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2023-12-12李霞
李 霞
2022年3月25日
走出医院关节与运动医学科大楼,雨不大不小依然在下,给初春增加了寒意。核酸检测处在大楼左侧不远,我直奔它而去,带着不安、焦灼。
事后,我常常回忆起这一幕:鞋子被雨水浸湿,单薄的衣服经风一吹,身子打起寒战。走到检测处,班得瑞的《清晨》入耳。入耳的瞬间,我几乎落下泪来,伤感得很。到离开骑电动车回家,一路上,那种感受一直伴随。并不是说曲子有多哀婉。那不是医院方选择它作为背景音乐的初衷。它调性抒情,节奏舒缓,使人安静。在我,只是恰好那时,对它故友似的熟悉,一下子也如见到故友般,内心难免波动,不安焦灼终于有了肆意宣发的出口。
做核酸检测,是为了第二天能顺利进入病房,陪护右股骨粗隆间骨折的父亲。CT成像片上,断裂的骨头茬醒目、尖利,骨头茬下方左侧部分呈粉碎状破坏。
三小时之前,客厅里,扑通一声巨响。家中从没有过的一声巨响。卫生间里的我惊慌中回头,看到父亲和一张足有百斤重的木质沙发一同倒在地上。
那次微雨中我做完核酸检测回家,将父亲那根不锈钢管的拐杖拿在手里。砰然摔倒时,它被压在身子底下。我慌忙之中将它抽出,或许当时摔倒时猛然经它一枕而导致他受伤加剧。我拿在手里,拖拉着它经过曾倒地的那张沙发。像父亲通常要经过它,回他的卧室。他能自行走路,但每次起身必拖拉着拐杖,拖拉着的拐杖,在他身后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亦步亦趋跟随,像他的影子。拐杖于他的作用,是防备不时之需。
可是,它背叛了他。父亲说,看完电视起身,他一时只顾走,又走得快,拐杖的爪脚钩住了沙发腿,脚步受阻失了平衡。
我将拐杖拖拉着经过沙发,模拟当时的情景。我想知道是否就是拐杖之祸。若是,我将懊悔万分。拐杖四个坚固的爪脚,落地稳当,不用时可以就地立着。我特意挑选了这样的拐杖买回家。
首遍模拟,拐杖从沙发腿上滑过,没有阻力产生。再一遍,依然如此。第三遍,将拐杖爪脚刻意钩向沙发腿,意料之外没钩住。再试,照旧。最终重复来重复去的结果,钩住的几率为零。那么,唯一的可能,父亲在经过那张沙发时,发生了一过性脑供血不足,导致晕眩摔倒,倒地的瞬间,他抓向沙发背,可身体重力的后移,非但没能让沙发背将身体撑住,反而被拽歪失衡,一同倒地,扑通,发出那声巨响。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退一万步讲,就算拐杖钩住了沙发腿,那么除非人特意去用力拉拽,否则四平八稳又百斤重的沙发不会轻易倒地,况且人的感知,在拐杖一时受阻通行不畅时,一定会回下头,查看问题所在,然后将偏了道的拐杖纠正过来。
但父亲,他不愿直面他的衰老、他的疾病。或者,瞬间脑供血不足又瞬间恢复难以辨别的情形,极易给他造成假象,归为外因。拐杖碰触到沙发腿,恰好给了他站得住脚的外因,从而误判。
2022年5月20日
回去老房子,给花、树和韭菜地浇水。父母亲在那儿生活了已近三十年。相对于他俩搬到我们家暂住,“老房子”三个字更适合从他们嘴里说出。暂住,去岁岁末到春节为第一次。第二次,正月十九到如今。皆为了冷天更好的取暖环境。第一次,到了年根,不得不回去。第二次,打算停暖后回去。跌倒的那天,是供暖的最后一天。
5月20日,最高气温三十二摄氏度,已感酷热的逼近。老房子门前,右侧墙壁,一眼望到了信报箱和墙壁之间粘连的蛛网,有纷乱的白色飞絮落脚在蛛网里。往日,信报箱每天接收邮递员送达的参考消息报,搬去我们家,送报地址也随之跟去,如今,老信报箱,一派久没有人烟的萧索。忙不迭拿手去扯掉,也是忙不迭地要将萧索扯掉。可怎会仅仅蛛网存在。打开锁,进到院子。通向堂屋走道的砖缝间,已入侵了小蓬草。这种野地和荒地才有的小蓬草,在院子其他角落也都有分布,确定无疑着一个家的萧索。气温高,又缺水,它们依然长势旺盛。对比旁边那小块韭菜地,因为缺水,韭菜已稀稀落落没有多少。两棵葡萄树在院子东西两头,此时节该是枝叶茂盛结满果穗,却是几近衰败,爬秧长度仅一米左右,且结出的一两串果穗羸弱干瘪没有生气。
