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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性的质询与现代化的中国式探索

2023-12-10李志黄曼

理论探索 2023年6期
关键词:人类文明新形态中国式现代化

李志 黄曼

〔摘要〕凭借现代化发端于西方社会这一历史事实,现代性理论长久把持着现代化的解释权,将现代性等同于西方现代性,但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实践逐渐打破了这一格局。中国式现代化以一种朝向共产主义的实践形态对西方现代性提出质询,从超越资本主义发展框架的视角重新审视传统与现代、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人的现代化、现代化的未来走向等问题,以期将人类社会从现代与传统的决裂、国家与社会的分立、人的发展的抑制以及历史终结的泥沼中拯救出来。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中国式现代化促成了有关世界现代化进程的整体反思,首次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确立现代化发展的途径与方向,开启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全新探索。

〔关键词〕西方现代性,中国式现代化,人的现代化,人类文明新形态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3)06-0005-07

“现代”、“现代化”与“现代性”,是一系列相关但不尽相同的概念。尽管学界对这些概念的界定不尽相同,“现代性”的内涵更是充满了分歧〔1〕,但在较为宽泛的意义上,我们可以大体上作如下判断:“现代”与传统相对,“现代化”指代一个从传统向现代的跃迁过程,“现代性”表征与传统相区别甚至相断裂的新型文明的样式和特质。当然,“现代性”并非仅以传统作为参照系,因为我们从未将人类历史中任何一种相对于传统而言的新型社会称为“现代社会”,也不会将其特质称为“现代性”。根据唯物史观采取从高级阶段的历史反观低级阶段的历史的研究方法,现代化意味着某一民族国家从农业文明进入一个在科学技术的加持下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意味着其文明形态在诸多方面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根本性变化。由此,“现代性”所表征的并非任何一种新型文明的样式和特质,而是表征现代化这一特殊历史进程之结果的社会形态与文明的特质。

长期以来,由于现代化的历史原型出现在西方,所以相应地,有关现代性的哲学讨论几乎等同于有关西方现代性的哲学讨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宗教改革、启蒙理性等在西方现代转型中有着重要意义的因素,被视为切中现代性问题的必要思想资源〔2〕3-12。在东方社会尤其是现代中国崛起之前,这些讨论的合法性是不言自明的,但在中国式现代化已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的情况下,原有论断的合法性就必然受到质疑。如果每个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转型及其所实现的文明形态是千差万别的,那么,作为普遍的“西方现代性”在什么意义上是成立的?或更进一步,以“西方现代性”等同于“现代性”的做法能否成立?正如马克思曾指出的,生产“总是指在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而“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3〕26,并且唯有人类社会在发展出多种特殊的生产形式之后,作为抽象的“生产一般”才是可能的。以此类推,现代化总是发生在特定社会的一种历史进程,唯有现代化发生于多个民族和国家并促成了多元化的现代文明样式,作为一般的“现代性”才是可能的。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与发生在西方各国的现代化之间的关系,以及中国式现代化所成就的现代性或新型文明形态与西方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并非是特殊与一般的关系,而是特殊与特殊的比较与对话。因而,西方现代化不可能是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成就现代化道路的标尺,西方现代性既不能标识现代化文明的唯一形态,也不能标识其最高形态。毋宁说,中国与西方围绕着现代化、现代性所展开的对话,致力于在实践上成就更有利于人类文明赓续与繁荣的现代化与现代性。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本文将从传统与现代、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个人与自身、现代化的历史走向等几个方面进行对话与反思。

一、传统与现代:决裂还是扬弃

如何看待现代与传统的关系,对于理解和探索现代化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它规定着现代化的一般内容和总体方向。

