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群山之中(组诗)
2023-12-12徐勤林
徐勤林
洗碗
这几年,洗碗时,我能望见群山。
群山在远处,与我之间
还有些低矮的建筑,一条环城公路,
一片菜园和稀疏的树林。
中间的这些,我也曾长时间地注视过。
这几年,洗碗时,
恍惚是置身于群山之中。我不觉得
洗碗与山中漫步有什么不同。
所见
一条灰狗坐在小区里拐角处,
不舔毛皮、爪子,
也不摇尾巴,立起脑袋
看着一样灰色的窨井盖子。
有微风吹过,许多空房子
露出灰色的水泥框架。
午后的小区里,除了我,
就没有别人。
掏出打火机,反复打几下,
不松开手指,改成吹灭。
嘎嗒的声音,清脆。
酒瓶
把院角里空的酒瓶子竖立着摆放整齐,
玻璃的、陶瓷的。方形的、圆柱形的。
把这些胖子们聚在一起合影,
让简单的日子叠加,变得厚重起来。
蹩脚的隐喻。实际上,我害怕写一首
关于酒的诗,太诗意了。只有反复摆放
这些空酒瓶子,一会让它们站着,
一会让绿色的和棕色的那两个,倒着方向
躺在一起,想年轻时妻子和你吵架后躺在床上
不小心相互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人们
都喜欢听的声音。让方形的站在最前面,
圆柱形的列队跟着,让葫芦状的站边上指挥,
依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个一个地回到从前。
让一个瓶子站在另一个之上,加到
第五个时,它们倒塌了。理论上,如果重心
在一条直线上,将会站得高过树梢、塔尖。
我有着倔强的性格,倒了就重来,我不相信
我会找不到这样的一根直线。我说:存在这样
一根由竖立着的空酒瓶构成的,射进天空的
柱状体。我酒后的话,你总是不信。
具体
啮齿类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我们。
我们忙于争吵,它们忙于生长,
彼此都忽视了这一点。
从群居属性的角度,我
是一个不合群的形如37 度角的人。
常常将单一个体的
日常经验,覆盖住整体。
在一首诗中体会那些早就存在着的
碰巧被你写出来的句子。
把夏季的问题归结为大面积的蝉鸣中
夹杂着一两滴的鸟鸣。
病中,读书是一件打发闲暇的事情,
书中有关啮齿类的章节,很有趣。
郊区的路
这不需要你同意。
把水泥路比喻成男性,把沥青路
比喻成女性。坐在行道树的护坡上
数行驶过的车子的轮胎。和树
一起微微震动。
许多车子经过。有一辆货车
比较慢,能看到它的右边
有11 个轮胎。
左边,也绝对是11 个。
武断没有看到的事情。
从前,我这么干过。
四十五岁后,我对自己没有
看到的,不作任何结论。
对人们都同意的,我也不出声。
量子纠缠
除以2,不停地除下去
会得到一个奇数。
因此,存在着一颗单一的粒子。它
一直寻找着机会挤掉另一颗。
这时刻发生着的相互替换,使地球保持着
转动,并且慢慢滑出太阳系。
它太小,又可能是随时
被替换下的那一颗。
难以捕捉。举个例子,我们玩过的
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中
总有一样手势藏在暗中。
这一次,我们换成八个人、九个人
或数以亿计的人一起玩。
将藏在暗中的手势,称为暗物质。
或者幽灵。
在你把你的手伸出来的
瞬间,它同时就发生了改变。
回家
雨天,撑着伞骑车,
缺少一只手。
因为害怕,我缺少很多东西。
盲目地撞上雨,
使生活一直湿漉漉。
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家。
我已经骑了很远的路。
这些路,在暴雨中形成河流。
我怕这样的河流。
转瞬
在乡下小镇的一个场所,
一直工作了二十四年。
我习惯上总是说成“待了二十多年”。
前八年,有人问我,你在哪里高就啊?
在许岭镇。
中间的八年,人们说:噢!他还在许岭。
后八年,就再也没有人问过我。
刚开始,我雄心勃勃,开出一大叠书单。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第九年,结婚,三十而立。
断绝与朋友们之间的来往。
孩子们一个个出生,带给我欢喜的同时
也不断带给我焦虑。
在每天拖地、洗碗时,总要想一想
明天买些什么菜。
明天会不会下雨。
第十四年起,深夜站在父母亲的门外
听一听他们是否安然入睡。
这几年,我大儿子和我,很少并肩走在
路上,总是一前一后,离得很远。
我不说话,他就不说话。
偶尔说几句,也会不知不觉地转入争吵。
我的小女儿常常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爸爸,我们家都是大人物吗?”
“你怕打雷吗?弟弟这么怕。”
我还有一个正在学话的小儿子,他
总是喜欢拿着挖机玩具骑在我的肩上。
他太小了,总是用挖机挖我的头。
我表现得越疼痛,他笑得越大声。
过去的日子,就是这样。
其实,我觉得,有些事,不宜在夏季写出来。
夏季过于明亮。一写出来,就显得多余。
樟树
夏季里不谈论黯淡的事物,或婚姻。
三点钟。从房子里走出来,
到院子里伫立。
长久地观察一棵樟树,在白昼
慢慢开始的时候,它的叶子
也慢慢变亮。
“我累了。”我曾经交出过自己。
如这棵樟树浓密的叶子
在愈来愈近的白昼中慢慢显出的缝隙。
对清晰的事物,视而不见。常常自欺。
因此,我的一天,也是
院子里樟树的一天。
从凌晨开始,细数一遍它的叶子的数量。
这种事太艰难。不如简单一些
紧抱着它的树干。带着被爱着的心境。
或者,恼怒地把树冠锯掉。
让它重新长出细小的嫩叶。
拼车
从二〇〇六年起,拼车上下班,我们五个人
早晚时间都往返于城乡之间。
往返于这段耗时三十分钟的城乡公路上。
刚开始,相互间还谈一些见闻,对
朝阳或落日指指点点。
对遇见的让我们受到惊吓的
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车辆表达唾弃。
二〇一几年(我忘了到底一几年),健谈的老张退休了。
空出了一个座位。开始我们也会偶尔谈起他。
然后没有人再见过,听说去了上海带孙子。
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四个人,就不大说话了。
几年中,机械化上车、下车。
每天的途中,翻着各自的手机,无声无息。
有朝阳,也有落日,无声无息。
二〇一九年,新分配来一个小伙子,不是本地人。
车内又回到五个人。他听不懂本地方言,
不了解这条城乡公路通向的下一个小镇。
常常惊叹于朝阳与落日的天空绚烂的美。
操着纯正的普通话,“看啊,多壮观!”
这时,我们也会依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
有人跟着望得出神,有人迅速将身体缩回来。
不记得是哪一年起,这个小伙子也能
讲出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了。几乎让我们
都忘记了他不是一个本地人。
在拼车时,也像我们一样翻着手机不再说话。
有朝阳,也有落日,也无声无息。
静夜思
当我意识到七月
不是我一个人的七月时,
已经迟了。
傍晚,
收到你的信。
你说,一别三十年。
现在,我都使用微信。
我已经45 岁了,
对证明自己曾经爱过,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