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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深夜

2023-12-11程青

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妈妈

◎程青

我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 吉医生带着一身烟味走出来, 里面至少有五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吞云吐雾,空气成了青灰色。 他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里跟我说话。

“CT(计算机层析成像) 我看了, 问题不大。 ”他就像是先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吉医生四十岁出头, 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不久, 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朋友、麻醉专家米医生,说他是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年病专家, 既有前沿的医学观念, 用药又很谨慎,而且还很有人文情怀,连医生自己或其家人病了都会找他看。 米医生特别强调说:“医生心目中的好医生和外界认为的好医生不太是一回事, 不懂行的和不了解的人听见名头大的就以为是高水平的医生, 我们同行之间是要看真功夫的,别的事情马虎点不打紧,看病甚至救命那是含糊不得的。 ”米医生这样推崇吉医生,没见到面我就对他心生好感。 和吉医生打过几次交道后,我觉得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说什么都很清晰肯定,给的建议十分明确,不像有的医生模棱两可。我姐姐露白跟我有同感,她和我一样对吉医生非常信赖。所以我们跑了好几趟,费了些周折把父亲的医疗关系转到了这家医院。

这次住院, 用露白的话说是老爷子定期保养。 天气转冷,父亲精神有点萎靡,反应比之前迟钝,睡眠也不好,经常夜里十一二点还瞪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是早早上了床,却通宵干咳叹气,吵得别人无法睡觉。吉医生在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说, 以我父亲虚岁九十岁的高龄来说,他的身体状况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有糖尿病和高血压, 但目前血糖和血压控制得都很好,前段时间咳嗽,也就是支气管发炎,这是慢性病,主要靠调养。至于我们认为最大的问题,父亲患的阿尔茨海默病,是典型的渐发性疾病,年纪大了脑子退化是正常现象,也是自然规律,就连健康的人也会随年纪增长变得健忘。再说他这个年岁了,也不用上班工作,记不住事情头脑糊涂对生活影响不会太大。

此刻, 从病房敞开的房门能看见父亲斜靠在床头,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正戴着黑色方框老花镜捧着平板电脑在打游戏, 他玩得很专心,陶醉的神态就像一个青少年。他玩的游戏都是简单的,以前是《俄罗斯方块》《泡泡龙》《贪吃蛇》,后来是《开心消消乐》,设的都是最低的层级,即便这样他也“死”得很快,好在立刻就能“复活”,几分钟就能在生死之间跑好几个来回。现在他玩着的是抓鱼,就是那种有人给自己家的猫玩的游戏, 我家保姆大姐百香说是她让他改的,因为打不好他会跟自己急。吉医生认为父亲能打打游戏是非常好的,锻炼手脑配合,尽管这对健康的作用有多大不好估计, 至少精神愉快。但我们其实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愉快。有时他打不过去,便很不耐烦,狠狠地把平板电脑拍在桌面上,好在这两样东西都算结实。有时他打着游戏便昏睡过去, 脑袋歪在被垛或者椅背上,嘴角流着口水,好几次把百香吓坏了,她用手背去试探他有没有呼吸。 越来越多的时候他闷闷不语、郁郁寡欢,因为轻微耳聋又不愿意戴助听器,我们其实也有点怕跟他说话,倒是百香喜欢跟他闲聊。 听他们东拉西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不觉得好笑,反觉得心酸。 父亲退休前是大学教授, 教古代文论, 出过十来本学术著作,虽不是知名教授,他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饱读诗书,认识和见解都比同行要高,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学术成就肯定是远远高过他的声名的。如果在他头脑清楚的时候,要他跟一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保姆谈笑风生是绝无可能的,以前家里来了钟点工他会躲进书房,让别人去支应。吉医生远远地望着他说,老先生现在情况尚好,身体没有大毛病,这是很正向的,值得庆贺,虽然出现了一些混乱期的症状,但还没到极度痴呆期,那是全面衰退的状态,甚至会便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人体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机器,也许说是一个小宇宙更准确。身体好、 情绪好, 或许能延缓衰老和某种内部的坍塌, 加上药物的控制, 希望不要走到翻车那一步。 ”吉医生说,“照顾好他比治疗更加重要。 ”

当天就可以出院,父亲看上去很高兴。其实住院还是出院都不由他决定, 我们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告诉他一声, 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天姐姐从上海回来探视,正好接上父亲一起回家。 看到露白,父亲格外高兴,从小她就是他的心尖子。 这天堂弟岩朗也来了, 他博士毕业, 刚刚在北京一家律所找到工作。 看见他出现, 露白意味深长地一笑, 岩朗见到她有点意外, 也似乎有点惧怕。 父亲突然大声朝我们姐妹说:“你们两个别欺负岩朗。”他就像要给岩朗撑腰,而且这句话他说得声气很足,一点不像是一句糊涂话,却让露白和我十分尴尬,包括岩朗也是一样。

父亲笑容满面地握住岩朗的手, 叫露白和我去拿糖果给他吃,我们只好跟他说这是医院,回家再拿。父亲没有坚持,岩朗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前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

露白两个手指捏着信封, 塞到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笑容里甚至还有一点鄙薄。姐姐和姐夫在美国留过学,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加拿大,在那里挣了不少钱。姐姐对娘家一向大方,大把给钱,装修房子,买这买那,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其实父亲有退休金和公费医疗,她给的钱他让百香拿到银行去存起来,说清楚以后要还给她的, 我当然明白他这话是冲谁说的。因为有金钱作为纽带,父亲对姐姐的感情越加深厚,什么时候说到她都是眉开眼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不管她在不在跟前,他时不时要提起她,车轱辘话来回说,典型的病态表现。而我在他那里是无足轻重的, 许多时候他会叫我露白, 我不知道他是口误还是错把我当成了姐姐。我当然不会介意,我怎么会跟自己快九十岁的父亲较真?然而露白和我不一样,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拔尖要强, 还是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她才不会像我这样息事宁人,高兴不高兴都放在脸上, 该说不该说的话她都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我们一家人对此早已习惯。姐姐从小在家受宠, 却敌不过在她眼里完全是外人的叔叔家的儿子,这是令她非常愤懑和郁闷的。父亲怎么说都是个体面的知识分子, 但他仍有浓厚的重男轻女的思想, 一直为自己没有儿子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对自己弟弟唯一的儿子岩朗格外喜欢,也许说喜欢不够准确,应该说器重。 露白对此极为不满,和父亲吵过闹过。她对岩朗的这点钱显然是看不上的, 我也清楚她尤其不喜欢岩朗像个入侵者一样来掠夺父亲的爱。

露白回来之后家里一切便要由她来做主,包括鱼是清蒸还是红烧, 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喝粥。虽然这是父母的家,妈妈和父亲离婚之后是父亲的家,我来是客人,她来也是客人,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 自从父亲病了以后,我几乎天天住在这里,可她仍然认为在这里她才是主人。 她不喜欢通风,喜欢窗户紧闭,经常大白天要拉上窗帘, 她说这样安静, 让人放松,我们也只好跟着她适应空气不流通的幽闭。她既怕冷又怕热,稍冷或稍热一点就要开空调,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她上午开暖风下午开冷风,简直就像抽风一样。她还有种种讲究,比如洗过的盘子不能有一点水渍, 卫生间的地面不能有头发,常用的东西必须归位,柜子里的油盐酱醋瓶子都要摆得整整齐齐, 谁若做得不到位一丁点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责备。 她说话行事是那样当仁不让、理所应当,好像天生就是这个家的领导。在我面前她从来都很有权威,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她长我一岁, 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心理优势,而她之所以具有那样的心理优势,当然是因为父亲对她的宠爱。妈妈倒是一碗水端平的,对我们两个基本一视同仁,对谁也没有偏爱。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其实妈妈不爱我们,她只爱她自己。 比如她订了半磅鲜牛奶, 只是她自己喝,我们三个都没有份儿。她常去五星级饭店买奶油蛋糕,也只买一两块,回到家就自己吃,似乎也想不到要让一让我们。 她在家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外公外婆四十开外才有的她,视若掌上明珠,只要她高兴,他们样样随她。 小时候露白和我跟妈妈回苏州娘家, 外婆外公眼睛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女儿, 对我们这两个外孙女完全是视若无睹。尽管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什么,但我猜测他一定是受到了冷遇所以不去外公外婆家。妈妈在家里任性跋扈,而父亲对她却是恭顺礼让、纵容有加,即便她冲他发火,明明不关他的事也迁怒于他,他也从不辩白,更不压制她,总是笑呵呵由着她发作。 从小我看得心里既生气又着急。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父母各有苦衷,怎么说呢? 他们的婚姻可以肯定地说,不太美满。

父亲比妈妈大了整整三十岁, 他曾是妈妈的任课老师,但因为妈妈选课之后转了系,他并没有真正教过她。 父亲认识他眼中这位聪明灵秀、 美丽无双的女学生之后对她进行了狂热的追求。为此,他离了婚,调了工作,一度从他热爱的教学岗位转到了他并不擅长的行政岗位,经过一番曲曲折折甚至说是饱受磨难的过程,才终于和她结成夫妻。 我看过一帧他们新婚之初的合影, 父亲虽然已经年过半百, 仍然英俊潇洒, 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妈妈眼眸清澈, 腰肢纤细,就像一枝初放的海棠花,他们并肩站在校园的一处古建筑前,强烈的阳光照着他们,令他们皱起眉头,两个人似乎都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从露白的身上我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她真的是越来越像妈妈了, 不但长相酷似, 行为举止、处事方式、说出来的话和下意识的反应都会让我恍惚觉得她就是妈妈, 只不过是小一号的妈妈。 妈妈一米七,腰细腿长,随便往哪里一站就气势一丈八,她不用开口说话就很吸引人,在人群里能被人一眼看到的。 我小的时候觉得她“显眼”,长大了才懂得那就是个人魅力。露白一米六,娇小玲珑,气势一点不输妈妈,甚至比妈妈还足。这大概跟她一直做管理有关。她走路带着一股风,眼睛像鹰隼那样锐利,而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大顾及对方的感受。她比妈妈有过之无不及,妈妈不怒自威,她是脾气很大。 她经常对父亲抱怨,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像极了妈妈。 有时恍惚间我觉得妈妈并没有离开这个家。露白对父亲说话非常尖刻,不知她哪来的这个特权,当然也包含着撒娇的成分,我以为父亲听了会生气,然而他却乐呵呵的,要么唯唯诺诺像个孩子, 要么一副全盘接受、 从善如流的样子, 我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像是很享受露白对他的责难。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像我一样,能从露白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 他看露白的眼神和看别人不同,欣赏、喜爱、醉心、依赖,都是带着很高的热度。 不管露白说他什么,他都甘之如饴,沉浸在受虐的幸福中。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会觉得自己纯属多余。

