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季恺

■刘海燕

1970 年3 月，江苏无锡街头巷尾小道消息纷言，即将枪毙季恺。灵通人士透露，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判大会在市体育场召开，13 名“要犯”会后游街示众，押赴青山湾刑场枪决，以“国民党清党委员、恶霸大地主季恺”为首。

无锡市有关方面积极筹备，布置实施。所谓“有关方面”，可不是人们现在所见的公、检、法。当年，或许是群众专政组织的“工人纠察队”，也可能是“民兵指挥部”。当然，市里掌权的是由军人、造反派、老中青干部组成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

枪毙南下老干部，讽刺而荒唐。狱中的季恺更百思不得其解，何人对自己如此之恨。忽然间，无锡市“有关方面”突遭压力。据说纷扰来自和季恺一起渡江南下、解放江南的老干部；反应更激烈的是国内具有新四军背景的不少军内外人士。这样说来，无锡市决意要枪毙的季恺，是个人物，还很有来历。

季恺，1903 年出生，江苏如皋夏堡人，富豪地主、国民党官员、抗战县长、渡江南下干部，无锡市建筑工程局局长，无锡市人民政府委员。

面对压力，“有关方面”顾虑手续不齐备，恐日后连累自身，于是算盘珠一拨，把“球”踢向省里。由无锡市打一个判处季恺死刑的报告，直送江苏省革委会。这样，只要上级同意，手续完备即可人头落地，可避今后倒算后患。

省革委会一瞧，无锡的“脑筋”蛮活络。王必成将军熟识季恺，知道在苏北抗战初期，陈毅“三进泰州”，预想初会李明扬、李长江，二李不肯出面，通过季恺在南京同狱的难友，托时任二李部少校参谋的季恺进行疏通，才得以会面，季恺出城接待并邀陈毅夜宿季家庄园，率卫兵荷枪实弹彻夜守护，遂言：“他没有问题，应该释放。”省革委会负责人彭冲听叶飞讲过，季恺是电影《东进序曲》中联络副官的原型，也道：“季恺我有权任用，无权枪决。”省里不批，无锡来人扫兴而归。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无锡市“有关方面”同“文化大革命”以来被批斗、关押、抄家7 次的季恺较上了劲。对曾任如皋国民党县党部清党委员，资助过红军、新四军，1941年经许家屯、俞铭璜介绍，刘少奇、陈毅批准，脱离国民党、加入共产党，投身抗战毁家革命，成长为党的高级干部的季恺，执意要施行枪毙。

于是乎，无锡直报北京。周恩来总理知陈毅熟悉此人，旋即批给陈毅。此时，身处逆境的陈毅一见照片，往事涌上心头，立马批道：“此人有功，功大于过，不关不杀，立即释放。”

陈毅对在京的粟裕、叶飞等老部下说：“当年，我们在季家不知吃过多少顿饭，人家毁家抗战，我们共产党不能过河拆桥。”粟裕道：“季恺是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将帅异口同声：“季恺有大功，不能杀！他的历史问题早有结论。”后来，无锡市公判大会如期召开，只是没有了季恺的名字。

红白白红，经历复杂。1970年在无锡东门吊桥监狱待毙的季恺，1930 年蹲南京国民党监狱时也待毙。为啥？这和江苏省境内唯一列入中央系列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有关。

1923 年，季恺在北京平民大学法律系读书，法学教授为李大钊。北伐前，他回如皋组建国民党地方组织，迎接北伐军。国民党“清党”时身为国民党县党部要员的季恺，利用职权，私下转移众多中共党员。

季家是如皋西乡的名门望族，其祖留下良田万亩，房屋数百，门庭轩昂，雕梁画栋，殿宇楼阁，犹如大观园一般，仅家养护院卫队就有200 人。其父辈3 房兄弟，季恺父亲分得2600 多亩地，100 多间房，1 个大油坊。季恺有20多个嫡堂兄妹，他排行老二。

经1928年如泰“五一农民暴动”洗礼，通海如泰地区红军游击队发展壮大。中共江苏省委于1930 年4月将上述地区农民武装组建成红十四军。中央军委正式任命身为湖南人的黄埔军校四期生何昆为军长。

不久，红十四军进驻夏堡附近。红军缺枪少弹，一天，季恺在季家庄园会晤红军，送红军1张如皋军用地图，答应通过关系帮助买枪购弹。还应求将1 支自用的新手提机枪和百发子弹“借”给何昆军长。