在南屋,忽然瞥见液化气灶旁边的一块墙皮已鼓凸,正对的地上一小堆掉落的沙土。这让我惊异。伸手,刚碰触到那块墙皮,又有沙土迅速掉落。它想以那种方式告诉我某种流动若停顿日久,将会领受怎样一种不堪。
流动,停顿。日常生活起居惯在的北屋,沙发上、茶几上、床上、桌上……一切都是那天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床上摞放在一起的母亲的两顶毛线帽,我未读完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床边地上盛着纸屑的小垃圾桶……一切,是流动后的停顿,停顿后的岑寂。岑寂之中,一切镜像依然被时间覆盖和被它冲刷,是悄无声息下的流动不止。这真令人不安。我无法把握这屋子、这院子,何时或会不会再有往日的声响,往日的出来进去,往日旧家当却规整有序的老房子里的生活。
不安,一直伴随我在老房子里的每分每秒,以至于浇那些花、树和韭菜地,格外有种虚无感的悲酸,还有恐慌。再回老房子与否,似乎不单单取决于父亲身体的恢复情况,不单单在于我们照料得怎样,也不去说老房子最适合他们居住这一点,以及在我们这儿是否舒心,而是一旦说告别后,由于种种原因,再无法转身续接老房子里的生活。这是我的悲酸和恐慌所在。而当时从老房子里移脚离开时,那么平常、自然、普通,说走就走了,甚至欣慰于他们对我“过完冷天再回”的建议的采纳。
母亲,将老房子称作老家。她说你回老家看看,到底养了几只鸡。从住进那座房子到现在,从没有养过鸡。九十岁的母亲,脑子已多半糊涂,她将我们幼时生活过的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家混同在了一起。那时不只养鸡,还有鸭、鹅、猪,它们是撑持生活不能缺少的部分。直到如今,如果有属于她的许多清晰的记忆,那一定来自那里,那遥远的岁月深处、她摸爬滚打倾其力量撑起的家。之前,父母亲尚未到我们家居住时,待在他们身边,我时常会在某个时刻记起它,并无限怀念。当然,那里早已被岁月淹没,没了踪影。现在母亲嘴里的老家,移脚离开不知还会不会再度回去生活的老房子,近三十年的居住,与在我们家从父亲跌倒那日算、两次居住加起来尚不足两个月相比,于时常糊涂的母亲,对我们家每个角落、每一物件,以至居住的大致位置、小区名字、楼层,都还远远刻不进她的记忆。
那天,那个较为寒冷的雨天,当我将送去医院的父亲在病房安顿好,怀揣忐忑匆匆忙忙赶到家,看到独自一人守在家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孤独带来的恐惧、疑惑和无处抓无处放的焦灼,无不写在脸上。那刻,她像被抛在一座孤岛上,孤岛陌生,空无一人。
2022年4月1日
没有想到,因为医院血库里血源紧张,父亲的手术日期一拖再拖,到第七天才做。更没有想到,术后第二天,会经由120救护车转科到另一座楼。而那儿是呼吸内科重症监护室。术后第二天早上,父亲嘴唇发紫,大张着嘴呼吸,沉重而吃力。旁边监测仪上,血氧饱和度已远远低于正常值九十,八十、七十六、七十三……一直在呈下滑状态。主治大夫在连忙将吸氧管换成吸氧面罩后,果断处置,立即吩咐转科。
那是怎样一阵忙乱和争分夺秒的行动。四个护士,一边两个,负责平板推车两边,举吊瓶、扶监测仪、保护病人姿势的平稳,另加主治大夫跟随指挥。
转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监护病区外,只剩下了我和爱人。我们被挡在了病区外面。
