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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窑

2023-12-12

广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钢钎矿料厂里

罗 海

我被分配进干燥窑做一名捣料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车间主任对我的惩罚。当我来到干燥窑时,第一眼看着便目瞪口呆。只见这里气温闷热,光线昏暗,尘土飞扬,就算大白天,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仍须开着电灯,开着电灯也有如地狱般昏暗。操作工像幽灵一样,在昏暗中如影如魅挥汗如雨地双手握着钢钎,一下一下捣着料斗里的料,干的全是体力活,哪里有一点现代化工厂的气韵呀。这种原始性令我瞠目结舌。而从今天起,我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一名硫酸厂的捣料工了。

分配进干燥窑工作的人,原则上全是临时工,而且是那些失了地,或者土地被我们厂污染后,种不出庄稼,生活完全无着的农民工。

说到这里也让我感到非常吃惊和无比感慨,在进厂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那时的一座化工厂对环境的破坏竟会严重至斯。

刚开始周边的农民纷纷上厂里来闹,也上市政府请愿。尽管市里做了安抚,并责令我们厂给予了赔偿,可是解决了一时解决不了永久。当农民们把获得的赔偿款用完花光后,就会周而复始地“闹”。

怎么应对?

后来我们厂长的某一届前任作出了一个简直算得上英明的决定:把来“闹”事的周边农民统统安排进厂工作,当农民工,上班,领工资,而且承诺管一辈子。

农民们领工厂工资,当然比种地收入多多了,厂里本来就需要不少临时工,就成了双赢,皆大欢喜。

从此再没农民“闹”了,彻底解决了一个令厂领导头疼多年的问题。

这些农民工进了厂,分配的工作是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比如在钛白粉车间扛麻包做装卸工,比如分配到硫酸车间干燥窑做捣料工、烧窑工,等等。

尽管如此,他们却都其乐融融,心甘情愿。

原因一是进了厂,从此生活有了保障;二是从劳累程度来说,厂里的活比起种田种地算不得什么;三是收入比种田地高多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因此,他们是厂里一群最稳定、最不讲条件、最拼命工作、最具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工人,甚至很多人还带着一颗感激感恩的心,来到厂里谋求这份粗鄙的工作。厂里从来也不用为他们操心,他们真正像一颗螺丝钉,安排他们到哪里,他们就坚定地拧在哪里。不像我们这些正式工,肯定经常会搞点事、惹麻烦。而且他们还不能够得到与我们同工同酬的待遇,与正式职工比起来,干着同样的工作,工资却少一大截。以至跟他们一块在干燥窑领工资时,拿着不同的工钱,我内心常产生一种羞耻感、耻辱感。我望着他们,看着他们总是乐呵呵的,在那里一只手捏着钱,一只手沾着唾沫,一张张地把领到的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难免感到一丝悲哀。我总像做贼一样把钱拿到手后,连数也不数就慌乱地塞进兜里,生怕与他们产生比较,让他们看见了伤害到他们的自尊心。但好像他们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自尊心,或者说也不需要有这种自尊心,只是我自己迈不过这道坎,纯属自作多情了。

其实说我进干燥窑,是车间主任对我的惩罚,既对也不对。对的是主任的用意的确如此。不对的是,我作为硫酸厂硫酸车间的一名员工,别人能在干燥窑工作,为什么我就不能呢,怎么能看成是一种惩罚呢?

在来干燥窑之前,我喜欢摄影,拍得也过得去,宣传科科长、厂长都说我是个人才,厂长批示让我在厂里举办建厂以来的首个摄影个展。那会我真是风光无限啊,上到最高领导厂长、厂党委书记,下到普通员工,在展览期间被他们像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捧着。宣传科夏科长无比爱惜甚至有点激动地用力拍着我肩头嘱我:“好好干,我看好你!”他真是个热血而直爽的汉子啊,更是个爱才惜才的领导。但是谁也没想到,车间主任却没有看好我,非但如此,反而要把我踩在脚下,不让我有出头之日。这也不怪他,主要责任在我自己。大凡是有点本事的人,身上总容易沾上一些臭毛病,比如特立独行、自以为是、不遵守纪律,等等,我也不例外。

我举办摄影展期间,夏科长就向厂部打报告,要把我申调到宣传科,使我既能为厂里的宣传出一份力,也能更好地发挥我的特长。

令夏科长没想到的是,他这个申调报告被我所在的车间主任断然拒绝了,后来就算厂长亲自出面协调做主任工作也没用。主任说硫酸车间也很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啊,然后就把我分配进干燥窑,从此成为一名捣料工。

