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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锋

2023-12-11言九鼎

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黑猫队长基地

言九鼎

郎啸安立在土山顶,站成了一块纪念碑。

阳光通透有力,把每片树叶都锻成闪光利刃,扎得眼睛生疼。 厚厚的迷彩服里,汗水在胸前后背淌出, 麻麻痒痒, 像在书写一串文字。

远处柏油路上,是一列驶出的车队,那里载的是本周第三批移交出去的装备。 他目送接装车队穿过树荫爬上山路, 又一辆一辆消失在白晃晃的山口转弯处。 风吹过,山上草木起伏,仿佛绿色帆布篷在鼓荡披拂。

半个月前,部队接到裁撤命令,编制取消。一个星期前, 训练基地人员撤走分流。 三天前, 基地第一批装备器材移交兄弟部队。 现在,基地只剩下八名留守人员:一名干部,一名四级军士长,三位中士,两位下士外加一位军队老职工。

往日的人欢马叫被连根拔起,空荡的营区骤然寂静成一个深坑。 变慢的时光散如流沙,只有爬到靶档的土山上,才觉气息通畅。

郎啸安很想抽支烟,如老队长那般吞云吐雾,可他不会吸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整整迷彩帽,转身走下土山。

墙上那只黑猫吸引了郎啸安的目光,他站在树荫里,又静静地打量起来。 其实连他自己都诧异,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猫猫狗狗,一瞧就是大半天。

这只黑猫他认识,是老队长石辉救活的一只野猫。

半年前,基地组织干部手枪射击。收队后,报靶的小战士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野猫,准备用铁锹把它扔到墙外。 训练基地周边是旷野和山丘,小动物多的是,闯进院里的也不少,早就见怪不怪了。

队长过去看了看, 喊来卫生室的下士小朱, 又叫郎啸安拿一个麻袋来, 说是给猫治伤。 郎啸安知道队长喜欢小动物, 也没多问,把野猫弄到操场上,用麻袋摁住它的头脚,等着队长做手术。

黑猫太脏了, 身上糊满了泥巴与草屑,光找伤口就扒拉半天,最后发现,它除了后腿被弹片划伤外,颈上还有一条大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 队长用小夹子夹住棉花蘸酒精给它擦拭消毒,又给它上了药,还用纱布裹上,放进一只弹药箱里,再把木箱子搬到小菜园,让炊事班送些剩饭过去。

郎啸安不喜小动物,即使到菜地去,也不大瞧它。 同样, 这只黑猫也对郎啸安保持警惕,见他,便把白尾巴梢收起,两只眼睛瞪老大, 耳朵像雷达一样转来转去。 可一见队长,它就放松了,一瘸一拐地蹭在他腿脚边,像个故意装病的熊孩子。 前后不过五六天时间,猫就痊愈了,纱布扯得粉碎,还咬死两只耗子,一下子没了个踪影。

黑猫再回来是一个月后,那次还惹队长发了通火。 当时基地又在组织一次打靶活动,但打靶的不是部队官兵, 而是开展军地共建的一家事业单位。

一个小领导举枪之后,没有瞄靶,却把枪口转向了左上方四十五度。 此刻,黑猫正在土山半腰那棵树上待着。 基地负责打靶保障的干部见状,立即制止。 那人倒笑道,就是想练练活靶瞄准呢。 队长严肃下令, 停止一切训练,先整顿纪律,加强安全教育后再打靶。

军地双方领导都不高兴。 团领导说,为只野猫至于吗? 队长说,这是猫的事吗? 这是毛病! 不能惯。

那只黑猫倒胆大, 几个蹿跳跑到队长面前。 这次它又受伤了,两只耳朵流着血,脸上还带着血痕,在队长面前转悠。 队长懂黑猫意思,又让卫生室的战士拿来药,亲自给这家伙敷上,黑猫才离开。

队长对郎啸安说,规矩这东西,一破就坏,百补不牢,我都快走的人了,得给你们守住这条底线。 可不,队长是工程师,技术七级,论资历,比团长还老呢,到年底就该退休了。

四个月过去,这黑猫又长大不少,黑油油的身子更显矫健,但尾巴好像又变短了,尾梢上一点白,亮得像个小灯泡。 此时,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上那只灰喜鹊。 喜鹊调皮,先叫两声,在树枝上荡悠两下,见猫不动,它又飞起来在猫的头顶上转两圈,而后忽地下降,从黑猫面前斜掠过去。 猫仰首直视, 据地不动,如铁铸一般,似是在蓄力又像在走神。

喜鹊越发好奇,又俯冲下来,在黑猫头顶飞出一个“U”形曲线。 就在它快要冲到高点时,黑猫突然发力,蹿起两米高,一下叼住喜鹊,身子凌空翻出一个矫健的“8”字,稳稳落到墙上。

刹那之间,生死定局。喜鹊扑扇两下翅膀,再不动弹。 黑猫则扭头看了郎啸安一眼,踏着慵懒猫步,跃身而下,消失不见。

郎啸安正在出神,手机响了,是副团长打来的,他现在负责团部留守工作,是他的顶头上司。 副团长说,有两个朋友到山里玩,轮胎坏了, 要到基地停靠一下, 你帮他们修理修理。

郎啸安挂了电话, 一溜小跑跑向营门口。门口停了辆红色轿车,被路障挡在大门外,哨兵就守在门边,等着郎啸安走过去下令开门。副团长的朋友大约是等急了, 紧摁了几声喇叭。

司机是个短发女孩,摇下车窗,露出墨镜紫衫,嘴唇涂了口红,正有一缕阳光透过照在车上,红光耀眼,如针刺面。 郎啸安一股无名火起,像突然变大的金箍棒直捅脑门,冲她吼道,军事重地,摁什么喇叭? 证件呢——

我是你们周副团长的朋友——

谁也不行! 郎啸安冲战士命令道,先验证件,登记完后再进! 他发过火,懒得再理她们,直接进了基地办公楼。

郎啸安刚进楼, 就接到副团长责骂的电话,郎啸安,你搞什么搞? 部队解散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是吧?你小子也给我玩势利眼吗?滚回去!

周副团长是个好领导,且与老队长关系很铁,郎啸安一向是敬重他的,只是刚才那通火确实有些邪乎, 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红色吧。自从石队长牺牲后,他就对红色异常敏感。 确切地说, 是恐惧红色,特别是近距离的鲜红色。

队长是在三个月前牺牲的。

六月上旬,连下两天暴雨。上午十点,基地接到抗洪救灾命令:山中汰常河涨水,汰常镇东堤随时会垮塌, 当地干部与民兵预备役人员已经出动。 命令基地带相关装备进山保堤,并协助转移村民。

石队长让郎啸安先带队进山,把充水式橡胶子堤和新型膨胀水袋送过去,保护河堤。 汰常河一带,基地官兵非常熟悉,河下游沿岸不单是部队经常拉练的地方, 汰常镇一个村子还是基地的扶贫帮困对象。

汰常河素日里就是一条溪流,流水充沛时也不过两丈宽,河中遍布青白色鹅卵石,生着一丛丛柳树和丝棉木, 天热时往往吸引大批城市游客。

去年上级配发了新式抗洪器材,石队长请示上级后, 带着数十名官兵跑到河边实地演练操作,尽管事先划定了警戒线,但还是招来了一大堆围观群众。 后来,队长还想再搞一次实地演练,却因当地群众反对而作罢。 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演练影响村民旅游收入。

郎啸安带基地官兵赶到时, 河水涨满,河面宽了数倍,一河浊浪像醉汉般左右摇晃,近二十米河堤被掏空一多半。 尽管抗洪人员的沙袋像下饺子一般落下, 仍然抵不住水势冲击。

郎啸安迅速指挥士兵安置子堤, 充水加固,再加上膨胀水袋的配合,暂时挡住了洪水冲击,为村民转移争取了时间。 但在运送村民的过程中,又遇到一段山体滑坡,所幸石队长带着三台步履式山地挖掘机到达现场。

道路滑坡地,恰是一个最窄拐弯处,长度不过七八米,若在平时训练,这个工程作业量是小菜一碟,但在此时此刻,这七八米偏就成了鬼门关。

首先因为道路狭窄,三辆机械车只能一辆一辆来。 其次是天气恶劣,施工环境极差。

天是黑的,云是黑的,连雨水也黑成一片,雨里夹着石块和泥土,大团大团地冲刷下来,时不时能听到钢铁与石头的撞击声。 闪电成片,像烧红的脑神经明灭不定;雷声仿若事先安排好的连环爆破,一声接一声。 整个山林都在摇晃,人们似乎是站在一个烂气球上,随时都会炸裂。

不光是后边车辆上的干部群众慌了,吵着要退回去,就连开挖掘机的中士都发了傻,慌手慌脚,连撞了两次山壁。 队长穿着雨衣跑出指挥车, 现场用手势、 喇叭和对讲机交替指挥。

郎啸安有些担心队长, 直接冲进滑坡区,想接替开挖掘机的司机,但被队长呵斥住了。其实,即使队长不阻止,他也不敢硬冲了。 一块水桶大的石头掉在身前三米处, 接着又一块石头砸下来,碎石声轰响,震得半边脸直颤悠,小石块打在钢盔上,溅起满眼金星。

