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诗歌研究的新开拓
——读柏红秀《音乐雅俗流变与中唐诗歌创作研究》
2023-12-11曹明升
曹明升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唐诗,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唐诗研究,也是学术界长期以来的热点。如何将成熟的唐诗研究再往前推进,是当下唐诗研究者所要面对的一个难题。有人通过唐代重大历史事件来读唐诗;有人将唐诗与地域文化相结合;有人将目光转向域外,追寻唐诗的海外传播之路;柏红秀则将唐诗创作置于唐代音乐雅俗流变的背景下来进行考察,撰成《音乐雅俗流变与中唐诗歌创作研究》一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下文简称“柏著”),不由令人眼前一亮。其实,从音乐的角度来探讨唐诗的创作,任中敏先生已开先河,他称之为“唐代音乐文艺”研究。现在柏红秀又引入“雅俗”的视角,将“唐代音乐文艺”研究推向纵深。
一 材料相当扎实
通读柏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材料扎实。材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础,没有材料的支撑,学术研究就会成为空中楼阁。所以学者们展开学术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全面搜集、考订材料,当初任中敏先生为了研究唐代音乐文艺,就先做了《敦煌歌辞总编》《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等文献工作。就材料的量来说,先秦两汉较少,魏晋属于不多不少,唐宋时期随着印刷术的发展,保存下来的史料开始变多,明清史料则太多,一般无法穷尽。唐代材料虽然开始变多,但若下功夫,还是可以穷尽的。柏著的引文以《全唐诗》《全唐文》《唐文拾遗》这些文学材料与《教坊记》《乐府杂录》等音乐史料为主体,还涉及《旧唐书》《新唐书》《唐会要》《资治通鉴》等史书,以及《大唐新语》《酉阳杂俎》《明皇杂录》《南部新书》等笔记小说,可以说将与唐代音乐相关的材料网罗殆尽。这其中有两点值得说道:第一是对《全唐诗》的细致梳理。《全唐诗》是一种常见文献,如何从常见文献中看出新问题来?只有靠细致的爬梳。柏著之所以能列出乐器诗、乐舞诗、乐歌诗、乐人诗等新主题,就是源于对《全唐诗》的细致梳理。虽然这是一种“笨”功夫,却是一种“硬”功夫,非花拳绣腿所能相比。第二,柏著关注到了唐代的墓志材料。墓志属于唐代文学研究的新材料,新材料的运用往往可以推进相关领域的研究。例如书中第三章谈到中唐梨园的开放特点,引了董夫人的一条材料,她原本是民间乐人,年轻时因才艺卓越而被选入宫廷。她的人生历程说明“民间也成了中唐梨园选拔乐人的重要场地”,这就很好地支撑了中唐梨园具有“开放特点”的说法。而董夫人的材料就来自黎埴的《唐故陇西董夫人墓志》。这些乐人身份低微,史书中一般无传,而墓志中却会保留其生平史迹,柏著对墓志的运用,开拓了中唐音乐文艺的研究视域。
二 思路非常清晰
“音乐雅俗流变与中唐诗歌创作研究”至少包含“音乐”“雅俗流变”“中唐”“诗歌创作”这几个关键词,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摆布,实质上是作者研究思路的体现。柏著从唐前雅乐、俗乐谈起,在广义和狭义两个层面上界定了雅乐、俗乐的内涵与外延,并从源头上梳理了雅乐、俗乐的发展流变。这叫正本清源、开篇破题。其后花了两章分别介绍中唐雅乐与俗乐的发展,揭示了中唐时期南方音乐超越北方音乐、民间音乐超越宫廷音乐的史实。这是照应了“音乐雅俗流变”的主题。在此大背景下,又以宴乐的兴起为纽带,绾结了宴会场合的音乐与诗歌创作,探讨了乐器、乐舞、乐歌、乐人等题材,剖析了中唐宴乐对诗歌创作的具体影响。这样又把“诗歌创作”在宴乐背景下落到了实处,全书思路清晰,意脉连贯。
