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桑岛书
2023-12-10杨晓奕
◎杨晓奕
与桑岛重逢
海岛亲切, 人们亲切, 港湾明晃晃的蓝色静止, 船只排列整齐, 表明了一种安详的秩序。
岛民对我侧目, 我像一只斑斓的大鸟受到岛民对我的打量,甚至因为我的身份发生了争执。 如果是繁忙的捕鱼季, 他们无暇关注我。
在六月的岛上, 我只愿做一只短尾鹬, 偶尔叫几声, 大多数时间沉默寡言, 不停地飞翔, 向着大海的引力。
一只失去双螯的小青蟹, 内心得有无数刀枪剑戟, 才能再长出一对螯。
我爱怜它青湿的外壳, 爱它比美玉更剔透的身体, 它从我的手中挣脱, 又敏捷地躲到石缝里。
傍晚时分, 又看见海蟑螂了, 岛民叫它海虫。
它们在平滑的地面穿梭, 零散的几只, 像散兵游勇般散漫。
我还看见一群幼小的海蟑螂, 它们和黑蚂蚁一般大, 在草丛沙地里行走。
渔民比我更慕恋海, 穿着皮叉裤, 长久地伫立在海里劳作,为了生计, 仿佛希望长在海里。
海边, 一个孩子在荡秋千, 荡得像动荡的舟船在浪里颠簸,激烈时, 像飓风席卷下就要被吞没。
一堆牡蛎壳, 风化得只剩下最后粉碎的骨头。
桑岛的旅舍就是我凭寄的家, 有我的气息, 我的流动, 我的承受。 海浪汹涌的声音盖过我的头顶, 我在海浪的床榻上, 像一块礁石。
岛民的生活经验, 足以指挥一场雨从酝酿到降落。
夜里, 隔壁的机器, 冷血、 单调、 重复的轰鸣声把周围夜里的安静搅碎。
海岛女人和客人交谈都是爽快的性格, 毫无忸怩之态。
经过岛民的家, 有的门口堆满了陈旧的渔网, 那些白色的纤维, 失去了透亮, 枯黄的颜色, 像绵羊屠宰后剥下来的皮毛, 只是没有血迹。
我在船边坐着, 海上微微起风了, 海浪像伶牙俐齿的小兽在啃咬、 撞击着船板, 溅起细碎的水花。
对海来说, 一读就懂, 我的心情和夏日的海一样湛蓝、 明澈,可以随着风把自己放牧千里万里! 我的若有若无的翅膀盖住了这个海湾! 我的身体却不知道去向!
海鸥总是对着岸边叫, 好像在呼唤旧朋新友。
六月的夜捕
深夜, 海浪像一条条蓝黑色的蛟龙在翻滚, 男人的舢板紧贴着浪涛, 传说中独眼巨嘴的海怪, 浑身的颜色像漆黑冰冷的夜,鱼尾般的下身在船后不停地拍打着海水, 又不停地跳起来做鬼脸、 怪笑, 男人冒着船被掀翻的危险, 不予理睬, 夜色中, 星月的鳞片掉了男人一身。
白日会在海上歌之蹈之的海豚无影无踪, 男人也失去了它们的庇护。 男人打捞的鱼, 都是一个个鲜活的大大小小亲人的银眼睛, 盯着他, 让他去冒险!
女人守着整个月亮的夜, 不让夜溜走一枚指针; 白天抱着太阳, 更无法入睡。
脚 印
黎明在你的身上生长过, 像青绿色的薄翼涂抹你整个身影,你每走一步, 阳光就长一寸, 一片片贝壳像一朵朵粉色的玛格丽特花盛开在海滩。 你来过。
像谜团、 谜语, 但就是没有谜底, 某处的脚印经历了若干年的潮汐, 不知道携带什么走了。
你的眼睛合上也是黑夜, 睁开也是黎明, 从来没有觉得我们如此之近, 朝夕之间, 我们相遇了千万次。
夜晚, 风雨来临, 我感觉自己的房间四周都是海水。 虽然我不迷茫, 但是, 我还想为自己打开一盏灯!
