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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拥云水间

2023-12-11

吐鲁番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房子小宝大爷

李 晓

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坐拥云水间。人间山水,给我的生命以全新灌溉。这样的生命,汇入到万物生长中,融入进大地母腹里。

看云

云是山川之气。

在浩瀚的中国古诗词里,历史的天幕上翻卷着气象万千的云。这些云,积淀成博大厚重的文化基因。

古代中国人对云,还有更浪漫的想像。在明朝《谢氏诗源》的记载里,有一种叫锦云囊的法器,可以在高山上把云收入囊中,回到山下把云气放出,白云依然保持着“白如棉”的形态。

童年时寄居山里,少年望云,有了对云层里的无尽遐想。9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我坐在山顶上看云,天边如细浪般腾起的云,在晚霞里流淌成一条红色河流,我忍不住跳了起来,想乘风上天,去红云里打个滚。12 岁那年的夏日傍晚,我的一个堂叔,突然朝天上低垂的黑云缓缓跪下了,嘴里喃喃:“老天爷啊,求求你下场雨吧!”那年夏季天大旱,土地龟裂,这是我堂叔在朝天求雨。到了半夜,一场暴雨把屋顶的青瓦急骤地砸响,这是不是纯朴的乡人,感动了雨神?

人到中年,我对故土家园的眺望,也常常是目光追随着天上姿态各异的云,风把我对故土的情感,一程程送到了云朵下面心窝窝里栖息的故土之上。有一回我坐飞机经过故乡上空,从云层里打量一闪而过的村子,一个个小沙丘小山头,浪头一样在云层下滚动。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生养我的村子,它在天空之下,是那么瘦弱渺小,出没在村子里的乡人们,他们的身子朝泥土里匍匐着、蠕动着,一辈子的人生,也确实是生如蝼蚁,但这些蝼蚁般的生命,在泥土里翻滚求食,养活着大地之人,这是卑微里的崇高。

6 年前的秋天,我去厦门鼓浪屿,正好是黄昏,我看见的云,在晚霞里烈焰一般燃烧成火龙,红云之下,是如浩大红色绸缎的起伏大海,云仿佛要扑向大海,大海也要冲动着腾起浪花去亲吻云彩。那天直到海风变凉,我还坐在海边望着天上浓黑的云,想起它在黄昏里有过一次热烈的燃烧,而今在天空中陷入巨大沉默,这多像我们沸腾喧哗的人生,在过尽千帆之后的豁然空寂。

友人老周,喜欢去拍云,在他发的一个微信朋友圈里,是他拍摄的黄昏晚霞,那标题就叫《十分钟晚霞老去》。我望着图片,一下就震惊了。

在老周拍摄的黄昏云彩里,起初,是金灿灿的晚霞铺陈,天空如喝醉了酒一般,红彤彤一片,是那种抓人心狂的红。渐渐的,晚霞如火焰燃完,天空转暗,呈现出苍白的灰烬色,暮色在大地蔓延,能感到地平线吹来清凉的风,天上有倦鸟在扇动翅膀归巢。在老周拍摄的黄昏云彩里,我听到马蹄声远去,苍茫暮色把影影绰绰的众生吞没得无影无踪。老周告诉我,他那天拍摄完云彩图片后回家,一个人去楼顶坐了很久,望着灯火万家的城市,心里突然充满了慈悲怜爱。老周也是在那一年相继失去了父母,他对我说,这人的一辈子啊,如白云过隙,好好活着,好好珍惜眼前人。

有年春天,我去一个叫做麻柳的村子看望老友,他从城市去村子认领了一亩撂荒的水稻田。我去时,正是插秧季节。一把一把的秧苗被稻草捆在腰间,一个站在田边的农人抛下的稻苗在风中呈弧线下落,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稻苗的根须,俨然它的脚,它要急切地赶赴稻田泥土里去扎根。天蓝风轻,云朵下面,我看见友人在稻田里插上一行秧苗,就后退一步,稻田里倒映着云影,插秧的人是不是从空中降落。秋收时节,谷香漫漫,我在云朵下面,看见友人在收割稻子,他用手指从稻穗里掐下一粒谷放进嘴里一咬,白花花的一粒稻,在他的白牙之间发出“嘎嘣”一声响,稻子熟了。我看见友人咧嘴一笑,俨然一个老庄稼人在收获季节稳稳的开心面容。

