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屋
2023-12-10杨家强
杨家强
这个早晨的风很大,把早市上的人刮走了一半。我裹挟在人群里,既无法走得太快,也不能过慢,只能随着人流的节奏前行,尽管我很着急。
喂,戴安全帽的!你把香椿芽踢跑了!快帮我捡回来!身后传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喊声。她的喊声不高,但很急切。我向周围看了看,今天真是晚了,人群里一个工友也没有。
说你呢!戴红安全帽的大个子!我停住脚步,原来是在叫我?在进入早市之前,我手里一直拎着红色安全帽。直到我在早市街口儿买了四块馅饼,为了腾出手吃馅饼,才不得不把安全帽戴上。我双手捧着刚出锅的馅饼,边走边吃,不知谁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我的身子歪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了正常。
我停住脚步,把最后一口馅饼咽下,回过头,见身后不远处有几捆香椿芽。我从地上捡起已被行人踩烂的香椿芽,来到路边的地摊前。卖香椿芽的是位清瘦的女人。我试探着问她是不是我踩的。她指着我沾满泥浆的绿胶鞋说,就是你这两只大泥脚把那几捆香椿芽儿踢到过道的。我明白了,赶紧问她多少钱一捆。她说十元钱三捆。我蹲下身子数了数被踩烂的香椿芽,共四捆。我掏出兜里仅有的十元钱递给她说,妹子,就十元钱四捆吧。她不肯接钱,眼睛盯着我说,全是十元钱三捆卖的,已经卖出不少了。我说,风大,人少,就十元钱四捆吧。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没再提香椿芽的事,却问我,你是木匠?我说,是木匠,就在前边的工地干活儿。我又把十元钱朝她递过去,让她快把钱拿着,我着急去工地干活儿。她朝工地看了一会儿问,搭架杆?我说,对。她一皱眉,这么大的风爬架杆,不要命了?
我告诉她,老板急着赶工期,让她快把十元钱拿着,去晚了扣我工钱。她却和我较起真来,说四把香椿芽应该是十三元三角,抹掉三角非得让我掏十三不可。我顾不得脸面,只好如实相告,我去工地干活儿身上不带钱,只有买午饭的这十元钱,我承诺明天早上一定再给她补三元钱。她有些为难地说,风太大,摘不成香椿芽,明天就不来卖了。我忙说,那就后天,反正我天天打这儿过,哪天都行。
见我硬往她手里塞钱,她连忙向后躲闪,脸一扭,眼睛盯着工地的方向,就是不肯接钱。我怕钱被大风刮跑,始终不敢松手。我让她先把十元钱拿着,明天我再给她三元。她慢慢回过头若有所思地说,哦。我见她模棱两可的样子,便灵机一动,把十元钱压在了香椿芽下,起身就走开了。可没等我走几步,她却举着那十元钱追上来了:犟货!她把钱揣进我的裤兜说,这钱你先留着晌午买饭吧,哪天碰上再一起给我。她这反常的行为让我有些发蒙,我来不及与她多说就急着往工地跑,我听到她在身后喊:喂,明儿我在这等你!别忘了还钱!那口气生怕我消失似的。
我跑到工地,工友们已经爬到架子顶上干起活儿了。我急着往架子上爬,可风太大,不敢快爬。就在我快爬到一半时,有片黑影从上面飘了下来。还以为是谁的衣裳刮掉了,仔细一看,是人。一个新来的工友。他才来三天,和大家还没混熟就摔死了。
风大,出了事故,只得停工一天。我拎着安全帽慢慢腾腾往回走,路过超市门口,我进去买了盒十元钱的烟。超市老板知道我平时只抽五元钱的烟,逗我说,赚着了?我强装笑脸说,赚着了。我点燃烟猛吸了几大口,十元钱的烟不但没有预期的那样好抽,还赶不上以往五元钱的呢。我顺手把这盒烟扔进了垃圾箱里,没走几步,我又从垃圾箱里把它捡了起来——不捡回来我抽啥呢?