我在灯光里看见了茫茫黑夜灯塔的光, 一呼一应。
失去球球
一只田园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 就如被药死的生灵都是卑贱的, 球球也不例外。
听女房东说, 球球遇到凶犬的时候, 只会趴下任它们撕咬。那一刻, 仿佛我的脖子里也有断裂的牙齿。
我失去了球球的陪伴, 身边空荡荡的, 我的世界里又少了一道天使的光芒。
房东家的另一条狗, 长着龅牙, 会乞食、 会作揖、 会打滚,有着我厌恶的人身上所有的特点, 它唯一可爱之处, 就是在陌生人逼近的时候会狂吠。
上午, 岛后有放鞭炮的, 发出一阵阵轰响, 不是婚嫁, 也不是修好的船出海, 是房屋上梁, 虽然是铝合金的梁架, 但是, 岛民还保持着旧年的习俗。
我又走在通往灯塔的路, 想起和球球一起走的夜路, 灯塔就在前方……
情感的暴风雨来了, 我终于落下泪来, 之前, 我表面很平静。这个世界不管是喧闹的, 还是冷清的, 球球都再也感受不到了。
假如球球可以重生, 我们要给它的不仅是骨头, 而是肉类、果蔬和谷类, 还有乳类, 给它关怀的眼睛长久地注视, 替它抵挡生活的雷雨闪电, 那些举手之劳。 我们要给予它呵护的篱笆, 言语的晴天, 病痛的良药。
千千万万个球球回归它黑色的眼睛。
养殖池小坐
海参的定力比我好, 纹丝不动。
它在睡眠, 会打呼噜吗? 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吗?
我坐在温热的水泥台上, 水泥台建筑材料是海沙, 所以, 里面有零碎的贝壳、 卵石、 绿色的玻璃碎片, 还有一个完整的不知名的小螺嵌在水泥里, 尾部依然带着淡淡七彩的光泽, 是从阳光里借取的颜色。
我们还是和6000 年以前的先祖贝丘人一样, 食贝类和螺类,住海边。
整个水泥台, 像一个古老的考古层位, 仿佛历经了千年。
海参还是一动不动, 只有海水是晃动的, 养殖池里, 有一个黄色塑料舢板, 船身上横着一把橹, 它一会儿前进, 一会儿后退, 但因为牵绊, 还是无法自由。
坐久了, 我的身子也慢慢地前移。
有一阵眩晕, 面对海的宽阔有容, 我带着褶皱的心情终于舒展开了!
我低头。
那只海参已经挪移走了……
妈妈爱吃的螺
妈妈爱吃的螺叫: 朝鲜花冠小月螺。 一个美丽可爱的名字。
遥远的年代, 那时的海水没有一点杂质, 人们很少生病,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汪清泉。
那时, 妈妈还很年轻, 有一头秀美浓密的乌发。
儿时吃完小月螺后, 我和小女伴们都愿把小月螺石灰质重厚的厣, 贴在眉心上, 模仿花钿, 我们一起拍着手跳新疆舞, 别有一番乐趣。
黄蔷薇和炭火
黄蔷薇已经过了盛花期, 依傍在黑色铁质的栏杆上, 大多数已经凋零, 开始慢慢熄灭自己。
只有一朵带着明亮的黄, 她要点燃夏日黄昏被她吸引的人的眼睛, 她知道有一个人是孤寂的, 她要和这个人对话, 交流她的内心如何芬芳。
海边人家的烧烤架上烤着鲜美的螺肉, 那些青色的烟火, 在蔷薇树上缭绕。
海边的浅滩上, 七八只灰白的海鸥在展翅戏水。 在桑岛的海滩, 所有的视线都不会被阻挡。
灯塔之心
她, 让人们抽离了黑暗。
光, 成为永恒的雕塑。
白色的塔身、 红色的塔顶, 汉白玉的纹理, 清新温暖地建筑着人们的视线。
她是马蔺的春之声。
她是热情火辣的天人菊和蜀葵的整个夏天。
在花草红与黄的主色里, 我也爱灯塔周围繁杂、 生生不息的青青野草。
夏至这一天
太阳是炙热的白, 天空是刺眼的白, 海是浑浊的白, 蓝色的魂灵被抽空了, 不敢抬头看周围, 阳光照在皮肤上, 有些灼痛。
昨天傍晚还是浩浩荡荡的蓝, 今天只剩下一个有待解释无言的大块留白, 蒸腾的气息, 房间是天堂留给我的缝隙, 有空调、夏凉被、 甜泉一样的水。
层层叠叠的云朵在吞咽着夕阳, 中午的燥热已经褪尽, 在船舶停顿的世界里, 不是沉寂的, 而是默默酝酿一种亘古不变、 循环往复的奋进。
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天, 再历经冰雪的冬天, 我才能真正读懂桑岛。
告 别
在我临走时的早晨, 我看见一朵野葵, 终于绽放出金黄的花盘。 小小的花点燃了海滩上所有的眼睛。 黎明来了。 船, 依然在晨光中休养生息; 我, 即将踏上归途!
等我准备走了, 房东的狗朝我作揖, 我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厌恶它了。 万物有灵! 万物可爱!
八个黎明, 八个黑夜, 再见桑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