那一刻,整个世界变了形,山变软了,橡皮泥一样扭捏着; 挖掘机变小了, 像个塑料玩具;但石队长变得魁梧起来,连一向沙哑的声音都发出了金石声。

无数遍回忆, 郎啸安都感觉那不是幻觉,自己意识清醒,他甚至特意看了看脚下,确认地面没有塌陷。 队长身高一米七八,自己一米八二,队长比自己矮半头的,但那一刻队长忽然比自己高了一头,稳稳地挡在了身前。

终于,挖掘机司机稳定了下来,按照指挥作业,快速掘进,先冲开一条豁口,第二辆、第三辆相继跟进, 接续清理拓路。 队长做出手势,指挥转移群众车辆通过。

正当郎啸安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片类似大海涨潮的声音, 一股说不上来的压迫感让人焦躁不安。 闪电之下,隔着密集雨幕, 郎啸安突然看到斜对过山坡上的树木在缓缓下沉,犹如一条潜海的鲸鱼尾鳍,只晃了几晃,就没入了如波浪翻滚的泥石流中。

一场更大的滑坡发生了,与此同时,巨大的崩塌声传来。 郎啸安要拽队长撤走,结果反倒被队长推了一把。 就在此时,一块大石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先砸到身后的石壁上,又斜着反弹到队长胸口上, 郎啸安听到了让他骨头发酥的一声闷响,而后眼前就是一片猩红。

队长喷血的那个画面反复闪现在眼前,后来郎啸安他自己都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想象:队长边说话边吐血,血从鼻子里喷出来,从耳朵里冒出来,连牙缝都往外滋血,连胡子楂都在渗血,血还冒着泡沫,密集而滑黏,一片片的,擦不干,抹不净……

那一刻,郎啸安看到了末日:他站在黑色山丘与火红熔岩间,灵魂麻木,记忆断片,等明白过来后,人已经被救到了运输车上,队长则被抬上另一辆车开向基地。

郎啸安以为自己晕倒了,但战友们都告诉他,你一直很清醒。 你与队长一前一后从转弯处冲了出来,险些被活埋。

队长被申报烈士, 基地官兵中有五人立功, 郎啸安只得到一个嘉奖。 郎啸安很难受,他不是难受自己没立功, 而是难受自己失去了救灾的最后一段记忆。

据团部事后传出消息:本来机关相关部门要给郎啸安报请二等功的,但在评功会上,有人反映说郎啸安在山体滑坡的最后一刻撇开队长,自己跑了……

他们两个当时处在一个死角,尽管与拐角之外的官兵只有几步之遥, 但没人确切看到真实情况,只能是各说各的推测。

郎啸安本来就因为队长牺牲心怀愧疚,再加上这种论调质疑,心下越发难得安生,他知道自己当时害怕到了极点, 撇下队长也不是没可能。

郎啸安忍着性子等着,想等自己情绪彻底安定,恢复记忆。 但记忆还没有恢复,却等到了部队裁撤的消息。 部队陷入忙乱,再没人提起救灾的事了。

郎啸安是助理工程师,属技术人才,本来是第一批分流人员, 战区某保障基地有意要调他过去,但郎啸安不想走,他愿意留守。 而那个保障基地总部位于大城市,条件好,发展空间大, 多少人挤破脑袋还去不成呢, 他不去,指标立即就被抢了。

郎啸安的想法很简单,在基地站到最后一班岗,把那段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郎啸安戴上墨镜下楼,见两个女孩正在察看车的左后轮胎。 他径直走过去,察看了扎胎情况。 一段螺纹钢筋扎进轮胎沟槽里,外露截面磨得雪亮,打眼一看就知道扎透了。

需要补胎。郎啸安让她们把车上贵重物品收拾一下,自己把车开到十六号库,亲自动手卸轮补胎。 实际上,这种活儿完全可以交给手下, 但他为了补偿刚才的冒失, 决定自己干。由于修理库房是军事区,她们不能进来。

前后不过十分钟, 郎啸安便补胎安装完毕, 还顺便为她们检查了一下发动机、 制动液,又把刹车片紧了紧。

谢谢郎队长,这么快的速度。 紫衣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问,队长,请教一下,汽车电子屏经常死机是怎么回事? 4S 店拿电脑测过好几次了,软件、硬件都说没问题,结果还是经常死机。

郎啸安指了指屏幕旁边挂的那个手机架,女孩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哩,电子干扰呗。 这时候那个蓝衣女孩问,队长,我们能不能参观一下营院,再到靶档上看看?

郎啸安说,可以。但库区不能进,院里不能拍照摄像。 本来他是不愿坐她们车的,但又怕她们偷拍,就坐了上去,一块来到靶档下边。

从靶台到靶档土山,郎啸安简单介绍了一下,还顺带讲了两个打靶的趣事。 对着两个漂亮姑娘,不兴奋是假的,但女孩那身紫红色上衣又像一道警戒线, 提醒他克制。 日子太散闲,任何一点杂念都能落地生根,长出大片杂草来。

拾级而上,到土山顶。 土山顶上还砌有一道厚厚的水泥墙。 墙上是红色标语,标语下面是一小块蓝地白字的安全责任牌, 上面的责任人还写着老队长石辉的名字。

蓝衣的女孩看了一眼责任牌,长长地“哦”了一声,石辉——

紫衣女孩点头说,是的,石辉,基地石队长。

郎啸安解释说,对,他是我老队长,三个月前牺牲了。 他抬手指了指基地大门左边说,队长就是在十八号库前壮烈牺牲的。

紫衣女孩摘下墨镜,凝望着十八号库的方向,轻轻点下头,又把墨镜戴上,问郎啸安,能抽支烟吗? 郎啸安做个手势,表示可以。 脚下是水泥台,不怕失火的。

她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先递给郎啸安。很有意思的是, 她手里的香烟与队长平时抽的一模一样,都是他老家生产的小众香烟,那个牌子很少见。 据队长说,他的香烟也都是托烟草的战友给买的。

郎啸安不由自主接过烟,学着队长的模样在鼻子下嗅嗅, 而后捏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间。 女孩要给他点上,郎啸安摆手说,我不会抽烟。

熟悉的烟草味把郎啸安带回了曾经的岁月,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军旅路,是由这里开始的。

四年前, 郎啸安军校毕业后被分到B 团。那时的他心高气傲, 一心想在团机关干出名堂,尽管事事卖力,却往往弄巧成拙,第一印象支离破碎,最终来到了山沟基地,浑身上下都带着破罐子的味道。 他沮丧之余,决定努力考研,只盼早点离开这里,工作上多半是马马虎虎。

某次,团领导陪着师首长来基地检查新装备,郎啸安又心血来潮想表现一把,突击背诵了一肚子知识点,想在首长面前一鸣惊人,结果变成了“一阵哀鸣”——首长是内行,句句戳到了软肋上,问得他一脸惊恐。 至于新装备的操作更是破绽百出,当场被团长训成了雪人,从内到外,他凉成一坨,感觉头顶的蓝天白云都被扯碎了,飘成了一地的柳絮。

这时候,石队长开口了。 郎啸安以为队长会雪上加霜,借机批评自己一通,把他本来就丑陋的第一印象敲打成一个反面模具。没料到石队长倒评说起了上级的不是,他说,这个还真不能光怨我们,新装备倒是发下来了,可首长们小心翼翼,生怕用坏,当千金小姐一样养着……

送走首长, 石队长带着郎啸安爬到土山上,点一支烟,指向远处,说,你好好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呢? 郎啸安看着周边的山,望望头顶的天,实在觉得没什么看头。

石队长说,你看,这天,这山,这个营区,都是谁的? 都是部队的、公家的? 跟你没什么关系?错!这都是你的天地,是你郎啸安的世界,是你的组成, 是你的内存, 它们将跟你一辈子。 你上进,这一切都生机勃勃;你消极,这一切都面目可憎。 混日子,是活埋自己呀,同志啊, 你那十年寒窗, 是为了一朝扎根用的,不是为了脸上贴金。 你肩上那两颗豆,算不得粮食,充其量是颗种子,你懂吗……听我一句话,想当个人物,就先当植物,把根扎下去,一直扎到十八层地狱……队长抽一口烟,猛地一掌拍到郎啸安后背上。 那一拍,仿佛往他心中安装了一幅广袤版图,眼界顿然一宽。

郎啸安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毛里毛躁的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长城上的一块砖”:重点不是砖,砖头到处有,重点是长城,找见了长城,砖头才有了价值。 石队长让他登上了长城, 看见了万里山川。

从此以后,郎啸安不再混日子,专心致力于装备管理,跟着队长学习专业知识。 从库房倒垛干起,从装备操作学起,练焊接,学绘图,研保障。 两年后, 郎啸安成长为团技术骨干,出色地完成了三次重大演习保障任务。 在新装备掌握上,他也让人刮目相看,特别是无人机驾驶技术,在兄弟单位都小有名气……

烟抽毕,三人下山。 郎啸安送两个女孩出门时, 让哨兵把自己屋里的半箱矿泉水搬出来送给她们。 女孩从车后备厢里拿出一条烟来,郎啸安摇头拒绝,目送她俩出门。

队长,团里有电话。 值班战士小朱喊道。

团里通知,训练基地负责人下午三点到团部开电视电话会。 末了,副团长又特意打来电话,嘱咐郎啸安务必准时到会,上级强调,训练基地是重点。

基地原本是有电视电话会议系统的,半个月前给拆了。 石队长牺牲后,团里派团副参谋长临时负责基地, 当时部队要裁撤的命令已经下达,而且有消息透露说,本团训练基地将首批移交E 旅。 副参谋长请示,决定工作先行一步,预先拆除打包相关设施。 如果不是郎啸安强烈反对,周副团长帮着说话,恐怕连监控也一并撤了。