长久以来,“传统”与“现代”是作为两个相对立的概念出现的,这实际上是受西方现代性的解释方式所影响。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有关“现代”的集中讨论源于西方世界工业生产和市场经济的大规模出现及其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巨变,这些讨论相应地形成了关涉几乎西方人现代生存状态的全部讨论,并构成了西方现代性的话语体系。西方现代性在与中世纪政治、经济、文化和观念的全面决裂中得以萌芽,并对整个现代生活进行一种全新的描述和反思,进而显现自己的独特性。一般而言,在与中世纪的全面决裂中,西方人的生存视域从神圣世界转向世俗世界,这一点正如有学者提出的,“没有这种世俗原则的确立,就不可能形成现代意义上的主体性,就没有现代”〔4〕。而西方现代性的基本精神,如主体性、理性等,正是通过这种决裂而完整地表现出来。综上,在西方现代性的话语体系中,“现代”首先标志着“与传统相决裂”,现代概念也正是在与传统的决裂中构建出自身的独特内涵,即现代意味着对传统的全面拒绝。例如,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将“断裂”看作是现代性的普遍特性〔5〕4-6。

不可否認的是,上述关于现代与传统的解释模式对中国早期现代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影响突出体现为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一开始也呈现为对传统的拒斥。从历史上看,中国的现代化起步于晚清的政治失败和社会解体,在西方现代化的剧烈冲击下,清末的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从晚清自救运动中器物上、体制上的反传统,到“五四”和新文化运动批孔反孔,乃至后来思想文化界提出的“西化”“体用问题”和“西学东渐”,对传统的反思从中国的政治经济领域蔓延到文化直至社会全部领域,形成了一股绵延不断的对“传统—现代”关系的重思。从一定程度上说,现代当然包含着对传统的否定,西方现代化成果的传入充当了一种有效的媒介,加速和合理化了当时已然出现的对传统的拒斥。正如马克思在研究中国革命时指出的,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社会是长期停滞的,“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6〕609。也就是说,中国如果不从数千年的传统中脱离出来,就无法真正进入全新的现代阶段,也无法享受现代社会高度发达的生产力以及其他方面的文明成果。于是,在西方现代化向东方社会的蔓延以及西方现代性理论浪潮的不断席卷下,“反传统”成为中国现代化历程中无法绕开的阶段。

但是,伴随着中国现代化实践的开展,现代与传统的之间关系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方面。由于反传统不能继续赋予现代以更加丰富深远的内容,由于现代不能仅仅再从与传统的决裂中获得更多的规范意义,所以,中国学者不再单一地强调现代对传统的决裂。追溯到被广泛认定为中国现代化起点的“五四”时期,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中提出:“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7〕699由此可见,即使在中国现代化的开端这里,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也已经注意到,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不能简单地概括为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因为二者之间体现出一种发展的选择性、渐进性和连续性。历史学家罗荣渠也提出了相似的反诘,认为现代与传统的互斥关系具有虚假性,任何现代社会都不可能是纯粹的现代社会,而是现代性与传统性兼而有之的社会〔8〕40。基于对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与联系双重关系的正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开启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大社会课题。不断重构传统与现代之间丰富的关系,成为中国式现代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实际上,在世界历史的基本处境中,“正是由于具体而独特的社会-历史现实,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特定的转折点上同时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9〕。也就是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表现为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而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运用马克思主义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正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题中之义〔10〕。这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就超越了“现代是与传统的决裂”这一固有的看法,而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即“现代是对传统的扬弃”。

总之,就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而言,西方现代化在其特有的历史背景下赋予现代性以“决裂”的意义,强调现代是对中世纪传统的决裂,而中国式现代化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中赋予现代性以“扬弃”的意义,强调现代是对传统的继承性超越。此外,西方作为现代化的历史发源地只须处理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而作为后发-外源型的中国现代化则需要处理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的多重关系,需要在外来文明对本土文明的破坏中构建一种新型的传统—现代关系。唯有如此,中国式现代化才能够在不断向前推进的历史洪流中始终保持自身的民族本色。