“一直朝前走,前面有一座石桥,石桥往右拐,有一棵黄葛树,黄葛树再往前走,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庙下边三百米,就是刘朝贵家了,他家养有鹅。”我去山里走一户叫“刘朝贵”的远房亲戚,我迷了路,一个当地村人这样给我指路。果然,在干净飘逸的云朵下面,我看见一群高昂着头的鹅“嘎嘎嘎”迈着步子朝我走来,刘朝贵在那群鹅后面跟我笑逐颜开地打着招呼。

游走在云朵盘旋下的老镇那天,我遇见镇上的屠夫孙老二,他躬身问候我,又来啦?!以前,我观察过孙老二的眉毛,浓黑剑眉,自有一种杀气腾腾的面相,对他那个职业来说才能镇得住场子。这次见到他,眉毛已稀疏发白,软软地耷拉了下来,牙齿也掉了几个,说话有些漏风。中午时分经过老镇孙老二门前,他正捧着一碗白米饭,每吃上一口,就愣愣地望一下天,天上有云呐,孙老二是不是也想躺到白云里去睡一觉。

我到一个夏天气候如中秋时节温润的山里纳凉,群山奔涌如潮,茫茫林海运送来滚滚负氧离子。清晨,望着蓝汪汪的天幕上犹如鱼鳞般浮动的渺渺白云,晨风从林海里吹来,那一刻有羽化成仙的感觉。那年初秋,我去内蒙大草原,白云在如蛋清一般透明的蓝天上浮动,天边,风掀动着白云,远远望去快要落地了,与在草原上转场的羊群相融在一起。草原上的羊,跪地朝天咩咩咩叫着,羊们似乎是在呼唤天上同伴,那些悠悠白云,不就是一群吃饱了静卧在天空中的羊群吗,温顺柔美。这是高贵的云。

母亲从乡下进城以后,喜欢趴在阳台上望云。在母亲的心里,依旧装着一个敏感的雷达,她望云,是关心着天气。母亲痴痴地望云,分辨着哪些云是积雨云,哪些云是晴朗天气的云。父亲望云,他更具想像力。那些体型庞大的云,父亲说,你看它多像跪着的骆驼;那些在风中流动很快的云,父亲说,那多像奔马;昂头在风中轻移的一朵长云,父亲说,那是一头白鹿;薄片的细云,父亲说,那是天上的发糕;丝绸一样的云朵,父亲说,那是天空的衣衫。去年秋天,父亲远行去了,母亲一个人趴在阳台上眼神怔怔地望云,有天母亲跟我说,我感觉你爸爸就躺在云里望着我们。父亲,您是不是真的躺在白云的柔柔棉被里,凝望着人间,凝望着亲人?

在大地,慢慢去看这些云,它让我们匆匆的步履,变得缓慢,让我们浮躁的心,变得恬淡。云气弥漫里,那是天地的呼吸,云水苍茫间,也有着沉思的灵魂。

地气

何谓地气?《礼记·月令》里曰:“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酷暑季节,大地滚烫,一场狂风骤雨,让干渴大地急急吞下天降雨水。正是稻子如临盆孕妇沉甸甸下垂的成熟季节,我和村子里的王叔在稻田边走动,浓浓稻香从金黄田野里升腾,一瞬间贯通了肺腑。王叔拍拍胸脯,大口呼吸,他说:你看,地气钻出来了。

王叔的背有些驼,在他的颈项上长有一个凸起肉瘤,那是因为长年劳作导致肌肉压迫所致,与风吹大地尘沙形成山丘有些类似。像王叔这样的老庄稼人,对地气有着骨子里的敏感。那年天旱,稻田里龟裂成一个个窟窿,从窟窿里窜上来的是阵阵热浪,如一个人粗重疲惫的喘息,王叔后来对我说,他也感觉到了地气。

地气是地中之气,是大地山川赋予的精华灵气。在苍茫的天地间,大地上的地气缓缓升天,化为云,云成为雨水下降,在这样循环的蒸腾反复间,天地间弥漫着浩浩地气。

我去一个林木参天的古道漫游,包浆浸透的石板路,被人与牲畜的脚步磨得起了小坑小槽。遥想当年,驮运盐巴茶叶桐油的骡马被人吆喝着在云天之下赶路,踏踏踏的足音萦绕在寂静群山里。而今我行走在古道,群山深处,只有松涛阵阵,在想像中的渺渺地气里,浮现起那些赶路先人的身影,让我有了庄生梦见蝴蝶的恍惚。