郎啸安对副参谋长有看法,两人没少闹别扭。 副参谋长过来后,按道理是应该在石队长的办公室办公的,但副参谋长很反感,说在队长办公室不吉利。

郎啸安说,胡说八道,队长办公室怎么就不吉利了? 你认为这是凶宅? 这是英雄的地方。 副参谋长反口问道,你们队长是英雄,可你怎么在关键时刻把他甩了? 郎啸安一时无语,甩手便走了。 自此后,两人就没怎么说过话。 后来副参谋长交流到了战区保障基地,临走时他还特意来基地转了一圈, 同兄弟们告别,郎啸安硬是没理他。

郎啸安吃过饭,开车赶往县城团部。

会议是关于做好留守工作,抓好装备管理的内容。 会议指出,训练基地及装备器材由D旅接收,但D 旅正在组织一场重要演习,一时还没有精力接装,基地人员仍需要正常坚守,一如既往抓好装备维护保养,确保性能良好,随时拉得出,用得上。

会后,副团长又把郎啸安留下,反复交代:从目前情况看,没有特殊情况,你跟基地都会归建D 旅。 他们治军相当严格,对我们这个现代化基地很重视,依照他们的风格,说不准还会来个突袭检查。 所以你要保持警惕,抓好基地安全管理和装备维护,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们人少担子重,出力不讨好,出事不得了。 有什么困难及时汇报,我们能解决多少是多少。

郎啸安问副团长,今天来的那两个女同志是您什么朋友? 看样子对基地还是有所了解的。 副团长说,她们我也不认识,是我战友的朋友。 你对她们凶点也好,省得再有熟人往那边瞎跑。

从团部出来后, 郎啸安就奔向了石队长家。

队长牺牲后,郎啸安来过五次。 第一次是在队长牺牲一个月后,郎啸安逼着自己来的。他拎了两大兜子东西, 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身体制动,脑海翻滚,若不是嫂子开门招呼,他还会站下去。

进门之后,阿土和阿浑跑过来,一个往身上扑, 一个朝腿上蹭, 气氛一下子就松快了。阿土、 阿浑是队长家的两条狗, 阿土是黑贝,阿浑是柴犬。 一年前, 阿浑还是条受伤的流浪狗,后来被队长收留,现在出落成黑豹般漂亮。

此后,郎啸安又来过四次,有时是顺道来的,有时是特意来的,主要是帮着队长的儿子石虎补习数学。 石虎上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平时,他都是通过微信视频给小虎补课。

郎啸安说话很小心,生怕哪句不合适惹嫂子伤心,更怕嫂子询问队长受伤时的情况。 但嫂子一如往常,始终没聊起敏感话题。 郎啸安很想问问嫂子是不是也怀疑自己当了逃兵,但转念就觉得这个想法太自私, 怎么能用嫂子的伤来止自己的痛呢?

队长家在一楼,楼后还带了个小院。 刚按响门铃, 阿土和阿浑就跑出来。 阿土聪明,直接把门打开,一下子扑到郎啸安身上,大舌头舔了过来。 这两条狗原来对郎啸安感情一般,自队长牺牲后,它们见到他就格外亲热,郎啸安同样感觉它们亲近了许多。

嫂子问,吃饭没有? 郎啸安说,还没呢。 嫂子就进厨房下了一碗素汤面。 石虎边吃面边问,安叔,部队是不是都拆完了?我下午又看见一个车队过来拉东西了。 郎啸安“嗯”了一声,吸溜一口面条,问石虎月考成绩。石虎说,我已晋升班级前十名了,数学考了一百一十分。

嫂子说,别翘尾巴啊,保持住! 她这么一说,两条狗突然一愣,齐刷刷把尾巴都收了回去,把三人逗得大笑。 郎啸安说,阿土、阿浑,你们都回去吧,我们要开工了。

嫂子边洗碗边问,哎,啸安,你要分流到哪个部队呀? 我听说是D 旅。 郎啸安说,大概率是D 旅,现在还不敢说死。 嫂子又说,我有个亲戚在D 旅,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郎啸安说,不用打听,知道多了反而心乱。 我无所谓,怎么着都行。

嫂子又问郎啸安对象的事。 郎啸安说,这事急不来,又赶上这么个阶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边走边看吧。

郎啸安在市里谈过一个女朋友,恋爱三年多,两个月前分的手。 郎啸安和女友跟队长一家吃过好几次饭。 队长劝他,早点结婚,要个孩子,情感就牢靠了。 郎啸安就问,队长,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忧? 队长说,她心高,你气傲,早些成家能彼此弥补,晚了就互相抵制了。 结果还真是这样,自从女朋友升成企业高管后,三天两头开会出差, 他们的拌嘴吵架就隔三岔五地升级,最终一拍两散了。

郎啸安让石虎把月考错题重做一遍,又盯着他做了一张卷子,这才站起身来,交代说,这阵子管理会紧,我不大回得来,辅导还是线上哈。

石虎一直送到单元楼门口, 郎啸安说,别送了,做题细心点,平常懂事点,别跟妈妈抬杠。他说着又习惯性地拍拍石虎的脑袋。这一拍,郎啸安才感觉石虎个子长高了一大截,活脱脱一个小石队长。

石虎点点头,说,叔叔再见。 郎啸安挥手时,突然听到嫂子在屋里一声号啕。 尽管厨房里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回去的路上,郎啸安时不时走神,嫂子与队长的面容交替闪现, 一个隐隐的忧虑如水波般荡漾在心头:哪天记忆恢复,倘若发现自己真在关键时刻抛弃了队长, 要不要跟嫂子实话实说呢?

郎啸安意识到自己又在焦虑, 他摇下车窗,让风灌进来,加大油门,把车速提上去。

他的车技好到连自己都惊讶, 单轨桥、双轨轿、“V”字形路、弹坑路,都是小菜一碟。 前年军事大演习,他多次执行装载任务,在复杂战场条件下, 将一辆辆轮距二点九五米的战车开上三米宽的悬空平板,又快又稳,无一失误。

当年军校毕业时, 郎啸安只是会开车,远谈不上驾驶技术,而且他也并不热爱机械,面对车辆从没有摩拳擦掌的冲动。 当石队长带着郎啸安走进特种车库时, 他觉得自己连根螺丝钉都不如。 螺丝钉好歹是这些大家伙的一部分,而自己像一条瘦长的虫子,跟这些钢铁巨兽格格不入。

队长说,这些车辆你不但要会开,还要会修。 不但要用手修,更要会用电脑修。 郎啸安仰视环顾, 不由皱起半边脸。 队长看他神情,慢慢说道, 不要老想着自己是去驾驭一个庞然大物, 你只是通过这个大家伙去锻炼自己的心力……一番操作下来,队长说,你就是吃这碗饭的,好好干,干出个一二三四来。 后来,郎啸安问队长,你凭什么断定我能干好呢? 队长说,能让你平静下来的,就适合你;你能平静去干的,手艺就能练高级。 你稳,车子也稳,我也感觉稳,这就妥了。

进山时,天已近暮。这段路况相对复杂,大车也比较多,郎啸安放慢了速度。 其实,在他看来,山路行走会车,晚上比白天安全。 晚上有灯光,对面有车来能早发现,反而不易出事。

他拐过一两个急弯后, 发现路况异常,迎面过来的逆行车辆在自己前边转了半个弯,挤占了部分车道——肯定出事故了。这也在郎啸安意料之中。

这里原本是个大坡,又紧邻转弯,前后都是急转。 出山道路右侧是一道深沟,路面在这里突然收窄。 三个月前那场大雨,造成路基垮塌,原本道路右侧临近深沟处是个斜坡,现在几乎成了笔直的深渊。 偏巧前阵子又有大货车把护栏撞断,相关部门一直没装,只是拿水泥临时砌了一个低矮台阶。

出事地点就在护栏断掉的水泥台阶处。一辆红色轿车斜扎出路面, 右前轮悬在水泥台外侧。 车尾处站着女司机,边看手机边望向远处。 看样子,她应该叫了道路救援。

车辆跟女司机都熟,车是上午进基地的那辆红车,女司机是那个蓝衣女孩。 在团里知道她们跟副团长的关系后, 郎啸安觉得没有什么帮助的必要,便随车流开了过去。

就在他将要驶过出事地点, 马上加速时,一声叫喊传来,郎队,帮忙。 上午那个紫衣女孩站在一侧人行道上,挥手拦车。 郎啸安开的是军车,穿的是军装,而且车窗半摇,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郎啸安冲她做个手势,见对面没车,急转方向盘,车身一个漂移,就停到了她面前。 她指指前边,会车遇到一辆大车,我们陷到了路边,你帮忙看看。

郎啸安点点头, 下车找了两块薄片石头。她也麻利, 立即从不远处的路肩上拾来一块透水砖。 红衣女孩告诉郎啸安,刚才有一大哥帮忙,但没成功,反倒把车整体都向路边靠近了。 她们已经打电话叫救援车了,但赶过来怎么也得半个小时以后。