老户庄战斗中，何昆军长亲临一线，持手提机枪率队攻坚牺牲。敌打扫战场时捡到那支枪，凭枪号对上了季恺，进而侦查到季家二兄弟帮红军购买武器，9月，逮季恺押南京陆军监狱死牢。如皋几十个土豪劣绅恨季恺入骨，扬言：“我们几十家的钱凑一起，季恺的头就是金子做的，也买得下来！”

无奈，季家只得变卖家产托人营救，使季恺免死改判15年。之后，又托民国元老蔡元培、邵力子、焦易堂、张冲等说情作保，季恺于1936 年出狱。1938 年3月，日军占领如皋，季恺邀共产党人俞铭璜一起组建抗日自卫队。

1939年，国民党苏鲁皖边区正、副游击总指挥李明扬、李长江，感念季恺支援红军的武器是从他们处购买，被捕后讲义气，宁死保密，二李将季恺召至属下，委他为少校联络参谋。陈毅“一进泰州”的当夜，季恺向陈毅报告自己简历，提出加入中共意愿。陈毅说：“做好二李工作，就是完成党交给你的任务，也是党对你的考验。”季恺言：“我老是在这些人中周旋，难免不同流合污。”陈毅当即嘱咐：“同流可以，合污不能。”

季恺1974年出狱，1976年逝世，享年73岁。国民党时期他坐牢6 年，六七十年代他坐牢和被监视居住7 年。纵然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回首往事，也不后悔脱离国民党，加入共产党。女儿接他出狱时，只见老父又瘦又老，不成人形。可老人却坚持补交坐牢数年党费，以表初心之永恒。

毁家抗日，嘴上说说容易，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1940 年，季恺传递国民党省党部“九人剿共会议”情报给新四军后，遭遇被捕风险遂逃离泰州城，公开加入共产党阵营，任如皋县县长梁灵光的秘书，如皋西南行政公署主任。1941 年1 月入党。同年3 月，经陈毅举荐，苏中区党委批准，担任如西县第一任县长兼如西县警卫团团长。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历任苏中第三行政专员公署财经处长，江淮银行三支行行长，发行被称之为“季恺本票”的大额抗币。他还创办过新四军纺织厂、被服厂、军工修理厂。

出狱后，家中还有家产1300亩地、瓦房百间、油坊1处，为防日军侵占后用作据点，季恺带领乡邻先后拆了七八十间房，木料用于做担架等，砖瓦运去根据地建房。烧田契，房屋、田地分给贫苦农民，仅留3 间房给他母亲和家人住。至新中国成立，季恺万贯家财已散尽。

无锡解放后，因出身豪富，经历复杂，季恺被另眼看待。行政级别为地市级高级干部的他，长期屈居局级职务。历任苏南支前部副部长，无锡市支前处处长、建设局长、建筑工程局长、城建局长、市政府副秘书长，江苏省政协委员，无锡市政协常委。

同期战友许多已是将军或部省级领导，有的下属渐成他的直接领导。20 世纪50 年代组织上曾要他到省交通厅担任领导，他怕自己升迁挡了别人的路，也怕自己的出身、经历引来争议，季恺坚持留在无锡，埋头工作，毫无怨言。许多人为其鸣不平，他说：“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吧，人民会给我评价的。”

儿子季馨问：“献出家中财富，最后落得坐牢，你后悔吗？”季恺答：“一名党员，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无怨无悔。”

1975年，季恺解除居家监视后，自感来日无多，由儿子陪同，赴南京、北京，拜望老首长、老战友。叶飞专门宴请他并邀陈毅家人作陪；梁灵光、谭震林、粟裕、张爱萍等又是看望，又是宴请，给他很大安慰。那一次，季恺还专程赶到八宝山痛悼陈毅元帅，深情凝望陈毅遗像，肃立鞠躬，悲泪纵横。

1976年12月25日，传奇人物季恺走完人生之路。不知啥原因，或是“有关方面”刁难，或是“唯成份论”余威尚存，据说起先追悼会并不顺当。粟裕、姬鹏飞、叶飞、陈丕显、梁灵光、惠浴宇、刘季平、周特夫、季方等闻噩耗，随即发来唁电、送来花圈。许多老领导、老战友闻讯赶来，参加追悼会人员200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