露白这次回来除了例行探视父亲, 她还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清理家里妈妈的物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或者说是如何下了这样的决心,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多年前妈妈就离开了这个家, 她和父亲离婚后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再嫁之后,她和丈夫唐叔叔去塞浦路斯定居也有七八年了。 在妈妈去塞浦路斯之前我只是在地理课上听说过这个国家,印象中它是太平洋上的一颗明珠,查了书才知道它是位于地中海的一个岛国, 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属于亚洲,但在历史、文化、政治上却是欧洲的一部分。 相传这里是象征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的诞生地, 有着浪漫不羁天性的妈妈和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对景了。 我在网上看到这个国家移民条件宽松, 三十万欧元购房即可获得永居身份,而且“无须资产来源解释,一人申请全家获签”。 看到“全家”两个字,我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字已经不是指妈妈和我们。妈妈走了之后就没再回过这个家,来北京她也是住酒店,她和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 我问过她留在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她说随我们怎么处理,她都不要了。 说心里话,令我多少有点惊讶,我真心佩服她这么放得下。

妈妈的东西太多了,衣服、鞋子、围巾以及各种各样搭配衣服的首饰、手袋,还有书籍、摆设、照片等等,装满了一排衣柜和三只书柜,也散落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可能是习以为常吧,等动手收拾,才知道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露白从网上约了两个钟点工来做帮手, 钟点工进门之前她跟我要了车钥匙, 没说去哪里, 闪身就出门了。 等钟点工走了她才回来, 看见家里比她走时还乱,瞬间就耷拉下面孔。

露白要我改变策略,只拣有用的东西装箱,剩下的全都闭眼扔。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区分有用还是没用,在我看来都是很不错的东西,而且都有用。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对妈妈的东西充满了艳羡,妈妈的每样东西我都充满回忆,我爱它们,每样都爱,如今它们面临被丢弃,我心中的那份爱还带上了难言的疼痛。

我不让露白再叫钟点工,也不要百香帮忙,就自己一个人归置。我整理得非常缓慢,实际上就做了一件事,把妈妈的东西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露白对此十分气恼,说看不得我磨叽, 也受不了我把说得好好的断舍离变成了温馨甜蜜的怀旧。

其实怀旧对我来说并不温馨甜蜜, 如果用天气来比喻这个家曾经的气氛, 大多数时候是阴天,有时阴转多云,有时小雨到中雨,也有的时候是沙尘暴和雷暴。 我从小就为父母的婚姻担忧,觉得他们不合适。父亲和妈妈那么巨大的年龄差,单从外貌看他们就不般配。妈妈年轻漂亮,和父亲在一起她的青春靓丽更加突出,直到四十多岁,她看上去还像个姑娘,而父亲遵从自然规律毫无抵抗地老去,头发由黑变白,脸上硬朗清晰的线条逐渐松弛模糊, 长出了长长的寿眉,神情也从严肃变得柔和慈祥,似乎成了我们母女仨的父亲。 上中学的时候我很怕父母一起出现在学校里,我不想看见同学惊讶的眼神,仿佛那是一个短儿,无法启齿,又无法忽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再跟父亲合影, 只有拍全家福时才与他同框, 后来干脆连全家福都不拍了。 妈妈跟我们姐妹两个都说过她是为了孩子才跟父亲在一起的, 当然这话是背着父亲说的。我们不知道她是从开始就如此,还是后来才这样。 我们听她抱怨,从来不敢说啥。

父亲看见我们收拾妈妈的东西显得十分高兴,他站在边上饶有兴趣地观望,就像在看小时候的我们做游戏。他也会插嘴,说把这个放哪里哪里,或者把那个放哪里哪里,有意思的是他说得都特别对, 按他说的放下去几乎回回都是严丝合缝刚刚好。 这说明他的空间判断还是非常好的,用“精准”形容都不过分。吉医生说过阿尔茨海默病进入第二阶段的混乱期空间感会丧失,这么说他的病情没有发展。不过他的表达力下降是明显的,有时想说什么,停顿了半天,嘴唇翕动着, 但终于没有找到某个句子或者某个词,他便放弃了。 也有些时候他说了,可是我们都没听懂,让他重复一遍,说出来的可能更加含混和词不达意,或者他不肯再说。还有些时候正相反,他重复说话,同样的句子和意思说上好几遍,就像喝多了那样。 听不懂他说什么,露白比我急躁,她会戗他,甚至呵斥他,叫他没事少说话。 父亲仍是露出他招牌式的讨好和妥协的笑脸,我看得心里难过。他确实是老了,而且病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露白跟我袒露内心,她说她不是恼火父亲,更不是嫌弃他,而是对眼前这个局面心里有气。如果父母没有离婚,至少有妈妈照顾他,父亲不会全靠我们。 而且,如果他们婚姻顺遂,父亲应该会更健康,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是自作自受, 两个人完全不是一码事,真不知道他干吗要找她。”她这样说。她还说自己没法整天待在家里, 父亲衰老孤单的样子令她悲伤,尤其看着我和百香埋头做家务,她会特别烦躁,那种乱乎劲儿会让她疯掉。她需要不时开车出去透透气,在单调的风景里缓缓神。有一天她跟我说,她理解了妈妈为什么要跑掉,被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拖进沉重的生活和繁杂的琐事里,他表面上给她依靠和安全感,当她最终发现那些原来只是枷锁,如果换作她,肯定也会像妈妈那样做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说。可她说得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我无法判定妈妈的感受是否真像姐姐说的,但姐姐的话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心。至少那是她的感觉。我的心蒙上了一层荫翳。幸亏父亲没有听见她这番话。

露白这次在家连头带尾待了七天, 她很少待这么长,一般就是三天,周五回来,周日回去。她很忙,要管公司,还要管工厂,自己家里也不安逸,丈夫在杭州创业,女儿在美国上学,她要几头跑。就这两三年,她脸上明显有了辛劳的痕迹。她来的时候就像是父亲的节日,他会像小孩一样表现得特别温顺听话, 让他做什么事都肯配合。他吃完饭会自己把碗筷送进厨房,会区分干净和脏的衣服, 还会主动写毛笔字和抄写唐诗,一笔一画,十分认真。 要是她顺嘴夸奖他几句,他会开心一整天,连走路的脚步都会变得轻快。他对露白的依赖让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知道露白一走他保不齐又会出现情绪上的地震。

果然,姐姐一走,父亲的精神萎靡了不少。她刚走的那几天他整天不说话,也不肯吃饭,吃药都要百香哄。平常他可是相当惜命,即使不吃饭也会把药吃了。我要陪他出去晒太阳,十有八九他会拒绝,找的理由是脚疼。我说用轮椅推他去,他说不想坐轮椅,他又不是不能走。 之前他早晨起床后到中午这段时间是不会睡觉的,顶多在吃过早饭看电视节目时坐在椅子上打个盹, 那也多半是因为他觉得电视节目不精彩。现在他吃完早饭,百香还没有洗完碗,他就拖着脚步进房间去睡觉了。吃过午饭他还会午睡,甚至在晚饭前还会到床上去躺着。白天睡那么多,肯定会影响夜晚睡眠。 一连好几夜我都被电视机里的唱歌声吵醒,不用说,是父亲在看电视。他会在夜里任何时间打开电视,两点、三点、四点,他像是丧失了时间概念,也想不到要为别人考虑。因为耳背他把声音开得很响,我很担心邻居会找上门来。

有一天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他起床洗澡,然后是电吹风和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 还有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大约持续了大半个小时。 直到听见大门嘭的一响我彻底醒来,跑出房间一看,厅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空无一人,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追出去,父亲已经进了电梯。夜里另一部电梯是关闭的,我从楼梯飞跑下去,在一楼大堂截住了他,他竟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手里还提着一只干瘪的年头颇久的公文包, 就像当年出门去上班。 我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家,看着他回到自己房间,换好睡衣重新躺下。

想想都后怕。

我很担心父亲会走失, 特别害怕万一半夜我和百香都睡着了他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试了好多办法,比如,在他门上安装了铃铛,他出门铃铛就会响,但一夜我们会被吵醒好几次,而他只不过就是起来喝水、上厕所。 还有,临睡前我把桌椅拉到家门后面作为障碍物, 可好几天早上起来发现桌椅都归位了,问百香,说不是她搬的,那自然就是父亲干的。这么说来这些家具是根本阻挡不了他出门的。 我只好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他的皮鞋藏起来。 可是,他穿拖鞋同样可以出去,甚至不穿鞋也一样可以出去。我不敢出差,下班之后不再留在办公室加班,偶尔在外面吃顿饭也会心神不定, 担心父亲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出事。

我忐忑、紧张、焦虑,虽然竭力克制自己,有时候还是会流露出焦躁和不耐烦。 或许是我的情绪传染给了父亲,他变得不安和气恼。以前他脾气一向是不错的,家里脾气不好的是妈妈,他总是很好说话,处处忍让,什么事都肯将就,现在却变得十分挑剔。他挑剔茶太烫或太凉,挑剔菜太咸或太淡,挑剔衣服上有褶皱,挑剔地板上有尘土,等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令他不满。 对露白他不敢这样,他拿她当仙女,从来不会对她颐指气使,对我也还好,大约因为我管着他,总感觉他对我有所顾忌, 他的不满主要是针对百香,她叠好的衣服他会故意弄乱,责备她物品摆放得不是地方,还经常叫她找东西,而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或许根本不存在。 百香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我只好背着父亲安抚她,叫她别往心里去。百香表示她理解,不会在意,让我别管。我赶紧给她发红包,又给她加工资,我真害怕哪天她不干了, 很难立刻找到像她这样一个尽心尽力的人。

我去找吉医生调整了药物, 父亲变得安静下来了。许多时候他独自坐在写字桌前,对着窗外的树尖出神,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一天下午,我带他去楼下公园晒太阳时,他突然问我妈妈有什么消息,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提起过她, 他问出这句话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跟妈妈视频,她正在超市买菜,看上去挺好的。 具体点说是妈妈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两个人甜甜蜜蜜,就像热恋中的人。唐叔叔对妈妈的爱慕和倾心在我看来也是少有的, 两个人从十七岁上大学就认识,结婚也有十好几年了,还好得形影不离,他看她就像是稀世珍宝,大概因为是失而复得,他们那份情爱真是浓得化不开。当着父亲我自然是不会多说。

父亲听了点头,喃喃自语一般说:“她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很能适应环境,比我强。 ”他说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跟她同学的事,和那个人出去旅行他也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过,也从来没想要跟她离婚,他离过一次婚,不想再离,当然也是为了露白和我。 他还说,他同意离婚是看她在这个家里不快乐,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她不快乐。

“心不在了,硬留是留不住的。”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认命的百感交集。 那种苦涩与沉重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甚至正在发生,他的伤口和疼痛都还是新鲜的。

我为他心酸,觉得妈妈不值得他这样。

“人生在世,就应该欢欢喜喜。”父亲长长地叹气,两眼空洞地望着远方,“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应当过得开开心心。 ”

这些话他说得断断续续, 不时要停下来想想,也可能是为了调整一下情绪,但总体表达得还是相当清楚。虽然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些,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资讯。 父母的事我是知道的,露白也知道,我们知道的比父亲说出来的还要多。 我惊奇的是父亲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而且他袒露心扉的神情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说到最后,谜底解开了。

他说:“我一直很爱你妈妈,我舍不得她。露白啊,你很像你妈妈,又不像她,我很高兴。 ”