二、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分立还是共赢

经典的现代化理论和研究现代性问题的重要学者,大都强调民族国家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密切关系。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厄内斯特·盖尔纳认为:“向工业主义过渡的时期必然是一个民族主义的时期”〔11〕44,并提出現代性在各个层面的展开与民族主义的形成是同一个过程。在他看来,工业主义与民族主义之所以产生了深刻的内在关联,是因为工业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出现了双向互动。工业主义突破了传统农业社会的封闭性和稳定性,建构出一个不断进步、永恒增长的开放社会:一方面,这个不断增长、永恒进步的开放社会需要一个普及的、基础性的庞大教育机器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并培植相适应的文化环境,另一方面,也只有国家才能承受如此庞大的组织、承担起如此重要和关键的职能〔11〕40-41。事实上,将帝国和民族国家作为前现代与现代之间分割的重要标志这一观点已被广泛接纳,根据这一观点,民族国家作为一种中央集权政体是现代化的政治形态,区别于封建时代的分权政治。例如,有学者通过欧洲现代化启动与中国现代化启动的对比,指出中国晚清的现代化启动之所以失败,主要是因为中央集权的国家能力持续衰落,形成了中央空虚、地方坐大、军阀混战、政府解体的“类封建化”政治结构。这种“类封建化”不仅与现代国家政权形式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而且从具体的社会功能来说,也无法承担起筹划、安排、推进现代化的任务〔12〕。

从历史发展来看,人类现代化发端于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并带来现代化的全球化历程与西化相互纠缠。换言之,世界各国要实现现代化转型,就不可能完全回避全球化背景下的西方现代化模式,而被动接受带有明显西方资本主义特征的现代化模式,又可能变成失去民族独立性的西方现代化的翻版。贯穿现代中国历史的两大基本主题,即民族独立与国家富强的交互交织正是这种历史难题的准确表达。经过一百多年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来70多年的实践探索,中国逐渐走出了一条有别于西方化的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在不断回应民族化与现代化这一对历史难题的过程中,开辟出一种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可供借鉴的“中国模式”〔13〕。必须指出的是,“中国模式”所依托的是民族的独立与坚强的政治主体,若缺少了这一条件,中国现代化迄今为止取得的伟大成果是无法设想的。相应地,依附理论所描绘的拉美国家的长期混乱与畸形发展恰恰成为“中国模式”的鲜明比照。总之,中国以及迄今为止的世界现代化经验充分表明,民族独立是一个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先决条件,独立统一的民族国家是现代化的承担主体,代表着政治力量的主权国家则是现代化成功进行的关键力量。

正如马克思早已揭示的,西方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在于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可以说,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关系问题一直困扰着近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治理,前者建立在私有制和个人主义之上,后者被视作普遍利益的代表和公共权力的实际运行形式。马克思戳破了黑格尔关于政治国家的神话,指出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根本对立,正所谓“完成了的政治国家,按其本质来说,是人的同自己物质生活相对立的类生活”〔18〕30。福柯在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中也反复提及,近代欧洲治理经验表明,国家角色与个人主体始终处于一个不舒适的对抗关系之中:一方面,现代治理批判了传统治理中君主与臣民之间的个人关系,个人得以从权力的直接控制中独立出来 〔14〕59-60;另一方面,独立出来的个人最终陷入彻底市场化治理的泥沼,沦为在市场中系统地回应环境变量之变化的经济人,实质上沦为了市场系统的一种应变因素 〔14〕351-354。就本文的主题而言,以资本主义为核心的西方现代化,必然导致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间对立的显露与恶化;反过来说,这些矛盾与对立又会扼杀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一步发展的动力,欧美社会今天所面临的困境就是其结构性局限的历史表征。

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代化所带来的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矛盾关系具有普遍性。当代知识界对现代性所作的反思,就包含这方面的理论内容。从社会历史实践的角度来看,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在面对这一矛盾时的解决方案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下,中国式现代化立足于“人类社会”而非“市民社会”来构建一种新型的国家与社会的关系,通过合理处理增强国家实力和改善人民生活、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等方面的张力,避免了西方现代化扩大一方的同时以牺牲另一方作为代价的二元论做法,有效地克服了市民社会作为原子式个人的集合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离心力”。从新中国成立到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在持续的改革中,不断形成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共同体与个体关系的新平衡,政治与经济、民族独立与国家繁荣的共赢思维取代了对抗思维。中国现代化所成就的这种新型关系,既减除了前现代专制统治中的君权与民权的对抗,也为解决经济理性与超经济力量之间的对抗提供了可行方案。更重要的是,超越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公共权力与私人权利的必然对抗,在共同体所开辟的发展空间之内开拓个体权利的现实边界,为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的现实统一提供了更高的可能性。