郎啸安把车停在红车后面,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情况确实有点复杂:车右前轮完全陷进路外,车右后轮离路边有一尺左右,路外就是深沟。 虽然水泥台外侧有十几厘米宽的落脚处,但人无法站立,根本借不上劲。 车头的方向是个下坡路,倒车费劲,油门方向盘必须恰到好处,再稍有失误,就必须得上吊车了。

郎啸安沿水泥台阶走过去,让她们把薄石片和透水砖递过来。 他先把透水砖塞到轮胎与水泥台阶中间,使车轮有力可借,又选两块扁石头顶住前边方砖,固定好后,发动车辆,猛加油门倒车, 待右前轮胎内侧刚压到水泥台边缘时,向左打轮,加大油门,红车打个战,而后稳稳停到了路面上。

郎啸安把车交给她们, 两人道了声谢,上车去了。 郎啸安也赶紧上车顺行百余米,再找路口掉头回到基地。

职工老何正站在基地大门口抽烟,左手里还拿了一根长竹竿。 郎啸安问,何师傅,这是咋了? 老何说,刚才大门口来了一群乌鸦,也不回窝,就在门口的树上、墙上聒叫,我拿竿子撵了撵。

老何是团训练基地的老同志,到基地工作的时间比石队长还早十年, 马上就奔六十岁了,现在的工作是管理基地菜园、掌厨和协助哨兵巡逻。 用老何的话说,基地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当年过来时, 基地一律都是小平房、小操场、小菜园呢,哪有现在这么气派。

郎啸安问, 您赶它们干啥? 老何长长地“嗯”了一声,说,不吉利呀。 这帮东西是眼见部队解散,气势压不住了,这就过来捣乱了。

郎啸安不好意思反驳, 就要开车进门,何师傅说, 郎队长你稍等, 我给你拿了点东西。郎啸安把车开进门停好, 看老何拎来一个红色塑料袋。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镇子徐老先生那里给你配的药,安神补脑,可以治失忆,你吃几天试试。 徐先生的药管用,当年老队长也吃过的。

郎啸安问道,石队长也吃过? 什么时候?

老何说,早了,十五年前吧。十八号库这片地,原来是片野地,里边只有一口老井,也是咱们的一块菜地。 那年夏天, 我在这边锄地,石队长在那边想摘根黄瓜。 就这时候,咱们基地一条白狗跑过来, 一下子就把石队长给扑倒了。 队长就追那条狗打,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地面就塌陷了,最后塌了半亩地,那个坑老深了。 后来有人研究过, 说这个地下面是空的。 我怀疑下边是墓穴,我小时候,在这片见过石人石马……那次, 石队长真是吓坏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腰疼腿软出虚汗,徐先生只开了一服药,吃过就好了。

谢谢何师傅,多少钱?

花不了几个钱,说这就见外了。 你先吃个试试吧。

晚上十一点半,下士小王敲门,眼上像是蒙了层蜘蛛网,脸色泛白,眼神涣散,连说话都像缺氧。

怎么了? 郎啸安问。

队长,十八号库里有情况。

什么情况?

那个——闹鬼! 小王支支吾吾说道。

郎啸安走到值班室, 见老何正在抽烟,忙问,何师傅,十八号仓库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我跟小王巡逻,走到仓库门口的时候, 听着里边有动静。 再凑近一耳朵,里边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是石队长。 话听得真真儿的,他像在教育人:好好干,干出个一二三四来,不管你能耐多大,都得一步一步来。孙悟空厉害不厉害, 西天取经也得一步一个脚印……

郎啸安又看看小王,他猛点了几下头。 郎啸安本想察看一下监控的, 但又想起那里的监控早就拆了,就问,你们进门看了吗? 小战士浑身打个激灵,说,腿都吓软了,哪还敢看呀。

郎啸安说,咱们队长你怕什么?

老何说,怕打扰他不是。

郎啸安说,你们待着,我看看去。 老何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下了楼,老何又拽住郎啸安道,我有个担心,担心石队长没走利落。 郎啸安问,您指什么呀?

老何叹口气说,你们都没注意到,我是操这个心了。 队长在车上抢救的时候,那只黑猫过来了,在那辆急救车下边晃悠了好几圈呢。那只黑猫不吉利。 农村办丧事,是绝不允许黑猫靠近棺材的。 我怀疑呀,拿这个迷信的话来讲,队长的魂魄没走完,一部分兴许就留下来了。

郎啸安说,那更得看看去了。他头里走,后边又跟来好几个人,有的晃手电,有的拿了警棍,还有的嚷着去牵狗。

库门打开,空无一人。 树影摇曳,满院杂草,杂草丛中还散落着一堆河沙。 院子东南角和正北墙边,各堆有几排空心砖。 十八号库房是个半拉子工程,只建了一小半,大部分还是个空架子,只有最北边一小间库房相对完整,但檐部也没有密封, 库房里除了几床垫子再无其他。 地上积着灰尘,没有人到过的痕迹。

基地每一座库房建设,都凝结着石队长的心血。最开始,基地库房都是传统结构。后来,队长绞尽脑汁,按照立体存储、自动收发的标准做配套设计。 到了十八号库房建设时,石队长又说服首长再次升级改造, 建议把库房建造为穿梭板式密集存储立体库。 但很可惜,先是他牺牲,后来部队编制撤销,这座库房就半途而废了。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声音缥缈而沙哑,竟然一下子分不清远近,就像恐怖片的配音, 听着瘆人。 尽管事前有了心理准备,郎啸安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兵们也一阵骚动。

老何有经验,说,这是夜猫子叫。夜猫子有好几种,叫声也有好多样,有的不可怕,有的就吓人,比如这种叫声就挺瘆人的。

大家搜检一圈,一无所得。郎啸安说,大家休息吧,明天再检查。 等关门上锁后,郎啸安并没离开,他想再待一会儿。 一者,事情来得不可思议, 恐怕要引起大家恐慌, 他得镇着点,不能让同志们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二者,他多少有点不甘心,想多待会儿,尽量想想清楚,找出点蛛丝马迹。

自从队长牺牲后,郎啸安觉得自己麻木了许多,仿佛神经上生了一层茧子,除了对红色和小动物敏感外,很多东西似乎都在疏远。 比如对于人际关系、个人进步,包括对黑暗的感受,他的反射弧都一下子拉长了。

此刻,他当然做不到心静如水,但也没有紧张慌乱。 偶尔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是在等某个人似的, 等那个人从暗影里跳出来,给自己一个惊喜。

他失眠很长一段时间了, 半夜突然醒来,清醒得仿佛脑海中有轮太阳, 身上似有无数个齿轮在转动, 他只有不停地走来走去才能平静。 刚开始是在房间转悠, 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营区里徘徊, 一圈又一圈, 直到双腿发软。

山间秋夜有了冷意,风吹树叶,哗哗如小河水。 手机响了一下,看看表,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分钟,信息提示,宣传股杨干事给自己电子邮箱发了一个文件。

下午开会期间同杨干事坐在一起,杨干事说他找到了一张照片,上边有石队长。 郎啸安就烦请他把图片好好编辑一下, 给自己发过来。

石队长最不爱对着镜头,照片极少,郎啸安跟他四年,除了一张侧面工作照,再也没有其他合影了。 但队长酷爱使用录音笔,工作总结、心得体会、装备使用、谈话记录甚至风声雨声,他都喜欢用录音笔记录下来,先转换成文字,再保存成音频资料。

郎啸安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从信箱里下载了两张图片。

一张是编辑加工后的照片:照片中,老队长坐在空心砖堆上,身体直挺,面带微笑,左手扶腿,右手叉腰。 阳光把一段树枝的影子映在他脸上, 很像是嘴上叼了个硕大的乌木烟斗。 那感觉,颇有些元帅的神韵。

另一张是十八号库施工现场图,图片主体是仓库施工建设场景, 老队长只是个背景存在,图像比较模糊,经过杨干事妙手编辑后,老队长的形象才有了光彩。

看着队长的图片,郎啸安突然觉得十八号库刚才的事情就是一个笑话:要么是个巧合,要么是个恶作剧。 以队长的性格,怎么会搞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他就算回来,也是要堂堂正正回到办公室来的。

郎啸安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队长办公室里传来了一声响。

郎啸安开门,见四级军士长黄伟也走了出来,后边跟了两个探头探脑的下士。

队长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一楼东边阳面,北边是战士宿舍,对面是郎啸安的宿舍。 深夜一声巨响,同时惊动了两个屋。

黄伟瞪着眼,看着郎啸安,嘴里没说话,脸上却分明犯着疑。 两个下士穿着短裤,脑袋像土拨鼠般直愣着。 就在郎啸安掏钥匙的当口,队长屋里又一大声的响动传来, 后边那个兵吓一哆嗦,向后两连跳,舌头打着卷,嘴里像吸溜着一根滚烫的面条。

推开门,打开灯,一切如常。

队长办公室的卫生每天打扫, 从未间断。桌上地上,书架上沙发上,一直干干净净。

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那些书籍都变黄变软,中间夹满了各色小纸条,齐齐整整地露在上面,就像书籍发出的嫩芽;书架下层,堆满图纸和模型。 这些大都是队长的私人物品,嫂子只取走了一小部分, 其余的都留在了办公室。

