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生命中的“长征”

朱丹枫

这是四川“草根红军专家”周军等“一群普通人长征”的故事。

癸卯年春电影纪录片《追·寻》，自4月9日在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江西赣州首映起，到6月9日在北京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展映，再至6月20日在海南海口与大学生分享，6月24日回到影片主创地四川与观众见面，四地相继播映，军战史研究者、党史学者，出版界、影视界等专业人士，老红军后代、长征爱好者们闻讯前来。众人观后反响热烈，诸多感慨，好评连连。

这部电影纪录片真实记述了四川“草根红军专家”周军等“一群普通人长征”的故事，记录了摄制组追寻红色记忆的影路历程，展现了红军长征的艰苦环境。剧组从2015年7月开始，到2019年10月，前后12次，累计150多天，跟随周军及其团队踏上红军征途。影片以独特的视角和鲜活的画面诠释了长征精神。有人讲，这是激励广大干部群众了解感知长征、传承红色基因、弘扬长征精神、凝聚奋进力量的生动教材，我深以为然。

作为这个综合性项目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之一，我自然是思绪万千，有话想说。

一

长征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壮举。“爬雪山、过草地”是长征中最为艰苦卓绝的光辉历程，“雪山草地”是凝固红军长征艰难困苦征程的标志性地貌，是定格红军长征坚韧不拔精神的象征。

四川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中自然环境最恶劣、生存条件最艰苦，行经路程最长、停留时间最久，转战最频繁、牺牲最大，重大事件发生最多的地方。红一、二、四方面军三大主力在四川境内长征历时18个月，两大主力会师，翻过的雪山和穿越的草地也主要集中在四川境内。毛泽东主席在《七律·长征》诗中写到的“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都与四川有关。四川是拥有众多长征资源和特色的长征文化重省。

20世纪80年代，由四川省党史办编写、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军长征过四川》从文字上大体记录了那段历史，是比较权威的读本。然而，多年来，尚无红军长征在四川行军路线详图（全国均无），已有的红军长征略图也存有错漏，或模糊不清。如红军在川活动期间翻越了多少座雪山？最早的是哪座？最高的又是哪座？穿越的草地有哪些？最难的是在什么地方？横跨的江河有哪些？最险的是哪条？……诸如此类，几十年来都不甚了了，无人去实地细究。另一方面，有分量的全景式呈现“过雪山草地”题材的作品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具有强大的传播力了。作为一名在宣传阵地工作多年的老兵，我有遗憾，于心不甘。

2013年春节后，我与同行老友张京摆龙门阵时说起周军和他的“凯旋”摩托车队队友们寻找踏勘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行军路线的事。不久，他便约上周军一起交流，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共同的军旅生涯拉近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我们讨论的考察弄清红军长征行军路线问题已经远超出了出版的范畴。这是一项前人没有做过的伟大事业——用脚一步一步丈量出长征地图。由草地到雪山到江河，由四川到15个省！

周军提议，我们商定，把目标设为三步：第一步，踏勘长征中的雪山草地，其成果由周军主持编写、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红军长征过草地行军路线详考》和《红军长征过雪山行军路线详考》；第二步，踏勘红一、二、四三个方面军在四川的行军路线，并由周军主持编写，分凉（山）、雅（安）、甘（孜）、阿（坝）、宜（宾）、广（元）、绵（阳）、南（充），交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红军长征在四川行军路线详考》；第三步，踏勘红军长征中经过的15个省，200多条江河。如情况允许，争取联合多省相关部门，组织以周军领衔的精干高效团队，完成对红军长征经过的15个省的行军路线实地踏勘。这个目标，想起来都令人振奋。因为它是可行的，也因为它是从没有谁去系统做过的。其中踏勘雪山草地最为艰难，但周军团队当时已基本完成了草地踏勘和近三分之一的雪山踏勘。对实现第一步，周军信心满满，我们对周军充满信心。而第二、三步，成为我们立志追求的明晰可行的阶段性目标。

