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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 席

2023-12-11谢维海

湛江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祖屋西村缺席

◎ 谢维海

可以证明我是西村人的事物不少:姓氏、祖屋、村中老者,还有那个因祖父而隆起的小土堆。

有关祖父的事情,父亲帮不上什么忙,倒是母亲说了许多。母亲用的不是我喜欢的叙事方式,似乎没我的参与,祖父的前世今生注定少了精彩。

祖父年轻的时候已是西村村长,更让我心生得意的是,他有十个孩子,单男孩就有七个。父亲出生的顺序恰到好处,这让他的人生既有了兄弟,也有了姐妹,甚至还有叔伯姑姨。原来“人丁兴旺”就是这样啊。在西村,人们对于这个家庭的仰视先是与“七个男孩”有关,其次才是“村长”。显然,西村的事情就是祖父的事情。大到邻里纠纷,小到鸡狗打闹,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祖父,大家都认为只有他的出场才可以让事情得以和解。

祖父家境殷实,家里从不缺衣少食。祖屋实在太大,一不小心,会把自己走丢。祖屋到底有多少间房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用完手指头也数不完吧。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想与祖父成为亲家。母亲就是在父亲百里挑一之后,成了祖屋那台华南牌缝纫机的主人,祖屋里应该还有自行车或手表。

没有人敢欺负我,哪怕在背后都要说我的好话,似乎每个人都在讨好我。更多的时候是我招惹他们,但奇怪的是,他们最终都会被父母大骂一场之后,拉到我的面前向我道歉。蚊虫都不敢飞到我家,这是西村人都知道的秘密。冒冒失失地闯进我家的,一定是异乡的蚊虫,西村的蚊虫就不会这样,在西村生活久了,它们多少还是听懂了一些人话。

但一切都是虚无,这些只是我的幻想。

祖父只是我每年清明时都要面对的一个小土堆。在父亲3岁的时候,祖父就走进这个小土堆里了。

从曾祖父开始,我家三代单传。在我19岁那年,弟弟出生,他挥舞着小手改写了这一历史。祖父当然不是村长,他只是一个米贩子,一直不娶,这种情况在那个时候并不少见。祖父在近50岁的时候,才经人说合与离婚不久的祖母生活在一起。祖母是化州人,因生活所迫,20多岁就离开家乡到了雷州并与当地人结了婚。那时没有婚礼,就算有也是相当简单,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领,能谈得来就凑在一起过日子。祖母的婚姻被贫困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结了离,离了又结,生活总要继续,活下来才是硬道理。祖母嫁给祖父后,在次年生下父亲,算是老来得子,但命运多舛,祖父到邻村一个海湾参加全公社(现在叫镇)的一个建筑工程,回来不久因病逝世。那年,父亲3岁。母亲说,与祖父一样,西村当时就走了好些人,据说是一种传染病。但我固执地认为,祖父的逝世与当时的医疗条件无关,与它有关的一定是我家的一贫如洗。

不要说我,就是父亲也不清楚祖父的样子。西村没有记事的人,他们给我的是一个碎片化的祖父。也许祖父的那些事过于简单平常或者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记忆的打算,所以我收获不大,我找遍了整个村庄,只收获了两个词:好赌、喜雷歌。好赌,这是西村的基因。或许是基因发生了突变,又或许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春风吹拂,现在西村的赌博风气已大有改观,这应该是祖父没有想到的。祖父对于雷歌的喜欢,属于“歌”不离口那种。生活再怎么样,也要积极面对,这点我像极了祖父。我要向孩子转述的事儿实在有限。母亲告诉我的,肯定也是道听途说的,因为母亲成为祖父的儿媳妇时,祖父已离开世间20多年了。

祖父走后,祖母为了把父亲拉扯大,就带着父亲改嫁到外村。由于父亲在新的家庭总被欺负,祖母只好又带着父亲回到西村。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艰难,在父亲10多岁的时候,祖母最后选择了独自离开,嫁到一个叫武郞的村庄。祖母说一口化州口音的雷州话,村里的人都叫她“黎奶”。祖母为人小气但善良,我一有空就去看望祖母。祖母对我最为疼爱,每次见面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离开祖母时,她都是依依不舍,一再叮嘱我有空就去看看她,并不停地往我口袋里塞糖果,有时还有几毛钱。1993年我被湛江一所大专院校录取,我特地跑到武郞村去告诉祖母。那个时候祖母身体十分瘦弱,眼睛也不太好,她让我从箱底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布袋,她从里面摸出好几张钞票说,尼嫲高兴,这是200多元,钱不多,你拿着去好好读书。1994年祖母逝世,我是假期回来后母亲才告诉我的。从此曾收留过我祖母的武郞村,只适合在梦里出现。