满是划痕的办公桌上剩下一本日历和一个烟灰缸。 日历上放着郎啸安从紫衣女孩那儿接来的一支烟。 硕大的玻璃烟缸里放着一只打火机, 烟缸边缘还沁着一个泛黄的不规则印渍。

郎啸安打开抽屉看了看,那只紫红色的录音笔套还在。 兵们里里外外查看一遍,连床下沙发底下也检索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细心的黄伟发现,玻璃窗子倒像是动过,开了细细一条缝。

窗子是断桥铝的推拉窗,虽然窗扇不是很紧, 锁扣也不大好使, 但风绝对推不动窗玻璃,更何况,也没有什么风。

几个人把眼光瞅向郎啸安,分明是在疑神疑鬼。 郎啸安说,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我们没发现罢了。 今儿晚上我在队长屋睡,你们回去吧。 他让人把被子抱进来, 铺在外间沙发上,而后冲大家挥了挥手,顺便把灯灭掉。

黑暗中,他闭上眼,抓着手电,专注地倾听着一切动静,但屋里再无任何异响,反倒是隔壁战士宿舍窸窸窣窣,床架子吱吱呀呀。 郎啸安本以为会有个梦,结果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饭后, 郎啸安在食堂开了个短会,把昨天的会议精神传达了一下,要求大家安下心来,精心做好装备维护工作,此外,日常各类训练值班不能放松, 等待移交。 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兵不能太过清闲,正如机器不能放置太久,无聊是会生祸的。 至于昨晚的事,他一句也没说。 有些事,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悬疑。

上午操课,郎啸安先带领大伙清整了十八号库院,铲除了杂草,而后带兵点验库房。

打开两个库房,仔细转了一遍,郎啸安还是一阵脸红,这才发现,近几个月来,自己还是放松了要求,对装备管理松懈了不少,如果队长在, 一定会训斥的: 该码垛的没有码垛,有不少箱体没放好,简直就是堆放凌乱;装备该密封的没有密封,或密封得很不到位,跑风漏气;还有一些装备,许久未动了,轮胎已然开始走形。 这些实心轮胎,按规定每月都要转动固定角度,否则就会影响使用……还有最简单的保养登记填写都不够规范, 冷眼一扫就知道是仓促填写敷衍了事的。

整整一上午,郎啸安都泡在库里。 细致地整理装备,让他安心不少,每整理完一类,就感觉心里清静了一片。 偶尔,他脑海中也会闪出一个答案:或许昨晚那些动静,就是队长提醒自己要整理库房吧。

点验结束时,黄伟报告说,刚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架摄像机,还能用,不如装到十八号库,也好监控一下。 郎啸安觉得这样挺好,便同意下午把监控装上去。

老何不大同意,找郎啸安说,这时候还装那个玩意儿干啥? 万一队长真想在那边歇会儿, 干吗非得打扰他呢? 咱先不说迷信不迷信,这世间万物,没有不想图个清静的! 你跟队长关系这么好,得体谅着他点……

郎啸安拒绝了老何的意见,他认为:在老何看来,不装监控是对石队长的体谅;在自己看来,恰恰装上监控是对石队长的尊重。

结果,下午装监控时,还真差点出场事故。

中士小佟在十八号库装监控时,竟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万幸是掉到了上午清除的杂草堆上,如果直接拍到水泥地上,绝对摔成重伤。 可即使如此, 他右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郎啸安赶紧派人送他到镇卫生院检查。

据其他人说, 当时佟班长正在打电钻,没想到一只黑猫突然从檐下蹿出, 伸爪子就是一挠,佟班长下意识一躲,人就掉了下去。

梯子高有三米,底部又架在一米多高的空心砖堆上,高空作业两手并用,又没采取保护措施,出事概率肯定高。 郎啸安本想狠狠训斥他们几个一顿,可看到黑猫时他还是忍住了。

黑猫确实有点异常,格外凶悍。 有战士拿来一根长竿赶猫,它非但不跑,还冲着长竿撕咬,向战士们挥爪示威,站在十八号库檐下横梁上虎视眈眈。 最后,它干脆跳到墙上,不断冲郎啸安摇头龇牙,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吵架。

小佟回来,拿出检验单子,说骨头内脏都没事, 不过是软组织损伤。 郎啸安这才放心,亲自上梯子, 把监控安装在了对面十七号库的墙壁上。 等安装完毕,黑猫也消停了,转身退到檐下, 嘴上似乎叼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跃上房顶跑走了。

它速度太快,衔了什么没有看清。 有战士说, 像是叼了只小动物, 郎啸安估计是只小猫,老猫护小猫,理该如此。

第二天上午, 郎啸安带人盘验六号库,检查保养无人机。

团队自前年开始配备侦察用微型无人机,团部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飞行小组, 郎啸安任组长。 但无人机大都用来迎接检查,大多在基地上空飞行几圈,偶尔还会出个“公差”,帮着宣传部门搞个航拍,实战经验欠缺,远谈不上什么战斗力。

后来,上级派下一名无人机驾驶员进修名额, 队长向团里建议: 派郎啸安外出参加培训。 但那会儿郎啸安已经成了技术骨干,任务多, 机关感觉离不开, 便找了个业务一般、工作清闲的后勤助理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这名同志培训三个月, 大都把知识变成了皮下脂肪,实际技能没提高。秋季联合演习,B 团就吃了一次大亏, 自己的无人机只能在天上兜圈子, 而对方的无人机却把自己的部署侦察个底掉。

去年上半年,队长再次争取,郎啸安这才得到了为期半年的专业培训。 正如队长所料,半年之后的郎啸安在无人机驾驶方面照样又成了佼佼者。

三个月前的抗洪救灾,郎啸安曾向队长提议:先用无人机进山侦察一下,特别是在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方面,可以预判情况。 队长不同意,认为雷雨天气,又是在山里,飞无人机格外危险。 郎啸安拍着胸脯说,山里雷电没那么厉害,凭我的技术和咱们的装备,我有把握不出事。 但到底队长也没同意。 队长牺牲后,郎啸安特别后悔没能与队长争取一番, 他当时应该坚持自己的观点,把无人机飞出去。 为此,他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多月没进六号库。

逐台装备检查一遍,无人机的状态维护不错,只有三架无人机有点小问题:其中一架惯性测量单元没有校准, 还有两架无人机电机轴承螺丝略有些松动。

天气晴朗,只有丝丝微风,郎啸安决定飞一架六旋翼无人机。 开始他只是调成自动航行模式,让无人机升空,围绕基地旋飞。 无人机不断升高,显示屏上的视野瞬间高远,他的心境也开阔了不少。

郎啸安戴上远程控制眼镜, 切换飞行模式,熟练地掌控着操作杆和按键,眼中展现出俯瞰之下的山峦面貌。

训练基地西部和北部, 地势较为平坦,山势较缓;东边和南边,地势复杂,特别是东部山区,地势越来越陡峭,道路蜿蜒,林木茂密,沟壑纵横。

郎啸安边飞边在心里默默定位:在哪里进行了防洪,在哪儿救护了村民,在哪儿遇到了麻烦。 无人机悬停,面前是一处既高且陡的山崖,崖上草木葱茏,点缀着大片黄色、紫色的野花。 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曾经断裂塌陷的痕迹。

他又把无人机升高五十米,原来陡峭的山峰,突然就矮成了一个土丘,那个面目狰狞、怪石嶙峋的存在, 瞬间就化作了一根稍带萌意的绿萝卜。 山间曲折环绕的公路,仿佛缠系在萝卜上的细小藤蔓。

郎啸安特别愿意在这个高度俯视这座山头。 甚至他一遍遍幻想自己成为巨人,像孙悟空在如来佛手掌上那样, 冲它肆意撒上一泡尿,好彻底羞辱它一番。 如果没有它那一大片山体滑坡,队长是不会牺牲的。

就在无人机准备返航时,郎啸安突然发现一辆红色汽车。 因为无人机高度,行驶在山间公路的汽车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 也不知怎么搞的, 他突然感觉这辆红车就是那两个女孩开的。

无人机降飞,跟踪上汽车,镜头拉近,郎啸安直觉没错, 这辆红色汽车正是紫衣女孩开的那辆。

汽车开得不快,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在经过一个岔路时,突然右拐,开向山上。 这片山上既没风景,路况也差,她们上山干什么? 郎啸安的飞机调整了一下角度, 不紧不慢地跟着。

轿车停在山顶东侧。 车里下来三个人,两女一男。 两个女孩换了衣服, 共持一张地图,男人手持一架望远镜, 不时在本子上写记一下。

为怕暴露,郎啸安将无人机偏西南调动一下,使机子处于他们头顶的阳光直射处,又观察片刻。

郎啸安隐约觉得,这两个女孩所有行动似乎与基地有关, 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主观感觉,并无依据。 如果部队没有解散,他也许还会跟踪查验,但现在没有这必要了。

收回六翼无人机,郎啸安又特地把“神龙”找出来飞了两圈。

所谓“神龙”,是一架改装过后的固定翼无人机,郎啸安带队对其进行过技术改造,使它具有了捕获其他无人机的功能, 兵们都称其为“神龙摆尾”。

六号库验完,郎啸安又特地到十八号库转了一圈。 院里已然收拾干净, 沙子重新归拢,堆在了墙角, 沙堆四周用空心砖做了一个围栏,砖垒得整整齐齐,看上去舒服了许多。

院中那棵碗口粗细的山楂树, 枝叶茂密,果实累累。 不知道这棵山楂树是什么品种,结出来的果子又大又圆,味道酸甜,没有苦头涩尾。 去年秋天,嫂子带着石虎过来玩,摘了一大包,回去加冰糖熬了一锅山楂酱,那个味道格外好吃。 嫂子还会用山楂酿酒,那味道在郎啸安喝来,比葡萄酒好喝多了。

