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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山中的荒牡丹 (四则)

2023-12-11

文学港 2023年10期
关键词:斑鸠牡丹

玄 武

春天啊,万物如此饱满

清晨的天空中,布满了斑鸠的鸣叫声。我一直奇怪它如何发出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咕咕——咕。家乡的叫法是:老婆儿拔谷。斑鸠鸣叫的时节,正好谷子要间苗。但斑鸠的色泽,与春天北方田野的灰黄混为一体,鲜能发现和看清它。

这一次我亲见它如何发出鸣叫声。站着,伸长了脖子,脖子呈弧度弯曲下去,到接近爪子的地方,才吐出三个咕字。抬头,再伸长脖子,如此往复。

它费这么大劲叫,是要干嘛? 显然不是为娱乐。这是一种庄重的叫法。我想斑鸠不会一边飞一边叫的,起码我未亲见过。它的叫声几乎是用尽力气,需要站住,抓紧栖落之处,连爪子也要发力。

很快有了答案。又飞来一只斑鸠,两只几乎重叠在一起。我简直担心它们跌落——各种复杂动作快得看不清,像人类亲吻的动作,挥动翅膀的抚摸,眼花缭乱的动静轻微却高难度的舞蹈——比如不飞,只舞动翅膀停留在空中,还伸出喙去梳理对方羽毛。我想到夏加尔的一幅画,一对情侣飞在空中,一方伸长脖子扭回去吻另一方。有时他会画一头温柔的白牛。牛是见证者。那么对斑鸠来说,我现在是那头牛。

但是斜斜又来一只斑鸠,直接插在两只之间。片刻混乱,有两只飞走了。剩一只呆呆站在栅栏上,像房顶上永远不动的瓦鸟。我朝它挥手吓唬,它不理我,不动。这是一只万念俱灰的鸟吗? 是否刚才瞬间已错位,最后飞来的鸟领着情侣中的一只远走高飞? 这可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私奔啊。更何况,我还看着,老虎也跟我看着。当着两个见证者,它们居然如此。

但也许,待着不动的是雌鸟? 它等待那两只雄鸟的对决。胜者为她的王。

我不能辨雌雄。又或者它是最后飞来想横刀夺爱的那位。过度的自信惩罚了它。它悻头悻脑地站着,羽毛愈发灰了,肥嘟嘟的身体仿佛也缩了一圈。

我没有等到看结果,出门。沿路发现好几次斑鸠,又有两次,是见到三只斑鸠的情感纠葛。也总是两只飞走,一只灰溜溜站着不动。它那么沮丧,我看它连觅食的欲望都没有了。

春天啊,万物如此饱满。万物有生之欲。然而,从来是术业有专攻。我不如那只胜鸟。

大脑山中的荒牡丹

来看荒山牡丹,未遇一人。一山牡丹仍然属我。枯草高于头顶,个别地方,差不多是我两倍身高。是去年的蒿草,也无野火烧掉它们。有野兽踏倒的痕迹,我看了看,猜是野猪。另有一处,发现野兔粪便。

山中多处沟壑已被填平。眼看这座山也快消失了。它要变成楼群吗?

正是黄昏,漫山草木晃动。草木每年一度返回青春,我不如一棵树矣。

所过之处,时有野鸟惊起,辨出其中有鹌鹑、戴胜、野鸡、乌鸦和蓝尾鹊。近几年蓝尾鹊明显多了起来。我因此骗自己,无论如何生态是好转了。

这么想的当儿,一只鸟影掠过头顶。它的飞行几乎是凶猛的,我没有看清确切的样子它就消失了。从脑中留下的片刻印记判断,该是一只鹰隼,不大,当是鹞鹰。我忽然记起刚才,麻雀们四面八方,往我附近山崖上的酸枣灌木丛里钻。它们惊慌的叫声,我起初以为是在骂我侵犯它们的地界,一边骂一边逃跑。长满短刺的酸枣丛,是它们天然的保护伞。大一些的禽类兽类,均望之却步。鹞鹰也不例外。

