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在相片里
2023-12-11余慧
余 慧
在老家屋子里发现一张父亲的旧相片,相片背景是长江和南京长江大桥。父亲很久没有到我梦里来了,再见到父亲,却是在相片里。
灰色合金的相框已经氧化变形,用来固定相框的螺丝也锈住了。我找出一字螺丝刀拧开螺丝,小心地揭开相片和玻璃粘连的部分,从相框里取出相片。相片有了明显磨损的痕迹,相片边缘一圈受潮后有了渍印,还好人的面部没有受影响。
我将父亲的相片带回城里,送去照相馆修复。一天后,收到修复好的相片,我吃惊不小,高超的修复技术,基本复原了相片的本来面貌,就连衣服上皱褶和面部的细微表情都清晰可见。
这是一张半身彩色相片。相片中的父亲,40 出头的样子,神清气爽,风华正茂。父亲下颌偏方,脸型端正,用现在时髦话说,优秀的下颌线。当年的父亲很清瘦,脸上颧骨有些明显,面部轮廓清晰,也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骨相”吧。可能是对面光线太强的缘故,他眉头微蹙,看着前方,眼神中似有一丝忧郁。父亲的头发很茂盛,额头上飘着几绺,像是被风吹的。父亲是单眼皮,不是当年流行的浓眉大眼型,但他的目光温和且有灵气。父亲曾开玩笑说小眼聚光,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常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使他比一般人更有见识和眼界。
父亲上身穿一件浅卡其色挑花对襟羊毛针织衫,配了当年时兴的同色有机玻璃纽扣。小时候喜欢把有机玻璃纽扣拿在手里摩挲,会发出类似青苹果的香味。毛衣是母亲手工编织的,做工精致,看起来像商店出售的成衣。毛衣里面是一件淡蓝色小方领涤纶衬衫,领子翻在外面。父亲站在一艘游轮上,身体微侧靠着船帮,一只手扶着船舷。父亲身后,水天相接,一望无际,可能是阳光太强烈的缘故,江水白茫茫一片,南京长江大桥标志性建筑桥头堡隐约可见,长长的铁灰色桥身伸入长江。
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个人彩色相片,也是最清晰最真实地体现父亲样貌特征的一张相片。相片修复师让父亲的容貌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相片的那个瞬间我有些恍惚。手捧父亲的相片,往事如电影画面般一幕幕闪过。我写这篇文章时,父亲的相片就在手机里打开着,凝视着父亲的面庞,熟悉又陌生,我几度无法继续。
父亲离开我已经27年,早些年,他常常到我的梦里来,托梦给我,最近几年我已经很少梦见他了。或许是他在那边过得很好,又或许是我们过得很好让他放心了。
父亲离开时还不到50 岁,正是一个成熟男人最好的年纪,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年轻时的模样。时间过去了很久,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时间再长也阻隔不了思念。
父亲的故事很长,一篇文章难以承载。父亲是个苦孩子,从小失去父爱,因为家庭贫困只上到小学毕业便辍学。但是父亲不认命,他聪敏好学,十几岁便参加工作,从村里生产队会计做到了国有工厂的负责人。父亲出身贫寒,但是乐观、自信、努力,这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父亲从小镇出发,走南闯北,走过了大半个中国。父亲年轻时爱拍照留影,我印象中都江堰、乐山大佛、长江三峡都有过留影,可惜大部分相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流逝了。幸运的是,我的相册中还存有几张父亲的相片,是父亲留给我的珍贵记忆。除了这张彩色相片,其余都是黑白的。
一张我十岁生日时的全家福。在老家小镇上,小孩子十岁是很重要的一个生日,都要隆重地办一办。父母亲重家庭观念,很传统,尤为重视这个生日。母亲早就张罗了一桌好菜,邀请了亲戚长辈一起庆贺。中午生日宴后,母亲给我和妹妹都换上新衣服,一家人去镇上唯一的国营照相馆,照了这张全家福。母亲一头黑短发,一身整洁素色布衣,怀抱着比我小六岁的妹妹,笑容很灿烂,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父亲身穿四个口袋的便装,领子微敞,里面是母亲手织的V 领毛衣,毛衣里面是白衬衫。我当年是短发,身上穿的是红白格的外套,从小镇唯一的国营商店里扯的布料,母亲请裁缝做的,我系着红领巾,手捧一束塑料仿真花。我的头微微侧着,身体靠向父亲的方向。父亲母亲当年40 岁左右的样子,相片中的父亲母亲都还年轻,很精神。
一张妹妹十岁时的全家福。相片中的母亲依然笑容灿烂,头发还很黑,身穿一件浅色西服,内搭依次是浅色小圆领羊毛衫、衬衫。父亲是深色西服,黑白相片中看不出是衣服是黑色还是藏青色,内搭V 领羊毛衫、白衬衫。相片中的妹妹10 岁,我16 岁,父亲母亲看起都还不算老,但也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拍过全家福。我上大学后离开了小镇,在城里工作、成家。其间父亲生病、去世。如今,那个曾经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到中年,成为一个成年大男孩身后的母亲。
一张父亲的黑白证件照,是当年父亲去世时我从他的工作证上取下来的。这是一张当年标准证件照,父亲身体微侧,灰色中山装,领子系着风纪扣,微微露出里面整洁的白衬衫领子,清清爽爽,格格正正,父亲面容清瘦,轮廓分明。20 多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刚刚工作转正,父亲的去世让我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孩子变成了大人,我无师自通自知自觉地承担起了家中长女的担子。父亲去世的当天,我做主选了这张相片到镇上照相馆扫描放大,作为父亲的遗像。这是父亲最好的样子,也是我心目中父亲的样子。小镇老街上的人看见都说,这么年轻,太可惜了。父亲正值壮年,还没有过50 岁的整生日,我也还未曾有能力回报他。我就是捧着这张相片为父亲送行的。从家去殡仪馆、墓地,我一直把父亲的相片紧紧地捧在胸前。父亲永远住在了相片里。
时间像一条大河,流逝的永远不会再回来。
现代先进技术将旧相片修复得如此逼真,可是那些流失的时光呢,那些清贫却有爱的岁月,那些单纯美好的亲情与爱呢,也可以修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