在古镇的老房子里,行动不便的87岁的许大爷斜躺在床上,目光怔怔地盯住房梁上的蜘蛛结网。许大爷住在祖传的老房子里,雕花老床下面,有一个古董一样的夜壶,那是大爷半夜哆嗦着起床小解的尿壶。那天我进了老屋,感觉有一股湿润气流氤氲房间,凉气浸入到肌肤里,毛孔顿时收紧。在许大爷的老房子里,那些木质老家具,我摸上一把,掌心里有了霉绿色。在这样经年的地气漫漫里,老家具也发霉了。许大爷执意不搬走,他就一句话,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接地气。

在城里,我时常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落寞之人,人群里我也不爱附和,却又不能独自承受着寂寞碾磨,有时在唧唧喳喳里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于是我喜欢行走在那些山野的荒芜之路上。和我同样爱野外徒步的老牟,他爱穿一双草鞋徒步,称那些茅草覆盖荆棘丛生的土路为“毛狗路”,意思是乡夜土狗行走的小路野径。那年秋天,我和老牟在这样的“毛狗路”上相遇,尔后常邀约结伴同行,后来成为知交。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野道上行走,我和老牟时常陷入一路无言的沉默,却从未觉得尴尬。在白露过后的季节里,老牟喜欢持一根木棍,他走在前面用木棍拨开婆娑草木丛开路,有时可以听见露水从草丛间淌落的声音,与荷叶上随风摇落的水珠声音是一样的。有次老牟把头伸向草尖去舔露水,老牟欢喜地说,有些甜呐。我和老牟那天坐在石头上,他告诉我关于露水的常识。他说,白天,阳光照热了大地和空气,地面和树木蒸发出很多水蒸气,到了晚上,大地开始变凉,凉得最快的是石头和树木,空气中的水蒸气接触到最先冷却的石头或树木,凝结成小水珠,这就是露水。有次我和老牟去一个叫七曜山的山道上行走,遇到一棵古水杉树,那棵龙骨虬枝、直耸苍天的水杉树,树高35米、胸径2.5米、冠幅22米,树龄达500多年,据说它是世界上树龄最大、胸径最粗的水杉母树。晚上,我和老牟就把随身带的帐篷搭在树旁,决定在那里睡上一夜。那正是中秋时节,半夜醒来,一轮玉盘满月浮在蓝汪汪湖水般的上空,望远山树如浓墨,身旁这棵水杉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沙”作响,盘卧而踞的树身下,似有股股地气蹿动。

去年,老牟和妻子去了上海,随在那里定居的儿子居住,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友人走了,我心里好生空落。而今我独自行走在山道上,有时故人忽上心头,我就靠在一棵树边吮吸着地气,给老牟发去寥寥几个字的微信:老牟,我在山里想你了。后来感觉这样的信息实在有些矫情,于是我就面对空旷深谷打开肺叶大喊上几嗓子,空谷传来回音。想一想这人世,结伴而行只是一段匆匆行程,更多的时光是散落四方,各为生计前程奔忙。悄然相念了,就会在时空之下盘腿而坐,遥遥相望中,袅袅地气贯通了心头。

一个人行走于世,生命要接通天地之间的地气才丰盈饱满。大地万物,也要靠地气滋润方能勃勃生机。这些年,我在文字的田园里默默耕耘,那些文字也如颗粒生长的种子,需要地气温润灌溉。我在一家城市的报刊发表了十余万文字,却从未和这家报纸的编辑私下联系过。有一年秋天,我鼓起勇气和这家报纸副刊的主编胡先生通了一次电话,温文儒雅的胡先生赞美了我一句:“你的文章接地气噢!”他的这句赞美,让我在那个明亮的秋天里,豁然之间打通了自己的筋脉,也给我牵引出一条为文之道,天高地阔,地气荡漾,字字鲜活。

地气,也是人间烟火气。

幽凉

炫目的太阳如一个燃烧火盘,在空中发出炉火一样的轰鸣。大地之上的空气,一触即燃。

人间荫凉何在?

去老房子里纳凉。老房子的年纪有上百年了,石木结构,那石头上的苔藓,正好覆盖在浅浅心田上,凉意虫子一样在全身毛孔上蠕动着,慢慢抵达人的五脏六腑。在雕花镂空的木窗处,有风吹过,吹到天井里,吹到歪靠在木椅上纳凉的侯大爷身上,他微微耸了耸肩,尔后把一条薄棉被搭在了身上,再呼噜呼噜睡去。一处老房子里的鼾声,如夏天草木深处唧唧唧叫着的虫鸣,自携一股幽幽凉意。