二

周军毕业于成都电子科大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执教于空军某学院，复员后在成都电视台负责技术工作，是个军战史爱好者。在接触军战史的过程中，他发现长征史学中多年来存在的一些重大问题不甚清楚，还发现越来越多的谬误、讹传和空白，有待证伪和解谜。这引起他的极大興趣。由此，他开始了对军战史尤其是红军长征史的深入研究。1999年，他开始系统研判大量史料，并下决心结合实地详考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行军路线，将长征中最难走的这段路程作为最先踏勘的目标。他选择走“先难后易”之路。2005年，48岁的周军加入一支由年轻摩旅爱好者组成的四川凯旋摩托车俱乐部，这个俱乐部靠自筹经费，借每年春节、国庆两个大假，骑车、骑马、徒步，入荒野，登险山，穿荆棘，踏沼泽，走崎岖，卧冰雪，沐风雨，自讨苦吃，锻造出一支不畏艰难困苦，追寻红军足迹，确认长征轨迹，升华人生体验的特殊团队。队员在追寻红军足迹中磨炼了意志，在学习红军精神中受到了洗礼。8年多来，周军带领他的伙伴们踏勘红一、二、四方面军长征经过的草地行军轨迹6次，踏勘三个方面军长征时爬过的23座雪山。信息逐渐清晰，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行军路线一一得到考证、查实。通过缜密的桌面作业和实地考察，根据红军三大主力的行军路线，周军预测出红军攀越过的雪山（海拔4000米以上）有70座左右，还有若干座存疑。

猛一下得知红军长征胜利近80年了，竟还有那么一个有待发掘的大宝库，我顿感惊讶、激动和欣喜！因为多年来的权威认定红军三大方面军长征攀越的雪山只有20多座（2016年改为40座），著名的长征纪念馆和学校教材均以此为据。而以周军为首的自发的民间考察团队仅凭一己的微薄之力，开始填补历史上因多种原因出现的空白，真是了不起！老周希望得到我们进一步的支持，加快进程，尽早做完这项工作。

我和老张请周军把项目情况写成报告，帮他力争列入省里“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重点项目”。为加强这个选题的内容创新性，持续优化产品线结构，我们决定“雪山草地”选题正式立项，尝试以出版、影视并重，通过文字、图片、影像等方式，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立体地记录踏勘过程，编书在先，成片在后，让出版社积累有效资料，形成有用资源，以期做出出版与多媒体互动的作品和产品来。支持必须从踏勘考察开始，这是基础和关键。

周军他们放开手脚，紧锣密鼓地推进项目。有时一次出行就踏勘10座雪山。就这样，仅用三年时间，50座雪山和部分水草地被他们丈量核实，效率和成果倍增。周军治学严谨，考证缜密，精于绘图，写作功夫扎实，在学界享有致力钻研、求真务实、客观公正，善于创新、乐于迎接挑战，观点鲜明、综合能力强的好口碑。他的座右铭是：“下笨功夫，做真学问；存大志向，干小事情；踩在脚下的学问才是真学问。”他有十余年积累的丰厚的党史知识和史料，擅于对党史、军史中的一些重大事件和疑难问题进行多方辨析和考证。

三

多年来，学界一直以红一方面军为长征主线进行研究，而雪山草地是红军三个方面军在长征途中先后活动和转战过的地域（红四方面军曾三次过草地），因此，厘清、补充、完善长征路线中红军三个方面军的史料，核准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和行军路线、地名等要素，对于全面了解三大主力红军完整的长征史实至为重要。周军的全覆盖考察涵盖了红一、二、四方面军过雪山草地的行军路线，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在长征史研究中根据隶属不同部队的亲历者回忆进行研究而不能得到全貌的缺憾，为进一步深入研究红军长征史提供了难得而可靠的依据。