两扇闭合的门,隔开了病区内外,从门玻璃往里望,只能望到一小段走廊和对面的墙壁。墙角一张小方桌,桌面立着一瓶消毒液、一盒印泥。后来不久,我进去,在那张小方桌上按照医生的要求,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签上了我的名字,摁上手印。那是各种治疗也是各种意外可能发生的知情书。签完,朝走廊深处望了一眼,没什么人声,也没什么可控的东西让你抓在手里,有的只是等待,等待医生沿着那道走廊出来,宣判一样告知病情的某种进程或结果。
一同等待的,还有另外三家。病区外一侧,是十平方米大小的吸烟室,我往里探头,正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从一张低矮的简易床上起来,整理被褥,长头发还未束起,一脸疲惫,刹那我想到随地而栖随地为家的“盲流”。另两位,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子。两组三人位候诊椅对头相接,铺上一层褥子,组成了老者的简易床;中年男子躺在另一边一组候诊椅上,底下胡乱地垫一层被子。我重新坐回外面。那时我刚被打入他们阵列,还未回过神来,是个顷刻间眼前一抹黑的抓瞎者,神思恍惚,无法入定做任何事情。
无法入定中,有对凶险疾病的恐惧,还有对病人在瞬时失掉亲人视线后的无措所抱的焦虑。或许在父亲睁眼清醒的一刻,面对眼前的陌生,不解、孤单、害怕都有。转科到了哪儿,对那时因为呼吸窘迫几近昏迷的父亲是不知晓的,更不知晓先前日夜陪伴在身边的我为何撇下他,让他孤身一人与疾病相对。接下来我需要做点什么。
从双肩包里翻出本子,又掏出水笔,将本子铺在膝盖上,开始写一些字:
爸爸:现在你从骨科转到呼吸内科调理下呼吸,暂时规定不让家属陪护,一切都有医护人员照顾,您放心。等好转后我们就可以过去陪护了。没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
写,我小心选择着字眼。完毕,将那张纸撕下,摁门边墙上的门铃,请护士出来,传递进去。素日,与耳背的父亲,纸上交流是通常做的事。他一辈子与字打交道,创作民间文艺作品,到晚年,字作为看得见的表征,成为他生活和生命质量赖以获取与保证的重要来源。
有一就有二。脑袋透进光,长驱直入,混沌之地得以照彻:
爸爸,您一定不要有心理负担,医护人员会照顾得很好,也有精湛的医术,会很快好起来的。您现在的吃饭,不需要自己嚼食吞咽,暂时由一根鼻饲管人工输入到胃内,这样就不会呛咳,营养也会得到保证。等好转了,就再转为自主进食。为您加油,爸爸。
暮晚,再掏出笔、本子,将本子铺在腿上,写字给大夫。像幽邃夜晚的将要来临和铺展,一些细密的因子自然登场:
大夫:
您好!辛苦了,感谢。想跟您说下,十九床我父亲,若通便不畅,他服用乳果糖很管用,需要的话,我身边就有,随时就可递过去。
2022年4月7日
到4月5日,包括我,曾在吸烟室等待“宣判”的四家,三家已从ICU陆续转至普通病房。女孩家生病的是父亲。一百多公斤重的父亲,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呼吸困难,休克,即刻救护车拉至急诊室后快速转入重症监护室抢救。爸妈已离婚,她随父亲生活。偶尔跟她交流,很多识见远高于她的年龄,对要独自承担的治疗的接受,担忧中也多笃定。她抽烟。从随身包里掏出,衔着,啪一下,打火机火焰升腾,点着,猛吸一口,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拿下,烟头朝向地上的空罐头瓶口。同时,左手从头顶朝下捋顺了一下头发,扭头到一边,不再说话。