初生嫩叶的白杨树上,两只蓝尾鹊作高明的舞蹈。它们站在树最顶端向上伸展的枝梢上,天光中清晰得如同专场演出。观众只我一人,或许还有其他蓝尾鹊,但我看不到它们,只能听到鸣叫,那鸣叫大概便是掌声。杨树顶的蓝尾鹊,像武侠中的高人凌空而立。嫩枝条是不够坚硬的,不能支撑它身体,它需要以拍翅的动作减轻压力,才能够保持在树顶。这正是一种高超的分寸拿捏。另一只蓝尾鹊在稍低一点的枝条上,作同样的蹈舞,像比赛,又像是相互取悦。忽然,低一些枝条上的蓝尾鹊笔直地落下去。我骇一跳,以为它站不住跌落,却原来它垂直下降一段,竟九十度折弯,与地面平行,疾疾向我飞来。

它落在我旁边一棵槐树上。其上有硕大鸟窝,原来是它家。它站在窝边缘,翘一下尾,看不到了。这蓝尾鹊在不远处杨树顶已鸣叫了许久。此时大概觉出我无恶意,放心地回了自己家。

牡丹愈发荒败。有硕大骨朵,但不到开放时节。我是知道的,只因挂念,前来探看。我爱这不规则、不讲究、不在乎、恣意、放纵。公园或花圃那种整齐饱满,是不能与它们比的。它们的气息扑入我笔下,支撑我的审美。每见它们或与之相类的事物,我都觉平添气力。

在此附近已居多年,每年一度两度来看。此间山川草木,人民晦暗的面庞,一一映照在行文间。

几千年前,人的梦想无非是:几间屋子,一个安静的院子,人可以种花,坐在阳光下喝茶、读书、打瞌睡。没有太多的压力,人可以富可以穷,穷也不失自尊,院子屋子是洁净的,阳光是洁净的,井水是洁净的。人多半只是梦一梦想一想。

又一年牡丹花。

一只燕子,在我头顶二尺处掠过,仰头看时,它叫了一声,其音自呼其名。发音柔软,是正当年的小燕。我甚至望见它眼睛一翻,觉瞬间伸手,可以摸见它雪白而柔软的腹部。它的体温应不及我高,隔了细羽,会是微凉。我记得小时捉住雏鸟,两手捧着回家去。那几乎是捧着自己的心,手不敢拢得太紧,怕它受伤;不敢太松,怕它拨拉开指缝飞了。也不敢走快,怕在手里颠死。

但是回到家它就蔫了。妈妈说,你的手把它烫着了。它活不了。

它也不吃东西。孤单的叫声,慢慢停息了。

要有很长一段伤心,直到忘记。

但从来没有捉过燕子。乡村的教育,燕子、乌鸦、喜鹊、坟前的供品,这些不可以动。

这地方人迹罕至,唯我每年一度前来。那只燕子大概是好奇,来我头顶看了好几次,看我干什么。

这荒山,它的荒凉大于我年龄。荒了起码五十年吧。

我来这荒山,看无人光顾的一山牡丹,和芍药。是某任官员的政绩工程。已经多年无人再管。我眼见它们一年一年荒败下去。今年所见,异常萧条。唯有稀稀拉拉几朵在开。杂草遍地,一人多高,在下午的逆光中一阵阵汹涌。仍是去年甚至前年枯掉的草。估计顶多再有五年,牡丹就全部灭了。

我所在时代的人们,喜欢炫耀房子、车子、票子、女人,像一个农民对人揭开窑里的缸,炫耀自己存了多少粮食。他们把这些与文明毫无关联的东西视作人生终极价值。

人们……像某种卑贱的植物,他们一茬又一茬密密实实地来了又去了。

在这样时间里,真正的文字成为孤高的事业。你的心要像牡丹一样娇嫩华美,还要有杂草的生命力那样的坚韧不拔。你不可与泥同污,变为污泥的部分,助长它的强大。你不能离开污泥,要不顾一切地吸取它的养分。如若养分太多,你会烧死,所以你得忍受,必要的时刻要稍稍避离可怕的肥力。你,我说的就是你,你要去以牡丹一般奔腾的华美,去占领一座座人心的荒山,让无边无际的群山在美之下颤抖。

找朋友

黄昏至并州北水沟,据说有棵大紫藤,寻来却是不见。

山峦近在眼前,其骨历历。落日滚动欲没,我若闻其声之巨。我所知而未能闻的广陵散,高山流水,高渐离的筑,伍子胥月下的笛声或大唐李谟的笛声,秦王破阵,姚崇的羯鼓,西周战争冲锋时所用陷入癫狂状态的巫师击响的军鼓,师旷之琴,大抵可以比拟落日滚动之声。