快到早市街口,我看见卖香椿芽那人还在,就加快脚步赶到了早市街里。我走到香椿摊近前,她正低头忙着往筐篮里装没卖完的香椿芽。她的眼睛突然盯住了我的鞋,随即抬起头来,微微咧了咧嘴,似乎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回来了?我问,还剩多少香椿芽?她说,风大,只卖了一半。要是天好,这点儿香椿芽根本不够卖。可能怕我不相信,她又说昨天也摘了满满这一筐,一会儿就被抢光了。我问她家是不是在山里。她摇摇头说,就在双塔根底下,独一户,老房子。我半信半疑,城里也有大片香椿树?她说不多,就一棵。她张开双臂,伸到不能再伸,比画着香椿树的个头,老大了,整个院儿都让它占满了,所以周围的人都管这房子叫香椿屋。
香椿屋,听起来让人充满遐想,不知是啥样子。我跟她解释,那十元钱刚刚买烟了,香椿芽钱明天早上再给她。她说这大风,明儿怕是不能来了。我说,那会儿还追着喊明儿在这儿等我呢,咋又变卦了。她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又自言自语叨咕着,可惜满树的香椿芽,再不摘就老了。我说我去帮她摘,顺便看看她的香椿屋。她说,好啊。随后,她又忙改口说不用我摘了,因为一筐香椿芽根本卖不出我的工钱。我说,工地出事了。她说,这老大风,不出事才怪呢。我说,反正没活儿干我也是闲着,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帮她摘香椿芽弥补早上的过失。她说,那也不行,这大风,上树不要命了?我问她筐里还剩多少香椿芽没卖。她看了一眼筐篮里的香椿芽说,还有五十三捆。我说全买了。
我让她到我住处拿钱,连早上欠的一起给她。她问我住哪儿,我说城西。她看了看刮得黄沙满天的城西说,不去了,越走离家越远,哪天遇上再给吧。我说,这回不怕我赖账了。她说,反正这些香椿芽放到明天也蔫得不能卖了。她把筐篮里的香椿芽用大方便袋给我装好,见执法车已快到近前了,就使劲推开我说,快走,快走吧。
我拎着香椿芽回到住处,同屋的几个工友正在打扑克,一个工友甩出手里的牌说,穷山沟的人也吃高口味了?这东西在城里死贵。我说,这玩意儿我家满山坡全是,可惜这里离家太远了。在家时,每年春天我老婆都采香椿芽炒鸡蛋,大补。另一个工友说,想家了?香椿芽炒鸡蛋以解乡愁。又一个工友说,吃了香椿芽,做梦搂老婆……
我已走出屋子,还能隐约听到工友们嘻嘻哈哈的吵闹声。马路上风沙很大,啥也看不清。偶尔遇到一辆车,打着双闪灯缓慢从我身边经过,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
直到耳边响起急促凌乱的风铃声,我才停住脚步。大风把双塔上的铜铃摇得快要飞出去似的。在双塔寺的红墙外果真有个孤立的小院,院子的四周是用老青砖砌的院墙。我踮起脚尖举起双手也够不到墙顶。我使劲蹦起来,也看不到院子里的具体景象,只可见院子中间那棵巨大的香椿树,树冠把整个院子都罩得严严实实的。我轻轻敲了几下大铁门,想不到,开门的正是卖香椿的人。她见了我并未感到意外,上前拉了我一把说,快进来,风太大了。随后,她忙把大铁门插严。
在浓密的香椿树荫里,有两间很老的尖顶瓦房,老式的木格窗户,每个小窗格子里都镶着巴掌大的玻璃,每一小块玻璃都清亮亮的,若不是上面映着晃动的香椿树影,还以为是镂空的窗格子呢。如果事先她不说住在这个香椿屋,我还以为自己误入古庙了,这里似乎有股异样的气息。
想不到你还真找来了,走了这么远,累了吧?她指着香椿树下的老石墩让我快坐下歇歇,她自己忙着捡地上的香椿芽。我仰脸看了一眼搭在香椿树丫上高高的梯子,问她,自己上树摘的?她苦笑着说,哪敢?是风刮下来的。
她每捡起一根香椿芽都抖一抖,再吹一吹:要是芽里进了泥土就牙碜了。我蹲在她身边帮她捡香椿芽,我这才想起,出来得急,忘带钱了,忙跟她说,我本来没打算找她,为了躲乱哄哄打扑克的工友们,竟摸这儿来了。怕她不信,我又跟她解释,其实不是故意来找她的。大概看出了我极不自然的表情,她忙掩住笑,转过身背对着我,边捡香椿芽边说,钱不要了。我转到她对面,不解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看太清到底是谁踢的,当时你离香椿堆最近,走得最急,我猜应该是你踢的,所以就……我说当时走得确实快,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忙低下头去捡香椿芽,她摆弄着香椿芽轻声说,我看你走得太急了,这么大的风,急三火四,像奔命呢。我愣了一会儿,转到树后,点了支烟,慢慢抽完,继续帮她捡香椿芽。