老头等待和陪伴的,是他的老伴。糖尿病并发症发生,同样呼吸窘迫,送医抢救。转到普通病房后,换作儿子陪床。没想到第三天就出了院。那天刚拔掉鼻饲管和尿管。也未想到她三十几岁的儿子孝顺至极。从他可以陪护母亲的一刻,嘘寒问暖,擦身捶背,谈些好笑之事逗她开心,时常打开手机视频,让她看到其他家人……也因为这样的孝心,在母亲一遍又一遍提出出院回家的请求后,他说服未果,最后只能满足她,与医生沟通、开药,大包小包打好,叫车,用轮椅将母亲推出病房,匆匆离开。
中年男。一直在吸烟室等待。他的“宣判”迟迟没有到来。我到吸烟室的窗前栏杆上晾晒衣物,会看到他闷头坐着,或躺在候诊椅上刷手机。最后一次见到他,在病房走廊里。同时出现的,还有病床上的他的母亲。已无治疗下去的可能,只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回家,去度最后的弥留时光。他依照医生的吩咐,和其他家人将母亲移到旁边平板车上,再将母亲旁边的氧气袋一下一下按着,保证归家途中有充足的氧气提供给她。——这生命最后的呼吸支持。
4月7日,父亲在这天出院,要回家开始起码近半年的骨恢复时段。这于他是个挑战,于给他帮助的我同样意味着挑战,我们将共同面对耐力、耐心和持续信心的保持。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样的面对,变得平和了许多。
将父亲十本书包装成一捆带到病房。书,是他发表和获奖的部分文艺作品,凝聚着他大半生心血。他差我转赠给科里的大夫和护士们。分发书时,护士小赵没在班上。护理,从在重症监护室开始,她就格外喜欢父亲,觉得老头可爱。到病房输液,她有时会俯下身子逗逗他。因这,我对她印象格外深刻。特意给她留出一本。拿到赠书的她或者其他护士、大夫,对书珍待与否无法知道,知道的是赠予者的一份诚挚之心。医院,生命历程里作过一段艰难停留的地方,与他们相见且得到他们有效的救治,也算是一份不浅的缘结。
2022年6月26日
送罢哥嫂和侄女上车,回他们远在外地的家,我转身回小区。到单元楼前,不知不觉中习惯性往前走了几步。那儿左拐,是进楼洞的另一处地方:略有起伏的坡道,两边带着护栏,方便腿脚不灵或坐轮椅的人出入。往日,爸爸的腿骨折之前,我陪着他俩都是从那儿走下去,到楼旁边的小广场坐坐,看光景,晒晒太阳。爸爸腿伤之后,再下楼,我只能单陪妈妈。每次,我让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从八楼电梯下行到一楼,出楼洞,再经由那儿至平地,在小区里到处转转。
碰到有人停下来搭话,她会对那人说,我能走啊,她非要推着我……时常糊涂的妈妈,心底深处,依然残存着她的清醒和清醒下的自尊。她那样说时,我也会帮附上一句,说,这样能走得远呢,走得远,又不累。
习惯性往前走,我立刻觉察,心酸地怔了一下。现在,妈妈已起身,彻底大远行。
6月23日,妈妈生命止息于脑梗。25日,安葬在了老家那片林地里。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十六天。十六天里的第一天,医生到病房看了病人情况和CT片后,让我跟着进了她的办公室。她指点着CT片,左脑,几乎全部覆盖了阴影,说这么大面积的梗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当天下午,在病危病重通知书上,我签上了我的名字。第六天,重拍了CT片,显示病灶已有血液回流,水肿得到有效控制。第九天中午,呼吸窘迫,病情突然加重,氧饱和度从九十九下降至七十四。几番吸痰、一次雾化,我和哥轮流叩背,皆无法缓解病情,只能紧急联系呼吸内科重症监护室。下午四点不到,妈妈从十七楼所在的神经内科转到八楼重症监护室——两个半月之前,爸爸曾待过的地方。同样,她进去,把我们留在了外面。这一留,终生便失了与她再次温暖相拥的机会。23日,护士给她擦干净了身体。那时的妈妈,依然戴着呼吸机,让它带动心脏跳动。从病房推出之前,医生告知我们,连接管子的仪器无法移动出来,只能用一个手动人工呼吸球代替,让我们跟她作最后道别。作别,医生停止了按压皮球的动作,将呼吸机从嘴里拔出。拔除,肉身,归了永恒的寂静。