我没听懂他后面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把我当成了姐姐,这些话都是对姐姐说的。

我差点掩面而泣。我在他身边,但他看到的不是我。

有些记忆确实很刺痛我。 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 姐姐就像树上吸足了阳光雨露的果子,又大又红,饱满讨喜,而我是被树叶遮盖的果子, 弱小青涩, 不值一提。在父亲眼里,姐姐长得比我漂亮得多那是不必说的,她聪明机灵,不像我又呆又拧。 在露白和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带姐姐出去,却很少主动带我, 在我反复恳求甚至哭闹之下才会勉为其难地带上我。 他给我们买东西也带着明显的偏心,姐姐要什么他都特别痛快,我要什么那就不一定了,答应不答应要看他的心情,拒绝的时候多,他甚至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地拒绝。姐姐和我都有的,他会让姐姐先挑,总是更好看的属于她。我不能有异议,甚至不能有些微的情绪流露,那样他即便不说什么,脸色也不会好看。 他沉着脸的样子令我害怕,也令我心疼,我会特别自责。 我记得非常清楚,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了强烈而鲜明的自我意识,知道了“我”和自己的处境,变得敏感起来。从小到大我一直为受不到起码的重视而郁闷, 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对我的不满意不光是因为我比不上姐姐, 问题主要是出在我的性别上。 我不是男孩,令他失望。同样的问题在露白身上却不是问题。

父亲不提露白,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仿佛为了达到某种平衡。可是这又何必?但露白每次打电话过来他会特别开心,甚至激动。很多时候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木然,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若有所失, 就像漂流在漫无边际的时间之河上,随波逐流,只有和露白通话的时候才是他停靠的时分。 那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是他一天中情绪最好最稳定的时候, 接完电话他会发呆,变得更加迟钝,要叫他好几遍他才应答。

他犯的错误也越来越多。 夜里他经过的地方都是灯火通明, 他已经忘掉了保持了大半辈子的随手关灯的习惯,上完厕所不记得冲水,出门时百香不提醒他就想不起来要穿外衣, 回到家经常不换鞋, 最危险的是他在厨房里煮完开水总是忘记关火。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做事,他要什么动动嘴就行, 可不少时候他不让我们替他做, 非要自己动手, 似乎要以此证明他并非无用。 每次他逞能都让我们提心吊胆,格外紧张。有时我们帮了他,他会生气,甚至吼过百香,对她说:“你别管我! ”好在百香只是宽容地笑笑。之前他从不这样高声说话,他一贯温文尔雅,尤其对外人,比对家里人还要客气。他确实变了很多,有时听他发出分贝很高甚至是暴怒的声音,我既震惊又害怕,心会不由自主地狂跳,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他,我生怕那样做会伤了他的自尊心——毕竟他是一位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他曾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我岂能像呵斥小孩一样喝止他?当然不能。而那种扑面而来的灰暗真的很令我崩溃。

父亲对吉医生开的药很不满意, 说吉医生的药没有之前张医生的药管用, 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张医生给他开的药又多又好。我是第一次听到用“又多又好”来肯定医生开的药。 等再去医院开药, 父亲提出要吉医生把半年前就去掉的两种药再加进来, 吉医生说那两种药对他不起作用,况且也是即将淘汰的药了,吃了不仅无益,还有副作用。 父亲像是被说服了,可是等取完药走出医院大门, 他又一定要我回去找吉医生把那两种药开上。我只好反身回去,请吉医生再开处方。好在吉医生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啥,他就表示了妥协。 吉医生通情达理地说:“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只要他吃着舒服就好。”

晚上七点前, 父亲又端坐在电视前等着看《新闻联播》, 就像他以前出门上火车或者上飞机前,总是不停地看表,生怕错过了时间。看《新闻联播》前他必定会上厕所,有时短短的时间里会一连上几趟厕所, 紧张兮兮的样子仿佛面临要事。

几年前他看电视还会做笔记, 对新的提法一定要记下来,生怕忘记了,有时候和别人说话时还会引用,显示他跟社会并不脱节。这两年他动笔少了,因为视力差了,写字费力,但对新东西仍然很有兴趣,甚至痴迷,还时常要使用一下学来的新词汇。但我听他说到某个新词,尤其是他强调的——其实是不甚确定的口气, 总是下意识地忐忑和担忧, 我也不明白自己忐忑和担忧什么。 我唯恐他一知半解、词不达意,有失他大学教授的身份,似乎很害怕他会被别人误解。可他都九十岁了,药都可以随便吃了,谁还会去误解他?

我开车带父亲出去兜风。他没坐副驾驶座,而是坐在后座上。 这可能是他退休前在学院里当纪委书记时养成的习惯吧, 但也许是他不想和我多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车带他出去了,因为他不需要出门, 我也没有想到要带他到哪里去。我曾多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去转转,他总是摇头,我也就不多问了。 就像是心血来潮,那天我提出带他出去转转,他没有拒绝。

汽车沿着四环路奔驰,往一边可以进城,往另一边可以到郊外,我问父亲想去哪里,他慢悠悠地说:“随便。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温柔,还有欢喜,他这样的口气一般是和露白说话才有的,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心里既快慰又酸楚。

五年前我谈过一个男朋友, 他送给我一张卡,里面包含许多优惠券,可以在几十家酒店和餐馆消费,有几顿是完全免费的,还有许多五折券、六折券、七折券和八折券。 那时我刚考了驾照买了车,我带父亲到处去吃,一直花到了八折券。那时父亲的胃口还相当好,根本不像八十五岁的老人。每次出门他都会梳洗一新,衣服穿得整洁得体不说,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还会喷上气味优雅的香水。 那段时间也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 真想不到那份快乐竟然是建立在一张小小的优惠卡上的。 那个男朋友是和我相处时间最短的, 跟他分手的原因也很好笑,他约我去看话剧,我去了,他没到,我在剧场门口一直等到戏开演给他打电话, 竟然是我记错了日子早到了一天。应当第二天再去,可我忽然没了兴致,次日就没去,他给我打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没有接。 然后……哈哈,就没有然后了。

我拐进市区, 想带父亲去他工作过的校园转转。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了,往后什么时候再来也说不好,我以为他会特别高兴,但他却很平静,很木然。 到了学校的围墙外面,他哦了一声,我在后视镜中瞥见他眼光一闪,仿佛刚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学校不让外面的车辆进入,不管我怎么说,门卫就是不肯通融,周边的街上又不好停车,再说就是有地方停车,我也不可能带着年迈体弱的父亲步行到校园里, 只好作罢。

我绕着学校慢慢开, 让他再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他沉默着,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目光呆滞地坐着,都没往窗外看。

我在北坞公园门口的部长林旁边停下车,这里走进公园只有很短的一段路, 而且一进去就可以看见玉泉山的定光古塔, 那是全公园风景最美之处,多走几步还能去看稻田。下了车我挽着父亲,父亲也挽着我。 天气不冷不热,微风轻拂,空气清澈,深深浅浅的树叶子已经长齐,树下花草葳蕤生香, 一群群小鸟从林中扑啦啦飞出来,落到另一片林中,啁啾鸣啭,既宁静安逸又生机勃勃。

父亲的神情灵动起来, 我感觉他的脚步变得轻盈。

我上初中的时候, 暑假里有人请父亲去平谷钓鱼,露白去了夏令营,在我的恳求和纠缠下他带上了我。傍晚我们在河边烧烤,记得那天的晚霞特别绚烂,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父亲凝神观望,看了很久很久。他对我说:“好好看看吧,这样的美景你会记一辈子的。”那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风景开始关注,知道了看云,看山,看流水,看石头,看泥土,看花,看小草,看周围的一切。我仿佛忽然开窍了一般, 知道那些飘荡或者说隐藏在空气中的万物混合的气味也是有感情的, 香甜是喜悦,焦脆是繁忙,清新和苦涩都是平常,它们往往代表新的一天的不可预料和深夜里孤独者的沉重叹息。 这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变得生动和多姿多彩。

我们在仿古的四四方方的亭子里坐下来,犹如坐在一幅画里。我拿出手机要给父亲拍照,他摆手拒绝。他笑眯眯地说:“不要拍了,这么大年纪拍照不好看。 ”他用喃喃的、带着抒情意味的语调说:“刚才想起我们有次去颐和园划船,水拍进船里,把你的鞋子都打湿了,我记得你穿的是一双红色的新皮鞋,有襻的,是我们一起去王府井百货商店买的。 一转眼那么长时间过去了,真是白驹过隙啊……”他眼波流转,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

我知道他的思维又混乱了, 把我当成妈妈了。他们曾经在颐和园约会,那里是他们的定情之处,很小我就听他们说过。我从来没在颐和园划过船,也从来没和他一起到过颐和园。我没有纠正他,将错就错吧,只要他高兴就好。

露白回来了,和上次大约隔了两个月。她回来之后再次带父亲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我说刚做过不久,她不听,认为多检查检查没坏处,早发现早治疗,还可以防患于未然。父亲听任她摆布,既安心又喜悦,也不怕去医院折腾。 这一阵子他头脑倒是很清楚,情绪也稳定,没惹什么麻烦。

父亲状态挺好, 也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喘息之机。 不知不觉我已经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发生的。以前我是单位里加班最多的一个,现在是迟到早退最多的一个,而且说请假就要请假,也不敢接太大的活儿,更不敢开新项目,一年多以来就是给同事们溜缝,成了一个到处帮忙的金牌替补。只要父亲需要,我会放下一切,对我来说,这是责任。还有一点,我也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去约会了。前两三年,父亲身体尚好,主要是头脑清楚,我生活得要比现在轻松许多, 每个星期至少有两次在外面和朋友吃饭, 那时候不时会有热心人给我介绍对象, 我会怀着积极的心态去与他或者另一个他见面,尽管迄今也没有走入婚姻,但也有过几段浪漫愉快的恋情。 那种生活竟然就像水渗进泥土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现在我联系得最频繁的一位男性就是父亲的主治大夫吉医生。

这次露白回来又有了新计划, 她要清理父亲的东西,用她的话说是“好好归置一下”。她就像个永动机, 总是停不下来。 而且她主意特别多,好像在家跟在公司一样,也要做业绩似的,总有新思路新举措。上次整理妈妈的物品,她开了个头就丢给了我, 我拾掇了将近两个月才算分门别类打好箱子, 现在那些纸箱子堆满了储藏间,还占了客厅的一角。露白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她说这样就是扔起来也好扔。 可是,如果要扔的话,又何苦让我费那么大力气收拾呢?我不跟她争,我像她手下的一个员工似的,样样听她的。

清理住了二十几年的家里的东西是一项烦琐而艰巨的工作,现在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不像一开始缺乏经验,以为一天两天就能收拾利索。父亲喜欢坐在一旁看我们整理, 还不时回忆起一些旧事。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是否真实和准确,听上去还比较符合逻辑。对他讲的一切我们都非常宽容,我们就像超强纠错的DVD 播放机,有着巨大的容错功能。他说啥我们都很当回事地听,不时接一嘴,插句话,问上几句,逗他高兴,不过我们一听一笑也就忘了。