地上的香椿芽捡得差不多了,她领着我边往屋子里走边说,等风再刮落两层就能凑够一筐了。
她的屋子里黑洞洞的,我让她快开灯,可她并没有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故意让我往屋外看,我顺着小方格子玻璃窗往外看,果然看见了茂密香椿树透下的光亮。她说往外多看会儿眼睛就适应了。她告诉我:先别转身,等我让你转再转。她紧张的语气让我的头发根儿发麻,我不知道她在我背后要干啥。
她的呼吸急促,脚步慌乱。我只听到身后哗啦哗啦的响声,却不知道她在我背后鼓捣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她叫了声:你!便张开双臂努力遮掩着身后的东西。此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屋内阴暗的光线。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半人高的纸人倒在了她的脚下。冷不丁看见这东西,把我吓得一激灵。她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再有一趟就全挪走了,吓一跳吧?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纸人有啥可怕的。我虽嘴硬,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她满脸愧疚地说,进了屋子才想到这吓人的玩意儿,提前告诉你一声好了,有个心理准备,免得突然撞见吓一跳,但来不及了。我说这纸人扎的,像真人似的,太瘆人了。她说:活该,谁叫你偷着转身了。我让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努了下嘴,似乎想笑,但又抑制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也被它吓到过。那是我刚做成的第一个纸人。紧靠着柱子,就立在屋子中间,半夜起来方便,把它给忘了。吓得我突然坐到了地上,直接就……她的脸一红,没再说下去。我想笑,又觉得不妥,就借着话茬儿问她做这么多纸人干啥。她说是给花圈店做的纸活儿,又自嘲道,纸人养我这个活人。我问她就一个人生活?她说这屋子里除了她一个活人,就全是纸人了。
纸人的后面是两口笨重的大木头柜,柜上有一个老式的小梳妆台,木头柜的旁边摆着一个橱柜,这些家具皆一身乌黑。只有柜口上的铜件泛着一丝微光。最显眼的还是镶在梳妆台上的一面小镜子,虽说有些年头了,镜子的水银多已脱落,镜面也已模糊不清,但依然有亮光闪动。她弓身对着镜子理了理额角的头发,说要去给我烧水。我说不麻烦了,我坐会儿就走。她问我还回工地吗,我说不。她说那还想去哪儿,我说不知道。她愣了一下,眼睛盯着我问,不知道?我说我也没啥地方可去,只能回住处。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坚持要给我烧水,我顺便跟着她来到灶房。灶房的北墙脚堆满了纸人纸牛,全是烧给死人的玩意儿。我刚进屋的时候并没见这里有纸活儿,一定是她怕吓到我,那会儿忙着从屋子里挪过来的。我诚恳地对她说,这手艺真是绝了,要是我老婆有这手艺,一家人就能搬到城里生活了。她端着刚舀了一半水的电壶,回过头看着我说,好学。我说,总得有个师父才行,有了师父还得自己手巧才能学会。我老婆笨手笨脚只会种地,啥也学不会。她说,哪来的师父?我就是对着镜子照自己的样子学着做的。她说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说怪不得那么吓人呢。她回过头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问:我长得吓人?我说别人做的纸人就是纸人,她做的纸人像真人,像真人的纸人能不吓人吗?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冲我似乎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扭过脸继续往电水壶里舀水。
水烧开了,她从橱柜的中间格子里拿出两个蓝边的厚瓷碗,对我解释说这是专门喝茶的碗,没有油味。又说买茶杯太贵了,其实都一样,不都是装水吗?她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小纸包问,石柱花喝过吗?我说没喝过,这花我家山坡上全是,还有……她接口道,还有香椿芽。我问她咋知道?她说其实她也是山里人。我说不像。她说每年她都回老家的山上采一小筐石柱花晒茶。