这让夏科长有点瞠目结舌。

在主任眼里,我确实也是个人才了,不是口头上的,虽然被他分去做捣料工,但到了年底他要写年终总结报告,居然悄悄地找到我,请我帮他写。我犹豫了,想拒绝,不是因为对他有气不肯帮忙,而是怀疑自己能不能胜任。我就一小工人,说我有才,那是被我的外表蒙蔽了,其实我哪有什么才呀。主任见我犹豫,立即说,放你几天假,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来上班。

我被放几天假诱惑了,神态一变,爽快答应下来。

后来我还真写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近万字的硫酸车间年度总结报告。真能写啊,这么多字,连我自己看着都感到吃惊。这个初稿一直被我珍藏在箱底,这是我和主任私下的一个秘密,我对谁也没说过,连我的父亲也没说。因为这个总结报告,主任开始时不时也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了。一个人要对别人有用,那你在这个社会才可能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干燥窑人员除了农民工,也有不是农民工的。比如和我同组的工友小李子,不仅不是农民工,还科班出身,毕业于化工学校;另一组的小胖子,更了得,毕业于国家重点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在来干燥窑前已经在钛白粉车间扛大包,战天斗地过了,现在再分配来干燥窑,继续战天斗地抡大钎。这让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难以理解了,这样一个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厂里没有像捡到宝贝一样捡起来,居然随手丢下,分配进干燥窑!还有一位官二代,王寅,是市交警大队王大队长的宝贝儿子。我跟这些人在一起工作,同甘共苦,一起抡大钎流大汗,对这份工作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工段长是个瘦子,三七分头,腊黄的脸,笑起来皮笑肉不笑,一张嘴,便露出一口焦黄的豁牙,整日神情委顿的样子,像电影里那种抽大烟的角色。他确实是个烟鬼,但不是抽大烟的烟鬼,而是抽香烟的烟鬼,也像我在苏州硫酸厂时我们的师傅那样,总是烟不离手,因此不仅牙焦黄,拿烟的两根手指也被长年的烟熏得焦黄发黑。

工段长把我领进干燥窑,先是向我粗略介绍干燥窑的工种:捣料工、皮带工、烧窑工。然后指定我干捣料工。他边说着边拿起一根钢钎示范给我看,教我如何捣料。

我趁机认真观察了一下干燥窑。整个干燥窑设备非常简陋,结构与生产流程也非常简单。所有的设备一句话就能说清:一只料斗,一根皮带,一口转窑。转窑由电机带动,烧的是煤炭。煤炭由烧窑工,像过去的蒸汽火车司机那样,一铲一铲人工添加。流程是,将制造硫酸的硫铁矿矿料,由行车吊装进料斗,然后让这些矿料,有序地从料斗下陆续出来进入传输皮带,送至转窑焙干。焙干的硫铁矿,从转窑出来后,被传送皮带带入下一个环节,——这与我们干燥窑就无干了。这便是干燥窑的全部流程。

工段长教了我十来分钟如何捣料,就放下钢钎脱下手套,拍拍他瘦小而干枯的手,说小子好自为之吧。吹着口哨走了。

工段长管着整个硫酸的生产工艺流程,没有固定岗位。一般他待在中控室,哪里需要他巡视了他才去哪里。中控室工作环境最好,人也最多,属于蓝领里的白领领地,在那里几乎可以悠闲地边工作边聊天,偶尔去采个样,全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对于很多硫酸车间的工人来说,那里是一个令人羡慕而向往的地方。如果硬要说硫酸车间的工人有理想的话,大概大多数硫酸车间的工人的理想,就是梦想有朝一日能分配到中控室。

我试着工作,很快发现我几乎不胜任工作。那时正值三四月南方最潮湿的天气,矿料都潮湿得发水了,变成黏糊糊的泥团,全靠行车工将矿料搅拌上干粉,才勉强使它们不致彻底结团。但下到料斗后彼此一挤压,还是结成团了,下不来料斗,得靠捣料工不停地又戳又捣,又敲又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把矿料捣下来,维持转窑的生产。