综上,中国式现代化重塑了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突破了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思维方式,结构性地回应了西方社会长期纠结的公共权力在国家治理中进退两难的问题,通过持续的社会改革构建起一种以人民为主体、以发展为导向的动态的、开放性的共赢关系。

三、现代化与人的繁盛发展:抑制还是增进

现代化作为一种以生产力的飞跃发展和生产关系的重大调整作为标识的人类历史进程,归根结底在于人的现代化。可以说,人的现代化既是整个现代化进程的组成部分,也是区分不同现代文明的分界线,即抑制还是增进人的繁盛发展是区分不同现代性的标尺。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现代化进程都体现为人的发展的增进,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西方现代性的悖论与主体性危机中。

西方现代性在其开端处以“人的发现”为关键标志,西方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也总是围绕着人的主体性的张扬而展开。然而,由于西方现代生活始终与人对自然的征服、原子式的个体生存状态、无所不在的资本逻辑等裹挟在一起,现代性走向了其反面——人作为主体分裂为自我与异己的世界、工具理性大行其道并反过来宰制人的生活。概括地说,西方现代性的悖论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人的自我异化。西方社会从农业生产跨越到大工业生产,客观上导致了劳动资料与劳动的分离,机器离开人成为主要的劳动资料。“劳动资料与劳动的分离,就为抽象劳动的产生提供了前提。当每个人的劳动不再受限于自然分工时,特殊劳动也就不断地抽象化。失去了过去那种由特殊的工具与条件,特殊的能力所界定的属性。”〔15〕105劳动抽象化将人从具体的、特殊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同时造成了劳动的“空心化”,即劳动不再表现主体、主体不再能够通过劳动体现自己的在场状态,劳动成为与主体相分离甚至相对立的存在。大工业生产带来的劳动抽象化本来为人的自由提供了可能性,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无法使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高速发展的生产力超出了人的掌控、反而成为压制人的力量。

第二,人由目的变为工具。如前所述,现代人无法通过劳动实现自身的价值,人在异化劳动中由目的沦为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世俗性、实用性和实证性等现代基本精神的引导,使得主体性与科学技术相结合并塌缩为工具理性,主体性原则陷入了重重挑战。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新教改革将禁欲主义融入职业精神,并转化为一种符合资本主义市民气息的资产阶级经济伦理,这种伦理认为“在一项世俗天职中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的系统劳动,将会得到這样的宗教评价——它是禁欲主义的最高手段,同时也是再生与真诚信仰的最可靠、最显著的证明。这种评价对于我们这里称之为资本主义精神的那种生活态度的扩张必定发挥过巨大无比的杠杆作用”〔16〕318。由此,个人价值完全消融在经济上的汲汲营营之中,人作为目的的完整价值分裂为各种具体的效用性,主体性被工具理性所替代。这就是不少学者所强调的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基本悖论:技术系统的现代性(工具理性)与人的解放的现代性的悖论 〔17〕。

第三,人分裂为公民与市民。正如黑格尔和马克思共同指出的,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与对峙构成现代社会的基本表征,而现代社会的这种二元论结构必定同时带来人的身份的自我分裂。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谈到:“正如我们看到的,公民身份、政治共同体甚至都被那些谋求政治解放的人贬低为维护这些所谓人权的一种手段;因此,citoyen 〔公民〕被宣布为利己的homme〔人〕的奴仆;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所处的领域被降到人作为单个存在物所处的领域之下;最后,不是身为citoyen〔公民〕的人,而是身为bourgeois〔市民社会的成员〕的人,被视为本来意义上的人,真正的人。”〔18〕43可见,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意味着,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对立使得人的公民身份与其市民身份对立,最终造成人的身份的自我分裂,也即人的普遍人格与其个体人格的相互排斥。在马克思看来,西方现代性自身是无法解决人的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的这一矛盾的,因为这一矛盾本就内在于西方现代性之中。