经过艰辛和不懈的努力，周军他们实地踏勘研究后所著的《红军长征过雪山行军路线详考》和《红军长征过草地行军路线详考》（套书），弥补了以往红军长征路线图概略粗疏之不足，填补了红军长征史研究领域的一项重要的空白。截至2016年，周军团队已探明：三大主力红军翻越的4000米以上的雪山有72座（尚有疑似待勘的10座左右），其中，位于四川的就有67座（含川滇、川青界山各1座），更正了长期以来认为三大主力红军仅翻越20座（或40座）雪山的误判。电影纪录片《追·寻》真实生动地记录了踏勘这一壮举，翔实细腻地刻画了长征精神在当代的传递。

2015年夏天，被誉为红色作家、数十年来致力于写“小红军”题材原创小说的张品成途经成都，他是老张的老朋友，聊起周军这事，张品成眼光骤亮，希望能派制作团队参与踏勘和电影纪录片创作。勇于和周军团队翻越雪山踏勘，是需要有追求、有耐力和有坚持的。张品成主动请战，我和老张都赞成，并为他引见周军，达成了共识。张品成担任导演，他的团队带着摄影机和无人机加盟（拍摄中因山间刮大风先后摔坏两架无人机），给踏勘、拍摄插上了翅膀，天地一体。拍摄团队的几位年轻人敬业而能吃苦，工作主动而脚踏实地，用镜头记下了平日里拍不到的山，平日里走不了的路和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其中操控无人机的摄影师张严志愿来川12次，一次不漏。拍摄团队和周军团队在雪山上行走、勘查，在草地里寻觅红色印记，被马摔、被狗撵，用脚丈量了红军走过的雪山草地，经历了高海拔地区严寒、冰雪雹袭、狂风暴雨、路途崎岖和生理不适、风餐露宿、意外受伤等众多考验，在数十座雪山上扬起迎风招展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红一、二、四方面军军旗，告慰80年前曾在此征战的英勇可敬的红军前辈，并予以细致的记录。他们拍摄的影像资料数量可观，画面精美，真实性强，甚为珍贵，为电影纪录片《追·寻》的创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四

电影纪录片《追·寻》通过将宏观的历史图景与微观的历史叙述结合起来，采用故事化的叙事方式，形象地展现了踏勘者身上体现出的红军精神的人文底蕴，加之多种技术和艺术手段的调动，在数字特技加持下，使长征的文物、遗址和当下人物在屏幕上“活起来”了，几十年来荒无人烟的红军长征经过历史场景再现于眼前，使观众能触摸到长征肌理、接近历史真相，带给观众很强的现场感和设身处地的联想空间。其艺术意象充满意蕴的形式之美，让观众感悟到具有重要历史意义和积极现实意义的“红军意象”“长征精神”。

那一幅幅、一帧帧、一段段难以忘却的画面，让人们看到红军长征精神在当代，传有根基，追有方向，寻有目标；那一页页、一篇篇、一个个刻骨铭心的故事，传颂着先辈们执着的求索，无悔的忠贞，见证了四川、江西、海南这群热血男儿追寻生命的纯真信仰、真理不朽的真心和大道的无垠。其思想价值、学术价值、文化价值、审美价值不言而喻。

这部电影纪录片上映和相关红军长征的图书出版，实现了我们当初的创意和策划意图，运用出版、影视等媒介，多方位、立体地用心讲好红军故事，用情再现长征精神，用力傳播中国形象。数年的结晶《红军长征过雪山行军路线详考》和《红军长征过草地行军路线详考》已经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认定，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委托周军及助手赵文捷制作成宽1.49米、高1.8米的大型图版，于2019年起在军博“红军过雪山草地”展区正式展出，更正了多年来一些欠准确的数据和内容。《红军长征在四川》再版时也由周军精心修订改错补漏。电影纪录片《追·寻》在北京放映后，影片及周军编撰的《红军长征过雪山行军路线详考》和《红军长征过草地行军路线详考》等专著已被军事博物馆永久收藏。《追·寻》已成为军博常态化播映的红色教育影片。