我初来乍到,一下进入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吃不消。既没有足够体力,又还没掌握劳动的技巧,根本不胜任,常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料捣下来。这时,只见传送皮带空走着,转窑也空转着。我累得已经快要虚脱,无力又无望地瘫在那里,又没人帮。那种无助,几乎让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由于沸腾炉吃不上料,最后发出料空的报警声惊动工段长,他飞快地从中控室跑到干燥窑。最初他来到干燥窑,看到我在努力地捣着矿料,而矿料却并不愿听我使唤,盛在料斗中就是不肯下来,便幸灾乐祸坐在一旁,假装轻松地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一边吐着烟圈惬意地享受着吸烟的乐趣,一边好像有点不怀好意地看着劳而无功的我疲于奔命的窘样,腊黄的瘦脸挂着汉奸一样的笑容。

这时候,在他眼里,我无疑是一个笑话,无疑成了一个笑话。可是我无可奈何。我不作声,不理他,不屈服,默默地有多少力使多大劲地干着活儿。这种劳而无功,不仅折磨着我,也折腾着整个生产流水线,如果说我还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折磨,整个生产流程可经受不起。眼看再没料供上去就会发生停工停料的事故了,工段长终于坐不住,一把扔掉抽了半截的烟,操起钢钎,站到我旁边。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肩并肩一起战天斗地了。我一边使劲捣着料,一边时不时用余光望望工段长。只见他不停地只顾埋头捣料,既不看我一眼,也不发一言。两个人干活,料斗里的矿料立即像听话的乖孩子,咕噜咕噜争先恐后地滚跌下来,真是太奇怪了。

捣料工的工作是守在料斗口旁,观察矿料从料斗落下的情况。一旦发现料斗里的矿料,由于湿度大太黏结成团不能自动顺序而下,就立即手动用铁钎采取撬、挖、捅、捣,甚至敲、打、锤、砸等这些原始人力手段,使矿料破碎、分块,令其能顺利下到传输皮带。皮带工的工作就是观察监视传输皮带的运行状况,不让它走偏走歪。一旦发现有走偏走歪,即行调整。我到干燥窑后,皮带工这个岗位取消了,归并于捣料工,也即捣料工既捣料也管皮带运行,既是捣料工也是皮带工。我刚到干燥窑时,因不会调整皮带,吃了不少苦头。皮带一旦走偏,不能及时调整过来,偏离了料斗口,矿料没被传输皮带带走,不出一分钟就能撒满一地,不但是撒满一地,简直堆有小山高。这时得赶紧关闭下料口。最初我由于操作不熟练,经常让矿料撒满一地,矿料把地上堆得小山高,要一铲一铲地铲去,苦不堪言,令我发愁。

干燥窑也许是长年尘土飞扬的缘故,使得房子里上上下下积满和沾满了矿尘,因而显得异常昏暗。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些一百瓦一盏的电灯,尽管分布各处,二十四小时长明着,还是没能照亮干燥窑,在干燥窑里,不管任何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昏晦而暗淡,常让我想起西方工业文明初期那些工厂车间里暗无天日的场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来到干燥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去了。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地方。我惊异地发现,这里工人们的一切和我原来所受着的教养、所具有的观念完全不同。他们已经是最底层了,他们的目光却更低,总是望着地上,像蝼蚁一样活着,也心甘情愿像蝼蚁一样活着。对于他们来说,似乎生活的一切意义就是活着,最多是期望,将来能同一个同样处境的女工组建一个小家庭,然后一辈子就这么活过了。当我想到这一切,或者当我面对着这种现实而试图思考时,我不禁常常悲从中来,感到被悲哀、悲寂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当我不想这些时,一切又宛若回到正常了。我气顺息匀,不动声色,努力让自己成为其中一员。

工段长对我分配到干燥窑,看得出眼里总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

我猜想那原因是之前我是厂里红人。不管在哪里,当一个“红人”就是容易到处树敌:就算红人又怎样,现在还不一样被发配到干燥窑!这让那些无端地把我当作眼中钉的人,出了一口恶气,难免幸灾乐祸。

但是,他还是每天都来帮我,只是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眼中亮着狠狠的光芒。我猜他肯定后悔要我来他的干燥窑了。他是看到了我的落魄以及笑话,却也给自己带来不尽的麻烦与劳累,使自己不得不干上了一份苦活,实在不划算。他有多少年没干过这样的活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也或许从来都没干过吧。

