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人生

◎ 毛玉凉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忍不住打了个盹。半迷糊间，一把紫砂壶一下闯进了脑海中，也不知是梦是幻。赶紧爬起来去博古架上找一找那只壶，尚在那里静静地待着，“还好”，轻叹一声！

我从博古架上取下这只壶，仔细端详着这刻满了岁月痕迹的壶。这是一只紫砂的壶，我素日里忙于为生计奔波，也没时间打理，连带着这只壶都被覆了一层尘土。拿一只刷子轻轻扫了扫上面的灰尘，一个紫红色的小小的紫砂壶便呈现在眼前。小小的壶身，壶肚子滚圆而秀气，就似那农家的妇人丰满却又灵动；伸出来的壶嘴儿像大象那可爱的长鼻子；壶把手做的也算精致，似那正在聚精会神偷听人说话的耳朵；一粒精致的壶钮站在小巧的壶盖上，活脱脱是那站在江心独钓的渔人。整只壶有着柔和的线条，小巧精致的造型，但壶身上“惠风和畅”四个字，却是苍劲有力、大气飘逸。

考上大学那个暑假，外祖父喊我入屋，从他那大大的木箱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颤颤巍巍的拿出来这只壶，还有几本旧的发了黄的线装书。这几本书我小的时候是读过了的，看着外祖父宝贝的样儿，我连忙摆手：“您这书宝贝了一辈子，我初中那会儿看书的时候给弄丢了一页，您差点骂了我。我可不敢要。”我一向温文儒雅的外祖父，这会儿居然哈哈大笑了，说“你这皮猴子还记仇呢。那会儿不是想骂你，是想打你来着，只是你跑得快，没追上。”

这些书全部是繁体字，小时候书少的很，尤其是我这样一刻也闲不住的人，若没有一本书拘着，估计上房揭瓦的事我也能做得出来。藏在外祖父枕头下的书，便成了唯一能让我安静下来的事物，只要外祖父出门我就偷摸儿从他枕头下拿出书来读，差不多读完一本的时候，外祖父枕头下的书也会实时的换成另外一本。最早读四大名著，便是这个时期了，而且读的全部是繁体字，所以后来读文言文于我而言似乎就不那么困难了。我是知道外祖父珍爱这几本书的，表哥表弟妹们那么多孩子外祖父谁都不给碰，每次读完书，我都原样儿的放回去。只是有一次正沉浸书中呢，外祖父从外面回来我没听到声音，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站我面前了，吓得我撒丫子就跑，结果身上的纽扣夹住了一页书，被我连带着撕了下来。那次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偷偷观察外祖父，看他没有生气，这才大着胆子又溜过去看书。那会儿我已经把外祖父所有的书都看过了，所以这会他拿出那些宝贝疙瘩的时候，我反而不是很在意。

至于外祖父的这只壶，我不懂喝茶，就单纯觉得好看，放在手心里端详了好一会，然后还给外祖父。外祖父挑了挑眉，问我“这也看不上？我可没啥好东西可以送你了。”我解释着我也不知道这茶壶有什么好，里面都脏兮兮的了，还拿来送我，还是您留着喝茶吧。外祖父被我气的，白愣了我一眼说“那是包浆，你放清水进去，倒出来的水都有茶味呢，喷香。”我顶嘴“那茶水苦兮兮的，我也不爱喝，反正我不喜欢。”外祖父看我啥都瞧不上的样，有点急了，赶紧指着壶身上“惠风和畅”给我解释这四个字的妙处：“这四个字出自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惠：蕙质兰心的意思；风：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和：温顺柔和；畅：舒畅无拘束。连起来就是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束。你看看这几个字这不就说的你吗？多贴切。”我一听外祖父这话说得好像有些道理，而且整个小壶也确实小巧秀气，便也喜滋滋的收下了。因为这只壶的缘故，反而有了收集各种紫砂器具的爱好，也慢慢喜欢上了喝茶。等到现如今，像样的紫砂壶也有了那么几只，只是再也不见不到最初送我茶壶的那个人。

时光荏苒，外祖父已经驾鹤西游数年，每次想起外祖父，都觉得很温暖。外祖父永远穿着周正的中山装，胸口别一支钢笔，说话也从来都是平缓而温和的，我印象中鲜少见外祖父生气的时候。只是外祖父这一生颇为坎坷，因为出身地主家庭，又是知识分子，文革时期遭受了许多磨难，外祖母也是这个时期不堪重负自杀了。从此外祖父一个人带着两儿四女艰难过活，加上美丽聪慧的小女儿又英年早逝，从此就少见外祖父脸上的笑容。