这一世,前半生懵懂而愚蠢,时有人事违心觉不对不正确,也不敢说出,因为唯恐和别人不一样。父辈祖辈们说,你要随大流,不能不是一般人。

现在明白,那是怯懦、自私利己、猥琐,跪下去而且低头的听命哲学。它所造就的,是一代又一代表情麻木呆滞、内心单调仓皇不知所措、审美鄙俗思维僵化,除了衣着和习俗数代人几乎看不出区别的人民。杂草一般的人民枯了又荣,倒是繁殖的能力不见减退,强劲而茫然。

这一世后半生,要做觉醒的个人,独立不依附的个人,要做响当当的汉子,做真正丰富有内容的大丈夫。要把诗文写得如同玄铁铸就,坚硬而韧,缄默而沉。其简如傲,其迅如雷,其变如蛟,不变如山,其悯如恨,其号如啸,其悲如咒。犹钱塘江潮之烈,犹陌上花开之雅,犹弓鸣之劲声,犹夏云之壮丽。

这样活着的每一天,清醒的、理性的、诚挚的、无限打开的、变化探进的、勇于自纠和接纳的,才能算作生命。这样的每一天,才能算作活过。

我有隐秘的幸福感。这世上,读书种子,是有的;思考问题者,是有的;坚持,是有的;努力去做,是有的,不计多寡。

这已经足够了。我们生活在别处。有良知的基本判断,我们就永远不会迷失人性。我们的子孙,就有可能不再徒劳无益地活。一点坚持,每一个人的一点点坚持,都异常重要。

我不会软弱给某些东西看。绝不。

天已黑透,月缓缓升起。此时之月,不及山上月大。我想起旧年在山顶,在高山草甸,盯着满月升起,其大如磐,如健壮男婴呱呱落地时洪亮的一声哭。

何其幸运:我是认真去拜读日月之行轨迹的人。

我需要一片敞开的斜坡

要出门数日。有点不舍得一棵置放在书房的花树。正值花期,回来就衰了。再开得两个月后,六月了呢。

午后小憩,有杂乱之梦。前面的模糊了,像一生所历,多已漫漶不辨。只记得穿行于许多场景,天阴郁,有微雨。后来进入一所院落,是很熟悉的院落,因为进去时的步履都是松弛舒适的。它可能是童年情境的装置。我在一些单位工作过,从政府到杂志社到报社到出版社,我对单位缺乏从一而终的勇气。单位从来不曾入梦。就好像有守梦之神,拒绝它们游入梦中。

我进入院落,抬头见树上有稀薄的花开了,院里三三两两的树多是裸枝,没有规则却令人舒服地散散地站着,它们所处的位置适合人行走的规律,不会碍事,适合人夏日乘凉的规律,甚至是适合院中人数。它们还适合雨水的规律,适合冬季采光的规律。它们适合我的眼睛,一望而知舒适——梦中没想那么多道理,只是直觉舒适。

是下午。抬头见细碎的花开,我一怔,再看,是洋槐花。斜斜的阳光,也是稀疏的,像从云层射出的那种,轻轻落在花串上面,花有了隐约的粉红。

梦醒,暮色四起。万物正在隐没之中,我还来得及捕捉它们光中的轮廓。前日我正式度过人间四十六年。四十六本书摞一起也该有点壮观,四十六把刀的话,一并拎走还有点吃力。自己的四十六年,却无多少分量。

在梦中我有强烈的厌倦,强烈的愿望。我想在故乡山中,寻一处荒僻无人之地,读书,慢慢老死。不是家乡的村子,就是荒山之中。近十年了,我对城市文明的一切越来越逆动,觉得无聊,花哨,无意义无价值。我需要一片敞开的斜坡,一片或丰饶或荒败的原野。我不能够在纸上造就它;我的内心需要它滋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老头:裸身坐在坡上。肌肉松弛,头发稀疏花白,胡须散乱,目光依然凌厉,穿透现实,梦境,时日,直视而来,闪避不及。他是我自己,是我未来的某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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