有一天,我看到他居然突然笑起来,那种笑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竟然有一点灿烂。我原来以为他只会皮笑肉不笑地干笑,除此再不会有别样的笑了呢,没想到他还能露出另一种笑,他还能露出有点灿烂的笑。只见他灿烂地笑着,并且朝向我点头大声说:“好小子,行啊!”说得我莫名其妙。一愣后我才突然明白了,便也笑起来。他说我“行啊”,我愣了一愣,明白他是在赞扬后,我才发现这几天干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胜任这个捣料工的工作了。回想起来,这几天好多时候,他虽然还是与我肩并着肩,其实却并没干活了,而是默默地在一旁点着烟吸着看我干。仅仅几天,我就在这位皮笑肉不笑的工段长引领和身体力行的指导下,让自己改天换地,重新成人,出落成了一个熟练的捣料工了。

硫酸厂看似平常、平静、平安,实则处处都潜藏着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险境,就算在干燥窑这个没直接跟硫酸打交道,看似安全度较高的地方,也是危机四伏。我刚进厂时就听闻化验室出的一起事故。一位化验员例行去采酸样,在拧动阀门时,阀门意外被拧坏了。顿时硫酸四射而出。她躲闪不及,被喷射而出的硫酸喷到了脸上。虽经紧急抢救,生命无碍,却被毁了容。真是令人唏嘘。

老计告诉我,去年一位姓吴的捣料工,在捣料时,不小心被卡住了脖子,竟活活卡死了。

还有一个传闻,说的是硫酸厂每年都会因为事故死掉一个人,传闻说只有死掉一个人,这年厂里才会平安。这种传闻耸人听闻、匪夷所思,但许多工友都相信,而且还会猜想:今年又会是谁呢?

听得我毛骨悚然。

干燥窑的料斗口上是一个平台,行车工把矿料一斗一斗地从料库里吊起来放入料斗,不光是放满,一般总是尽量多放些,料斗的料不仅装满了,还堆尖起来,直至铺到平台上,行车工才关闭行车,下到休息室休息。

当料斗的料下去后,平台上的料就需要捣料工一铲铲地铲下料斗,全是重体力活,非常艰辛。作为捣料工,刚开始好多次,我都以为我干不了这个活了,我的身子是那么羸弱,从小到大病痛不断,之前在部队短短四年里,我就因病好几次住进医院,现在来到硫酸厂,居然分配我干这个活,我怎么能干得动呀。但我没吭声,努力为之。“我就尽人事吧。”当时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所以如此淡定,一是想,进厂做工是我既定的选择,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二是我很笃定,想,我干不了难道你厂里还能把我开除了?那时我没有想到还有第三点:依照劳动法,如我不能胜任这个工种,厂里有责任调换我去做我能胜任的工种。那时不懂法,如果懂大概我就更淡定更从容了,更不担心有谁为难我了。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做人就会夹起点尾巴,不那么张扬。

有一次,我实在累得铲不动料了,只好无奈而沮丧地席地坐下来,最后几乎躺在平台上了。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想动,只睁眼看着高旷的料库上的天顶,看着天顶上巨大的钢骨构架,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软弱和无助。如果我能够天生神力,比如像小时候看的那个美剧《大西洋海底来的人》那样,平常看上去是一个平庸孱弱的凡人,一旦需要时就可以瞬间变得力大无穷,能有千斤力,捣捣料铲铲矿小菜一碟,该多妙多好呀。这种幻想经常笼罩着我,就算知道是幻想也让我痴迷,不愿挥去。

正在我这么躺着幻想时,突然听到行车起动的声音,我扭头看见行车正从行车休息室的上空行过,轰隆轰隆朝我奔来,我看到行车操作室里隆隆开着行车的刘美凤,用好看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边开着行车一边朝我招手要我起来让开。

我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一个翻滚爬了起来,她的行车也驶到了。

刘美凤操作抓斗,轰地停在平台上,抓起平台上的矿料,然后起动,移向料斗,打开,放下矿料。

她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仍旧笑眯眯地不时瞅我一眼,朝我招招手,让我别待在平台上了,下去吧。

我没想到原来行车工和捣料工能结成这种关系。后来才注意到当王寅当班时,他常往行车室打电话,那种口气有时甜言蜜语,有时许诺央求。那时我以为他是给张大姐打电话讲着他们的私事呢,现在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在央求张大姐开行车帮铲料呢。

行车工可以说决定着捣料工的劳动强度。除了可以帮捣料工抓铲平台上的矿料,在气候湿度大时,更是决定了捣料工的辛苦程度。如果与你对班的行车工愿意照顾你,这时她就会自己在拌料时稍辛苦些,多向矿料抓拌干粉,并在用抓斗搅拌矿料与干粉时,尽量拌得匀些。

