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花开时
2023-12-11任艳苓
任艳苓
开始写小说是很偶然的。
之前我多写散文,窃以为自己不会小说写作的语言,没有讲故事的天分,只好在散文的世界里抒发些微生命体验。后来,看多了各种各样的小说作品后,听说或看到生活中五光十色的生活图景,我突然有些感概,我们的大千世界是多么丰富多彩呀。散文的真实性标签以及视角的局限性已经无法承载我所想要表达的东西,于是,一些人物在我脑海里一一诞生——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在我脑海里打架,彼此交织纠葛。人物渐渐成型,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要将他们写下来,让他们真正地活在我的文字里。于是,我开始写小说。
福斯特说,小说是要讲个故事。诚然,不可否认故事对于小说存在的重要性,没了故事,小说就没了骨架。但在我脑海里,人物要呈现自己的愿望是那样强烈,他们像蚂蚁一样纷纷跑出来,落在文稿上,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的笔,完全是在跟着他们的心绪或情感走。
一开始,借着这股冲动,小说写得很顺,一遍完成。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写作是小说里的人物自己在说话,我只是一个秉笔者。我顺从人物的意思,把他们的心事和话语一一记录,这过程,就像山泉流淌一样自然。可越往后写,我发现脱离了作者控制的小说人物是危险的,他们众声喧哗,纷纷想要把控叙事的走向,就容易形成一个混乱的文本。不得不说,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被笔下的人物牵着鼻子走,是一种失败。于是,我加入了自己的控制,开始左右人物的命运际遇,把生活中甲的特征加在乙的身上,又把发生在丙身上的故事安排到丁的身上。工作与生活所限,时间于我弥足珍贵,小说写作只能放在碎片的间隙,这又让我多了一些思考和修改的空间,一次次推翻,然后一遍遍重塑。在我的控制和修改下,写作成了一种刻意而为。
迄今,我仍不知到底哪种写作方式更好,只能跟着自己的灵感走。或许,这本就是写作的不同阶段,还有更高的境界我未曾抵达,只好不停地修炼,希冀得到质的飞升。
写小说的初衷如是,真的写起来,却多了一份对生活本真的思考。写小说,是写故事,写人物,也是写社会,写人性。我曾养过一盆金边吊兰,它长得生机勃勃,张扬恣意。许久未照管,忽有一日,我发现养吊兰的花盆竟已被撑得破裂开。我赶紧给它换盆,却愕然发现,破裂的盆中已几无土壤,全是吊兰密密匝匝、盘根错节的根须。我一下子震惊了,不仅为吊兰的旺盛生命力,更为自己的粗心失察,若非盆裂,再过一段时日,怕是吊兰养分枯竭而死,我却仍蒙在鼓里。
其实,养在盆里的吊兰,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世态人生呢?我们只看到生活表面的繁华富丽,谁又知其深处内里是何种境况?生活的暗流涌动下,总有一些难以觉察的真相和难以言说的隐秘情绪,让我产生一种探寻的冲动。俗世生活繁杂纷纭,每个人都在时间的齿轮下奔波匆忙,大家的人生看似都庸庸碌碌,但又各有各的喜乐,各有各的悲欢。我试图通过他们疲惫的面容、匆忙的脚步、焦虑的情绪,乃至手里的一束花、一篮菜,去想象他们背后的故事,并试图窥探其隐秘的心事。
《年年有余》和《梨花雪》分别写一个农村妇女、一个被抱养的女孩子的心事。她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却是真实存在的某一类人的代表。她们可能有一定的原型,但并非唯一,而是不同人的不同特征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我脑海中的人物形象。我并未写她们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着重刻画她们的心理,我将自己代入人物,想象自己就是香兰,就是小梨,在文字间感受她们的喜怒哀乐,感受她们家长里短的琐屑,以及生活中触电般的悸动,展现那些隐藏在生活的水面之下的世道人心。
《年年有余》里的香兰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为儿子婚事费尽心血,却未得到儿子的回报和尊重,还要在为调和父子龃龉强作笑脸。从年画上的鱼,到香兰给儿子钱买回的鱼,再到年夜饭上的那碗鱼,无不寄托着香兰对家庭和睦、儿女晓事的希望。最终,香兰辛辛苦苦做好的鱼被剩下了,看似是因味道苦,实则,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无力感代言?
与之相比,小梨的心事就简单得多,无非一个女孩子在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后的担心忐忑,以及认亲后在亲生父母家的局促不安。客气疏离的举止,小心翼翼的试探,欲盖弥彰的掩饰,出乎意料的关爱,小梨、养父养母、亲生爹娘、姐弟朋友,都在为小梨的心事作配。一场春雨过后,满地梨花雪,同样零落的,怕是还有小梨的满腹心事吧!好在,最后的那盒红樱桃,终究还是给了小梨一丝慰藉。这是我的刻意而为,也是我对这个女孩子的一点小小的祝福。
小说不仅是叙事,更是一门艺术。好的小说不仅有故事,更有诗意。对于小说,我常会在整体读完或写完后,凝神回想这篇小说是什么。不是想它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也不是想它表达了一种怎样的情感,而是闭上眼睛回味,感受整个小说的独特况味和韵味。
每个小说都有它自己的意趣和韵味,那是它独特的气息,是小说呈现给读者的一种整体风貌。有可能我们无法完全说清这个小说讲的是什么故事或表达了什么情感,但都会有个总体的感受。在我的感受中,有的小说是轻灵的,是一首缥缈的乐曲、一片随风而走的云、一朵静待绽放的花、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一束从窗外透过来的夕阳的光、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有的小说是厚重的,是一条古朴的旧船、一本落满尘埃的书、一片浩瀚沉静的汪洋、一处幽深蓊郁的森林、一对有故事的家传玉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我觉得,这种气息和感受就是小说的诗意。这诗意有时在点缀其间的风景描写中,有时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有时在绵密精细的心理刻画里,有时在晓畅明白的人物话语里,甚至在作者的写作语言里。诗意是小说带给人的一种感觉,一种文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独特气质。诚然,自己的写作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我喜欢有诗意的小说,也愿意向着它的方向去努力。
生活是小说的源泉,小说是对生活艺术性的呈现。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个空杯子,一片挂在秃枝上的枯叶,一枚发卡,一只穿行在花间草丛的蛇,都有可能引发我对某一个故事的讲述冲动。这种讲述冲动,是一直在积淀的。就像花开并非一瞬,在此之前,它们早已造花心酝酿多时,写作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众多人物、细节、场景、意境都在脑海中自然生长,待到成熟之日,自会汩汩而出。
写作就是等待一朵花绽开的过程,花开无声,文章有情,而我,一直在等待花开的那一瞬,等待那种不得不写的生命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