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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哥

2023-12-11刘一秀

连云港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圩区老三大哥

刘一秀

“老三哥”是光棍“干佬”杨金财的亲外甥。姓啥,想不起来了。

“干佬”有个大姐,大姐生养了一堆孩子。那个年月,多数家庭的孩子,尤其农村,是以班计的。其中排行老三的,我们呼之曰“老三哥”。

与其他兄弟不一样,“老三哥”长得敦实,四肢粗壮,虎头虎脑,一双豹子眼搭配双眼皮,看上去就平添几分凤姿了;又皮肤白皙,赛过美妇。最令人倾慕的,是一头“自来卷”的浓发,细钢丝般盘旋纠缠头顶。每见他用小棒槌般手指随便一抓一挠再一拢,那派头,就有点《水浒传》里“矮脚虎”王英的行状,迈克尔·杰克逊也不过如此。

夏日里,我曾多次趁和“老三哥”于地铺凉席上午睡,抵近仔细研究过他那一头美发,左抚右摸,前扯后拽,爱不释手。一个男人,咋会长出这般惊艳绝伦发丝呢?以我当时智商,百思不得其解。

“老三哥”家在圩区。一望无际的南漪湖东岸滩涂,自朱元璋于应天府打造大明起,就世代围湖造田了。河网密织,沟渠纵横,村落星布,圩梗条条如巨龙,田畴列列似棋盘。而我家在湖南岸丘陵地带,与圩区以一条宽河为隔,曰“郎川”,县名“郎溪”由此而得。

春秧插后,圩区就进入田间管理的农闲季节。村落皆沿圩梗一字长蛇或十字交叉排布,供牛吃草的地方就少,而圩区的牛又极多。那时,还没有实现机械化,牛是农户生产主力军。每至初夏,“老三哥”就连牵带拽着三五头耕牛,来到我家。丘陵地,山坡处处青草,更有碧浪般绵延伸展的湖滩地,绿茵如毯,有牛最喜啃的湖草。

而这时,恰是丘陵山区山芋发藤结纽的重要生长期。一项繁重枯燥的活儿,是翻山芋藤,为的是不让藤蔓扎根,节省土壤养分。

“老三哥”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几头壮牛,像个牛贩子进了村。他先把牛往我家门前的树上系了,人还没进屋,就老远用爽朗高腔江北话一口一个“姨娘”“姨夫”地喊我父母,笑呵呵地宣布:“我来了。”然后一头扎进大哥那屋,相谈甚欢。“老三哥”大我哥两岁,他俩近。

家里就无故添了个壮实劳力,这是我最暗自窃喜的。“老三哥”也心里明白,不能白吃饭啊,在我家要住一个多月的。第二天,他从犄角旮旯找来各种粗细不一的新旧绳子,各连接成五六丈长的几条,系在牛鼻子上;用斧头砍几根长木桩,把牛牵到湖滩,将木桩在地上钉牢,再把牛绳拴在桩上。牛们在固定区域转圈吃草,这样,他就不用孤单无聊地陪着牛啃了,也好下地帮我们干活儿啊。

事后,他曾对我讲:“父母是我们的圆心,岁数小时,我们以家以父母为圆心,转来转去;等长大了,我们以父母为圆心,以亲朋好友为半径,划个圆。如此而已。”

还“而已”!“老三哥”不仅智慧,更懂幽默。两厢叠加,谁个不喜?

惊险刺激的是“老三哥”与大哥间的掐架。

大哥是大队民兵连长,身板虽没“老三哥”壮实,但身手矫健敏捷,出手如电,好练“五把操”,长拳短打,少林武当,野路子都学过几招;且个儿高出“老三哥”一头。两人本闷头并肩翻山芋藤,谁也不愿被落下。稍歇,彼此抬头对视一望,坏笑从各自嘴脸毕现,遂各默退三两步,再绕圈走,手脚就端起架势;忽然就挥拳踢腿,搂脖抱腰,斗在一处;像真的拳坛打擂,非见个高低死活,毫不留情;更似比武招亲,抢绣球争媳妇,绝不相让。吓得我父母跑过来拉架,一个劲地咒骂大哥,不能这么待“老三哥”,他是客人。