在书柜最下层发黄的旧报纸堆里我们找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看着很有些年头,亚光的漆面已经斑驳,图案和配色艳丽却呆板,那种土气的风格很像是二十世纪中期或者更早时的东西。 父亲捧着这个金属盒子,半闭着眼睛,面颊的皱纹微微颤动, 仿佛坐着时光机回到了尘封的过去。

“多少年过去了,简直不敢去想。”他发出轻微的感慨。

盒子里有几封书信、一枚银戒指、一把女人用的篦子——上面连枝花纹的彩绘依稀可见,看来是有纪念意义的珍藏, 还有几张边缘切着花边的黑白照片。 他挑出一张照片, 拿给我们看,那是一张全家福,除了非常年轻的父亲,其余的人我们一个不认识。

父亲告诉我们照片上是爷爷奶奶、 他和前妻以及他们的女儿,还有他的两个表妹。我们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年过半百, 那时爷爷奶奶还在,生活在老家,但我们跟他们没有见过面。 从父亲嘴里我们得知是他的前妻一直照顾着爷爷奶奶,给他们养老送终。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从来不去爷爷奶奶家, 也一次没让我们两个回去过。

“想想真是很遗憾。 ”父亲叹息着说,“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后悔的事。 ”

父亲之前的婚姻对我和露白就像是一个秘密,或者说禁忌,以前妈妈在家的时候我们不能问,妈妈离开之后我们也想不起来要问,仿佛是一个旧伤口,我们自觉不去触碰。 我忽然想到,这么多年我们竟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一对曾和父亲息息相关的母女。

“她们呢? ”

“她们还在老家,我和她们好久没联系了。”父亲若有所思。他口齿清楚,表明他头脑也很清楚。

他告诉我们,他和她们一直联系不多,各过各的日子。他的前妻离婚不久就再嫁了,又生了三个孩子,有儿有女。 那几个孩子,包括他们的大女儿,都早早结婚成家,每家都生了不止一个孩子。

“儿女成群,枝繁叶茂,算是有福之人。 ”父亲发出一声喟叹。

他的眼神定定的,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

“以前你们妈妈不愿意我跟她们娘儿俩见面,后来是我自己把她们淡忘了。 ”父亲说,“我伤了她们, 还是少联系一些好, 彼此能忘掉最好,免得伤怀。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微笑。

他是怕我们介意吗? 露白和我都表示我们愿意和她们相认。

“原本也不是一回事。 ”父亲摇头,“这么多年了,没有必要。 ”他的口气十分坚决。

盒子里的书信父亲不让我们看,他拿过去,亲手放到脸盆烧掉了。

“没有秘密,留着没意思。 ”

父亲比我想得清醒。

清理父母的东西, 露白其实并不是为了收纳整理,而是打着如意算盘,她瞄准的是父亲的房子。

这套房子是父母卖掉单位福利分房之后买的,一共花了七八百万元,用掉了卖房款之外还从银行贷款了几百万元, 当时看是一笔几乎还不清的巨款。 父亲一贯比较保守, 行事留有余地, 他不大可能冒着还不上钱的风险买这套房子,不用说这是妈妈的主意,她追求品质,好高骛远,从来不知道要量入为出,动了心便义无反顾。 不仅是买房这事,别的事情上她也是这样。父亲对她总是妥协,能依的不能依的统统依她。父母离婚的时候这套房子还有至少一半的贷款没还,那时父亲早已退休,收入锐减。 妈妈只从家里拿走了十万元现金,对房产没提任何要求。如果那时她非要分割房子的话, 父亲和我们就会流离失所。 现在父母离婚已近二十年,妈妈定居国外,现任老公有钱,她生活富足,衣食无忧,肯定不会旧事重提来分这套房子。 再说妈妈是个清高要强的女人,生性浪漫,物质欲望不高,斤斤计较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露白认为将来这套房子一定是我们姐妹俩的,既是我们两个的,我又样样肯听她的,那么她提前做些打算也就没什么不可,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背着父亲露白跟我聊过这个话题。 她说父亲一过生日就九十周岁了, 最好是趁他老人家健在售出这套房子,一是房价还在高位,二是规避了他百年之后我们作为继承人卖房按现有法律要交百分之二十的个人所得税和随时可能出台的遗产税。不过要卖掉这套房子也有难处,首先就是不知该如何说服父亲, 毕竟他还住在里面, 而且已经这把年纪, 脑子不像以前那样清楚,跟他说这么复杂的话他不一定听得懂,他对有些事情又格外敏感,有了心事会睡不着觉。比如以前他对钱是不太在乎的,虽说他从不大手大脚花钱,但买日常用品都是挑品质好的入手,从来不会计较价钱, 现在他经常会问什么东西多少钱,而且还嫌百香买菜买贵了。他这么大岁数还操这个心, 甚至管到保姆的菜篮子这类小事情,说了他也不听,完全不顾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形象,说明他是真的老了, 也是真的在意。 听露白这么说,我想要是父亲听说这件事,还不定引起他内心多大震荡呢, 这不等于是把他从自己的房子里撵走吗?我都替他觉得悲凉。我没有顺着她的话头说,心里认为不能那样做。

露白试图说服我, 她用了许多我陌生的经济术语跟我算了一笔账, 大意是房子不仅有居住功能,还有金融属性,我们不能只看到前面一点,看不到后面一点。这套房子现在出售至少可以卖到两千万元, 压着那么大一笔资金相当不划算。眼下房价的涨幅显然不及前些年了,一次次的调控,说不定哪天房价就会掉头向下。这里是成熟社区,周边早已发展得相当完备,涨价的空间更小。 就拿两千万元来算,不说拿去投资,也不说去买高风险高回报的理财产品, 就算稳稳当当放在银行里, 一年照着百分之四到五的利息算,也是八十万元到一百万元。她问我:“你一年挣多少?”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就算你一年挣四五十万元, 这笔钱一年的利息就够你辛辛苦苦干两年的,不香吗? ”我被她滔滔不绝的说辞和听上去很有道理的算账方法, 最主要的是她那种高屋建瓴、稳操胜券的气势席卷,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如果这样,父亲手上就没有房子了, 换句话说就是他一生积累的财富可能就不属于他了。我摇头,坚持父亲在不能这么办。她叹气,嫌我没有现代金融理念。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流露得很充分,就是嫌我不为我们自己考虑。

尽管明知我不赞成, 露白还是去找了房产中介,甚至还让中介带着客户来看过房子。对于那些进入家里东看看西瞧瞧的人,父亲很好奇,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问过露白和我,露白含糊其词,一会儿说是来检查水管的,一会儿说是来维修网络的,父亲更加茫然。 我不说话,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想欺骗父亲,可我也不想得罪姐姐。

这一次露白待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长,她似乎是下了决心要卖掉这套房子。我忍了又忍,决定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一天,我和她一起去小区后面的河边散步,刚刮过风,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秋天已经到了尾声, 冬天已经无缝衔接地悄然来临。 我想了各种措辞,后来决定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我跟她说不应该由我们提出卖父亲的房子,除非他本人要卖。露白强调说卖房子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问她:“卖了房子父亲住哪里?”她说:“这还不好办?租套房子就是了。”我说:“父亲住惯了这里,让他搬到别处,人生地不熟的, 走出家门连个说话的熟人朋友都没有。”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他现在也不怎么出门啊。这再简单不过了,就在同小区租套同户型的, 相当于没搬家, 这个问题不就完美解决了吗? ”她又说:“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其实要我说把老爹送到一个环境好、包吃包住、有全天候护理条件的养老院是更好的选择, 我已经考察过了,最近的一家离你单位开车就半个小时,老头儿住在那里,我们都可以放心,而且,也等于把你解放出来了, 你不用像现在这样放弃自己的生活围着他转。 ”我说我倒是没关系,守着父亲毕竟心安,把他交给一群陌生人我想都不敢想,即便人家真的对他尽心尽力。我跟她强调说,卖房、搬家这样大动干戈,父亲不会同意的。 她说她会慢慢跟他说。她的神色是稳操胜券的,似乎只要她开口,父亲总归会答应。 我败下阵来,心里沉甸甸的,横竖认为这事不妥。

露白显然不想硬来。 她虽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性格中还是有尽量周全的一面,比起妈妈的我行我素,她要柔和得多,以前父亲开玩笑说这是一种退化,当然,到我就退化得更加厉害了,我总是思前想后、瞻前顾后,最后往往思虑过多下不了决心而不了了之。 那一阵好像进入了一个僵持阶段,露白似乎在跟我较劲,她绷着个脸,话很少,对我爱搭不理。我觉得奇怪,卖房这件事我们两个分明都做不得主, 我不明白她跟我较劲有什么用。

就在这个当口,有一个插曲。

一天,叔叔和岩朗到家里来看望父亲,叔叔也有小八十岁了,他精神矍铄,看着也就六七十岁。 以前他在老家做纺织品生意,挣了不少钱,现在这么大年纪估计早不做了。 没发财之前他时常带着婶婶和堂弟到我家来, 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妈妈并不喜欢他们, 虽然表面客客气气,我知道她把他们看作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父亲一直资助叔叔一家, 这也成了妈妈和他的一个矛盾触发点。后来叔叔家经济好转了,跟我们来往就少了, 父亲一般也就是过年回老家时才与他们见面。 这次叔叔来是要我们一家人多关照岩朗。叔叔也是老来得子,岩朗是他和后娶的妻子生的,前妻带着两个女儿都在老家,听说他和她们关系极淡,没啥来往。叔叔非常为儿子骄傲,说话的语气里满满的得意,心上又很放不下这个如掌上明珠一般的儿子。

父亲说:“应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

我们招待叔叔父子吃饭, 吃过饭他们没有马上走,又进房间继续和父亲说话。叔叔的意思主要有两个:一是岩朗是唐家唯一的男孩,三十岁出头了,还没有女朋友,要我们帮他张罗找对象;二是他现在租房住,又远又贵条件还差,跟几个不认识的人合租,对人家根本不了解,怕不安全,他来想问问能不能让他住到我们家里来。听完他第一个诉求父亲热情地点头, 听到他第二个诉求,父亲沉默了半晌没有吭声,竟半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岩朗先坐不住,起身告退,叔叔只好跟着他出来。

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叔叔又来了。这次岩朗没有来,叔叔不像昨天当着儿子的面那样拘束, 他和父亲聊了好几个钟头,闲谈,叙旧,杂七杂八扯了不少闲篇,说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家里头的七亲八戚,村里的老张老李,连死了几十年的阿猫阿狗都说到了,兜了一大圈谈到了自己,说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原本只想留点养老,其余都给岩朗娶妻成家,不承想被狗日的连襟骗走了。他那个连襟头秃人坏,好吃懒做是出了名的, 谁都知道他一贯坑蒙拐骗,没想到竟害到自家人头上了。连襟说是拿了钱去放高利贷,许他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还答应月付息到期还本,他一听便动了心。他先拿出两万块钱试连襟,一连三个月连襟诺言兑现,他便放下了戒备之心, 把钱都拿出来当着他老婆的面给了连襟。谁知等将他油水榨干,连襟把脸一翻,他再没从连襟手里拿回过一分钱。找连襟要,他就躲,躲不掉,就耍赖。两个月前那个王八蛋吃醉了老酒掉塘里淹死了,这下竹篮子打水,那些钱更加追不回来了。 他老婆一开门家里就坐满了讨债的人, 他也顾不得姐夫小姨子的讲究和体面了,一趟趟跑去坐着,哪有一点屁用?