十六天,我从绝望到一线希望的抱存,再一点一点绝望。冥冥之中,妈妈不想落下病根受罪,也不想拖累我了。发病伊始,掌管语言功能和逻辑思维的左脑大面积破坏,导致已不能开口说话。病房里的九天,即使睁开眼睛,我们跟她讲话,或打开手机,给她看她熟悉或平素喜欢看的视频,表情皆没有任何变化。右侧身子,胳膊没有了丁点活动能力,腿在医生用骨针去划足底时,会有一定幅度的蜷曲,说明还有较好的神经反射。原打算一旦脱离危险,一段时间的治疗结束后出院,我是铁定了心要带她去找中医治疗。可妈妈没给我这样的机会。生前她曾说,可别让她得偏瘫让人伺候,那才了不得!况且,她语言与思维能力又垮塌掉了。
生前她也曾说,并且说过不止一次两次,嘱咐我,她的送老衣服在橱柜的最下面,两个包袱,一个是你爸爸的,一个是我的。23日,我回老房子找她的衣服。出住院部大楼,同3月25日那天我出大楼一样,有雨在落。到达老房子所在的胡同口,雨已滂沱,如同我崩溃鳞伤的心。
衣服,一共三层,早已整整齐齐套好。都是自己扯布做的。最上面一层是棉袄棉裤,像平日穿的那样外面套着褂子裤子。棉裤里贴身套的,是一块棉布做成的薄衬裤。银灰色褂子里边,套着棉袄的,还有一件盘花扣的绿色绸褂,映衬着黑底红花的盘花扣棉袄,显得在意和隆重。还有盖和铺的被褥,妈妈也都准备在里面。鞋子,是一双深蓝色绒布棉鞋,一双新袜子塞在里面。但翻过来看鞋底,有星星点点的污渍,很明显已穿过。想必妈妈在穿了几日后,因为分外喜欢,遂不舍再穿,脱下收起,留待给最后的远行。我摩挲着,不想让妈妈穿这双旧鞋,决定买双新的。旧鞋,陪伴在她的棺木里。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几日后,当我还是难以抑制这样的哀恸而微信倾诉给一位朋友,他安慰我,也是提振我,说,上苍之所以赐给我们父母又夺了去,是想告诉我们时间的珍贵和相爱的不易。他明了我的脆弱,又补充,坚持一下,所有不好走的路都会成为走过的路。所有不好过的时间都会化成骨钙支撑我们长大成人。
手机这边,我泪流满面。
5月20日,我在老房子里格外有的那种不安,在一个多月后猝不及防,当头痛击我。重症监护室的七天,当我再度像盲流那样安一张简易小床守候在病区外,我怎么都准备不了也无法接受一份永远的分离。我比不上妈妈的坦然。她从生活的贫穷和苦难中走来,风风雨雨,不管如今是否已享清福,对于人生谁都会有的大结局,她早就不抗不惧地坦然接受。那句嘱咐我的话,首次大约在十年前。而我,她每次提到此事,皆赶快打断,因为害怕失去,唯恐避之不及。非但如此,走在路上,若眼睛不经意间瞥见路边“寿衣店”三个字,也像避瘟疫一样赶紧将眼光挪开。买那双鞋,我终归走了进去。就如,免不了,终归要起身踏入永恒的归途。
现在,妈妈在前面开道先行,将我从近似乌托邦的幻想世界里催醒,承认生命的脆弱和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的存在。残酷无常下,也汹涌着人世间所有的慈悲。文化程度不高的妈妈,是我生命的哲学老师。
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扉页上写: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何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