长征是中国共产党人创造的奇迹。长征精神是当代中国革命精神的重要源头，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源。周军对长征精神的解读是：长征精神就是战胜困难、战胜敌人、战胜自然、战胜自我。张京对这一项目、这套书、这部电影富有激情的组织策划，鼓动推进，周军和张品成们对红军翻雪山过草地详细行军路线的实地踏勘和拍摄，有助于读者（观众）进一步了解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艰难困苦的真实情况。同时，书中和影片里关于考察过程中各族人民至今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的崇敬、对重走长征路者的支援和关照，青年志愿者们甘愿吃苦受累重走长征路，体验红军长征，继承和发扬红军长征精神等的记述，传播了正能量，是继承和弘扬伟大长征精神的最好践行。

在此，我想引用我认识的一位小朋友随妈妈来现场观影后，当天下午用微信说出的观后感（音频转文字）：

X伯伯：

谢谢您给我这次观影的机会和体验，第一个就是虽然我对这段历史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有一点自己的主见。首先，就是对周军伯伯和摩托车队，还有小赵哥哥他们那种可以用长达17年的时间走完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这条路，把它做长做久做好做完，把这种精神和信念给传承下去和坚持下来，我觉得是让我有很大的感触的。其次呢，就是我觉得，红军从溃败到涅槃重生，这种信念才是让我们后来的人一代代去追寻的。

还有周军伯伯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就是人的话，他所做的事情一定要用脚来丈量，而不是说一些凭空的话。我觉得这是我们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我应该向周伯伯看齐。要用自己的脚来丈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去读死书，去读那种死知识。

我认为还有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现在的追寻团队还是以前的红军前辈们，他们所坚持下来的信念和理想都是我们应该去前进的方向，这部片子真正想告诉我们，他（们）要走的这种可以坚持下来的理想信念，才是值得我们一代一代人去传承，去行走，然后去把它留下来的。嗯，一个（种）信念。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信念是方向，精神是力量，而脚步是我们践行的足迹，这些于我们小学生而言，便是一种值得学习的传承。

以上就是我观影后的感觉，可能说得不是很好，还请伯伯见谅。

这个孩子今年12岁，小学刚毕业。

五

是什么力量使周軍和他的团队历经艰辛，数十年初心不改，系统、科学地对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行军路线进行实地考察，厘清了党史、军史中的若干模糊节点，在红军长征史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是什么力量使出版社、摄制组以及先后的参与者对红军长征精神的践行，从不了解到有兴趣，再到好之、乐之，并在各自领域默默坚持做着这件事情，锲而不舍，共同知其难为而为之，把不可思议的事变为了现实？

我以为，是因为这一群人对长征的实地了解，对理想的拥有，对信仰的坚守，对红军无限的深情，对先辈无限的敬仰，他们大多是目标明确、脚踏实地的人，不会因为艰苦难为而气馁抱怨、放弃退缩。

意志如坚，力量似铁。正如鲁迅《书信集·致萧军》言：“其实《文学》和我并无关系，不过因为有些人要它灭亡，所以偏去支持一下，其实这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这是这群人心中抹不去的云彩。

2021年夏天， 在抗击新冠疫情、全国严防期间，周军和他的团队择时插空仍完成了阿坝州和凉山州红军长征行军路线的勘查，还完成了红四方面军强渡嘉陵江战役18个渡口的勘查，均形成详细的勘查报告。在这次勘查中，又确认了4座红军攀登过的雪山（尚有4座待查）。他的踏勘，引起中共甘孜州委常委、色达县委书记何飚的共鸣和支持，色达县委、县政府聘请周军为长征国家文化公园色达段建设总顾问。周军因地制宜，为色达设计了一个特色鲜明、节俭质朴的实施方案。在此之前，周军和他的团队还考证了包括红一方面军长征出发的于都河渡口在内的20多条江河。

66岁的周军，身体已大不如前，但他仍坚持不懈、争分夺秒地继续完成他引以为豪的长征路线踏勘事业。我想，包括我和张京在内的人们对周军大力支持，是因为他做的不是以谋取个人或小团体利益为前提的事，他做的是我们共同认定的值得去做的大事。我们相信，还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去做完这件重要的事。大家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