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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二题

2023-12-11杨献平

当代人 2023年10期
关键词:石椅羌寨邓稼先

◇杨献平

拜谒邓稼先故居

黄花灿烂。眼眶潮湿。内心真切、巨大的感动,浩荡、直接、刚韧、威猛。如此这般的人生情景,在我既往人生中罕见,除了大贤大德、果烈英雄、仁人志士与血缘亲人,在这个尘世之中,能够令我这般凡夫俗子身心震动,恭敬肃穆的人和事,可谓少之又少。在邓稼先雕像前站定,只觉得胸腔之中,陡然有一种澄澈之气,鼓荡缭绕,心脏骤然加速,亦隐隐有雷霆轰鸣之声。三鞠躬的时候,我使劲儿向下弯腰,全身心钦服、致敬,再轻步上前,敬献鲜花,面对那一尊头部雕像,一位先贤凝固了的音容笑貌,那满脸的笑,爽朗之中隐隐有苦痛之烈,坚毅以内似乎有不舍深情。他宽阔的额头,丰润的下巴,横阔的颧面,尤其是他一生所“为”的光辉与宏大,使得我顿然觉得了一种凛然浩气与雄浑的光芒。

快步走到他的故居门前,抬头仰望春日天空,这亘古的长天,无垠的虚空与高渺之所,日月轮换,云霓制造的风暴雨雪与万千景象,于大地万物,尤其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人间而言,却是永恒、深邃与广阔的,从其诞生之时起,人类在仰望中想象、思考、领悟,进而开始各种方式的探索。时至今日,科学技术显然是当下世界根本动力之一。站在他的雕像一边,再看背后的长卿山状如织梭,修长纤细。长卿山虽不大,但位于川北之地,七曲山之侧,其草木也葳蕤,其山景也清幽。身边的樱花锦簇连缀,在风中荡漾,若微型之海。茶花血红艳丽,油菜花黄得山野透明。他的故居小而雅致,但显得有些简陋。多年前,在巴丹吉林沙漠解放军某部,也就是现在的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也有几座这样的小屋,其中的居住者,都是“两弹一星”元勋。街道两边灯箱上,一群老人微笑或沉思,谈论或思考,激扬或和蔼,他们的名字都很“巨大”“文雅”“响亮”,当世无匹,他们是:钱学森、钱三强、邓稼先、于敏、王淦昌、朱光亚、陈能宽、周光召、郭永怀、程开甲、彭桓武……没想到,多年后的蜀地,我竟然进入到了他们的工作、生活之所。

这房子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几座连在一起,居住其中的,有邓稼先、于敏和王淦昌等二十世纪中国乃至世界性的科学巨人。最边上的一座,是邓稼先故居。这位家学渊源深厚的科学家,其六世祖为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清史稿·列传二百九十》记载,“石如篆法以二李(李斯、李阳冰)为宗,纵横捭阖,得之史籀,稍参隶意,杀锋以取劲折,字体微方,与秦、汉当额为近。分书结体严重,约峄山、国山之法而为之。”邓稼先之父邓以蛰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执教。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种家风传承,延续的是骨子和血脉里的民族文化精神。

窄小的过道、陈旧的窗户、逼仄的房间、简陋的陈设,以及红漆斑驳的红色电话机、写字桌、木椅子、晾衣架、衣柜,唯一值钱的,大致是那张铁床了,据说,那是居里夫人的中国女学生、邓稼先岳母劳君展送给他和妻子许鹿希的结婚礼物。邓稼先的岳父许德珩先生,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爱国人士,“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墙壁上,也有几张邓稼先、许鹿希夫妇与家人的合影,凝望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当年表情”,我觉得了一种来自遥远时间和年代的精神,文化上的巨大“传承”和影响。

出生于安徽怀庆的邓稼先,十多岁时候,随父母流离各地,其中艰苦可想而知。这一时期,邓稼先深刻体验到了国破对于个人的生存、尊严的影响,“家与国”密不可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现实性关系。1941年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当时,比他高三班的杨振宁也在其中。1948年,邓稼先赴美普渡大学读研究生,三年后获得博士学位,随后乘坐客轮返回祖国。这时候的邓稼先,也才是一个26岁的小伙子,和许鹿希结婚以后的生活,平稳而快乐,他们先后有了两个孩子。这一时期,邓稼先埋头核物理研究,与何祚庥、徐建铭、于敏等人在《物理学报》发表《β衰变的角关联》《辐射损失对加速器中自由振动的影响》《轻原子核的变形》等论文,从理论上奠定了中国的核物理基础。