外祖父一直觉得亏欠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因为外祖母的早逝，家里就需要有一个人来照顾其他的孩子们，外祖父最终选择了让母亲来承担这个角色，因为大舅是男孩子，男孩子应该有着远大的志向，作为长姐的母亲不得不担起这个责任。从记事起，我就常听到母亲抱怨外祖父的不公，说兄弟姐妹六个人，就不肯让她读书。那年月，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身为知识分子的外祖父，即使被批斗，即使被关牛棚，即使饿肚子，也倔强的让所有的孩子读了书，当然我的母亲是个例外。

少时常在外祖父家蹭吃蹭喝，也蹭书读。外祖父书读得多，道理也懂得多，他常给我讲大局，讲豁达，讲得失，也给我讲阴谋阳谋，那时候小听不懂。现在长大了才发现，如今的性格养成，竟是外祖父的功劳居多。外祖父高兴的时候会喊我“皮猴子”，他说我一点儿都不像姑娘家，没见谁家的女孩子像我一样野，漫山遍野的跑。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去逮蝎子从山上摔下来，树枝子扎腿里都化脓了才被发现，那时候没有麻药，村医直接拿个刀子挖，都挖到骨头了，疼的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我硬是咬着牙没吭声，那次外祖父少见的大发脾气，骂我母亲不关心我。不过这次意外也不全是坏事儿，外祖父私下里偷偷给我买了一大袋山楂片，把我高兴了很长时间。后来外祖父还悄悄的问我：“你真没哭吗？”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敲了我的脑袋说：“记住啦，以后遇到事儿憋着，谁管你委屈不委屈呢，哭是最无能的表现”。我心里撇撇嘴，想着从小到大您见我哭过几次？身体上的伤，对我来说压根不是事儿。

外祖父似乎很喜欢这个不像女孩子的外孙女儿，得闲的时候，外祖父就会沏上一壶茶，一边给我讲书里的各种人物，一边小口的喝着茶，我是不喜欢茶水的味道，入口苦的很，真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那么爱喝茶。外祖父会给我分析书里每个人性格中的优缺点，也会引导着指出我的缺点，同时还会鼓励我的优点。比如外祖父讲宋江，会讲宋江的行侠仗义，也会讲他的愚忠与虚伪；比如讲孙悟空，也会学着说书人的样比划着“这泼猴，善恶分明，有责任有担当”，说到这里又会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的说：“你这皮猴子，要学会责任和担当，你就算有前途了”。我小时候很是迷恋《红楼梦》，就他那本繁体字的线装书，被我读了三、四遍。当我说林黛玉的好，外祖父就很严肃的说，林黛玉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哭唧唧的，人这一辈子哪能不受委屈？哭要有用，她也不至于最后死的凄惨。祖孙二人一个滔滔不绝地说，一个懵懵懂懂的听，在这种日子中，我慢慢长大。在外祖父的引导下，我的性格也更活泼，看待事情也学会了分析，遇到事也变得勇敢而坚强。只是可惜，我依然不像个女孩儿的样，还是那样的调皮，也还是每天没心没肺的乐。许多年后回首，才发现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给你指引方向，帮你打开眼界，给你灌输正确的三观，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外祖父临终前，我去看望他，已经有好些人他都不认得了，却独独对我说“萌萌，我这一生唯独愧对你妈，你对她好点儿”。我泪目.....送别的那天，那个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女儿在外祖父灵前悲痛欲绝，我从没见母亲这样的难过。那天以后，我便下决心，代替外祖父来爱护他的大女儿。但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终归还是走了，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抱怨，再也没有人可以诉苦，再也没有父亲可以依靠了。

夜深了，看了看这只旧旧的茶壶，自从外祖父仙去，我还从未舍得用这壶泡一盏茶。总觉得曾经年少轻狂，未曾好好珍惜，如今斯人已逝，再也不见那个给我指引方向的人，心里有深深的遗憾，遗憾如今的我遇到困难，再也没有一位经验丰富、眼界开阔的老人给我指点迷津、让我少走弯路；但更多的是满满的庆幸，庆幸在年少时外祖父像一盏明灯指引我成长，让我学会了责任和担当。

月亮爬上了枝头，收起这把旧茶壶，耳畔响起外祖父那平和坚定的声音：“即使身为女子，也要言出必行、掷地有声；立身处世当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才是真正的洒脱；得之坦然失之淡然方能顺其自然，日子才会过的舒心。”

您所说，我片刻不敢忘。这些年得益于您的谆谆教诲，受益匪浅，只是，这一切您可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