面对西方现代性对人的发展所造成的各种困境,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但批判的角度不尽相同。正如国内有学者所指出的:“后现代主义把现代性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归罪于现代性理念本身,从而要从根本上否定之。……相反,西方马克思主义则充分认可‘人类尺度’。”〔19〕本文赞同这一观点,同样认为现代性悖论不是现代化进程的原罪而是现代化与资本主义制度相结合的结果,主张对西方现代化进程及其形成的西方现代性作批判性的考察。如前所述,西方现代化在一开始就标榜主体性与人的繁盛发展,但问题在于,其实际的发展进程并不符合这一允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其反面。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问题的批判性考察,为理解现代化与现代性提供了更为宽阔的思路。虽然现代化与资本主义全球化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不应当就此将二者完全等同,与不同民族自我发展相适应的现代化进程可以在一定范围或一定程度上缓解或抵消西方现代性悖论,发展出一种与人的繁盛发展相适合的现代化,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的现代化。

当我们从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及超越的角度理解人的现代化在现代化中的核心位置时,中国式现代化以增进而非抑制人的繁盛发展作为其终极目标,从而超越西方的现代性悖论与主体性危机。与社会主义发展进程相一致的中国式现代化,通过生产资料公有制克服了劳动与劳动资料的分离所带来的异化问题,通过将人的全面发展看作是解放的最高目的和坚持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治制度,在一定程度克服了人的工具化倾向与人的自我分裂。中国式现代化在对待人的现代化问题上的独特性,同样离不开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根据唯物史观,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表现为人的发展的过程,表现为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与整个人类的繁盛。基于此,中国式现代化始终坚持人民是历史的主体,将物质财富的增长与人的全面发展统筹起来,在动态平衡中保持协调一致。这种协调性与综合性在中国式现代化处理诸如市场理性与社会理性、现代化建设与自然环境保护等一系列复杂矛盾中获得了充分体现。中国式现代化始终秉持一种追求良善生活的实践品格,将创造人民的美好生活和实现每个人的全面发展作为其价值旨归〔20〕。不仅如此,在唯物史观的前提下,中国式现代化重新界定了主体的构成,以人民取代个体作为现代化的主体性力量,进而以人民对现代化成果的共享程度来测度现代化是否成功,以人的全面发展程度取代物的增长程度作为衡量现代化成功与否的根本标准。从个人主体到人民主体的转变,完成了对西方现代性个人主义的祛魅,通过重新凸显人的主体地位將人从分裂的处境中拯救出来,开辟出繁盛发展的广阔空间。

四、现代化的未来走向:终结历史还是开启人类文明新形态

西方现代性所揭示的现代化发展危机,如生态危机、战争危险、恐怖主义等,实际上是人类生存的总体性危机的一种表征。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与资本主义制度相结合的西方现代化,无法实现启蒙现代性所作的许诺,即无法带领人类走向一个开放发展、不断繁盛的未来。为引导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发展,西方主流经济学家曾提出“华盛顿共识”,提出以市场化、自由化和私有化三位一体的方式推进后发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其实质是打着“发展”的名义向全世界兜售资本主义制度。事实上,贯彻“华盛顿共识”并没有促进原计划经济体制国家的成功转轨,反而在这些国家引发了严重的社会混乱与社会倒退〔21〕。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周期性失效导致了整个社会的失序,并由此导致社会失序深化并在世界范围内的传导,所有这些不仅阻碍了先发国家的发展,更是为后发国家带来了双重灾难。有学者指出,新马克思主义的“不发达政治经济学”理论曾为后发国家开出了两种发展方案:或者走“依附”发展道路,在不平等的国际经济体系中获得发展;或者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脱钩”,实施所谓的“自主”发展战略〔22〕。实践表明,这两种方案最后成为后发国家无法抉择的“二元难题”,要么以丧失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独立性为代价获取不平等的发展机会,要么与世界其他国家隔离开从而完全失去共同发展的空间。可以说,后发国家进退维谷,世界现代化举步维艰,人类的前途变为一幅晦暗不明的风景画。

