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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花

2023-12-10吴克敬

青年作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汉成帝赵氏双胞胎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诗经·衡门》

无论是法门晓钟、贤山晚照、飞凤拱秀、七星烟霞等自然美景,还是召伯蔽芾甘棠、马援马革裹尸、班固投笔从戎、马融绛帐传薪等人文故事,在风先生看来,足以说明扶风是个钟灵毓秀、底蕴深厚的好去处。从《诗经》里走来的风先生,于那些文名超然的存在里,还有个劝诫君王的女子班婕妤,亦然贤德聪颖,在历史的天幕上光彩熠熠,像她自己撰写的那首《怨歌行》的诗歌一般,令人难以忘怀。

风先生就十分喜爱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句,他时不常地会要满怀深情地吟诵一遍: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吟诵着《怨歌行》的风先生,还以他风的姿态,在时间的轴线与空间的幕布前,脚之舞之蹈之了呢!舞蹈着的风先生,从吟诵时的阳刚状态,蓦然幻变得柔曼起来了,仿佛一个远古时的女子,翩而然也,婀之娜之,正兴高采烈地舞蹈着,却听闻“滋啦”一声,风舞着的长袖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显露出洁白如秋天明月般手臂……时间里的女子,最美的时光莫过于出入在君王怀里,那微风轻拂的感觉幸福极了、温暖极了。然而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美满,亦如变了脸的季节一样,担心秋后,天气转凉,穿上臃肿的衣裳,不知还怎么能与高高在上的君王耳鬓厮磨?可别是火热的感情,渐渐地变得淡漠、变得不见了影子。

“出入怀袖”的扇子,在人需要的时候,总在人的手上宝贝着;而不需要时,则“弃捐箧笥”不管不顾,被忘记了。古时候的女子,她们的命运正如扇子一般,由男子的好恶决定,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一首题在团扇上的《怨歌行》,把班婕妤超越凡俗的诗情画意,顿然推上了一个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她咏物言情,起兴于纨扇的质素之美,像霜雪般鲜明皎洁,暗示了少女出身名门,品质纯美,志节高尚,堪比天上明月。清人吴淇的几句评语,说得让人心悦诚服,“裁成句,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也。”不过风先生强调的是诗句中的“合欢”二字,他知晓对称图案的“合欢”花纹,其所象征便是男女合而欢之的那一种意境,是谁都想永久拥有的。“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古诗词中的句子,说的皆属此类。

高标卓识、德操高尚的班婕妤,有此等蔚为大观的才情,家学给了她非常大的滋养。

她是左曹越校尉班况的女儿,是史学大家班固,以及投笔从戎的班超和文采斐然“曹大家”班昭的祖姑,如此刚硬的家族背景,她不优秀又岂能由了她。风先生的认识就是这么不客气,他知道班婕妤的父亲是班况,在汉武帝抗击匈奴的期间,即立下了非同寻常的大功劳。但在家庭教育上,丝毫没有娇宠他的千金宝贝班婕妤,教她认真读书做人,而她也极伶俐聪明,秀色明慧,既工于女红,还擅长诗赋,于西汉建始元年,亦即公元前32年时,汉成帝刘骜即位,班婕妤被选入皇宫,刚开始为少,不久获宠,赐封“婕妤”。有此封赐的她,没有想到恃宠而骄,而是更加刻苦地诵读《诗经》《窃窕》《德象》《女师》等书籍,因而把她的身段放得总是很低,每次觐见皇帝,都依照古人的制度礼节。