我去侯大爷的老房子里纳凉,侯大爷正在午间酣睡,胸前衣裳被流出的酣口水浸湿了一片。我的目光停留在房屋里的花格木窗外,那里有桂花树的树影婆娑,似女子瀑布般的长发在窗外随风飘过。目光顺势攀爬到院内天井的瓦屋顶上,屋顶上落满了鸟粪,屋内似有一股股湿润的地气袅袅升起。侯大爷午睡起来,揉揉眼睛,一时有些恍兮惚兮,他睁大眼瞳,怔怔地望了我一会儿后,才招呼出声:“是你来了噢。”侯大爷慢吞吞起身,他给我冲醪糟开水喝,水是屋后竹林掩映下的井水烧开了的,我在那四周青石砌成的老井边,望上一眼微微晃动的井水,目光也变得清幽起来。

侯大爷是这老房子的第三代传人,在房子里度过了七十多个夏天。大爷对我说,从来没用过城里的空调,夏天最多用一把蒲扇,“啪嗒啪嗒”慢摇着,摇过了每个夏天,也摇过了一生。在一把老蒲扇的光影里,我看见侯大爷这些年的身子悄然佝偻了下去,他把身子与老屋前的土地贴得更近了。在侯大爷这样的老房子里纳凉,有时想起一生的时光匆匆,地平线上突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让我于四顾苍茫中,多少故人成了依稀。

在乡下种了几亩西瓜地的王小宝,是我的一个农民朋友。这些年的夏天,我常独自去小宝的瓜地里纳凉。小宝的瓜地在一个荷叶肥硕的荷塘边,那些成熟的西瓜,碧绿色素沉积,纹路漾开,想起一些农人一年一年汗滴禾下土风雷雨电淘洗过后,脸上漾开的一圈一圈面纹。熟瓜们在瓜叶藤蔓间呼呼大睡,我见小宝弯下身,在藤上轻轻旋动,一个滚圆的西瓜顺势从蒂蔓上滚落。小宝把西瓜抱在怀里,眉开眼笑之间,他也有着西瓜一样的憨憨表情。我总觉得朴实的人如瓜,一到成熟时节,不张扬不显摆,面目和善,稳重慈祥。

傍晚,小宝在瓜地旁边的小院里为我做了几道农家菜,还用池塘里的荷叶做了荷叶蒸笼饭,新鲜的大米香,与荷叶的清香渗透在一起,感觉肠胃里浮动着荷塘里的清雅气息,凉意也翩然而至。晚上,我与小宝就在瓜田里搭起的水竹凉席上睡觉,风吹过瓜地和池塘,飕飕凉意灌满了全身。有个晚上,我俩躺在凉席上望着星星眨闪着眼睛的天空,小宝问我:“他们说天上一颗星,就是地上一个人,是不是真这样?”我说,这些都是人想象出来的。小宝似乎有些失望,他小声说,我在这里望星星,就想象我爸也在天上望我。小宝的父亲,在他9岁那年患肺病走了,小宝从那时候就开始想象,天上的星光里也有父亲的一双眼睛在凝望大地,在看护这一片小宝家的瓜地。这些年,小宝也靠这一片瓜地,养活着一个家,供养儿子研究生毕了业。而今,儿子在北京成了家,去年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儿子一家人回到老家,晚上,繁星闪烁,小宝抱着小孙子来到瓜地,他望着星空喃喃自语:“爸啊,您的孙子回来了,您在天上看看吧。”当小宝把这些内心的秘密告诉我,我想象在星空之下,满天星星坠满了他的脸,在他的眼里神秘地闪烁。

夏天,小宝开着电瓶车,把西瓜和我送回城里来。我抱着滚圆的西瓜,穿过城里老巷子,步履蹒跚地把西瓜送到几个老朋友家里。我想起老付在门前接过西瓜时的愣愣表情,他嘴唇嗫嚅着,等我返身走到巷子拐弯处,老付突然放下瓜,小跑着前来对我嘟嚷出声:“上次,不要,不要生我的气呀。”我哈哈笑出了声,不就是那天在城南馆子里和老付喝了酒,在为火星上是不是有水的争执中情绪失控抓扯了几下嘛,想来我俩这两个大男人当时都有些意气用事。这来自乡间的西瓜,吮吸着大地深处的精华,于无声处也赐予人豁达的胸怀。

还有城市里我的忘年交朱先生,他身材颀长,高昂着头走路,夏天喜欢穿着宽袍大袖的棉麻衣衫,走路时衣服间鼓满了风,似要腾空而行。夏天,他常去离城6 公里外的一个郊外山洞纳凉。去年夏天,我跟他去了那个阴森森的巨大山洞,飕飕凉气顿时侵蚀肌骨,让我忍不住双手抱肩,恍惚间以为到了白露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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