不转早不转,怎么非得在这个时候转;迟不出现早不出现,非在这个时候出现。没说道么。
来了,又来了,一辆比正经的马车小一号的马车,只有一匹马拉着,一个人赶着,还有一个人坐在车辕的另一边,那是附近沙湾农场的采购车,时常出来到周围一些村里买粮买菜,当然有时也会进城去,买那些在任何一个村里都无法买到的东西。这辆轻便简练的马车,除了赶车的,坐在车辕另一边的那个人就是刘转元,沙湾农场的食堂管理员,东西主要是他买。
因为离得近,徐继业也常去沙湾农场,知道刘转元,也见过他。但是某一天,刘转元从食堂里出来,两个胳膊上套着蓝布的套袖,主动过来和徐继业说话,一上来就很熟悉很热情,徐继业反倒被闹糊涂了,不知道刘转元为啥这么热情。
因为徐继业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平时正经和他说话的,有言语往来的,也大都是一些和他差不多的人,甚至还不如他的,稍微觉得自己像点儿样的,都懒得和他过话,他们愿意开口攀谈的是另一些和他们不相上下以及那些各方面都高于他们的人。比如徐继业来到农场,和他说话的通常是喂马的、拿铡刀给牛切草的、扫院子的、一瘸一拐地提着水桶打水的这一类人,就连食堂里做饭的大师傅都从来不搭理他。而刘转元,正是最直接地管着那两个大师傅的人。有一回刘转元领着徐继业进到食堂里,两个做饭的家伙一个手里拿着刀,另一个握着和铁锹一样大的铲子,有一瞬间他们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徐继业呢,脚下觉得虚虚的,心里更虚虚的。
慢慢地和刘转元熟了,才知道原来他竟也是个苦过的人。
刘转元最早的时候是他们山庄头那边一个小学里的代课老师,注意,是代课老师,可并不是正式老师,比民办教员还要低一个级别。每个月挣七块钱,却并不是工资,而是叫补贴,钱少也就算了,名称还不体面。而且,那七块钱,是小学所在的村里发给他的,与任何一级的教育部门都毫不沾边。知道他挣的不是教育部门的钱,而是村里的钱,首先村里的那些干部们就十分轻视他,甚至十分蔑视他,时间一长,别的人们也都知道了,大家就都觉得他真没出息。闹了半天,挣的竟然是自己村里的钱,那算什么本事。平时见了,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没用,也没意义,就不想和你打,耗子尾巴,肿了也没有多粗,所以没人在乎他,更没有人怕他。要得罪一个人,都得事先考虑考虑,掂量一下,但是得罪刘转元,就根本不需要掂量,也用不着考虑。得罪他就像得罪一棵草,得罪一只蚂蚁一样。在人们的心目中,刘转元不仅不如一个木匠铁匠,甚至都不如一个看青护秋的有用。至于记工员、电工一类的,那就更不是他能比的了,不过他本人则是无论对谁都笑容可掬。
他那么艰难,却从来没生过气,除了每天脸上盛开着笑容,睡着以后似乎也是在笑着。
认识了徐继业,并渐渐熟悉了以后,刘转元对徐继业说,七块钱,真是穷得没法活。那些年,我要是死了,不用问是咋死的,肯定是穷死的。
人穷就得想办法。于是,转哪转哪,不再被那七块钱紧紧捆绑的刘转元就离开他们的山庄头,终于有一天转到徐继业他们这边来了。附近有一个公社办的农场,最初刘转元来了,做些杂活儿,后来忽然就当上了农场的食堂管理员,并负责采买。几百人的农场,一顿饭光白菜就得一平车。徐继业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呢,有人在帮他呢,不然怎么可能从一个干杂活儿的,一下就变成了农场食堂的管理员,管理员虽然不是官,可那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么?