年初山楂树开花时, 十八号库破土动工。队长再三强调,绝不能伤了这棵树,为此还预先用空心砖把树围挡起来。 当时郎啸安还说,今年秋天, 咱们多摘点, 让嫂子当技术指导,咱也熬他几十斤山楂酱来。 想来用不了多久,山楂就会红了,但有没有机会摘就难说了。

他正思忖着,手机响了一下。掏出来打开,见是石虎发来一张图片: 一架黑白色小型无人机。石虎问,牛不?我二姐送的礼物,她昨晚过来的,在我家住了一夜。 郎啸安问,正课时间,你怎么玩起手机来了? 石虎答,今儿周五,开家长会,我妈去学校了,我在家呢。 我妈昨晚哭了两场……

星期六,全员休息,按比例,训练基地可以有两名人员外出。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一个同志愿意出去。 想想以前战士们一到节假日争相请假外出的情况,真不知该喜该忧。

战士们要么玩手机,要么打扑克。 兵们以前打牌,像是打架,扑克甩得像打耳光,各个争得面红耳赤,围观者如十八罗汉现形,各路动作都有,现在则文质彬彬,甚至还谦谦君子起来,活像是烈酒兑了水,失去了那个劲道。

只有当兵们聊起之前执行任务,聊到此后归建D 旅时,才露出一股久违的兴奋。 兵们说东说西,最关心的就是基地还存不存在,是会继续成为D 旅的基地,还是会挪作他用? 现在这帮人是继续驻守基地, 还是会调到其他地方?

郎啸安在这方面几乎无话可说,他既对D旅了解不深,也对未来考虑不多,只能现听现想,保持沉默。

正在这时候,有个战士跑进来报告,队长,咱们基地上边有架无人机盘旋, 飞来飞去不想走。

郎啸安出去,果然看见一架无人机从基地上方掠过,由南向北,速度并不快,高度约五十米。 起初他并没在意,因为山里经常有游客路过,且不少驴友都是航拍爱好者。 这些人大都配有无人机, 也有不知情者或者技术不过关的人,偶尔会把无人机开到营区周边来。

对于无心的飞手, 一般都是喊话告知,劝其撤飞; 对个别冥顽不灵者, 则用无线电阻截,覆盖其遥控器信号。 年初,据说上级要配发无人机干扰装备, 至少应该有反无人机电磁枪和喷网式无人机,但后来因为部队撤销,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观察一阵后, 郎啸安发现来者确实不善,这架无人机不像是误打误撞, 而像是侦察挑衅。 它在操场上方飞过几圈后,置警戒信号于不顾,大摇大摆地飞到了库区上空。

与此同时, 外出观察的战士回来报告,附近没有飞控手,也就是说,这架飞机是远程遥控。 从飞行轨迹和状态看,对方是个高手,完全克服了视觉差,驾驶技术相当老练。

第三次警示无效后, 郎啸安取出了遥控器,准备用无线电阻截。 这个遥控器,是郎啸安和队长自买器材组装的, 它的原理就是针对无人机的常规民用频段进行信号干扰和控制。

很遗憾,这架无人机很有实力,竟然丝毫不受干扰。 又飞两圈后,无人机直接悬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上空, 又很嚣张地撒下一些白花花的东西。

队长,干他。兵们一下子被激怒了,异口同声喊道,神龙摆尾。

很久没见过兄弟们这么同仇敌忾。郎啸安决定予以迎头痛击, 立即派人去六号库取出“神龙”。

“神龙” 在去年演习中出了事故, 重伤退役。 郎啸安跟维护组的三名技师觉得可惜,对其进行了维修并加以技术改造——一位藏族修理技师大谈西藏冷兵器“狗棒”(类似“绳镖”的武器),这让郎啸安他们脑洞大开,决定把这架无人机改造为能发射绳镖的空中武器,专门用来对付其他无人机。

石队长也很赞成, 支持他们开展技术攻关。 最终他们为这架单兵手持无人机装上了两条绳镖。 飞行后,这架无人机会在接近目标时按指令射出绳镖。 绳镖打出后,会呈树状展开,像两把小扫帚击中或者缠绕目标。

但“神龙”的改造很不完美,首先是飞行速度不够快, 很难跑得过敌人, 只能诱敌靠近,借势旋转,迅速出镖,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其次稳定性不够,如果风势稍大一些,“神龙”尾就摆不好, 或者误差较大; 再次是收尾无力,绳镖打出之后收不利索,甚至收不回来,只能在外边悬挂着。

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祭出“神龙”,试一试身手。

“神龙”起飞,盘旋半圈,突然加速朝对方撞去。 对手有意炫技,悬停不动,等着“神龙”来撞。 郎啸安判断对手必然会躲,且向下飞的可能性大。 低空飞行很危险,以对手的傲气判断, 十有八九会下降。 郎啸安看似要直线撞击,却已然做好了向下冲的准备。

果然,在“神龙”俯冲的同时,对手也开始下降, 兵们一阵欢呼。 两架无人机擦肩而过,如果各自再偏一点点, 那架无人机就会被撞下来。 这下,对手再也不敢大意,迅速上仰,拉开距离,再不敢贸然靠近。 郎啸安也不急于进攻,反做示弱状,好吸引对手过来,再乘机“摆尾”收拾它。

这次,那架无人机保持了高度警惕,以速度优势,始终与“神龙”拉开距离。 郎啸安一直在揣摩对方的想法:单纯消耗是不利的,无论它的优势有多大,一旦电量消耗过度,它必须返航。 又飞两圈,郎啸安明白了对手的意图,对手是想把自己的无人机吸引到墙外, 让郎啸安同样在视野之外进行拼杀。

郎啸安不再追赶, 做出疲态收工的架势。对手见状,不愿撒手,紧跟过来。 郎啸安见对手露出了破绽,猛地旋转机身,弹射出武器,但见机身一震,空中亮光一闪,“神龙”尾又擦着对方机翼而过——仍是失之毫厘。

对手明显又吓一跳, 飞机操控略有变形。兵们则顿足捶胸,一通惋惜。

郎啸安推动油门,趁对方稍微愣神的工夫猛冲过去,取胜只在这一霎,丧失了这几秒,就彻底失去了良机。

然而对方反应很快, 迅速朝操场飞去,飞行高度很低。 在这个高度上,稍不小心,无人机就有可能失控。 而且,对方用心相当险恶,他们看到了“神龙”的尾巴并没有收回,还在空中飘摆,便故意飞经操场边的柳树处,好让“神龙”直接挂到树上当风筝。

对方无人机突然升高,越过树冠。“神龙”知难而返,外旋回飞。 就在大家觉得败局已定时,突然有兵高呼,快看,快看。

大家凝神看向柳树,一只黑猫猛地从树顶上跃起,挥掌直击,那架无人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猛地坠了下去,摇晃了两下,又勉强拉起,飞向了墙外。

一帮兵们狂叫着冲向柳树下。

那架无人机踉踉跄跄飞走了,战士们围在树下冲着黑猫欢呼雀跃, 完全忽略了它在十八号库的捣乱行为。

有心的战士用手机拍下了这组镜头,镜头放大放慢,可见黑猫如同金刚般从树顶跃起,凌空一击,又准又狠,如演科幻大片。

兵们的高兴劲还没消散,副团长就把电话打进了值班室,郎啸安,你好牛啊,干落一架无人机?

郎啸安一愣,问,副团长,您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那是D 旅的无人机。你行动之前为什么不请示?

副团长,情况紧急,它又太过嚣张,来不及请示。 郎啸安说道。

好吧, 正好我也有个通知,B 团基地整体移交D 旅, 而D 旅也会派一个先遣组入驻基地。

没过十分钟,副团长又打来电话说,一个小时左右,D 旅参谋长会带人到基地, 我马上赶过去,你们准备一下,把会场布置布置,尽量正式些。

兵们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整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没加入人家部队呢,反倒把他们揍一顿。郎啸安说,D 旅的人一向傲气,给他们个下马威也好。 咱们整理一下卫生,迎接检查。

卫生还好说,会场布置就有点犯难,郎啸安搞技术可以,但搞接待是外行。 原来基地专门有个军士长负责会议接待,他这一走,就感觉有点抓瞎。 会场好办, 小会议室能凑合,麦克风、 音响也能保障。 但在很多细节问题上,郎啸安总感觉事情没办到位, 比如对方来几个人,会议什么主题,人家要了解什么,等等。这些细节越想越觉得复杂, 郎啸安有点拿不准, 再次给副团长打电话请示。 副团长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你把基地弄得干干净净就成。

卫生整理完毕,副团长带人过来,他制作了一块会标,打印好了汇报稿,竟然连姓名牌也带过来了。 会标、姓名牌、讲话稿,这些往日看来多少带点形式主义的东西, 此刻却显得格外郑重且必要, 一下子就把气氛带得严肃了起来。