1957年8月的一天,从单位下班,邓稼先像往常那样,和孩子玩耍。邓稼先经常骑着自行车,驮着其妻许鹿希和两个孩子,出现在北京某条街道上和公园里,那是种快乐简单而又充满人间烟火的温度。可今天的他心情有些沉重,更多的是抱歉和不安。避开孩子,邓稼先对许鹿希说,他换了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具体做什么,他知道,但不能给她说。看着邓稼先,许鹿希只能说:“我支持你!”其实,夫妻间的这种惜别情境可以想见,而且,在任何年代都不稀缺,但稀缺的是世上只有一个邓稼先,也只有一个许鹿希。

就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邓稼先,在他消失28年时间里,由北京去向西南,在长卿山下“隐居”,埋头于中国历史上的“开天辟地”“无中生有”伟大工程和科学试验。为了获得第一手的资料和数据,解决试验中遇到的问题,邓稼先和他的同行、战友,有时候行走于浩瀚戈壁,有时候在苍茫天边。在青灯之下,埋头科研,多数靠手工操作计算、推演。

邓稼先说:“我不爱武器,我爱和平,但为了和平,咱们需要武器。假如性命终结后能够再生,那么,我仍选取中国,选取核事业。”这是他和老一辈中国科学家的共同心声,从他们身上,我感到的是一种崇尚和平维护正义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一代人在特殊年代当中基于现实和世界环境,着眼于民族和国家利益,而进行的“舍我其谁”的奋进精神和强烈家国情怀。我兀自想到,邓稼先的血液和内心,既有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主义精神,也有着眼于人类和平理念的锥心与慷慨。

站在邓稼先与杨振宁先生的合影照片前,仰望之间,我在想,邓稼先始终是一个有使命感的科学家,他把自我与国家、民族命运融合到内心,转化为无怨无悔的实际行动,最终成为一名功勋卓著的中国科学巨匠。当然,邓稼先也是世界的。杨振宁在其《邓稼先》一文当中,把邓稼先与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并列,并说:“邓稼先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有最高奉献精神的儿子。”在邓稼先身上,我还看到一种人类主义的包容与忧患。杨振宁文中写道:“邓稼先则是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他谈话几分钟,就看出他是忠厚平实的人。他真诚坦白,从不骄人。他没有小心眼儿,一生喜欢‘纯’字所代表的品格。在我所认识的知识分子当中,包括中国人和外国人,他是最有中国农民的朴实气质的人。”1985年7月,检查出直肠癌的邓稼先并没有惊讶和沮丧,反而显得平静,他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1986年7月29日,弥留之际的邓稼先,仍旧对妻子和身边人员说,“不要让人家把我们落得太远!”这一句话,是叮咛,更是嘱托。我再一次确认,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人及其事迹行为超出一般人的认知范畴,总有一些人在我们之间貌似平常,但他们的内心精神和所作所为,已经巍然高耸为众人仰望的丰碑。

站在邓稼先故居前,我再次鞠躬,泪眼朦胧之中,仿佛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的人,正微笑着,从窄小的门洞里走出来。他的脚步轻盈,在新修建的“两弹城”干部学院柏油马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路边的法桐有些老了,可它们结出的小铃铛依然活泼好看。

长卿山上下,密集的绿草与荆棘之中,野菊花在风中微微点头;四周的田野当中,蜜蜂和蝴蝶不停翩飞,姿态曼妙而悠闲。远处的晴空之中,有一些随意的白色云朵,已经被早晨的太阳镶上了明亮的金边。

春天的石椅羌寨

盘山路,海拔持续向上,人随之抬升。此前全程高速,两边都是山,苍绿而崎岖,峭拔连绵。北川之地,每个人来到,首先都会想起大禹,这位中华人文始祖,为黄帝玄孙、颛顼六世孙,他治水的足迹遍及九州,其功绩,衔日月,吞山河,乃华夏民族上古圣者典范。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说:“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许慎《说文·羊部》说:“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羊,这种大地上最温驯与善良的动物,两者之间的关系不仅紧密无间,且透露出万物之间相生不害以及和谐共存的真理。《史记·西南夷列传》说:“(羌)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一则为古蜀土著,二则融入了西北迁徙而来的民众,两者融合,为今之北川羌族。

夜间失眠,看着窗外的群星,在这一片幽深古远,既有山野之莽苍,又有时空之纵深的天地一隅,其历史深邃、苍茫,尤其近代以来与中国革命的深切联系,使得我心思婉转且充满张力。虽是初春,一大早的空气已经弥漫着一种湿润的温暖气息。乘车去石椅羌寨,车子在高速路行驶半个多小时,便深入到了崇山峻岭之中,只见植被苍郁,“苍山如海”。到石椅羌寨之下,沟谷深峻,曲折河流如明亮之弓弦与丝带,在其中柔肠百结,弯绕弹拨。有了村寨炊烟在空中曼舞,这一片崎岖之地更显得自在妖娆。