石柱花在粗糙的厚瓷碗里很快舒展开了。她把茶碗轻轻朝我推了推,让我尝尝石柱花茶。她说,其实,喝惯了也好喝,主要是它驱寒,经常蹲在地上做纸活儿,身子凉。我喝了一口,觉得有一股蒸馒头水味。可能是我无意间流露出的表情被她发现了,她有些难堪地说:我这儿没有别的茶,喝不惯就给我吧,我再给你换白开水。我赶紧说,能喝能喝。她点点头说,嗯,那就喝吧,在外风餐露宿的,驱驱寒气。我说我体格好着呢。她说她看出来了。我说她根本不像山里人,她精致,连石柱花也分包得这么规整细致。山里的女人只会把这些石柱花放在一处,喝的时候随便抓一捏就是。她说就是闲着没事,喝点儿啥打发时间,总比白开水有点味。
我喝了一大口石柱花茶,感慨说,能在你这香椿屋里喝啥茶都有味。她也喝了一大口,却被茶水呛住了,不停地轻咳,咳得脸有些红了。我避开她,抬起头,仔细察看木屋顶的老工艺。过去的老工匠真厉害,这老古董,虽说不大,可真精致,能住香椿屋真有福分。她的脸一沉,福分?就是坟墓,精致的坟墓。我试探着问,这房子?她感叹,住这房子的人大多没好结果。
我暗叹,这房子确实不一般,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追问下,她轻声轻语地讲起了香椿屋的旧事。
解放前,城里有个挺红的歌伎叫寒翠,生日那天,寒翠来双塔寺烧香拜佛,机缘巧合竟与双塔寺住持有了一面之缘。短暂的相遇,单独的交谈,谁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个寒翠就一心想到双塔寺出家修行。但遭到了双塔寺除了住持以外的四大班首及八大执事的极力反对,理由是歌伎破坏佛门清净,影响双塔寺声誉,最终没有接纳寒翠。
寒翠不能进双塔寺,就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交了赎身钱,获得自由后,花光所有积蓄在双塔寺外边建了这两间房子。她除了每天在这里吃斋念佛,有时还到双塔寺向住持请教佛法。后来,双塔寺的首座怀疑住持与寒翠有私密往来。庙里的首座联合三位堂主,暗中埋伏在香椿屋附近。一天深夜,住持来到寒翠屋子里。四人从四面慢慢靠近房子,估摸时机成熟了,四人同时闯进屋子里,点燃蜡烛一看,住持与寒翠穿着整齐,两个人的中间摆着一张茶桌,茶桌的两端各放着一个茶杯,茶杯里的茶刚刚沏好。住持喝了一小口茶说,该来的早晚会来。四人把住持和寒翠身上的衣裳扒光绑在屋子中间的柱子上,随后把双塔寺的众僧召集到香椿屋。当着众僧面,四人把住持扔进了护城河。
后来,这件事的结果有两种说法,都是听居住在护城河周围的老辈人讲的。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护城河里看见了住持的尸体,但身上却没有绳子。另一种说法是:住持懂法术能解绳,肉身虽留在护城河里,但真身去深山接着修行去了。当晚,四人里的首座当上了双塔寺的住持,其余三人依次升位。
众人散尽,寒翠就自己上吊死了,死的时候身上啥也没穿。
我盯着屋子中间雕花的圆木柱子问她,寒翠就吊死在这屋子里了?她摇摇头,把脸扭向窗外,指了指香椿树。外面的风还很大,摇得香椿树猛烈地晃动。令我疑惑的是,以她的年纪怎能知道那么多年前的事呢。我说听着有点玄乎。她说她是听护城河村的老年人讲的。可我觉得她讲得那么真切,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想法让我发毛。我试探着问她信佛不。她说离寺庙近,熏一点点香火,只敬畏,不执迷。我说这房子有点怪,不沾点儿佛性怕是住不了。她说是有点怪,这房子住的全是女人。她告诉我,寒翠死后这房子闲了好多年没人敢住。解放后,护城河村有个没儿没女的老太太住进了这房子,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竟活了九十多岁。因为房子一直没有真正的主人,老太太死后又闲了好多年。
我问她是怎么住进来的,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过了好一阵子,她问我信命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说不知道。她说都是命,命定的东西谁也逃不了。她端起刚续满水的茶碗,一口气把碗里的茶水全喝掉了。放下茶碗,就把香椿屋里发生的那些蹊跷事都告诉我了。