除了宏观思路以外,柏著的每一章在介绍对象、分析问题时也显示出清晰的思路。例如第五章“宴乐之风与中唐诗歌的创作”,柏著先谈宴乐之风与中唐诗歌的密切关系,梳理了中唐人对音乐和诗歌关系的认知,以及音乐表演和诗歌活动在中唐宴乐中的表现;然后从中唐宴乐诗歌创作队伍的构成变化来深入探讨宴乐之风对中唐诗人的影响,得出了“士人成为中唐宴乐诗歌创作的主体”的结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揭示中唐士人参与宴会诗歌创作的新特点;最后总结宴乐之风与中唐诗歌的创作内容:更多的日常生活被融入诗歌,音乐诗的创作迅速繁荣。从形而上的思想观念与形而下的具体表现,到作者构成的变化,再到诗人创作的变化,柏著层层推进,思路十分清晰,探讨非常深入。
前面说过,唐代保存下来的史料开始变多,今天的研究者面对浩如烟海的史料,需要从中找出线索,找到问题,这要求研究者具有敏锐的眼光和清晰的思路,否则很可能被史料淹没,著作也就会变成史料的堆积。
三 观点富有启发
一部学术著作的观点是否具有启发性,是衡量其学术水准高低的重要指标。柏著中的不少观点是富有启发性的,兹举两例,与大家共享。
其一,柏著第五章第三节探讨“中唐士人参与宴会诗歌创作的新特点”时,首先揭示了底层文士逐渐成为宴会诗歌创作主体的这一史实。这不仅是一种史实,也是柏著的一个重要观点。底层士人又是如何成为宴会诗歌创作主体的呢?柏著认为这与当时宴乐之风的全面繁荣直接相关。宴乐之风的全面兴盛给文士们接触宴会中的音乐活动带来了大量的机会,故而文士们对于音乐较之初、盛唐士人有了更为详尽且深入的认识,因此他们不但自身与音乐的关系变得空前紧密,而且诗歌活动与音乐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密切。柏著虽然没有对底层士人在中唐宴会诗歌创作中的占比进行数据统计,但给出了四点理由:中唐士人对音乐艺术持高度赞誉的态度、中唐很多士人能够演奏乐器、中唐士人对音乐艺术具有高妙的鉴赏能力、很多中唐士人论述过歌唱艺术。这四条理由是对史料的归纳,基本可以支撑“底层文士逐渐成为宴会诗歌创作主体”这一观点。这个观点对我们考察中唐诗歌的变化很有启发意义——创作主体的变化当然会引起创作内容与风格的变化。
其二,柏著第六章介绍中唐的乐器诗,第二节里讲到笙诗,柏著发现初、盛唐时多以笙诗来描写宫廷音乐以及道教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而从中唐开始,笙诗多了一个题材——描写百姓娱乐。而且,以笙诗来写宫廷音乐与道教神仙的篇数明显在减少,更多的是与日常娱乐相结合,尤其是与长安、扬州、杭州等繁华都市的娱乐生活紧密关联。为何笙诗会在中唐时期发生题材上的变化呢?柏著将其置于宴乐风行的社会背景下,便不难得出合理的解释了。一般人通过爬梳文献或许也能发现笙诗题材上的变化,但若没有雅俗流变的理论眼光、宴乐兴盛的历史视域,就无法对现象背后的原因作出揭示。
柏红秀在唐代音乐文艺领域耕耘多年,已经出版《唐代宫廷音乐文艺研究》《音乐文化与唐代诗歌研究》等多部著作,现在又从音乐雅俗流变的角度切入中唐诗歌的创作,真正在将唐诗研究推向深入。当然,诚如蒋寅先生在序言中所说,“学术总是进步的,没有什么成果是完美的、终结性的”,音乐史与文化史领域的专家也许会从各自的角度对唐代音乐文化提出不同的看法,但从唐诗研究的角度来说,《音乐雅俗流变与中唐诗歌创作研究》自有其知识积累和更新的意义,并在系统性、专门性和丰富性等方面较前贤取得了更大的进展。我们相信在柏红秀的不断努力下,唐诗和音乐的关系会得到越来越深刻的揭示,唐代音乐文艺研究也会越来越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