D 旅穆参谋长带了两名作训参谋、一名装备助理、一名宣传干事,还有三位军士。 其中两个参谋都是女同志:石竟瞳,王欣颖。

二十分钟后,两辆勇士越野车、一辆通信指挥车开到了楼前,参谋长带人下车。 郎啸安不由愣了一下, 发现两位女参谋就是开红色轿车的那两位,紫衣女孩就是石竟瞳。

穆参谋长是张国字脸,短发浓眉,看着格外严肃,他径直问副团长,郎啸安呢? 郎啸安走上前去, 打了个敬礼。 穆参谋长一语不发,盯着郎啸安打量了半分钟,问道,你们的无人机战术很别致呀,连猫都用上了。 郎啸安说,首长,我们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

这句话,郎啸安脱口而出,纯属谦虚,没想到反起了一语双关的作用,双方都笑出了声,连穆参谋长都没忍住,指了指石竟瞳道,那架无人机就是她指挥的, 你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石竟瞳人如其名,摘了墨镜看,眼神格外清亮,眸子里似乎飘着一团亮亮的墨气。 两人同时举手敬礼,又握了握手。

哦,对了。参谋长又介绍说,石参谋是你们石辉队长的侄女,这次任务,她是主动要求来的。 郎啸安心里“哦”了一声,原来石虎口里的“二姐”就是她,也怪不得她对基地熟悉呢。 郎啸安遂又重新握了一次手,郑重地说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副团长请参谋长到楼上小会议室,说准备了一个简单汇报。

穆参谋长说,不用汇报了,我们现场办公,边看边说。 我们旅党委决定,把这次基地接装纳入我们整体演习中, 演习课目有复杂道路驾驶、应急保障、无人机侦察标记、引导打击等等。 此前我们已经组织人员在山里进行了现场考察,正式演习很快就要展开……

D 旅的作风果然不一般,雷厉风行,说是要“很快展开”,其实已经进入了演习节奏。 郎啸安也明白过来,石竟瞳之前入山,是带着任务来的,可能是怕开军车太显眼,这才换上了便服,开了地方牌照车辆。

按照参谋长要求,兵们从库房里把两台应急电源车、两台多功能运输车、两台防护突击车开到操场上,说是室外检查,其实就是一次战前检阅。 副团长也没有料到D 旅工作节奏这么快,悄悄问郎啸安有没有问题。 郎啸安笑着摇摇头,表示没问题。

军士长黄伟带人在那边拉动装备, 副团长、郎啸安陪着参谋长检查其他库房。 参谋长说话和气,检查得格外仔细,参谋、助理从册表看到零部件,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架势。

三个库房检查下来,没发现任何问题。 穆参谋长不由点点头,说不愧是一流基地,库房建得好,有前瞻性,基础打得扎实,备战意识很强。 副团长感慨地说,要说这基地的最大功臣,还是我们石队长。

一行人从十七号库出来, 直奔十八号库。副团长介绍说,十八号库没有建完,是个半拉子工程。 参谋长一听反倒来了兴趣,说,这才要看看呢,听说这个库房的设计规划更先进,正好看看前期工程, 找个样板借鉴借鉴。 说完,还嘱咐干事多照几张照片。

郎啸安让下士小王去拿钥匙,谁知道他磨叽了半天才回来,支支吾吾说钥匙找不到了,问能不能晚点再看。 郎啸安还纳闷,心想钥匙就在值班室,怎么会找不到呢? 抬头见小战士冲他使眼色,虽然没明白具体什么情况,但看出事有蹊跷,便不再问了。

穆参谋长见状,皱了皱眉,说,你们到底是百密一疏呀,那就晚点再看吧。

好巧不巧,正当大家要走的时候,一阵小风吹过,几片纸灰从墙里悠悠飘了出来。 其中一片纸灰还没完全烧化, 隐约能看出是冥币的一角。

参谋长看出了不对劲,下令开门,必须要看看十八号库里有什么。 小战士这才怯怯地拿出钥匙开门。 门开之后,就发现在围挡沙子的空心砖上摆了一个小香炉, 香炉前有三个小纸碟子, 碟子里分别盛放了水果、 香烟、鸡肉。 碟子旁边是个小酒杯,酒杯里还有多半杯酒。 香炉前的地上用沙子撒了一个圆圈,圆圈里是一堆纸灰。

炉里的香烧完了两根,一根只剩下五厘米左右。 苹果没蔫,香蕉没变黑,看样子摆的时间并不太长。

参谋长看向郎啸安,责问,你们这是搞的哪一出? 郎啸安也蒙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随即就想到了职工老何:一定是他在这里烧纸祭奠队长。但这又该怎么解释呢?郎啸安只好保持沉默。

这时候有战士过来报告,说一台应急电源车没有保养好,出故障了。

十一

郎啸安脑袋“嗡”了一下子,不可能呀,应急电源车前天还检查过,怎么可能出问题? 等他到了操场,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D 旅两个三级军士长站在车边,眼神挑衅,嘴角带笑,静静看着郎啸安他们。

不是电源车出了问题, 而是人家出了难题,现场考试。 穆参谋长看看手表说,限你们十分钟,排除故障。

装备启动后,发现供电不稳。 导致这种情况有多种原因,得逐项排除。 郎啸安向四级军士长黄伟点下头,两人目光交流一下,立即进入角色。 像这种情况,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之前队长经常这样给他们出情况,这里拔个插头,那边松个螺丝,而后在一旁观看,或用扳手敲钢板催促, 或正儿八经地胡乱指挥一通。

队长反复强调:修理的关键是在“理”,而不是修。 关注点不要放在修理结果上,而是要放在修理过程中,一点点排除,一点点完善。

黄伟是基地维修排的修理技师,是个慢性子,事情越紧张,他的节奏越慢,每个动作都像抽丝拉线一般,环环相扣,从不脱节。 周副团长本来想调他回团里的, 但最后还是被郎啸安留了下来。

两个中士配合,拿来电脑和工具箱,他们一旦进入角色,立即沉稳下来。 郎啸安打开电脑检测,黄伟抄起工具修理,一个敲击键盘如流水,一个挥动工具如手术刀,不到六分钟,排除了三个故障,电源车恢复正常。

D 旅两位技师瞪大了眼睛,参谋长点头笑笑,不错,名师出高徒,通关了。 副团长,让大家集合一下吧。

所有的官兵站成两排, 参谋长开始训话,同志们, 这次见面比较特别。 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在D 旅相见,但由于情况特殊,我们相逢在基地, 且不打不相识。 欢迎大家加入D旅,成为D 旅的一分子。 通过一系列接触,我看到了你们的军事素质与精神风貌,接下来,你们将进入紧张的演习之中, 希望同志们保持战斗精神,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

送走D 旅参谋长后, 副团长让郎啸安陪他到队长办公室坐坐。 因为从此以后,基地事实上就不再是B 团的基地,而属于D 旅了,作为负责B 团留守工作的副团长就与训练基地划清关系了。

郎啸安陪着副团长在基地转了一圈,在操场边遇上了老何。老何一拍大腿说,没想到的事啊,我昨晚偷偷祭奠了一下队长,想着今天晚上撤走,结果给咱们基地惹出了大麻烦……副团长跟老何使劲握了握手说, 我跟参谋长解释一下吧,相信他能理解。

D 旅留下了三名干部、三名军士。 根据石竟瞳的意见, 三名男同志住在原先为她们安排的房间, 她和王欣颖参谋住在队长的办公室,那里边有个小套间,套间里有卫生间还有两张床,而且队长办公室里军网插口多,利于办公。

下士小王找到郎啸安,说石竟瞳找他问了十八号库内的情况, 他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郎啸安说,说了也好,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的。

晚上,石竟瞳把郎啸安叫过去修订演习预案,办公桌上铺满了地图和方案。 届时,他们将会接受“蓝军”的挑战。 石竟瞳告诉郎啸安,我们旅的装备更加先进, 特别是在无人机这块,远超B 团,你还需要适应一下,这两天咱们加紧磨合……

正说着,石虎打来了微信视频电话,郎啸安赶紧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一连给他讲了两遍数学题,又盯着他做了一道例题,这才放心。

嫂子在电话里问, 啸安, 没影响你工作吧?郎啸安说,没有。嫂子又问,你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D 旅报到了? 是不是要离开基地了?郎啸安说,没呢,早哩。嫂子说,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啊,我给你们做顿饭,你要没时间过来呢,我就去基地,反正不准悄没声地就走人哈……

嫂子最后一句话里, 其实是带了哭音的。郎啸安鼻头一酸,为控制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 抬头见石竟瞳拿着烟站在门口, 他便笑道,是小虎,问道数学题。

石竟瞳说, 谢谢你对小虎的关心和陪伴。郎啸安摇摇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竟瞳抽口烟说, 我特别好奇。 参谋长走后,我问过下士小王, 他把十八号库的所有情况都跟我说了,他复述我三叔的那段话,是我三叔说给我的。 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他牺牲的六个小时前,那天我把电话打到他办公室,他跟我谈了一会儿心——

突然,队长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打断了谈话。 两人赶紧过去,见王欣颖站在门口,余助理则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

什么情况?

一只大黑手拍窗子! 王参谋拍着胸口说,吓我一大跳。 不是真的闹鬼吧?