叔叔边叹边骂, 我们也不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他说得义愤填膺,我们真怕他激动过头犯心脏病。

吃过午饭叔叔还是不走, 跟进房间和父亲说话。父亲基本没怎么开口,叔叔一个人说得滔滔不绝,就像自言自语一般。我忽然想到他是不是也有阿尔茨海默病呀,如果他也是,那可就是家族遗传,对我们绝对不是好消息。我心情忽地变得灰暗。父亲不能睡午觉,看得出来他既心烦意乱,又无精打采。

坐到日落时分, 叔叔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跟父亲说,家里就岩朗这么一个男孩,用老话说他们是两房合一子,唐家要靠他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他们要靠他养老送终,归了西还要靠他上坟扫墓, 所以最好是早点跟他培养感情。 父亲听得十分认真, 眼中忽然闪出精光,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专注表情。我以为叔叔这几句话他是真正听进去了。

叔叔走后, 露白直言不讳提醒父亲别上他兄弟的当,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

露白很生气,临走时还跟父亲戗了几句。父亲没有跟她吵,他没有那个气力,再说他看露白样样好,知道她跟他急也是为他好。露白说叔叔上门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 他想把儿子塞到这个家里, 改日就该让儿子来继承这套房子了。父亲听了说不至于,叔叔确实有老思想,但不会想那么多。露白说:“叔叔说岩朗是老唐家的根苗,我们都不算是老唐家的孩子啦? ”父亲呵呵笑。 露白又说:“叔叔说岩朗能给你养老,你就趁早跟他过去吧,我们不管了。”父亲沉着脸,眼珠快速地滚动,仿佛在想如何应对,良久才嗫嚅道:“岩朗刚工作, 他自己在北京还没有站稳脚跟呢。 ”露白不听他解释,高声说:“所以叔叔才要上门来讹你呢, 他把你当成一块大肥肉了。 ”

露白大概是出于赌气回上海之后很少主动和父亲联系,之前她随时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几个。她也经常跟他视频,去了她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会拍照给他看,忙得没空出去她会把一日三餐拍给他看。 她的沉寂让父亲烦闷不安, 就像每次她走了之后他都会有一段时间低落,这一阵尤为明显。

叔叔倒是来得很频繁, 有时还拉着岩朗一起来。 他来了就是车轱辘话,一说几个钟头,没完没了。他翻来覆去对父亲讲许多讨好的话,姿态越来越低,完全不像是亲兄弟。好在露白回上海去了,不然她肯定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岩朗一起来的时候有时陪两位老人坐着, 有时出来跟我闲聊。我发现这个堂弟很不错,聪明、灵秀,且有思想,和他聊天很愉快。慢慢地我们聊得比较深,我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他说想找志同道合能一起奋斗的,我问他有什么具体的条件,他说看彼此顺眼就好,他喜欢上进心强的,我问他遇到过吗, 他说找到过, 不过人家远走高飞了, 他够不着了。 他也婉转地问过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我说我在找爱情。他说婚姻和爱情非必然,我说既然这样我就更加没有必要结婚了。他说他很想结婚,已经列到备忘录里了,下一个重头任务就是把这件人生大事办了。

某一天,叔叔跟父亲提出要他立份遗嘱,把这套房子给岩朗继承,理由是北京房价太高了,他们买不起,没有房子的话岩朗结不了婚,不能给唐家续香火。 叔叔还说两个姐姐(指露白和我)经济条件不错,都有房产,也不会跟弟弟争吧。父亲没有表态,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沉默着,怕冷似的缩着脖子,模样很像一只立在枝头的鸟。叔叔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平铺直叙把这一段告诉我,他的情绪很平和,似乎也并不以为这是多么不合理的请求。 我问他有没有跟露白说,他说还没有。

岩朗后来无疑知道了这件事, 叔叔把话挑明之后有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跟着一起来。 等他再过来,我看他多少有点不自然。我们两个闲聊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不像以前放得开,而且谨慎地回避掉跟结婚、房子等相关的话题,一不小心说到,赶紧掉转话头。

父亲打电话告诉露白这件事, 她在电话里大笑,笑得歇斯底里。她嚷嚷着说:“是不是早就让我猜着了?你还说不会的、不至于。想什么呢?勺子都伸进别人家锅里了,合适吗?这可是你亲兄弟, 咱们的老话是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血浓于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套一套的,我们家倒好,亲兄弟虎视眈眈的,他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

父亲唯唯诺诺地听她说,呵呵地赔笑,好像是他犯了错误。 露白还气恼地说别让叔叔上门了,也别让堂弟来了,父亲沉默得像块铁一样,他肯定不能那么做。露白恨铁不成钢,说:“你要愿意引狼入室,你就干脆把房子给他们算了,一了百了,反倒清静,免得我跟着着急上火。 ”

父亲的苦恼是明显的。他蹙着眉,眼皮耷拉着,仿佛一下苍老了好几岁。他似乎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挤压,很难受,也很身不由己。 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不忍,劝他少操心,房子啥的都是身外之物,这么大年纪了,保重身体最要紧。他一听便不耐烦,叫我少管他。他好像故意把自己孤立起来, 对叔叔很防范, 对岩朗很淡漠,对露白很小心,对我很拘谨,只有和百香说话他是轻松的,还像他平常的样子。

那半年父亲总体健康情况还不错, 智力退化得不算严重, 露白开玩笑说恐怕有人烦他反而会让他保持一个不错的状态, 而我感觉父亲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勉强振作, 他想控制好这个局面。只要涉及叔叔、岩朗、房子等等,哪怕仅仅是一句话一个词,他都会格外警醒,神情就像一只忽然听见响动的兔子。 他仿佛在竭力抵抗着身体内部的溃散和混乱, 看得出来他不想放手。

春天来了,院子里鲜花盛开,一冬天不肯出门的父亲在太阳好、 天气不冷的时候会下楼去散步。他走得并不远,来回不到一公里。他喜欢一个人出去,有点逞能的性质吧,我们要陪他还不让,百香经常远远地尾随着他,被他发现了他会很不高兴。

散步之外, 父亲有时会去对面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退休之前他是从来不打牌的,也不下棋打麻将,认为浪费时间,玩物丧志。 退休之后有人叫他也会去玩,理由是锻炼脑子。我心里清楚他是因为寂寞。 对于一个社会活动非常稀少的老年人,尤其是妈妈离开了家,露白和我不经常回去,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们也希望他多出去走走, 哪怕是去牌桌上消磨一下时间, 在我们看来那是他难得的也是必要的社交生活。 父亲买的这套房子跟单位福利分房的小区就一街之隔, 他走过去活动一下很方便。 我想, 当初妈妈挑中这套房子也有为他老了之后有地方可去考虑的吧。 和父亲常在一起玩的几位都是他从前的同事和邻居,年纪也都不小了。父亲已经有一两年不打牌, 因为忘性大记不住牌,老是输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不怎么愿意带他玩。他自尊心强,一赌气就不去了。年底年初,那张牌桌上一个走了一个病了,凑不齐人数,父亲又被盛邀出山。 在我看来父亲有人和他玩比他成天闷在家里要好,而且都说打牌益智,和人说说话,热闹热闹,对他的健康多少也有好处。 没想到父亲首战告捷,一上牌桌就一家卷三家。那天他回到家里得意极了, 掏出一大堆赢来的票子炫耀,还给露白打视频表功。露白非常夸张地恭喜他,转脸给我发微信说:“排除运气的因素,肯定不会是咱家老头儿牌艺精进了, 而是那几位老爷子退化得更加厉害”。

但是这样乐观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 父亲就变得不高兴了。每次打牌回来他都闷闷不乐,我们跟他说话他很不耐烦,问他怎么了,他就正了脸色说没什么, 仿若大领导开了重要的会议出来,一脸深沉,却一丝风不透。 在我反复追问之下他才说那三个老头儿背着他又新发展了一个老太太,他们就是故意要挤掉他。我听了心里只觉得好笑, 又不敢笑, 我劝他不要跟他们计较,他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不去,本来就是为了玩,玩得到一起就多玩会儿,玩得不开心,也没必要去扎堆。

父亲不听我的, 仿佛生活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打牌, 每天他都在为能到老年活动中心的牌桌上占一个座位而努劲。 在我看来都活到九十岁了,早就该活开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何况就是打一把扑克, 跟凡人撇不开的功名利禄一样都不沾边,那么上心干吗?但父亲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出去得越来越早,我们家的午饭已经从十二点提前到了十一点半, 又提前到了十一点钟,百香吃完早饭就得忙着炖汤,而原先这个时间她可以从从容容去超市挑选新鲜蔬菜。

就这样父亲还不能每次占到位子坐下来。听他说有时候占到了椅子, 那位珍稀的老太太姗姗来迟,他不好意思,谦让一下,人家就理所当然坐到他的位子上了。 也有时候他忍着内心剧烈的争斗不作表示, 那几个老头儿却争先恐后地表现绅士风度,令他十分难堪。最可气的是三个老头儿都讨好老太太, 谁去得早还帮她占位子,他觉得那样做没意思,不想那样做,可不那么做反倒显得他别扭和小气。 父亲还说了许多,我没耐心听,心里只觉得荒唐可笑。

父亲的情绪跟着这把牌起伏,劝他又不听,露白让我随他去,不要过多干涉。我明白她其实就是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听到牌友老郑离世的消息,父亲崩溃了。他脸上阴云密布,眼中满是忧伤,坐在沙发里久久不动,人像呆掉了一般。

父亲和老郑不仅仅是牌友, 他们曾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再往前追溯他们还是同系不同级的大学校友。父亲比老郑年长四五岁,他快毕业的时候老郑刚刚入学。 因为有校友这么个渊源,两个人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老郑是那种特别热情的人,个子不高,嗓门极大,咋咋呼呼,喜欢张罗,极富煽动力,听父亲说他在哪里都是活跃分子。他和父亲一样毕业之后留校,他比父亲会来事得多,对上司体贴入微,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虽然业务能力一般,但凭着那份殷勤和识趣, 他四十几岁就当上了系主任。 父亲能写,出过不少书,所以在校内和校外都比他有名气。老郑当上系主任之后,父亲方方面面的机会明显少了,到后来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他想过要调走,但调到更理想的高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是擅长走关系的人,托人求情、送礼赔笑让他觉得很痛苦,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最终没有走成。这些都是很久远的旧事了,父亲只要提到老郑, 仍然会用不屑的口气说那个人心眼小没气量,不过也并不妨碍两人来往。老郑退休后经常在熟人圈里推销东西,他巧舌如簧,激情澎湃不减当年,煽乎起来很有蛊惑力,一帮老头儿老太太都招架不住,纷纷无脑解囊。父亲也是一样,他买过许多老郑推荐的东西,他发现老郑说得天花乱坠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样子货, 甚至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劣产品, 上过几回当之后他就不打算再买了。到此也就罢了,可是隔一段时间又见老郑推销,他还会忍不住买。那几年他从老郑手里买过各种补这补那的药品、 保健茶、按摩椅、山珍、玉石、被子、枕头、洗脚盆……列出来是长长的一串名单。我和露白提醒过他,也说过他, 他答应得好好的, 但下一次还会入坑。 突然听说老郑心梗去世, 父亲不是悲伤难过,而是异常愤怒。 他跑到老郑家里,找他儿子要退老郑让他买的东西。 老郑的儿子从小就跟他很熟,以为他受了刺激一时精神不正常,好言安抚了他,将他送了回来。父亲终于憋不住把老郑怎么诱骗他买东西的事情讲了出来, 他说就在不久前老郑还卖给他两把紫砂壶, 说是名家制作,一把要了他两万多元,两把一共收了他四万九千八百元。

