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会忆起那年苏州

陆玉婵

八岁时，我第一次到访苏州。那是我首次出省，激动得不停询问父亲，苏州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只浅浅回忆了一下，说：“那里有漫天的柳絮。”

我坐在绿皮火车上，一路颠簸。火车徐徐行驶，可以看清草地上的牛羊和远处的山冈，茫茫的绿千篇一律，使我愈发期待苏州的美景。这路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说短，是因为我们只跨越了一省，早上坐上车，下车还能隐约瞧见天边没消逝的晚霞。说长，是因为这大半个白天足够我读上一整本《倾城记》。于是，我幻想着，自己要是有一个魔法大口袋该多好，能把雪小禅笔下江南的春雨、苏州的评弹、糯叽叽的青团子全装进口袋，走到哪儿便带到哪儿，不用再马不停蹄地去见它了。

我想，苏州是双子座的，因为它有两面。一面是小桥流水人家，乌篷船钻过一座座石桥，可以听见岸上白墙青瓦间镶着的古老木窗中，留声机传来阵阵吴侬软语的小曲儿。另一面是阔气豪迈的皇家园林，颇有帝王之姿，怀抱着玉树飞花、叠山细泉，环肥燕瘦，勾心斗角。这里的海棠是真正的绿瘦红肥，这里的玉兰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穿过竹林，跟曲折蜿蜒的洞壑道别后，徜徉在移步换景的水榭长廊，我终于邂逅了那弥天的柳絮。它飘向高空，与飞鸟相遇；它留在地下，与野花相伴。它漫无目的地飞着、跑着、跳着，仿佛要去遍城市的每个角落，记住这座城市的所有样子，再带着一场场奇遇奔向不为人知的远方。

要参观整个园林，定然绕不过一道道石门。原先觉得石门很小，就如一个不起眼的小孩子悄悄躲在层层叠叠的树海石林身后，调皮地玩着捉迷藏。而你真正找到它时，这石门就像是一座宏伟的标志，伫立在千花万柳之中，敞开怀抱迎接着你的到来。

这时百景齐全了。父亲拿出相机，我和母亲手拉手走在花香小径里。我一时贪香，闻多了花粉，此刻小脸儿过敏，红红痒痒的，所以兴致不高，谁希望照相的时候脸上长着大红疙瘩呢！我记得母亲穿着碎花裙，显得又高又瘦，白皙光滑的皮肤更是和我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她是一朵美艳的鲜花，我就是那片衬托她的绿叶。那天，我穿著父亲出差时从大城市买来的格子衬衫和一条收边处绣着蕾丝的牛仔裤。蕾丝边带着些矜贵的甜美，假使忽略红扑扑的脸，我想我也是能融入景色的。

漫步古巷，只见那千百年前的巍峨建筑矗立在远处的山旁水畔，连绵不断。叠石成山，婀娜多姿，清泉飞漱其间，相嬉相依。被喻为“小飞虹”的古典廊桥丝毫不负其名，朱红的栏杆倒映在碧波清水中，恰真宛如飞虹。“芙蓉榭”弯着腰，脚还在岸上呢，身子却探向了水面，凌空架于水波之上，仿佛想在溪里寻那条传说中的七彩锦鲤。游舫载着游人轻轻随水流漂去，日暮夕阳之时才见靠岸。那拉黄包车的老夫拉着客人晃晃悠悠地走远。斗技的老翁一局手谈都结束了，黄包车还没穿过这满园春色。这一帧帧就如一部记录了千百年历史的电影一般在我们眼前展现，来不及回味那千娇百媚的桃花，这边柳树间的莺儿又叽喳着邀我们共赴下一场宴会。

黄眉莺儿在柳间欢快地唱着歌，也不怕吵着这片姹紫嫣红的静。它与彩蝶斗美，跟鸳鸯共舞，嬉闹一番后，衔着一团柳絮飞走了。是的，柳絮又洋洋洒洒地从树尖飘落，宛如春日里的一场大雪，给刚刚走过的冬一场盛大的送别。我抓了一团攥在手心，柔软的触感像天边的舒云，又似香甜的棉花糖。我脸上的痒痛渐渐消退，仿佛柳絮是绵软的药膏，不知不觉中慰平了我皮肤的敏感。

小溪越走越窄，天越走越暗。等我们恋恋不舍地走出园去，春雨终于来了。它们落在灰黑的屋瓦上，落在清冷的石板路上，淅淅沥沥的，遥遥和茶社内悠扬的丝弦声、婉转的吟唱声形成了难得一闻的交响乐。吃了糯叽叽的青团子，柳絮就来给我们送别了，它们跃上我的肩，似乎心甘情愿地被苏州当作礼物送给我们作纪念。四月的苏州就这样被我留在了记忆深处。

如今多年后再访，我不由得百感交集。黄包车已不再随处可见，当时手谈的老翁如今也不知在何处，日子过得可还好？虽然高铁越来越便捷，要去苏州只需两个钟头，但这并不能给我留下如当初一般的美好回忆。只有柳絮依然如当年一样潇洒地涌向这座城，它一定和我一样记得那年四月的苏州，记得时尚与便捷还未光顾时，姑苏的悠然与自在。我怀念初访苏州时在火车上等待的焦急，我怀念那一天的漫长，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园林、唱着歌的莺燕和温柔的春雨。若柳絮再次落在我的肩头，我一定将它好好收藏，请它陪我见证我们回忆里的苏州。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