后来习惯了,也站一旁观战取乐,每每惊呼下手轻点,别打重了,别打伤啦。不说还好,一说,反激起他俩斗志,结果不是鼻青脸肿,就是肤破肉伤,鲜血淋漓,各自躺地上哀号惨叫。

我则于一旁目不忍睹,胆战心惊,满腹忧戚。隔日,赢的矜傲,输者不服,再打。每每大哥赢的回合多。据我观察,他都赢在出其不意,四两拨千斤,虚晃一枪,声东击西;多是些三十六计里的后手招法,阴险无比。“老三哥”则直来直去,径捣龙门,重锤敲鼓,正面攻城;招数虽直不笼统,可一旦得手,大哥就难免输得彻底惨烈,代价深重。

“老三哥”的直筒子率真秉性,不仅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还受到全村甚至附近几个村子乡亲的接纳。后来我恍然大悟,“老三哥”来放牛看真是假,其实他隐藏着的本真目的是来寻媳妇的。

有父母村人介绍的,有女孩直接找他的,也有他主动联系的,更有想招他入赘当上门女婿的。可也不知咋了,戏刚开唱,三天两头就没了下文。那时我小,还不懂这些成年人的勾当。见父母问他缘由,他总咧开阔嘴,呵呵一笑,不复有言。

“老三哥”是个天生乐天派,自恃皮肤白,身板棒,更有一头美妙潇洒“自来卷”,一般女孩,难入法眼。也是啊。

他不时拿我开涮。某日,奇热,我俩于里屋躺地午睡,凉快。等我睡醒,揉揉眼,“老三哥”不在,地上空留一湿漉人型。待起身,觉裆里被某物猛地一拽,疼得我大叫。细看,惊恐见一根细麻绳,一头系在鸡鸡上,一头拴在床腿上。无备,起身太猛,鸡鸡上被扯拉出一道先白后红的勒痕。好险啊,多亏系得不牢,否则非断了命根不可。

黄昏,“老三哥”牵着牛们回来。我恶狠狠望着他,他也远远地诡异朝我笑,全家吃饭时也躲我远远的。这糗事,我也不敢声张,和饭就菜,胡乱咽进肚里。

一晃,“双抢”时节到了,“老三哥”的牛也养得又黑又胖,他也该回圩区了。临走前,他背着我们跑了趟公社,回来时,带回些城里人才有的吃喝;还单独给我买了件的确良短袖白衬衫,以示抚慰的意思吧。那年月,这属超重型装备了。

父母一个劲道谢,数落他不该破费,都是亲戚,见外了。搞得彼此身份完全颠倒过来了似的。“老三哥”依旧嘻嘻哈哈,高门大嗓地说:“姨妈姨夫,等秋收入冬我还来。”

后来我读高中,住校,与“老三哥”见面的机会大减。只过年才得一面。他依然单身,高不成低不就的,成为父母心头一桩大事,他们把“老三哥”完全当成自家孩子了。“老三哥”却不以为意,再介绍,连面都不见,大有此生独过不再婚娶的欲念。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这个谜,终在某个暑假我去“干佬”家躲懒时解开。

那时,“干佬”的寡母已病逝四五年了,大队看他孤身一人,就把看守鱼塘的活计安排给他。两小间老旧土坯屋也不住了,搬到离村几里地外的鱼塘边,搭个窝棚。暑假,他托人捎信唤我去,说有的是鱼吃,管够管饱。

我毫不犹豫去了。当晚,第一顿鱼宴饕餮过,“干佬”把我领到“老三哥”家住。见我来,他先用肥厚的熊手掌连拍我后背,后指着一张简陋带蚊帐的大木床说:“你先睡,我出去有事。”

可一宿也没见“老三哥”回来。天刚亮,“老三哥”遛进自己屋,唤我起床。我惺忪着眼问:“干吗啊?再睡会儿不行啊?”“起来,领你村里转转。”事后才知,他这是在向我显摆自己的能耐。