那两把装在锦盒里的紫砂壶被父亲拿出来摆在写字台中央, 他说上礼拜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他一个懂行的学生看, 人家说这不像是真的,不值那么多钱。连实物都没看到就能判断不是真品,说明假得很明显,当时他就决定要把壶退回去,他也去找了老郑,老郑言之凿凿说是真的,有证书,还有大师的亲笔签名,他卖出去几十上百把了,还没有人怀疑是假的要退货的。老郑说这种机会难得一遇,买到就是赚到,要不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他才不受这个累呢。他听信了他,回到家想想又不踏实,心里还是为可能买了假货懊恼。隔了几天他再去找老郑,老郑已经住院了。我说:“现在老郑人都不在了,你找谁说去? 不如算了。 ”父亲说:“怎么能算了呢? 他人死了,难不成能把钱带走? ”我劝他不要去找麻烦了。 他愤懑、委屈、沮丧,一声连一声叹气,我看了心里实在难受。

百香把这事告诉了露白,露白很镇静,她给我打电话说:“是不是父亲搞错了? 他不会手机转账,抽屉里的钱只有一万多元不到两万元,他上哪里去花四万九千八百元买老郑的两把紫砂壶? 是不是他脑筋错乱了? ”

可是写字桌上分明摆着两把壶,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露白让我细细地问父亲。我问他,他一口咬定紫砂壶是老郑卖给他的, 至于花了多少钱,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后来干脆说记不清楚了。

我征得他的同意查看了他的日记本才找到了线索。这两把紫砂壶果然是老郑推销给他的,但那是在五年前, 价钱也不是他说的四万九千八百元,而是总共不到一千块钱。好在那时候他还有记日记的习惯,要不然冤枉了老郑。 我把真相告诉父亲,他听得一脸茫然,一迭声地说我搞错了。 我把他的日记本拿给他看,他看着自己遒劲有力往一边倾斜的笔迹,愣住了,嘴里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呀”,但好像还是接受了,至少后来再没有提起这两把令他恼火和伤心的紫砂壶。

我问吉医生父亲这个情况是不是阿尔茨海默病严重了,算不算进入了混乱期。吉医生说不能就这样下定论,他出现这种记忆混淆,不排除因为老朋友去世产生的应激反应。 吉医生给我解释,根据神经学和心理学研究成果,大脑并非记忆的仓库, 不能把记忆像胶囊一样一个个分散储存, 而是脑神经将感知的意象和数据结合为一段记忆短片,以此来记住某件事情,或者某个场景,就像水墨画一样,画上去的各种颜色会相互渗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此再清晰的记忆其实也是混杂着复杂的、 模糊其精确性的诸多干扰因素, 所以那种由脑神经链接产生的化学和电力作用便从第一时间开始对接收和感知的信息不断进行着重新整理, 其实已经重建了那段记忆, 所以我们在回忆一件事情时总会出现差异, 不同的人回忆同一件事情甚至不像是在说同一件事情。吉医生宽慰我说,老人家发生这样的情况,完全不必惊慌失措。但他的话并不能打消我对父亲的担心。

经过这件事,父亲变得非常不快乐。真有点像俗话说的那样,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生怕再次上当,不愿意出门,散步也不去了,而且变得十分胆小, 一点不大的响声就能吓他一个激灵。而他耳背,声音不大跟他讲话他都听不见,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这样的矛盾。他畏惧一个人待着,不愿意我和百香同时出门,露白回来的时候他会变得更加娇气, 要她时时刻刻陪着他。夜里他要敞开门睡觉,还要求客厅里的灯整夜开着。他害怕夜晚,害怕黑暗,害怕风声,害怕雷电,害怕憋闷的环境,经常会带着慌张的惊叫从噩梦中醒来。 白天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一脸的麻木。 如果我们对他问长问短,他会极不耐烦,埋怨我们侵扰了他。

刚入夏,父亲被查出前列腺长了一个肿瘤,他非常紧张,害怕这个肿瘤会要他的命。露白得知消息连夜赶回,更增加了这件事的恐怖气氛。我们带父亲看了不同医院的专家, 医生的诊断一致,这是一颗恶性肿瘤,好在不大,而且生长缓慢, 他们都认为不做手术也无妨。 父亲不放心,又让我去问吉医生。 吉医生仔细看了片子,也建议不做治疗。 他这样说:“我判断这颗肿瘤不会跑赢大盘。 ”我明白他的意思。

父亲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听从了医生们的话,同意不做手术。 但是他却无法安心,每天坐卧不宁,非常焦虑。他理解不了在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 明知他身体里长了肿瘤却不采取任何行动,任由它发展,这不等于坐以待毙吗?然而他也害怕自己上了手术台再下不来, 那还不如得过且过,多活一天算一天呢。他就在这种矛盾里艰难度日, 我和露白除了忧虑也很为他心痛。 我们开导他,跟他说这颗肿瘤长很慢,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危害,甚至都危及不到他,他听得十分专注, 似乎生怕漏掉一点可做判断的信息。然后他会立刻反驳我们太保守,医生说什么听什么,一切交给别人做主,完全没有主见。他叹气,嫌我们比他还胆小。

姐夫小彭从杭州飞过来探望父亲。 这几年他在国内创业压力很大, 据露白说他经常好几个月连上海的家都没空回,他专程到北京来,是把看望岳父当成一件大事情。 这两三年他和姐姐的婚姻岌岌可危,用露白的话说,如果他们不是太忙早就去扯离婚证了。 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感觉他们越来越疏淡,原来形影不离的两个人,这几年都是各忙各的。姐夫过来无论是心里真放不下父亲, 还是想借此修复与姐姐的关系,在我看来释放的都是积极的信号。 可是,父亲见了小彭竟然没有认出他,他叫他岩朗,问他爸爸有没有回老家去, 问他在律所上班适应不适应,还问他有没有找到女朋友。虽然知道父亲这是病态的表现,小彭还是十分尴尬。他握住父亲的手,认真而耐心地对他说:“我是小彭。 ”他说了好几遍,父亲却充耳不闻,仍然叫他岩朗,就像是恶作剧一般。 小彭脸上露出疲惫和颓唐的神色。 露白用玩笑的口气对他说:“爸爸把你当成岩朗,说明你在他眼里还很年轻。 ”小彭听了就像老外那样耸耸肩,连笑容都没有一个。他头发掉了不少,发际线向后退缩,比我上次见老了不少,而我上次见他也就不到一年。露白的玩笑就像不称手的工具一样笨拙, 和刚才父亲的错乱形成合力,让我们都轻松不起来。

父亲睡下后,小彭、露白和我坐在厨房里说话。挂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响着,许多时候我们三个都在沉默。

“往事不堪回首——这句话一定是过来人最先说出来的。”小彭说,“第一次见到爸爸我还是初中生,他到我们学校来开家长会,我在楼道里碰见他,他问我露白是哪个班的。他那么英俊儒雅,高高的个子、灰白的头发,穿着西服,腰板笔直,笑容和蔼,在我眼里帅极了,我主动把他领到教室,他就是我心目中榜样一样的男人。 ”

高中的时候小彭和露白早恋, 闹得两边家里鸡犬不宁,老师找家长,家长找老师,大人们乱乱哄哄如临大敌, 连妈妈那样一个时尚开放的人也紧张得不得了, 一次次关紧房门跟露白长谈,还收走了她的手机,不让她与小彭联系,差点把她弄抑郁了。只有父亲稳如泰山,还说初恋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不要去破坏孩子们的情绪。后来小彭去美国留学,露白想要跟他一起去,也是阻力重重——主要是钱的问题,妈妈认定那笔钱花出去肯定就是打水漂, 况且还不是一笔小钱,父亲则说钱花了还能挣,如果不成全露白这个心愿,她的人生可能从此改写。父亲就是这样,在我看来总是从大处着眼,当然,他宠爱露白也是无以复加, 反正我是从来没有在他那里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可以说父亲一直是姐姐姐夫有力的支持者,他们毕业之后能顺利结婚成家,父亲从精神到物质都给予了全方位的关照。

“我叫他爸爸——除了我亲爹之外我没有叫过另一个人爸爸。以前我一回来,他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跟我说话,他睿智、通达、洞悉世情,听他说话真有一种提升的感觉, 我们经常一聊就聊到深夜,有过聊着聊着窗户就透亮了的时候。还有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他记得我的生日,连我亲爹都不记得,他会在那一天给我打电话,我还保留着在国外读书时收到的他寄来的生日贺卡,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不认识我。 ”小彭叹气, 朝我们说,“咱们有一天会不会也彼此不认识? ”

他隔着餐桌,两眼凝望着露白。这是他回来之后,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有这样的眼神接触。

露白避开了他的目光, 以她一贯的任性大大咧咧地说:“我可不想活到精神错乱。”她咧嘴一笑, 同样是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这不由我说了算。如果真是要经历生命中的漫漫长夜,那就要重新审度人生了。 ”

她说得十分认真。

次日小彭和露白出门购物, 他们给父亲买了轻便厚实的外套、保暖性好的便帽、合脚防滑的鞋子、柔软舒适的内衣和床品等等,露白说每一样东西都是小彭精挑细选的。

小彭在家里住了三天, 父亲的状态基本正常。 这个“基本正常”是说当我们几次告诉他小彭是露白的老公,是他的女婿,不是他的侄儿岩朗,他从善如流般地接受了,并且笑呵呵地强调他知道。他反复说:“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小彭呢?他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他跟露白是同班同学,我说得对不对? ”

他得意扬扬。

他还说:“小彭很优秀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他数学竞赛得过奖,学习成绩比露白还好。 ”他眼睛里闪耀着赞赏的光芒, 仿佛穿过岁月看见了那个跟露白是同学的小男孩, 而他对眼前的小彭却只是报以客气的微笑。

小彭临走前到父亲房间与他辞别。 父亲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坐在铺着厚厚的羽绒坐垫的椅子上,面前的写字桌收拾得清清爽爽,桌角放着一瓶新鲜的黄玫瑰,那是他最喜欢的花,是小彭为他从网上订的,早晨刚刚送到。露白和我陪在他身边,场面美好温馨,仿佛只等导演喊一声开拍。

小彭握住父亲苍老的双手说:“爸爸, 您多保重,我还会来看您的。 ”

父亲迷茫地望着他,定格了一般,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有关他的信息。

小彭俯下身,在父亲的耳边说:“爸爸,我是彭劲飞。 ”