现在的刘转元,各方面都明显地比过去好了一大截,按说脸上的笑容应该比从前更多才对,可并不是。他当然也还笑,只不过要看时候,看人,并不是任何时候都笑,更不是见谁都笑。徐继业就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想笑了么,还是从前透支过度,现在没那么多笑了,还是笑值钱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浪费了。
在农场的辽阔的院子里,在外面的河川里,在荞麦地边的小路上,每一回碰上后说话,刘转元都会把话往婚姻和家庭上引,但每一回又都会被徐继业对于婚姻和家庭的厌倦与畏惧弄得半途而废。徐继业不想谈论那方面的事情,刘转元也能感觉得到。刘转元最希望徐继业问他成家了么,有对象了没有,但是徐继业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刘转元有时看着徐继业,常常会突然愣住,想这个人咋这样呢,嘴上说的厌倦家庭,畏惧婚姻,看上去也不像是假的,可是为什么还会生出那么一大堆孩子呢?那么多孩子在那儿放着,每天喊爹叫妈,难道是在表演?当然不是,他们像一个个铁证一样真实无疑地存在着,成长着,你再说厌倦,不喜欢,那又咋能叫人信服呢。
每次见到徐继业,刘转元就会想,这个老徐,他自己女人孩子一大堆,却告诉别人尽量不要成家,不要找对象。
于是,刘转元就想,不管他,该做啥就做啥。
有一天,农场里一个叫武刚厚的人找到徐继业,说他是受刘转元的委托,想让他给刘转元和张彩做媒。徐继业吃惊地问,经常见面,他咋自己不说?
武刚厚说,他不好意思。这种事哪能自己白眉赤眼地说,你见过谁自己给自己当媒人?再着急也总得有个中间人。
武刚厚告诉徐继业,刘转元早就知道吴月梅有一个表妹,人材很好,就住在他们家里,也正在等着找对象。刘转元当然也见过张彩,要是没见过,也断然不会托人来提。
到这时,徐继业才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刘转元主动地接近他,其实是为了接近张彩。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也终于想清楚了,当初他就想过、迷惑过、怀疑过,自己啥也没有,更没有任何一点点用处,刘转元凭啥要那么热情?越想越不踏实,甚至还常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不祥的感觉,不知道会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更不知道那种东西会何时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会儿总算是知道了,刘转元那么没来由地主动和热情,原来竟是为了这事,在徐继业这边,恐惧和疑惑首先是没有了,隐隐的不安和不祥也解除了,这以后剩下的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后来再见到刘转元的时候,徐继业果然觉得轻松了很多,身上和心里都不再有先前那种沉坠坠的感觉。反倒是刘转元表现得很有几分羞涩,说话老低头。他脸本身就比较红,这时变得更红了,因为那个叫武刚厚的告诉他,已经把话给他递到了。话递到了,那就说明徐继业也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他的意思和愿望。这时的刘转元好像又变回了几年前的那个刘转元。
徐继业说,你看这事闹得,不知道你想找对象。
刘转元说,那您看……
认识这么长时间,零零星星说过的话加起来没有几麻袋,也有几箩筐了,以前一直都是叫“你”,现在忽然改称“您”,而且是出自沙湾农场食堂管理员刘转元之口,吃惊之余,徐继业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尊重和爱戴,竟有一种很上头的微醺晕乎的座上宾的感觉。
徐继业说,我没意见,能成了当然好,能成了最好。
刘转元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徐继业本来想说“关键还得看她,看张彩,女人们的心思很难猜”,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是担心说出来会对刘转元的信心形成挫伤甚至打击,更怕他知难而退,突然又缩回去。徐继业觉得,人都需要信心和鼓励,不需要的很少,像刘转元这样的人,也仍然更需要信心和鼓励,哪怕他在农场的地位仅次于副场长甚至超过有的副场长。
十一
四,开开门……
是刘转元,在院子里和徐继业的老四说话,手里提着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几个甜菜疙瘩。这种甜菜,人们都叫它糖疙瘩,是能够榨糖的,但是没有人会榨糖,一般得到的时候也并不多,两三个,三五个,放在炉子里烤熟了就都吃了。因为非常甜,大人小孩都爱吃,尤其是孩子们。天上下着雪,刘转元把几个糖疙瘩放下,说了几句话,说还有事,就又走了。
忘了是哪一天了,印象中好像又是一个下雪天,白茫茫的雪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踏着地上坚硬的冻土咚咚咚地一路进来。吴月梅和张彩一看,又是刘转元,说他去给农场办事,顺路进来看看。说着话,咚的一声又把手里提着的一包东西放下,竟是一副羊下水,说是农场分给他的。他家那么远,山庄头离这里六七十里地,专门回去送一副羊下水也不太可能,而他一个常年吃食堂的人,更不可能留下这么一堆血糊淋拉的东西,所以就拿来了。徐继业家这么多人,正好消灭它们,人多吃着还热闹,天寒地冻,下雪天也更适宜大家分食这一类东西。话说得随便、自然,又让人听了十分熨帖,东西宝贵,却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因此完全没必要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背上任何负担,要是背上啥就不对了,不应该了,不是么。