山势刚韧、宽大,四周之间,万山层叠,接天连地,而此地最高,其形状,宛若一个巨大座椅,稳坐天地间。至半山腰,石椅羌寨人置酒,以歌舞迎客。其中一位“阿巴许”头戴翎毛冠冕,手持羊头和红黄搭配的旗帜,格外醒目。男女皆身着节日盛装,男女头上的冠冕,羽翎飘逸,银珠晶亮,既古典,又富有韵味。石椅羌寨非遗传承人之一,八十多岁高龄的母广元说:“羌山点头邀远客,石椅欢歌迎贵宾,这是我们羌族最高礼仪,欢迎尊贵的客人进入寨门。”母广元老人一番说辞,让我想起年少时候那些乡间说书人,无论什么事情,无论哪种场合,他们总是张口就来,每一句都押韵,说到人的心坎上。这使我再次觉得,羌族的一些文化传统,其实和汉族极其相似,从大的文明源流上说,无论汉族还是羌族,以及生活在中国境内的所有民族,都是在历史过程中相互融合、互助与促进的结果。

融入其中,只觉得身心鼓舞。层叠的群山对生存其中的人既是庇护和环卫,也是阻隔与坚守。石椅羌寨之所以深藏山间,却能独自丰饶,既与外界实现高密度的沟通,又能在当下年代保持如此的文化传承,当是令人心有所悟的。每一个人群的“自洽性”都是可贵的,且充满自身的光亮。

母广元老人说:“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是我们羌族人最盛大的节日,这一天,我们的同胞都会穿上民族服饰,唱羌歌,吹口弦,敲羊皮鼓,做羌绣。今年更不一样,天光照耀春潮生,万物向荣国家兴。”他的话,也感染了在场的石椅羌寨村民陈继良,当即笑着插话说:“以前,每年都要到外面去做活路,最近几年,回到家乡石椅羌寨,经营农家院,腊肉、腊肠、腊猪脚,枇杷、车厘子、石榴等都很好卖。要比到外面做活路好得多。”正在此时,音乐声起,清亮高亢地响彻山谷。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一轮红日,正从石椅羌寨左边山后跃出,光芒穿过山顶上的荆棘与树木,将整个石椅羌寨照亮。省里宣传文化部门新春下基层文艺演出拉开帷幕,传统的川剧、扬琴与铁板评书等节目轮番上场,羌寨人坐或站在广场上,面向舞台,不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我在其中,也感受到一种激越、振奋的春天气息。

羌族民族乐器口弦演奏,轻妙、深切、悠扬、欢快、清雅、柔和,如日光下的青石流水,也如月夜之连续滴水,如风中传诵的号角,如青草之上的流风。聆听,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飞鸟,在高空中,与云朵一起,俯瞰起伏大地与辽阔人间。当地人说,羌族的口弦,由金竹制成,两头各凿小孔,置簧片,穿麻线,以气鼓簧,线动簧颤,从而发出如此令人神清心悦之声音,在北川,最为著名的口弦音为《吆羊歌》《薅草歌》。口弦响起时候,全场沸腾,继而安静,半坡上的石椅羌寨,连同房屋与草坪之上正在开花的枇杷树和已经盛开的茶花,都沉浸其中。

日光持续温热,远近清澈,石椅羌寨犹如一位独坐于高山怀抱之中的巨人,也像是一面把自己充分摊开的凹凸镜面,一边深扎大地,一边仰望天空。跟着母广元老人的解说,来到一块巨型白石面前,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寨子为什么叫石椅羌寨了。白石,羌族的灵物崇拜,在端公经典《羌戈大战》中,古羌人曾用白石为武器,打败了“虽愚而强”的戈基人。这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在一起,中间凸起,两边凹陷而平,犹如两把合在一起的石椅。

但石椅羌寨的游客很多,除了绵阳及其周边县市的,还有陕西、河南、山东等地远程而来的。我也注意到,石椅羌寨家家户户所用的日常设施设备都很“城市化”,干净、整洁,无论哪个角落,都体现了当下年代的“文明性”。

母广元老人说:“不要新,不要旧,新旧之间抛绣球。找对点,牵好线,党的政策记心间。有特点,讲特色,家家户户细盘算。有啥做啥要精细,质量生态要占全。”民间的一些艺术形式,质朴,直达人心。

下山的时候,喇叭里传来的山歌高亢、激越,其中既有乐观的人生态度,也有催人上进的激越力量。我在心里说:“哦,这春天的石椅羌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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