父亲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说:“您好, 认识您很高兴。 ”

父亲把小彭认作岩朗, 他见到岩朗倒是不会搞错。岩朗来看望他的次数比以前多,我想或许是被叔叔催促的吧, 每次他来都会带一些水果和点心,不多,但品质上乘,一看就是费心挑选的。 他会主动带父亲去店里理发、修脚,这些事情他陪着, 比我和露白或者百香陪着显然要方便得多,父亲也更自在。偶尔他还会用他的二手车带父亲出去兜一下风,父亲格外高兴,要跟我们唠唠叨叨说上无数次。 叔叔不时也会过来一趟,他仍然身体硬朗,满面红光,经常在老家和北京之间来来往往, 就像几年前的父亲那样健谈和活跃。 父亲在八十五岁的年纪还能写文章在期刊上发表, 那时我们想不到几年后他会连家里人都认不清。 叔叔来了就到父亲房间里跟他关起门说话,密谈一般,我猜想他还在打父亲这套房子的主意。父亲吐露的只言片语,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岩朗有时陪他爸爸一起来,大多数时候他自己来,似乎有意回避那样的场面。跟他接触越多我越觉得他是一个宽厚明理的人,磊落大方,身上有温润谦卑的气质,肯为他人着想,总想着多给别人一点,有时看他说话行事,我会莫名感动。他跟叔叔很不一样,完全没有叔叔那种自私贪婪的市井气。 他听到他爸爸提这套房子的事会局促不安,但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克制忍耐,没有任何表示。 我和露白看在眼里,同样也是默然不语。

父亲几次说胸闷, 尤其是散步之后。 其实“散步”对他来说越来越像是个仪式,他走得很短,有时走到楼下小花园边就返回了。后来不仅仅是散步之后,坐在家里不动他也会胸闷,甚至躺在床上也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心脏和肺没有问题,消化系统也大致正常,吉医生说没有明显的毛病,这就是正常的衰老现象, 我理解在衰老面前这一切都属于正常,心里忍不住哀叹。父亲听医生这么说比我平静得多,甚至流露出喜悦。 因为胸闷,他的注意力从前列腺的那颗肿瘤上转移开了, 至少是转移开了不少, 他不再为他看作是埋在他身体内部的定时炸弹恐惧烦恼,相反,他情绪稳定,只要呼吸顺畅,便显得心满意足。他每天的生活也很正常, 白天精神足的时候会在网上浏览资讯,晚上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看《新闻联播》是他一天中的高潮,看完国内外大事他就谢幕上床。

露白将此称为“岁月静好”。 可不是岁月静好吗?我内心完全认同,一天一天过着只要没有吓人和棘手的事情发生就是无比美好, 特别是面对风烛残年的老父亲, 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且深刻。

还有两个月就要到父亲生日了, 露白提出要好好给父亲过一次生日。以前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是过生日的,她是父亲的宠儿,她有许多的特权,令我羡慕不已又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当然,现在我已经不太计较这些。 露白要给父亲过生日,我觉得也算是投桃报李吧,对父亲是很好的安慰。 露白跟我商量,是不是应该请客,把父亲的朋友和老家的亲戚都请过来聚聚,毕竟再往后这样的机会不多(没有)了。 我们盘点父亲的朋友,发现他其实没什么朋友,他虽然性格平和,一贯与人为善,不生事,不惹事,有时对人还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但他喜欢独来独往,还很有正义感,对自己看不惯的人与事绝不会去应酬和敷衍,估计在别人眼里他是有点各色的。 退休之后和他往来比较频繁的就是跟他一起打牌的几个老哥们儿,相处得要说也并不算太愉快。 老郑跟他的事情就不多说了,老梁和老宋后来跟他的关系也疏远了。 老梁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父亲很看不惯,不乐意跟他多接触。 老宋当了一辈子小领导,人缘特别好,跟谁都客客气气的,未语先笑,话都顺着别人说,父亲却不喜欢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认为他是墙头草随风倒。 和父亲最说得来也最亲厚的老钟可惜在年前去世了。父亲教了几十年书,跟学生的关系却不密切。 他自己说教过许多学生,但他没有学生。 他清高,不喜欢围着别人转,也不喜欢别人围着他转,他跟学生明说逢年过节不要来看他,更不要有事没事向他请示汇报,互不相扰是最好的尊重。 他和他们很平等,跟他们称兄道弟,学生当面背后都叫他老唐,完全不讲师道尊严。 当然如今他们岁数也都不小了,不少人位高权重,混得有头有脸。 我们数来数去,跟父亲关系好,说得来,而且还健在的朋友,竟然一个也没有。 亲戚除了叔叔还有两位同样也是年事已高的姑妈, 再就都是小辈了,父亲离开老家早,除了岩朗,跟晚辈们并不熟,就是请来,估计彼此也没有什么话说。

我们决定问问父亲的意思。他听我们要给他过生日,特别开心,但却说没有必要。 我和露白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要真愿意摆酒席,我们只得找些人来充数。 我们问他有啥心愿,他说让他想想。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时常伏案书写,我凑上去想看他在写什么,他竟然像小学生一样趴到纸上用胳膊挡住正写的内容。 我只好走远一点,表示不看。 某天父亲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收拾房间时无意间看见他摊在书桌上的稿纸,竟是在给妈妈写信——看到信纸抬头写着妈妈的名字,我真的是非常惊愕,甚至恍惚间觉得这是幻象。 他们已经离婚二十年,妈妈去国外也有七八年了,她跟我们联系很少, 跟父亲几乎没有直接的对话,父亲在信笺上竟然还写着对她的爱称。他是用老式的蘸水钢笔写的,笔画粗细不一,看上去特别刚劲有力,但也显得笨拙,有的地方笔尖划破了纸面,洇上了墨水。 他的字很大,有些字就像快要散架了,每一行都不整齐,蚯蚓一样软软地弯曲着。

我没去细看他写的内容, 他的字难以辨识,主要是我也不想窥探他的隐私,再说我几乎是本能地惧怕万一看到他写得逻辑混乱、 条理不清,我肯定会非常难受的。

父亲默默地写完了那封信, 也许并没写完,他把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蘸水钢笔和墨水也收了起来,对写信这件事他一直守口如瓶。 露白从上海回来,他就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不断跟我们两个说起妈妈。

他不像是回忆往事,就像是面对正发生着的事情那样带着情绪诉说, 说得东一句西一句,我们要通过脑补才能大致明白他在说什么。 也有时候他说得比较连贯, 但说出的话不仅前后矛盾,还前言不搭后语,前一句还在说他以前在大学开过的课,妈妈甚至还选了他的课,后一句已经扯到他小时候在老家过年的事,我和露白听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明确感觉到他对时间的感知发生了错乱,或者说他已经分不清时间的先后。 那么,他的阿尔茨海默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我给吉医生打电话, 吉医生劝我不要太忧虑, 他说他认为父亲的状况一直控制得不错,出现这样的混乱并不可怕, 而且这也是会反复的,好好坏坏,如果画出一条曲线,并不是一味下跌。他让我们仔细观察,多留意父亲有没有非理性的举动,尤其要多加注意他的安全。

父亲大致还是正常的, 尤其是面对露白,他很好地保持着理性。

一天吃过午饭,他坐在餐桌旁忽然说妈妈喜欢菠萝图案的床单, 她最喜欢的动物是猫头鹰,她怕狗,讨厌人家的狗蹭她的腿,她喜欢发烧的感觉,烧得晕晕乎乎会感到喜悦,她畏寒,来暖气的第一天总是兴高采烈就像过节一样,她喜欢夏天傍晚的云彩, 对着云朵出神能忘了吃晚饭,她还喜欢化雪时水从屋檐上滴下来的声音和下雨之后泥泞的街道,还有,她特别喜欢沙漠,看见漫漫黄沙,她说就像走进故乡……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语言格外流畅,我和露白听得直接呆住。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们也不知道妈妈有那么多奇怪的爱好和癖好。

父亲说:“我梦见你们妈妈了,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

他说得十分平静和平淡,就像说一件普通的家务事,比如,“要买电了”,或者是“把水费交一下”,再或者是“去超市买瓶酱油”,但这显然不是买电、交水费和打酱油那样简单。 我和露白听了都很惊愕,我们面面相觑。 难道父亲的思绪还停留在他们离婚前?他以为想见随时可以见到妈妈吗,甚至,他会不会以为妈妈还是他的妻子? 假如我们要帮父亲实现这个心愿,这里面的难度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我们有孝心就能办到的。

露白比我有信心, 她认为毕竟他们夫妻一场,父亲都这个年岁了,关键是他提出来了,妈妈来看他一下应该没啥不可以, 而且恰逢他生日,这是多好的一个契机啊,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由头了,我们应该着手安排起来。

“其实,”露白说,“老爹对妈妈是真好。 有些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对妈妈非常宠爱,妈妈要买啥东西从没听他说过一句反对的话,妈妈花钱大手大脚, 他也没有说过一句不乐意的话,妈妈有啥要求他都是尽力去满足。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妈妈不想当中学老师,想当记者,老爹豁出脸面去替她找人,请客送礼不说,还转着弯子帮人办事,一环套一环,下了好大一盘棋,那可真是两肋插刀啊!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没啥能阻挡他,硬是帮她调成了。 他自己的事情也没见他那样上心过,他不喜欢走关系,特别害怕求人,为了妈妈他真是连自己做人的原则都肯违背。小彭可是多一点都不会替我做的,举手之劳的事我都麻烦不上他,更别说让他放下自尊为我做啥了。 所以,有句话不怎么好说,妈妈不想过了就抬脚走人,她是亏欠他的。 ”

我并不同意她说妈妈亏欠父亲这样的话,他们夫妻一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用“亏欠”去定义他们的关系肯定是简单和草率的,但父亲对妈妈的好确实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都没法忘记妈妈提出离婚时他很伤心,但即便伤心,他也答应了她。 我心里倒觉得父亲正因为爱她才会让她离开自己。 我想我若是妈妈,我会满足他的心愿。

然而,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和姐姐跟她通电话,她沉默半晌,虽没有一口回绝,但我们明白她给出的是否定回答。

她说:“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又说:“他想没想过我可能不方便? ”她还说:“你们爸爸是不是彻底糊涂了? ”

妈妈在电话那头轻声笑着,渐渐地,她笑得大声起来,十分爽朗。 她大概认为父亲提出的是非分的要求,我感觉她跟我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露白几乎要发怒了,我赶紧把手扣在她的手腕上,让她镇定。 她皱紧眉头,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挂断电话露白说:“她太自私了。 ”又说:“我以为自己够自私的,她比我还有过之无不及。 ”

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妈妈,仿佛她们都是天之骄女。 如果妈妈在面前,我感觉她们两个肯定会吵起来。

我还是担心这个电话会不会让妈妈心里翻江倒海, 而她又不能和任何人说——在我心里,或者说潜意识里, 总是觉得她一个人漂泊在外,挺不容易的, 我也为自己不能照顾到她而愧疚。然而, 当晚我们在微信朋友圈中看见她的更新,她和她的现任老公正在埃及旅游,她发的九宫格照片里,有她在游览金字塔、她在金灿灿的夕阳下凝视着斯芬克斯、 她乘游船行驶在两岸葱绿的尼罗河上、 她戴着花头巾骑在高大的骆驼背上,还有她穿着雪白的衣裙站在广袤无边的沙漠里……看她满面春光,我和露白相对无语。