最早的那时候,武刚厚和刘转元两个人第一次出现在徐继业家里,除了徐继业,其他人谁也不认得他们,都只当是徐继业在外面认识的人,碰巧来串门的。所以无论吴月梅还是张彩,都没当回事,她们也更不知道那是刘转元第一次在她们的面前正式亮相。后面,武刚厚一个人来了,开门见山,正式开始说媒。武刚厚一说到刘转元的名字,很顺溜很自然的样子,因为他以为他一说,她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他没想到,吴月梅和张彩一开始都很愣怔,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武刚厚就在心里暗自惊叹女人们的脑子。这以后,他不得不解释和提醒她们,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上次和他一起来过的那个人。这么一说,两个女人好像才慢慢地有了一点儿记忆和印象,但基本还是一副生不愣登不明就里的样子。武刚厚就多方挖掘,竭力弥补,反复唤醒她们的记忆,当说到沙湾农场管理员时,两个女人好像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她们的眼前渐渐浮现出那天来的那个人,浮现出刘转元的样子,尽管还有些模糊,还十分飘忽,但大体上应该就是武刚厚说的那个人。
武刚厚后来对刘转元说,为了把你介绍清楚,没把我这个介绍人累死。我跟你说,和她们说话,可不比卸一车炭省劲呢。我满以为你那回给她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闹了半天,根本没有,她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刘转元听到那两个女人对自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顿时就有些胸闷气短,人也显得灰溜溜地,两眼无神,说话也少了力气,这消息对他来说不亚于一个噩耗。想那天为了给她们留个好印象,他还特意换了新衣裳,这会儿再想起来,感觉要羞死。
介绍人武刚厚笑眯眯地看着刘转元在那里萎靡得一蹶不振,等觉得看得差不多了,忽然对刘转元说,先不要灰心,先不要麻烦,告诉你吧,事情成了。
什么,成了?
武刚厚说,没说不愿意,那不就是愿意?
在后面这一件事情上,一点儿劲也没费,这是武刚厚作为一个介绍人的最直接的感受。
这就是女人,这就是女人们,武刚厚想,这就是女人们的做法,记不住归记不住,没印象归没印象,但一码归一码,都不会影响接下来她们的态度和决定,前后判若两人,后面的事顺利得让武刚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吴月梅自然没的说,而作为最关键人物的张彩,没有反感,更没有反对,竟然一说就同意了,虽然一时还想不清那个人的真实面目。武刚厚靠墙坐着,悄悄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下,确信不是在梦里。
武刚厚说张彩这个人,平时不言不语,风轻云淡的,哪想心里却是多么着急想找对象。
女人们,真不知道她们在想啥,这是武刚厚和刘转元两个人的共同感受。他们坐在沙湾农场石头砌成的台阶上,院子里的几棵沙果树都长在西边,这样拖拉机和马车从大门外进来的时候,就能够自由地在这边转弯、掉头、装卸东西。这边繁忙,人车不断,因此就总是显得更脏一些,常有马粪或渗漏的柴油机油留在地上,而长着沙果树的那边却少有人去,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显得尤为清静寂静,更像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僻地方。
这以后,刘转元更忙了,常看见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奔走在农场附近的路上,不是才从农场出来,就是正在回农场的路上。他有时坐着那辆一匹马拉的马车,有时步行,也有时为了图近,沿着地中间的圪楞一路走来,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走着,下了圪楞,往东北方向的一条小路上一插,再穿街过巷,经过一片一片的人家,走着走着,慢慢地就不见了。
徐继业一家就住在那一带。
农场冬闲的那几天,刘转元领着张彩去了一趟北京,还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照片上的刘转元和张彩,尽管都穿着笨重的棉衣,戴着棉帽子,围着围巾,笑得也有些拘谨,甚至还有一种仿佛被捕获的紧张和木讷,但仍然能看出他们还是高兴的。他们在一些灰青色街道上行走的时候,刘转元问张彩,从来没来过吧?张彩说没来过。刘转元说,我也从来没来过,我也是第一次呢。他不知道张彩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更不知道张彩在某一时刻忽然看见一条熟悉的街道,心里顿时涌起一种油一样的东西,接着又听见心里好像在沙沙作响,有什么流沙一样的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垮塌、松懈、流淌、弥漫,又有点像太阳下的雪堆。
在一个结着黄色和黑色冰凌的街角,张彩对刘转元说,出来已经三天了,咱们回吧。
刘转元说,不想再转了?