有一个故事就很能说明班婕妤的品德,是非常令人敬仰的。

伴在君王之侧的班婕妤,深得汉成帝的喜爱,在成帝的眼里,她比月宫里的嫦娥还要迷人,为了能够与班婕妤形影不离,成帝甚至颁旨宫中匠作,特制了一辆双人并坐的大辇车,以便出游时与班婕妤能够同行。这样的待遇,过往的皇后嫔妃,谁能有?没人能有,班婕妤有了,但她却明智地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是坚定,不容一丝一毫的商量。她给成帝说了,“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她说出的理由,成帝听得懂,成帝的母亲王太后听得更明白,翻译成通俗易识的嘴边话,即为“赏阅古代留下的图画,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夏、商、周三代的末主夏桀、商纣、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最后竟然落到国亡毁身的境地,我如果和你同车出进,那就跟他们很相似了,能不令人凛然而惊吗?”汉成帝对不愿与同辇而行的班婕妤,不仅没有半点怨言,还更钦服和喜爱她了。权势熏天的王太后,对班婕妤的作为,比她的儿子成帝还要高兴,她因此对她左右亲近,不禁说了这样两句话:“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遗憾的是,居于后宫增成舍宫里的班婕妤,虽然幸运地为成帝诞下一子,结果却数月夭折,而之后的她,也再没有生育。

时日长了,别说汉成帝会移情别恋,便是贤淑的班婕妤,也要操心成帝的生育问题了。正因为此,史书上那一对飞扬跋扈的赵氏姐妹,选进宫里来了。耐得住寂静的班婕妤,对赵飞燕、赵合德双胞胎姐妹倒没有太在乎,而许皇后就不能了。她看那双胞胎姐妹特别不顺眼,发展着就还十分痛恨了!无可奈何之余,许皇后竟然想了一条下策,在寝宫中设置神坛,晨昏诵经礼拜,在祈求皇帝多福多寿的时候,也诅咒双胞胎的赵氏姐妹灾祸临门。事情败露后,赵氏姐妹在汉成帝的耳边鼓捣说,许皇后不仅咒骂自己,也咒骂皇帝。成帝一怒之下,把许皇后废居于昭台宫,不再见面。事已至此,双胞胎的赵氏姐妹还不善罢甘休,想着利用这一机会,对她们的主要“情敌”班婕妤以打击,遂诬陷班婕妤也参与了“巫蛊”事件。听信了谗言的汉成帝,是也要给班婕妤以惩罚的,然而班婕妤不是许皇后,她心里没冷病,不怕冷言侵,即据理以争,从从容容、清清淡淡地给成帝说:“我知道人的寿命长短是命中注定的,人的贫富也是上天注定的,非人力所能改变。修正尚且未能得福,为邪还有什么希望?若是鬼神有知,岂肯听信没信念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诅咒又有何益处!我非但不敢做,并且不屑做!”

汉成帝对班婕妤的自救说辞,是认同了的,再则又还念及曾經的恩爱之情,尤觉她的不易,因此不仅不予追究,并顿生怜惜之情,厚加赏赐,以补偿他心中的愧疚。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风先生感佩班婕妤的理性与智慧,他在我趴在电脑前敲这篇小文章时,俯首我的耳边,给我先把《诗经·衡门》诵念了一番。他诵念了后,还不失时机地议论了几句,说什么“夕阳已逝,月上柳梢,一对青年男女悄悄来到城门下密约幽会,一番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之后,激情促使他们双双相拥,又来到郊外河边,伴着哗哗的流水,极尽男欢女爱。”还说“密约幽会小伙子,或许被这难忘的良宵所陶醉,触景生情,给约会来的女子誓言,吃鱼何必一定要黄河中的鲂鲤,娶妻又何必非齐姜、宋子不可?只要两情相悦,谁人不可以共度美好韶光?”风先生的这一番议论,我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对,因为我在电脑上敲打着的这篇文章,针对的是班婕妤,而不是什么乡野女子。

我被风先生的议论弄糊涂了。不过他没有让我太糊涂,就又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说,富贵繁华的宫廷生活,固然使人向往,令人神往。但也是肮脏的,充满危机的,到不如娴雅恬静的乡野生活好。

风先生说,锦衣玉食是生活,粗茶淡饭也是生活,而且生活得从容平淡,不求富贵,不求闻达,与自己相爱的人厮守终生,不也是人生的大乐趣吗?