夜里十一点钟,屋里开着灯,窗户外边根本看不清。 郎啸安把灯都关掉, 慢慢靠近窗户。 这时候,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再次探下身来, 在远处灯光的映照下, 确实像一只黑手, 足有尺把长, 还有两只闪着黄蓝光的眼睛。 它向屋里看了看,又使劲拍了两下玻璃,力气很大,整扇窗户都在摇动,发出砰砰的响声。

郎啸安打亮手电, 发现是那只大黑猫,黑猫叫一声,翻身而去。 他打开窗子查看,这才发现刚才那只黑猫是倒吊在空调支架的横栏上。

郎啸安恍然大悟,上一次的怪响应该也是这只黑猫弄的。 现在看来,这只黑猫是来找石队长的,队长不在,它就敲击窗户。

石竟瞳又在玻璃上发现了两个猫爪印,令人费解的是,爪印是紫红色的,仿佛是血迹。

十二

加班结束时,已经深夜十二点。 郎啸安对石竟瞳说,你们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他刚走到大厅, 见小朱站在值班室门口一脸焦急地张望。 小朱小声说,队长,十八号库有点小情况,你们都在加班,我没敢进去说。

什么事?

你来看看监控录像。

录像回放,在灯光下,发现有三只硕大的黄鼠狼正在上次黑猫出现的地方徘徊, 它们先是在房顶,而后下到房檐,又顺着排水管下来,在院里上蹿下跳,在沙堆的空心砖上跳几下又跑回到排水管下,再次爬上管道,似乎在找着什么。

老何摆放的供品, 兵们早已经收拾走了,这帮家伙在找什么呢?

紧接着,黑猫出现,它从屋顶跃到墙上,又从墙上跳下,直扑一只黄鼠狼。 三只黄鼠狼都善斗, 且一心对敌, 瞬间就与黑猫战在一处。五六个翻滚后,两只黄鼠狼被咬成重伤,伏地不动,另一只黄鼠狼蹿上排水管道,越过墙头逃走。

黑猫静立一会儿,跳墙爬到十八号库房檐上,徘徊片刻,像在找什么东西,随后也跳下墙头。 看它的动作,不像刚才那么敏捷,估计是受了伤。

郎啸安突然意识到,这只黑猫很可能是在保护什么, 在它眼里, 十八号库是它的领地,领地里藏着宝贝。 刚才那场血战,极有可能是护宝之战。

郎啸安抓起手电奔向十八号库。 借着灯光, 他看到库门口多了一团东西, 拿电灯一照,发现是一只死黄鼠狼,脖颈上伤口外翻,血已凝固。 地上血迹斑斑点点, 延伸出十几米,血迹指向的正是基地办公楼。

黑猫极有可能受了伤,它拍打队长房间玻璃,应该是去找药。 或者说,在黑猫的印象里,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也会像队长那样帮助它。

推开库门,电灯扫照之下,发现了另一只被咬死的黄鼠狼。 郎啸安又拿手电照了照仓库屋檐,实在看不见什么,最好是等天亮后架起梯子仔细寻找一番。

排水管道有些变形,应该是上次小佟梯子翻倒时给撞的。 郎啸安用手拍了拍,感觉管道中间有异响,像是卡着一个什么东西,再使劲一拍,有东西顺滑而下,落在了地上。

眼前闪亮一下,郎啸安仔细看去,发现那竟是队长的录音笔。 没错, 就是队长的录音笔。 之前,他也找过好长时间,后来推测是丢在了山里。

队长的录音笔,怎么会在这里? 郎啸安打量着这支笔, 心头一阵疑惑。 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是小朱和石竟瞳。 她问,有什么发现吗? 郎啸安把录音笔交给她,说,这是队长的。

说话间,灵光一闪,郎啸安突然想明白了:应该是在队长急救前后, 这支笔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而后被黑猫叼走,藏在了这十八号库的房檐下。 上次黑猫之所以发怒,并不是因为在保护什么小猫,而是在保护这支录音笔。

石竟瞳按了按录音笔说,没电了,需要更换电池。

三人出了十八号库, 石竟瞳轻呼一声,后退两步——那只黑猫慢慢走了过来,停在郎啸安面前。 它没有发起攻击的意思, 轻叫一声,又原地转了一个圈。

黑猫确实受了伤, 左肩上还在向外沁着血。 仔细看去,伤口并不是新的,血是从一条长长的血痂上渗出来的。 郎啸安突然意识到,它的这道伤口很有可能是在抓无人机时被剐的。

小朱,还有白药吧,拿点来。

黑猫似乎听懂了郎啸安的话,直接卧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场景又让郎啸安想到了队长给它疗伤的那一幕。

小朱拿来两粒胶囊、一袋药粉。 胶囊塞在火腿肠里,扔给了黑猫。 药粉他不敢上,递给了郎啸安,说再回去找个工具。 郎啸安怕黑猫失去耐性,决定徒手给它敷药。 石竟瞳递过来几张餐巾纸,让他把手包上,免得被伤着。

郎啸安摇摇头,慢慢探手去敷药,不料黑猫突然起了警觉,一个翻身亮出爪子,当它发现郎啸安的手丝毫未动时,这才放了心,伏到地上,把脖子前伸,抻长筋骨。 郎啸安把药粉撒到它伤口上, 又把那半根火腿肠往它面前推了推。

黑猫起身,一口叼起了火腿肠,飞身上墙,又跳上了库顶,消失不见了。

石竟瞳长吁一口气,点上支烟,问郎啸安,这什么动物你知道吗?

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

错,这哪是猫? 她苦笑一声,天啊,你跟我叔都没一点常识吗? 你没见它耳朵尖伸出来的锋毛吗?你注意没注意它的尾巴很短?这是只猞猁,也有人叫它狼猫,但纯黑色的极为罕见。

是吗? 郎啸安说, 我可真没有注意。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队长也许早就知道,没说罢了。郎啸安轻声说道。

两人回到郎啸安办公室,换上电池,队长的声音再度响起。 很快,石竟瞳就找到了叔叔与自己的通话录音。 前一段录音,是队长自言自语的工作日志, 里边记录了他和团长的通话;后一段录音,是他与基地同志们开会的内容。 应该是队长忘了关机,就这么一直录了下去,直到他牺牲。

即便是装在口袋里,录音笔仍然把外界的声音录了个清清楚楚。 郎啸安按了快进键,把场景切换到了山体滑坡那一段。

郎啸安突然紧张起来,不自觉地看了石竟瞳一眼。 石竟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转身想走。 郎啸安拦住了她,要一支烟,点上,说,一块听一下吧,看看当时的情况到底怎样——如果我是逃兵,关键时刻甩了队长,请你跟嫂子说一声——我真没那个勇气。

郎啸安咳嗽一声,摁下播音键。

风雨声传来,现场一片嘈杂。

队长:郎啸安,撤回去。

队长你先撤,我来指挥——

郎啸安声音未落, 就听见石队长喊了声“走——”

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录音笔嗡嗡作响。 快躲——即使隔着录音笔,也明显能感受到队长在发力,能听到扯拽衣服的声音。 紧接着是郎啸安的惊呼声和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再往后是队长粗重的喘息声。

队长,我背你,快——又是一阵撕拽声。

快走,别管我——

队长,挺住,要完蛋一块完——随着郎啸安一声大吼, 接下来是猛烈的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气声……

郎啸安听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烟灰抖落如雪花——果然是条汉子, 他郎啸安没有当逃兵。

突然,手机响了,郎啸安把手机掏出来,一看之下, 不由腾地站了起来。 他使劲地揉揉眼,又猛地晃了晃脑袋,没错,电话上显示:石队长。

怎么可能是队长的电话?

郎啸安按下了接听键,里边却是石竟瞳的声音:好样的——他回头,见石竟瞳举着老队长的手机,那款手机他太熟悉了——

一瞬间,头顶上仿佛有个炸雷响起,郎啸安大汗如雨,眼前闪现出当时的场景——他把队长背在身上,两手紧抓着队长胳膊,踉踉跄跄朝外奔,一片碎石和着泥水落下,砸在他脑袋上,眼前溅起一片金星。 而队长还在肩上挣扎着,快要跨出危险区时,又有一片泥水滑下来, 糊在腰上腿上。 队长挣脱了郎啸安的手臂,使劲地推了他一把……

录音的最后,他们听到了队长平静且清晰的声音: 小郎他们都没事吧? 谢谢你们,谢谢——

郎啸安关掉录音笔,静坐良久,仿佛做了一个长梦,等他醒过神来时,天色见亮。 石竟瞳应该回去休息了,桌上留了一包烟、一个打火机。

一切都清晰了: 那晚十八号库里的声音,就是这支录音笔发出的。 操作者是那只黑猫,误打误撞之下,它把录音笔关了机,又是在误打误撞之下,它又打开了录音笔,播放了队长的声音,并消耗掉了最后一点电量。

郎啸安洗漱,开始刮胡子,剃须刀正刮反刮,直到把脸上下巴的胡楂子全部剃净,用手一抹,玻璃般爽滑。 他又打了三次香皂,好好地洗了把脸。 几个月来, 他洗脸大都用清水,偶尔会用肥皂。 他讨厌香皂滑而细腻的泡沫,现在终于不必嫌弃了。

初秋的早晨,空气清新,远处山雾缥缈,青翠山峰点点,泛出幽幽的深蓝色,仿佛一排昂首挺立的士兵。 高大围墙上开出一大片丝瓜花,如一把把黄金号角,在微风中摇动,仿佛再用一把劲,就能吹出响亮的号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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