张彩说,不转了,该回去了。
刘转元说,再给你买一件大衣咱们就回。
张彩说,我不要,你见过哪个村里的女人穿着大衣。
刘转元说,她们不穿,是因为穿不起,另外穿了也不好看,你和她们不一样。
张彩说,我也不穿。
刘转元说,那起码再转一条围巾。
张彩说,我有围巾。
刘转元说,你的是你的,我还没有给你买过呢,再说你的那条也旧了。
他们在严冬的街上走着。灰蓝色的人群中,有时出现几个穿着绿色军装的身影,便会显得格外醒目,让人眼前一亮,也为之一振。在这满眼生疏的连天地颜色以及风都很陌生的地方,张彩问起刘转元的家乡,说你们那个村子叫啥来着,刘转元说山庄头。哦,山庄头。又问山庄头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刘转元本来想说是个灰地方,就要说出口时,忽然又觉得似乎不妥,觉得不能也不应该那么说,把从小长大的地方叫做灰地方,什么好处也没有,似乎只是图了个嘴上痛快。可是,嘴上真的就痛快了么?其实也并没有,这一点他最清楚。于是就说,也就那样,和别的地方差不多。冬日的寒风裹挟着他们,当然也裹挟着几乎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在冷漠地走着,只不过有的走得热气腾腾,有的却萧瑟黯然。那个遥远又闭塞的山庄头,对于他刘转元来说,大多数时候是沉睡不醒的,忽略或者遗忘在日常以外的,但有些时候却如同一块心病,更有的时候就像一个伤疤。一些人看见伤疤无所谓,因为早就知道,不知道的也情况大致相同,但他不想让有些人看见,比如张彩,可是不想让她看见也终究还得让她看见。接下来还得正经办事,举行仪式,所有那一切都得回到山庄头去进行。到时候,土屋柴窑,草席泥炕,一切也将一览无余,她又不是瞎子,藏得了一时,能一辈子永远藏着么?其实完全不用藏,也不用怕,因为怕也没用。
刘转元第一次开口管徐继业叫姐夫的时候,徐继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还以为是在叫别人,但看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才知道可能是在叫他。身份的骤然转换,除了让徐继业手忙脚乱,反应迟钝,心里更有一种惶惶的东西。刘转元和张彩已经订婚,对于吴月梅和徐继业的称呼当然也得跟着改口了。有时候来了家里,看见有需要帮忙的活儿,就自动地做,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张彩没有父母,那徐继业这个家,就相当于张彩的娘家,刘转元娶张彩的时候,自然也得从这个家里娶走。你总不能从野地里把张彩娶回家去吧。
这么一想,刘转元吓了一跳。他想,真要是那样,人们会说你把狐狸娶回来了。
张彩当然不是狐狸变的,那还用说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不光是鲜活生动,更有着很多女人梦也梦不来的姿色,这也是让刘转元最满意的。很多事情,平时人常说宜早不宜迟,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是对的,但它并不适宜所有的事情,比如找对象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外。刘转元常想,自己要是早早地千方百计抢死一样地结了婚,成了家,拖家带口,哪儿还能遇到张彩,即使遇到了,也没他什么事了。用不着多么特别的过程或者专门的提醒,哪个孩子只要随便哭一声,叫一声爹,尿了,饿了,摔倒了,碰破了,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一腔热情和梦想及时浇灭了。所以通过这件事,刘转元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宜早不宜迟,有的事应该早,也必须早,但还有些事,早了反而不好,会作茧自缚,木匠戴枷,也许会悔恨一辈子也说不定呢。
十二
院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是刘转元,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姐夫,打窨子的来了,告诉他在哪儿打。
徐继业把人领到院子西边。打窨子的叫老关,外号土行孙,也有人叫他老獾,最善于打洞、打窨子。老关轻车熟路,只一天的工夫,就给徐继业打好一个窨子,秋天存放山药萝卜再也不用发愁了。老关像一只獾子一样土头土脑地从窨子里上来后,徐继业看见老关的脸上毛茸茸的,两道眉毛上也都是土。徐继业问工钱如何算,老关说刘转元事先已交代过了,工钱不和徐继业结算,而是由刘转元和他结算。他们后来到底是怎样结算的,徐继业不知道,只知道老关又给农场打了两个又深又大的窨子。农场原来的那个窨子早就不够用了,不仅小,还浅,根本放不了多少东西。
姐姐,铁匠炉那里我去过了,他们说勺子明天就能拿。
叫徐继业姐夫,叫吴月梅自然就是姐姐,而且肯定是先有姐姐,才会有姐夫。吴月梅第一次听到刘转元叫她姐姐,也是着实浑身一颤,突然是突然,但心里还是很满意很甜的。叫姐姐,而不是生分又死板地叫表姐,省略掉一个“表”字,一下缩短了一千里也不止的距离。
家里没外人的时候,吴月梅对徐继业说,这个比那个强。
那个指的是先前那个叫苗守魁的,这个自然是指刘转元。
徐继业说,强多了,人性就不一样,那个家伙不善良。
吴月梅说,就怕找上那种不善良的。
徐继业说,想起来还后怕呢,差一点成了。
为啥没成,直到现在,徐继业也仍然并不清楚,原因一定有,只是他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再翻腾,不再去想它了。事实好像也正是如此,事情过去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可是有时候想起来却觉得已经过去很久,而且还遥远、微小、模糊,几个曾经活灵活现的人更是面目不清,连具体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苗守魁长什么样,想不起来了,只能想起一个大概的轮廓,一个隐约的粗壮的身影。还有什么?记得他的后面好像还有一大堆人呢,难道那都是些不算数的渣渣末末,空气或灰尘?每个人都认为世界不能少了他呢,不信你一个一个地问去,没有人认为自己是灰渣一堆,谁都想有一席甚至更大的地盘,谁都想发出自己的声音。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常嫌不解气,不能充分地表达或烘托出自己,所以才会有更厉声的吼叫和呐喊。谁被小瞧蔑视了都会不高兴,都会心生不满甚至满心怨恨和愤怒。那么重要,怎么转眼又都成了渣渣末末,空气或灰尘?