我被风先生说服了,知觉人能苦守清贫,安守本分,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但很值得拥有。即如班婕妤一般,聪慧贤淑的她,面对赵飞燕、赵合德双胞胎姐妹,还真不如脱离开后宫那个是非之地,让她清净点儿好。不过入得后宫不易,脱离后宫犹难,班婕妤又哪能轻易脱离开……无可奈何时,班婕妤缮就一篇奏章给汉成帝,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把自己置于王太后的羽翼下,就也不怕蛇蝎心肠的赵氏姐妹陷害了。

王太后乐得班婕妤能够侍奉她,因为在她的心里,班婕妤堪为后宫妇德的楷模,便是当朝的士大夫,和后来的名人雅士,说起班婕妤来,众口一词,都誉称她为中国历史上最完美的女人。

风先生亦然同意人们对于班婕妤的评价,当时的他,把许多时间都给了完美女人班婕妤,看着她伴在王太后的身边,于长信宫里,除了陪侍王太后烧香礼拜外,长昼无俚,弄筝调笔,写她想写能写的诗,《怨歌行》因之横空出世,接着还有《自悼赋》《捣素赋》等诗词佳作面世。南朝时的文学评论家钟嵘,在作《诗品》时,毫不掩饰对班婕妤诗作的好感,把她列入上品十八诗人之位;西晋时的博玄,已然诗赞她:“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后来还有曹植论说她“有德有言,实惟班婕。盈冲其骄,穷悦其厌。在夷贞坚,在晋正接。临飒端干,冲霜振叶”。左芬评价她:“恂恂班女,恭让谦虚,辞辇进贤,辩祝理诬,形图丹青,名侔樊虞。”

不争不抢,淡定自若的班婕妤,生活得一尘不染,虽然寂寞,却也如一朵芳菲的菊花,幽幽静静地烂漫着。

朝堂上享受着权势,后宫里享受着美色的汉成帝,结果没有活得过寂寞的班婕妤,突然于绥和二年三月,崩于未央宫……汉成帝崩逝后,班婕妤走出王太后的长信宫,去到了埋葬他的汉昌陵,每天陪着石人石马,继续着她的寂寞,直到她病逝,陪葬在汉成帝陵侧。

寂寞如花的班婕妤,有苦有甜,有悲有喜,有哀有乐,命运对她似乎不错,又似乎不能分外眷顾她,但她以自己能够享受的寂寞,完美着自己,丰富着自己,深化着自己,让那对双胞胎的赵氏姐妹,被她的光彩彻底地碾压在了污秽的历史垃圾堆里,永远地腐朽着……可不是吗,赵飞燕凭借着勾人魂魄的眼神、清丽入心的歌喉、婀娜曼妙的舞姿,倾倒了成帝,带着她的双胞胎妹子赵合德,一并进入成帝的后宫,夜夜临幸不息,今日一个坏心眼,明日一个瞎主意,哄骗得汉成帝先把赵飞燕立为皇后,再把赵合德立为昭仪,而后还把她俩的父亲封为成阳侯,使他们一家荣耀到了极致。风先生记忆得十分清楚,名分仅为昭仪的赵合德,其居住的昭阳舍,便豪华得令人咋舌,中庭油漆彤得红一片,门限襄饰黄铜,并涂上黄金。登殿的阶梯亦以白玉砌成,殿內壁上露出的横木,不仅装饰了金环,同时还嵌入蓝田玉壁、明珠、翠羽……身体强壮的汉成帝,倒也喜欢赵合德宫舍的这一种氛围,常要去她那里交欢。但不幸的是,从来不怎么生病的成帝,驾崩那夜,清早起床好好地穿着衣袍,却不知何故,才刚刚穿上裤袜,衣袍还未能上身,即蓦然身体僵直、口不能言,中风倒床,动弹不得,不久便驾鹤去了。

汉成帝暴死赵合德的床榻之上,令朝野为之震动,同里、太常丞谯玄等大臣联名声讨赵氏祸水,飞扬跋扈的赵氏两姐妹,很快被贬为庶人。受逼迫双胞胎两姐妹自杀身亡,且永久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风先生在回忆两姐妹的情状时,干脆两个字:活该!

【作者简介】 吴克敬,作家;生于1954年,陕西扶风人;主要作品有《五味十字》《状元羊》《手铐上的蓝花花》《初婚》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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