老太太死后,香椿屋闲了好多年没人敢住,甚至没人敢进。眼看就要倒塌了,有个常来双塔寺祈愿的女香客相中了这房子。女香客给双塔寺和护城河村一些钱,把香椿屋过户到自己名下。女香客是土生土长的护城河村人,对香椿屋的来历和各种传说都非常清楚,每想到寒翠,她就暗自落泪。女香客回想自己十八岁的那年春天,她背着父母与本村大她五岁的男人偷偷躲进这个无人敢来的老屋子,在北墙脚的旮旯里,女香客把自己的女儿身给了他。他抱着女香客说一辈子都要对她好,女香客就违背父母意愿嫁给了他。他家穷,女香客就和他一起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儿。他嫌活儿累,想当带工头,暗示女香客去讨好包工头,女香客就去陪包工头,让他做上了带工头。他不满足当带工头,又想当包工头挣大钱。那时,女香客年轻,不仅长得好看,身子也特别迷人。女香客就想方设法接触管工程的各类人物,她帮他如愿当上了包工头,揽下多个工程,挣了不少钱。
老大不小的女香客不想光为挣钱付出了,她想生孩子做母亲,那才是女人最该做的事。女香客这才意识到,尽管她一直没闲着,但那都是为了利益而做的,却好久没和自己的男人到一起了。女香客只要一有机会与自己的男人睡到一起,女香客就主动靠近他,可男人都以劳累提不起精神而告终。女香客问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嫌弃她了,男人说哪能呢。女香客不死心,有一天,把自己的男人约到护城河边,硬是把他拉进香椿屋里,在他们第一次的北墙根旮旯里,女香客百般柔情地努力,男人终于提起了精神。女香客为了男人状态更好,表现出各种媚态鼓励他。完事后,男人不自觉地冒了句“贱货”。两个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以为被别人发现了,可屋里屋外找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有。女香客忽然指着男人的鼻子说是他说的“贱货”。男人死活不承认。为此,两人争吵多次也没吵出真正的结果。后来,她认真回想了多次当时的情景,“贱货”的确是男人说的。女香客想告诉男人,她每次都能让别的男人满意,是因为她把别人都当成自己的男人对待。无论与谁睡,女香客想的都是自己男人,可女香客终究没有说出口。
在香椿屋里因“贱货”争吵之后,彼此间莫名其妙地就疏远了。女香客与自己男人再没到一起。事后不久,女香客发现月经没有按时来,毕竟在香椿屋与自己的男人有过一次成功的经历。她高兴地以为自己怀上了。但是,在医院经过多次检查,不但没怀孕,还查出让她绝望的结果——她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从此她成了常来双塔寺的香客。之后,她又鬼使神差买下了寺旁的香椿屋。女香客坚持要把房子恢复成原来的老样子,就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个手艺极好的木匠来修复。木匠每天按女香客的想法认真做活儿,女香客对木匠所做的每个细节都非常满意,她打心眼儿里佩服木匠的手艺。快修完这天,女香客站在院子里的老香椿树下,打量修缮如初的老房子如释重负,可瞬间她又感到莫名地失落。这时,天突然下起了雨,木匠正在房顶做最后的修复。女香客让木匠下来,等雨住了再修,可是雨越下越大,木匠怕雨水把屋子里已修好的房木浇坏,就冒雨把房盖全部加固修好了。木匠一直忙着修房盖,回到房下才发现,女香客一直站在老香椿树下陪着他挨浇。两个人一起进屋子里避雨,想等雨停再返回各自住处。谁也没想到,大雨把护城河上年久失修的石拱桥给冲垮了,这是通往双塔寺唯一的石桥,双塔寺成了一座孤庙。木匠和女香客也只得在香椿屋里过夜。
此后,女香客就一直住在香椿屋里。每隔十天半月木匠就被派到香椿屋来做杂务,除除草,清理杂物,检修房屋设施。木匠是山里人,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因为木工手艺好,人也老实厚道,最初被带工头派来修这老房子。木匠不知道这个女香客就是工地总包工头的老婆,木匠不认识总包工头,木匠只认识带工头。带工头告诉木匠,住在香椿屋的这个女主人是带工头的亲戚,让木匠听女香客的话好好干活儿。木匠没想到,这个香椿屋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木匠和媳妇两个人同在一个山沟长大,两个人打小感情就好。木匠在城里打工,木匠媳妇留在山里种地,他们还没有孩子。