吴月梅心有余悸地问徐继业,要是和那个成了,那可咋办呢?
徐继业说,没办法,成就成了,当初大家不也是一直都在朝着成的方向努力么,谁知道是那么一个人。
吴月梅说,没和那个人成了,这得感谢谁,老天爷?
徐继业说,命,还是命的问题吧。
徐继业其实也不知道这事应该感谢谁,所以他觉得只能归结于一个人的命,命里该有啥该没啥,某一件事情究竟是好是坏,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提前知道,只有当事情变成确凿的事实以后,你才能略知一二。而更有很多事其实需要多少年以后才能最终看清,醒悟过来,不过那时候无论看清还是醒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能让你明白个道理,清楚一下某一件事情的来由或真相,有时甚至就连那也是妄想,做不到。当然,感谢老天爷也是对的,任何时候都是对的,若没有上天的关照和怜悯,事情说不定会更坏,更无法想象,没有人能知道会滑向哪里。徐继业不是没有见过那种一路颠簸、出溜、最终跌入深渊的人,传说中的苦尽甘来并没有出现,却又好像始终在远处招手。
那期间,徐继业跟着刘转元去了一趟他们的老家山庄头。徐继业是怀着一种实地探访的心情,想亲眼看一看刘转元那个家到底是怎样的,张彩将来能不能习惯。不过徐继业又觉得,能习惯更好,不能习惯也得慢慢地习惯。刘转元呢,眼看就要和徐继业成为连襟了,其实连襟只是个形式,张彩没有父母,刘转元更多地是把徐继业和吴月梅当成是张彩的娘家人甚至长辈,那可比连襟重要多了。连襟算个啥,刘转元觉得各种亲戚关系中最寡淡最没有分量的可能就是连襟了,可别人要问起来,还就得那么说,没有替代的。
原以为山庄头是一个夹在山坳里的小村子,没想到就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上,房屋低矮,多为泥土石头筑成,土墙,窄门,一两间两三间混沌不清地连接着,又与其他的分离着,从远处看,会让人担心村子被一阵大风全部刮走,因为整个村子看上去像一堆晒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摆放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荒野上。从南面的山梁上一翻上来,刘转元就指着那个孤零零的小村子说,那就是山庄头。
土的颜色决定了山庄头的颜色,一个黄白偏黄的村子。狗看见有生人,很凶地叫着,一只一叫,很快又引来别的。刘转元刚喝退一只,马上又来了两只。刘转元一边驱赶,一边对徐继业说,没见过人,见了人,尤其是生人,稀罕得不行。事实上在它们的眼里,不仅徐继业是生人,就连刘转元差不多也算是生人呢,但刘转元不认为自己是生人,回自己的村里,怎么就成了生人,所以才不断地对它们大声喝斥。好多只狗汪汪地一叫,就有人出来了,有的站在门前,有的站在房顶上,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还有的端着碗,站在坡上,一边吃饭,一边朝狗叫的地方看。
刘转元他们院子里也有一只狗,看见有人忽然进来,也很凶地叫了起来。
刘转元对狗说,眼瞎了,没看见这是客人。
又冲着屋里说,妈,来客人了。
刘转元他妈看见家里来了生人,就问这是谁。
刘转元说,我连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