1989年,美国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一书中提出了历史终结论,根据这种论调,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冷战的结束标志着共产主义许诺的超越资本主义的人类前途也迎来了终结,人类政治历史发展已经到达终点——西方的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这里隐含的另一层意思是,作为西方现代性之标识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经济制度与政治形式迄今未被超越也无法被超越。从现代性批判的角度来看,历史终结论是沿着西方现代性路线对现代化问题的最终解答,就其将西方现代性等同于现代性而言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不过,历史终结论有一定的合理之处,因为它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资本主义不可能在自身的发展框架内作任何行之有效的修改,除非彻底突破自身的界限,否则将于事无补。这意味着,要从根本上跳出西方现代性困境,就必须要超越资本主义制度。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是解决上述西方现代性困境的一种有效方案。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中国式现代化由于是一种朝向共产主义的实践,因而它是超越资本主义的,从而也就是超越西方现代性实践的,因为西方现代性实践仅仅停留在资本主义框架内。”〔23〕 不仅如此,中国式现代化不单单是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之外的一个选项,而是一次对人类现代化进程和人类文明推进而言有着原则高度的伟大实践。有学者根据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提出一个类比式的推论:马克思对当时德国现状的批判并非只是一种特殊的批判,批判的目标也不只是将德国提升到现代化的水平上,更在于促使世界范围内出现一场人的高度的革命;同理,中国现代化也超出一国的特殊实践而提升至世界现代化、人类文明形态创新的原则高度与普遍性〔24〕。

此外,西方现代性的问题还在于,以一种落后于实践的、守旧思维方式来理解现代化和现代社会。西方现代性理论将现代化所导致的各种危机理解为人类的整体失败,这种观点是极其狭隘和自大的,是其西方中心论和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的继续;即使它将现代性问题的思考推进到多元现代性的地步,也未能彻底改变以西方现代性作为范本和标准的局限性。19世纪末以来的人类历史已经表明,现代化并未如西方现代性理论所宣告的那样穷途末路甚至反噬自身,相反地,它在西方世界之外的广阔天地中方兴未艾,中国及与众多后发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及成果都昭示着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甚至可以说,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种种危机为后发国家挣脱奴役、探索独立的和具有本民族特色的现代化之路提供了发展空间,同时也切断了原有那种粗放的、殖民主义的现代化进程在全世界的蔓延,从而为全新的现代化道路提供了可能性。以中国为代表的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发展,与其说证明了所谓的多元现代性,不如说是对现代化的携手发展或共同现代性的实践证明。从思维方式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恰恰是秉承简单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西方思维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却是长期持守和合相生、合作共享、协调发展的中国传统智慧所易于理解并身体力行的。内蕴这些传统智慧的中国式现代化,在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生态建设等诸多方面必定与以掠夺和霸权为基本特征的西方现代化分道扬镳。既然西方现代性危机并不意味着现代化的终结和人类历史的终结,就有必要提出西方现代化的历史经验和西方现代性的解释框架,在合作而非对抗、共享而非掠夺、和平而非霸权的维度下,重新反思现代化的发展方式,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如前所述,中国式现代化是共同现代化的典型代表,就共同现代化是迄今为止人类现代化的新经验而言,一方面,它必须以世界历史的形成为实践基础,另一方面,它表现为对西方现代性框架的突破。根据马克思的东方社会发展理论,只有在世界历史形成的基础上,东方社会的现代化才能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后发国家才有机会摆脱依附发展的漩涡。在世界历史和共同现代化的新经验中,现代化应该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理念,共同面对现代化可能带来的各种新问题。在世界现代化的漫长历程中,发生于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呈现出现代性的一般特征,共同表现为现代工业社会之于传统社会的跃迁以及人的现代化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世界现代化与不同民族的具体现代化之间是形而上的普遍与特殊的关系。毋宁说,各民族自主选择的现代化道路之间的互动与共生,成就了世界意义的现代化进程,为开启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

综上,中国式现代化不仅是众多后发民族现代化的重要代表,而且首次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上理解现代化的未来走向,也即,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现代化,互相尊重与和平发展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等。中國式现代化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紧密联系意味着,构建一个更好的世界、开启人类文明新形态是现代化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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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苏玉娟

〔收稿日期〕2023-09-2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基于马克思恩格斯书信文本的历史唯物主义起源问题研究”(21AZX002),主持人李志。

〔作者简介〕李 志(1977-),女,河北盐山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唯物史观。

黄 曼(1990-),女,湖南湘西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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