木匠每月都会请假回一次家,因为工地活儿紧,木匠在家只住一夜,天不亮就得返回城里工地。每次木匠离开家,木匠媳妇都很担心。这次木匠走后,一连三个月没回家,木匠媳妇以为木匠出啥事了。那时还买不起手机,山沟里也没有电话,无法与木匠联系,木匠媳妇就急三火四地去城里找木匠。木匠媳妇到了工地没见到木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木匠被派到双塔寺旁边的香椿屋做活儿去了。木匠媳妇没舍得花钱坐车,她一路打听着就走到了双塔寺边的香椿屋门前,两扇黑漆漆的铁大门半开着,木匠媳妇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像在打架。木匠媳妇就躲在大门后往里看,木匠媳妇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欺负木匠,那男人拿着绳子不停地威胁木匠,说要是木匠敢跑他就报警,被警察抓住罪上加罪。男人和女人正在用绳子绑木匠,木匠在拼命地挣脱,木匠的媳妇忙冲进院子里去帮木匠,可是木匠见到自己的媳妇就突然蔫了,木匠双手捂着脸,勾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蹲在了地上,不管木匠媳妇怎么叫他,也不起来。
木匠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让那一男一女给绑上了。绑木匠的那个男人就是木匠建筑工地的总包工头,女人是女香客,女香客在香椿屋里与木匠的事被包工头逮住了。女香客见包工头破门而入,吓得连忙反咬一口,说木匠欺负她了。包工头虽看得明白,但也不想当面揭穿自己的老婆,怕传出去太丢人现眼。
绑住木匠,包工头就狠狠扇了木匠一顿耳光,木匠始终一声不吭。包工头不但没解气,反倒怒火攻心。暴怒之下,包工头命老婆帮他把木匠扔进护城河,女香客不敢不从,哭哭啼啼凑上前帮包工头按倒木匠。两个人抬起木匠正要往外走,被木匠媳妇冲上前给拦住了。包工头让木匠媳妇滚开少管闲事。木匠媳妇紧抱住木匠不松手,她告诉包工头她是木匠媳妇。包工头说,木匠犯了强奸罪,进不进护城河都得坐牢。木匠媳妇顿时不吭声了,木匠媳妇腿一软给包工头跪下了。木匠媳妇苦苦央求包工头放过木匠,只要能放过木匠,让她做什么都行。包工头看到木匠媳妇的嘴角慢慢淌出血来,血越来越多。包工头看了一会儿木匠媳妇,凶狠地把木匠媳妇拉到香椿屋里,又急忙从里面把门插严。包工头并没有强行对木匠媳妇下手,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些话,木匠媳妇就主动开始脱衣裳。这时,女香客哭喊着跑到香椿屋门前,拼命用头撞门,门终于被她撞开。木匠媳妇见女香客满脑门是血,吓得呆愣着不敢动弹,女香客死死抱住包工头,示意木匠媳妇快跑。木匠媳妇趁包工头和他老婆厮打,赶紧跑出屋子,木匠媳妇把木匠身上的绳子打开。木匠一句话没说,疯了似的往护城河跑,任凭木匠媳妇在后面怎么喊,木匠也不回头。最后,木匠媳妇追到护城河边,看见木匠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
木匠媳妇知道木匠会潜水,她俩小时候在湖边玩,木匠趁她不注意潜到湖水里,直到把她吓哭了才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头。木匠媳妇在护城河边不停地喊木匠的名字,但木匠也没有露出头来。后来木匠媳妇就哭了,从小到大,每次只要她一哭,木匠就会哄她开心。木匠曾发誓一辈子不让木匠媳妇受委屈。可是木匠媳妇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也未见到木匠的影子。木匠媳妇猜测木匠可能是怕被警察抓住,不敢出来,也可能是没脸出来见她,其实,木匠媳妇从未怪罪过木匠。木匠媳妇后悔那天不该从工地走着来香椿屋,要是肯花一块钱坐公共汽车,提前一个小时赶到香椿屋,也许就啥事都不能发生了。木匠媳妇坚信,木匠就在护城河附近藏着。
木匠媳妇为了能找到木匠,就一直沿着护城河边走,渴了喝护城河水,饿了到护城河边的玉米地里掰两根玉米烧着吃。天一黑,木匠媳妇就在护城河边点起一堆火,她尽力把脸凑向火焰,还时常转换方位,为的是让木匠看见火光里的她。木匠媳妇知道,木匠只要一见了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这天夜里,木匠媳妇终于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捂着胸口,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火堆里。木匠媳妇不敢回头,她怕惊跑木匠。脚步声越来越近,快到她身后时,木匠媳妇听出根本不是木匠,木匠的脚步声她最熟悉。