“自私的人活得真自在。 ”露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的声音里带着寒意和谴责。

要说父亲和妈妈,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况且早就离婚,就是没有离婚,他们也同样是各有各的生活,这个道理我们懂,可是面对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的父亲,我们在感情上有点难以接受妈妈在快乐惬意地享受生活,而原本,我们是应该为她高兴的。

一场感冒令父亲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礼拜,这在以往从来没有过。 他几乎很少感冒,他自己说三十几年不记得发过烧。但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头疼、咳嗽、流涕、发烧,那些典型的症状一样不少。 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害怕他扛不过去,但他自己倒是很淡定,反复跟我们说他没事,让我们放心。 发着高烧,他还跟我们讲笑话,说他年轻的时候很佩服人家能胸口碎大石,现在他觉得那没什么,他胸口可以煮鸡蛋。 他还说,妈妈一发烧就会感到愉快,他怎么就没有她的体验,他很想找到她那种神奇的感觉。 他把被子拉到下巴颏底下,一边发着抖,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倒是体会到了睡在云朵上的感觉。 ”又说:“你们的妈妈是仙女。 ”

天,我和姐姐听得差点流下眼泪。

又过了十来天, 他终于从感冒中恢复了过来。

病好之后的父亲清瘦苍白,皮肤像涂了一层蜡,紧紧贴在无肉的脸上,骨骼清晰地显露着,脑袋像一颗尖尖的橄榄,他行动迟缓,不比先前,衰老得很明显,不过头脑倒似乎比之前清醒。

他对露白说:“你就是凡事太较真,有些时候自己就会陷进去走不出来。 ”他还说:“遇到事情别着急,回头看看,好多事情都不是个事。 ”他关照她,“你不要心太重,不要总跟自己较劲,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想她肯定听懂了父亲的话。

父亲对我也说了一些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他说:“你小时候没在我们身边长大,现在想想很后悔。 ”他还说:“你就是太独立了,其实,用不着那么要强,会妥协也是一种能力。 ”他跟我讲柔软与坚硬的关系,还用了《道德经》中牙齿与舌头的那个比喻:人老后,坚硬的牙齿没了,柔软的舌头还在。 他跟我讲起一桩往事,特别小的一件事,我毫无记忆。他说我小的时候很少向他提要求让他给我买什么,有一次我跟他要一个卷笔刀,那个卷笔刀很漂亮, 上面有一个穿红裙子跳舞的小女孩,他觉得华而不实,当时没给我买。 后来他再想给我买时,我却不肯要。 他一次次问我,每次都被我硬邦邦拒绝,最终他也没给我买。 他说他想起这件事心上就不好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不会拒绝我,一定会买给我的。

父亲还让露白多关心我,露白说他很挂心我的婚姻,但他自己并没有跟我说过。

“那是他不想对子女干涉太多。 ”露白这样解释。 她向我转达,父亲说婚姻不易,但家人之间的感情无法替代。 伴侣之间可能会有摩擦,而幸福感也是不经历的人体会不到的。 她说父亲跟她聊了许多,有些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但他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 事后想想父亲是在向我们传递他的人生经验,也许他认为已经到了不说就来不及的时候。

在这场感冒之前,父亲不谈身后事,病好之后,他好几次谈到身后的安排,有时突然就说起来,露白和我会打断他,说他至少活到一百岁,不让他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微笑,顺从地停下来,但随后还会说起。

父亲明确对我们说他走时要叫岩朗送他,以后还要叫岩朗给他上坟, 露白直接的反应就是:“为什么呀? 我们不行吗? ”父亲嗫嚅道:“我没有儿子,侄子可以的。 ”露白反驳:“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老脑筋。 ”父亲羞惭地笑,不作声。 他那样的神色,让我觉得他一点不糊涂。

这样的话,他反复交代过好几次。

不当着父亲的面,露白对我说:“我算是理解了妈妈,她那么现代时髦的一个人,确实跟老爹没法一起生活。 ”

父亲对岩朗更加热情,我觉得还不仅仅是热情,更是依恋。 有时候一桌吃饭,他目光停留在侄子身上,温柔而绵长,仿佛望着自己的儿子。 每次岩朗要回去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意让他走,甚至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要他在家中留宿。 若是岩朗有好几天没来,他会从早到晚念叨他,要我们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问问他好不好、什么时候来。 这种时候露白会跟我交换眼色, 她脸上有明显的嘲讽和不屑,我不敢做出任何反应。我和岩朗见得多,与他比露白跟他更亲密,我觉得堂弟很无辜。

“你说,”有一天露白悄悄问我,“老爹会不会把房子给岩朗啊? ”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心里觉得有这个可能。

露白脸色很不好看。

可房子是父亲的,他想给谁就给谁。

露白原本是打算给父亲过完生日再走,但工厂那边有事她必须去处理一下。 回上海前她忧心忡忡,不仅仅对父亲依依不舍,也对父亲的房子牵肠挂肚。 父亲叫她凡事不要太认真,看来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单位要我去深圳出个短差,前后三天,但我犹豫很久。 我害怕走开的当口父亲有事,百香肯定应付不了。 某日和岩朗随口说起, 他立马说:“你放心去吧,我过来照顾伯父。 ”我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由岩朗照顾父亲不仅我放心,而且父亲也会乐意接受,这事便确定了下来。

出差结束,我连夜飞回。 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下, 岩朗在我飞机落地之后接到电话回去了,明天他还要早起开会,百香还没睡,坐在厅里等我。 我一进门她就急急地悄声告诉我,父亲让岩朗陪着去立了遗嘱,还到公证处公证了,她跟着一起去的。

“当时我没敢告诉你和你姐姐,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告诉你们。 ”她惴惴的,完全是偏向我们姐妹的样子。

我想这下露白恐怕真的要失望了。

第二天清晨在餐桌上见到父亲,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米色的羊绒背心,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眼里有光。 他问了几句我出差是否顺利,然后叫百香去他房间把写字桌上的文件袋拿来。

百香迈着小碎步取来了文件袋,父亲示意她递给我。 他用他一贯平和的口气说:“我立好遗嘱了,把这套房子给你们妈妈。 ”

说心里话,他这个决定令我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确实是他自己的方案,是他自己的意志。联想到他立遗嘱没让露白和我陪同而是让岩朗陪他去,我感觉他此举大有深意:一是岩朗是学法律的,他懂行;二是让他一起去,没有背着他的意思;三是没让我们姐妹陪他,大概是怕万一我们各执己见,干扰他的决策。 这都是我猜的,凭我对父亲的了解,八九不离十吧。

露白知道了也说:“老头儿真是不糊涂。 ”

妈妈对这份遗嘱的反应是相当吃惊:“有这个必要吗? ”她说:“跟他说,不用给我,我不需要。 ”

她还是那样直率和任性,仿佛永远是那个被娇纵、被捧着的公主。

她在电话里感叹:“他这是何苦? ”

父亲是在他生日前五天倒下的。 午睡之后,他准备下楼去走走,那天风和日丽,天气宜人,但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出门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心脏不太舒服。 几分钟后,他的表情变得痛苦。 到家不久的露白打120 叫了急救车把他送去医院,当天他就住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那一天我因为有重要会议手机不能随身携带,等傍晚从会议室出来才看见一堆未接电话和露白发来的微信。 我在暮色里赶往医院,正是晚高峰时间,街上车水马龙,导航上看每条线路都是红的。 想着父亲,我忧心如焚。

到了医院,所幸没过探视时间。 换了衣服戴上口罩,由护士领着走进病房,远远看见父亲躺在两堵墙形成的夹角中,仿佛睡在一个很有现代感的展厅里,就像一具孤独的展品。 可调节的病床有一圈蓝色的勾线,雪白的灯光打在上面反射出蓝莹莹的光芒,给父亲的皮肤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 我平生第一次走进ICU,面对生死未卜的父亲,心跳加速,神思恍惚,也许那层似有若无的蓝光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父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头摆着心脏监测仪,正躺在床上打吊针。 他双目紧闭,我不知道他是昏迷还是在沉睡。 露白跟在我后面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同样穿着白色罩袍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几乎认不出她。 当看见她忧愁哀伤的眼神,我差一点没忍住哭出来。

没多久我们就被护士带了出去,我感觉在里面只待了一分钟,甚至更短。 父亲会不会很痛苦?虽然他看上去是平静的,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一次又一次从门上的小窗口往里张望,父亲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平躺着, 他的身体只是薄薄的一片,脸也比在家时更瘦削,他似乎成了那张病床上的浮雕,除了上面吊针的药包更换了,别的始终一样。 我不知道他要经历多久这样的状态,时间仿佛停滞了。 这里就像是一座孤岛,与世隔绝,遗世独立。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父亲似乎正在飘远, 他以闭着眼睛平躺的姿态穿过炊烟,穿过灯火,穿过林立的摩天楼,向高远旷渺处飘去,把一切形状、颜色、声音、气味统统撇在身后……我不敢往下想,心里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第二天父亲还在,他活着,躺在生死的边缘。第三天,父亲仍在,他还活着,他仿佛在运用身体里残余的毅力,流连于这个树叶开始变色的绚丽的秋日。

深夜两点多父亲离世,死于心脏衰竭,他的世界停滞了。

离他九十一周岁的生日仅仅还有一天,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父亲走完九十多年的漫漫长路, 去了另一个时空。 我想象他去的那个地方如同《心经》所描绘的那样——“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那是一个虚无的世界、空妙的世界、纯净的世界,是世界之上的世界。 在那里他记忆清零,重新开始。

我找到吉医生,替父亲感谢他对他的关照。吉医生说,老先生很了不起,他跑赢了前列腺肿瘤,特别是,还跑赢了阿尔茨海默病。 他说他从一位外国医生的书里读到,如果将阿尔茨海默病带来的死亡折射成一道道光谱,那就是——自主权之死、记忆之死、自觉之死、性格之死、肉体之死,不幸得此病的人最可怕的是“自我”在肉体死亡之前很早就已经凋敝。 而父亲没有糊涂,也没有崩溃。

在我看来吉医生说的大部分正确。但父亲只是没有彻底糊涂,没有彻底崩溃,我说不好他是否真的像吉医生说的那样“跑赢”了阿尔茨海默病。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衰退、混乱、软弱和无助,看见了他智力、精神和身体的坍塌。 我没有办法说清楚看着一个缔造我生命的生命逝去而无法挽留的那种无力和遗憾。 当然,我也看见了他顽强的意志力和对生的无尽留恋。

我和露白打电话给妈妈, 告诉她父亲走了。当天她正在希腊的一座小岛上游玩,听到这个噩耗她沉默了。 电话里传来风声和海水拍击礁石的巨大响声,还有海鸟打破沉闷的悦耳的鸣叫。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电话里重新响起妈妈温柔清晰的声音。

“帮我给你们爸爸鞠个躬。 ”她说,“替我谢谢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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