由于祖父的缺席,祖母外嫁,父亲一下子成了“孤儿”,靠着给生产队养牛艰难度日,总算活了下来,后娶了母亲并有了我们。父亲精农活通木工,泥工水电也略懂一二,他的“无所不能”或许就是一种说明:如果没有万般技艺,何以吃到百家粗饭。父亲是怎样熬过那些岁月的,我不敢想象,反倒是,在父亲这样的境况下,母亲还是成了他的妻子。母亲的婚姻是需要勇气的。

对于母亲的婚姻,我充满想象,因为母亲告诉我的实在不多。每次闲聊,一旦问及这些事,母亲大都是笑笑不再言语,或者轻描淡写,然后来一句: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越是这样,越是激发我的好奇心。我在准备一篇文章,题目是《母亲的婚事》,但写写停停,终是完成不了。

母亲刚生下我一个月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祖母外嫁到邻村,自然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回来照看我,母亲就用背带背着我到地里干活。再怎么样早出晚归努力表现,队里还是不满意,母亲经常被点名批评。母亲先是叫来小姨帮忙照看,但终究不是办法,在我1岁半的时候,就把我寄养到企水外祖母家。从此我的学习、生活、身高体重、健康甚至情绪都要外祖母一家操心,直到我初中毕业。我在西村生活的时间不多,我大多是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才回到西村,平时的节假日基本都在外祖母家,以至于我的两个妹妹都把我当成亲戚,如果不是因为参加了这几年的足球联赛,西村还真没几个人认识我。所以我对故乡的概念一直模糊。

《现代汉语词典》对故乡的解释是,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那么我一下就有了两个故乡,西村是,企水也是。

祖父缺席了父亲的童年,也缺席了我的童年,这是两个不合格的童年。一个没有父亲和一个没有祖父的两个男人在一起,没有谈论童年的底气。

因为祖父的缺席,村庄似乎没了秩序,一些事情乱了起来。父亲总是不能及时地让我家的庄稼喝上一口水,不是父亲懒惰,父亲每次都是早出晚归,与人争抢不是父亲的强项,更没有资本,这样的事情我眼睁睁地看过无数次。禾苗低垂着头,父亲也低垂着头。禾苗愧对大地,父亲愧对我们,又是谁愧对了我的父亲?我望向天际,风吹过,云在卷在舒,都不理我。

苦难累积出来的收获,仅仅够喂饱我的半个童年。迎着各种目光,从年头走到年尾,我在西村练习着生存。

我开始对祖父有了恨意。祖父有没有亏欠整个村庄,我不感兴趣,他亏欠于我,却是事实。我的人生,祖父至少也要参与一下,但他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我有很多的疑问要从祖父那里得到答案,我最想知道的是,如果祖父没有缺席,我们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我看着父亲想像着祖父的模样,不需要多高大,只要能携着我的小手出现在人们面前就行了。不要说生有七男三女,只要有一个姑姑我就心满意足了。哪怕祖父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只要能让我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呀。

其实我在西村所向往的生活简单纯粹:我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妹妹们知道我就是她们的哥哥,没有欺凌,村庄里大家和谐相处。世界有多大与我无关,世界的精彩留着期待。

我曾经在很多篇文章里赞美过西村,在概念里情感里它都是我的故乡。我的名字因了西村的菠萝蜜、芋头、红土地而有了力度,甚至有了诗的质感。其实,西村已有大的变化,只是一些庞大的、世俗的乡情,以及并不让人愉快的势利,还是我记忆里的痛。有些时候,我在想着,要不要收回某些赞美。当生命成长到一定的高度,我终于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还是会说服自己,去适应甚至包容这样的不堪。

对于祖父的缺席,恨着恨着也恨不起来了,因为恨的尽头是没完没了的想念。不恨,也就不想念了,我要留出时间来看这美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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