有行车工的这种关照,捣料工的工作不仅轻松很多,在湿度大的天气里也不会捣不下料了。

生活处处有玄妙,生产也处处有玄妙,人事关系更是处处有玄妙。

老计之前也向我传授秘诀,嘱我一定要与行车工搞好关系。为什么要搞好关系,他却没说。现在我明白了。任何的一种工作,大概都是一种关系学。可是我明白了,却并不打算与行车工大搞关系,小搞关系也不想。让我没想到的是刘美凤却主动关照起我来。

有一回我们一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不免对刘美凤充满了好奇,特别地打量起刘美凤。只见她身材单薄,像还没长成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一根马尾,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眼睛上方留着厚厚的刘海,把眉毛几乎全挡住了,眼睛不大不小,却黑白分明,亮晶晶的,也很吸引人,虽不算美女,却有几分动人,年纪二十一二岁,比我小那么两三岁。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恋爱。后来我经常想,我是不是可以同她谈恋爱?

从此我常常暗暗打量她、观察她,想探知她是不是也想同我谈恋爱。可是看来看去也看不明白。

每当我望着她的时候,她总是对我嫣然一笑,却不说话。小说里说眉目传情,我曾努力想见到她眉目里传出对我的情,却好像看来看去也没看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失望。后来我们像有了某种默契,每当我当班并同她对班时,她总开起行车尽力地帮我。

有她帮我我才忽然发现,原来干捣料工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

后来我又渐渐发现,不光是我,原来每个捣料工与行车工,都保持有一些公开和未公开的秘密。回想到每个人都有着这种那种秘密,我不觉要发笑,觉得有趣极了。

有一天大夜班,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上平台用长钢钎捣料。

钢钎有六七米长,我站在矿料上用双手握着钢钎捣着料,矿料顺着我的捣动哗哗地朝料口流去,突然,我随着流动的矿料,竟一起滑跌进了料斗里。这一下可把我彻底惊醒了,吓着了。我张大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子正迅速地朝料口底掉下去,不是下面还承着矿料,我就已经滑到料口底了。而一旦我滑到料口底,等着我的就是传输皮带,我将会卡在出料口与传输皮带之间,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时上面流动下来的矿料纷纷一点一点地掩埋着我,已经埋到膝盖了。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发现要靠自己爬上去完全不可能,四周都是纷纷往下滚动的矿料,我没有可能靠着它们朝上走。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老计他们说起的那个传闻,不禁在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今年硫酸厂要死掉的那个人就是我吗?

在那一瞬间我是多么绝望啊。如果我呼救,救援我的人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施以援手,也晚了,不可能了,我早被卷进传输皮带死翘翘了。

正在情急之中,突然我本能地握住了一同掉下来的那根六七米长的钢钎,这一握让我立即感到生而有望。我用力地撑住钢钎,希望依靠钢钎的支撑,能让我爬出料口。

我果然顺着钢钎的支撑,一点一点爬上来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了,这时我非常担心钢钎会插到料口底了。一旦下到底就会被卷进输送皮带,我将顷刻失去支撑。若是这样,我再想要爬上来,就完全没有机会,完全不可能了。所幸这种担心并没有发生,最后我一跃跃上了平台,钢钎也还没有插至底,被我迅速地抽了回来。

居然能逃出险境,死里逃生,我的头脑里好久都一片空白。

发生了这件事我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小心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我也没同任何人说起这件骇人的事,一直深埋在心底直到今天写出来。

这年的硫酸厂,年终了也没有发生死亡事故。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编造故事来吓我,还是硫酸厂终于逢凶化吉,摆脱了命运的魔咒。其后我在硫酸厂工作了整整三年,离开硫酸厂时虽然眼见硫酸厂发生过或大或小的各种事故,死人的事却一次也没发生。看来他们说给我的那个传闻实在有点不实。在厂三年我竟也从来没生过病,真是奇迹。而我一离开硫酸厂,就生了一场大病。住在医院里我想着硫酸厂,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笑,笑的是什么。

硫酸厂于我,特别是在干燥窑做捣料工于我,无疑是经历着一场蜕变。在干燥窑做工人的这些日子,不知不觉中,我由脆弱渐渐变得坚强,由对世事的无知渐渐多了对世事的领悟,由肉身的痛苦磨难蜕变为心灵上的平和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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