这是个极大的村子。一条宽阔大圩梗,少说上百户人家,沿圩梗及两边坡下错列,“老三哥”家住中间。我俩双剪双手,先朝村东,再折回往西缓步走,也看不出多少名堂。见有小媳妇模样的,正坐在大门外木制脚盆边低头洗衣裳,“老三哥”远远地收了脚步,歪斜了头,朝我低语:“看见没?这我老婆。”

我惊愕无比,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仿佛遭了闷雷击打,脑袋嗡嗡一片。如此,前后来回走,反复者三四。他每站立不同人家门前跟我说那句话,我都听得呆若木鸡,不敢接茬。而每次这些小媳妇见状,无一例外皆急急端了洗衣的脚盆,速速闪身进屋。

不知他昨晚是在哪个男人不在家的小媳妇床上过的夜。

回到他家,“老三哥”确把我当亲兄弟了,倾诉衷肠:“小老表,你说我还成个啥家?结啥婚啊?全村的小媳妇,除了亲戚家的,全是我老婆。多好,多省事。”

我哪懂这些。逃贼般,一溜烟急急跑到“干佬”窝棚里去了。

后来我进城读书,再到东北,很少见“老三哥”面了。据家人多次讲,他仍是一个人,也盖了起楼的房子,干净铮亮的瓷砖一贴到顶,村里给他上了“五保户”。早不干农活了,买了辆二手轿车,在附近镇子里“拉活”,日子还算过得去。

前几年,我“国庆”节回乡看望父母。临走,大哥开车送我。车行至皖苏交界处的镇子,大哥猛一拍大腿,说“老三哥”就在这儿。

我一阵兴奋,大喜过望。大哥把车减速,沿边慢开,不时朝外撒目。镇子不大,两边的车也少。他是在找“老三哥”。然后停车,掏出手机,与“老三哥”通上了话。

不一会儿,远远见一黑矮胖子从一家门店出来,径直朝我们走来。等下车见面,我有点不敢认了。“老三哥”原先肥嘟的脸,变成了松垮的癞橘,且黑中见紫,不复白皙了;满头的钢丝卷发,已拔顶稀疏沦落了大半,全无往日的风采;肚子凸起,一条老旧带扣眼的宽牛皮带,勉强将一条破损牛仔裤捆住,不至下坠;上身穿件西服领黑皮夹克,油渍麻花。十月仍热的天,他也不嫌燥性。见是我,忙长长伸出短粗的胳膊做拥抱状,说话动静还是那么高亢爽朗:“是小老表啊。别走了,吃饭吃饭。”

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小时。三人撇进一家简陋小馆坐下,几盘时令菜摆上桌,各满上酒,啤的。“老三哥”仍是快人快语:

“听说你在外边混得不错,发财啦!”

“打工打工。”

“听说你找到个好老婆,东北人!”

“一般一般。”

这时大哥插话:“弟媳妇确实好!”

“老三哥”一听,把大脑袋侧向大哥:“姨妈姨夫还不都'小老表'养嘛,好像没你啥事吧。”不知他哪来的一股子冲劲。

我急忙纠正:“没有没有,都养都养。”

没曾想“老三哥”仍不依不饶:“见面机会是少了,其实什么事我都知道。”他把枪口仍对准大哥,火力全开:“你现在只顾自己挣钱当老板,穷朋友都不怎么联系了。”

大哥一脸苦笑,没言语。他俩再也不是当年一眼不合就“大打出手”往死里掐的愣头青了。

于是气氛就有些沉闷和压抑。

一顿便饭吃到这程度,别的话就不好再往下唠了。阅尽人间无数的“老三哥”心里自然明镜一般,过去的我们,曾经的兄弟,三四十年过去,说弹指,那是英雄语;眼下都在挣命挣钱的路上辛苦巴力地跑着,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可打小于一起厮混长大的情分缘分,虽无血缘,却胜过亲戚,心里填装的依然是那份不变的真诚与永远的想念;话长话短,谁也不会生气,谁都不会埋怨,否则就不会聚首,想说啥就说啥了。

哪天再回乡,一定得好好会会“老三哥”,我的耿直率性爽朗真诚的好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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