木匠媳妇没有惊慌,现在她谁也不怕,她觉得没有啥让她可害怕的了。她始终没有回头。这人在木匠媳妇身后停了一下脚,又转到她前面。借着火光,木匠媳妇认出是包工头。木匠媳妇猜想包工头一定是来找木匠的。包工头告诉木匠媳妇,其实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木匠,并不想真把木匠扔进护城河里,没想到木匠那么胆小,自己跳河了。木匠媳妇觉得包工头说的这些全是谎话,是在骗她,包工头的目的无非是想害木匠。木匠媳妇赌气说木匠才不是胆小呢。包工头说木匠是自作自受。木匠媳妇求包工头放过木匠,只要能放过木匠,想要她的胳膊、大腿,哪都行。
木匠媳妇为了不让包工头担心她逃掉,她告诉包工头,只要包工头肯放过木匠,她这辈子哪也不去,就把自己押在护城河边,让包工头随时都能找到她。包工头说不要木匠媳妇的胳膊,也不要她大腿。包工头慢慢蹲下身子,把一个药袋放到火堆旁,包工头告诉木匠媳妇是治伤口的药,还有最好的消炎药。包工头问木匠媳妇的舌头咬得严重不,要不要去医院。木匠媳妇说舌头是自己的,自己咬烂自己的舌头又能咋样。包工头说香椿屋的钥匙也在药袋子里,让木匠媳妇去香椿屋里住。人嘛,总不能老在露天过夜。包工头说他有事先走了。直到包工头转身离开,木匠媳妇始终没有抬头看包工头一眼,也没再与他说话。包工头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木匠媳妇说,别把药袋扔到护城河里,他备了好多份呢,包括香椿屋的钥匙。
包工头还没有走远,木匠媳妇连看都没看就把那药袋子扔进了护城河里,像亲手扔进一个人,随后她就大哭起来。包工头听到了药袋子落水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没影了。
第二天晚上,包工头又来到护城河边,他把同样的一袋东西放到火堆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包工头一连好多晚上都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把药袋子放到火堆边就匆匆走开。木匠媳妇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把药袋子扔进护城河里。直到有一天晚上,包工头把袋子放到火堆旁没有立即走开,他对木匠媳妇说这是最后一袋了,扔完就没有了,他再也不会来了。但是木匠媳妇还是果断地把袋子扔进了护城河里。木匠媳妇想,总算扔出头了,包工头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木匠也许就敢出来与她见面了。
可是,到了晚上,木匠媳妇在护城河边的火堆旁,又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当然,木匠媳妇很清楚,是包工头来了,而不是木匠。这些天,木匠媳妇已熟悉包工头的脚步声了,就在木匠媳妇听着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时,又突然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正纳闷,脚步声又再次响起,和上次一样,越来越近,但最后还是消失了。木匠媳妇忍不住猛然回头,河堤上除了被风吹动的苇草连个人影也没有。半夜时,包工头一只手拎着药袋子,另一只手捂着后脑勺,踉踉跄跄地扑到木匠媳妇的身上,包工头告诉木匠媳妇,他被人暗算了。木匠媳妇闻到了包工头嘴里呛人的酒味,以为包工头在故意耍酒疯。木匠媳妇狠狠地把包工头推开,借着火光木匠媳妇看到包工头的后脑勺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她有点后悔不该把药全扔护城河里。
木匠媳妇忙问包工头带药没有,包工头说带了。她又问,带钥匙没。他说带了。木匠媳妇让包工头快把药给她。包工头却不肯给她。包工头告诉木匠媳妇这回再扔就真没有了,只剩这套原厂的钥匙了。木匠媳妇让包工头拿好袋子,她哈下腰把包工头背起来,急忙往香椿屋走。到了门前,木匠媳妇一只手扶着包工头,另一只手从袋子里取出钥匙,门被她顺利打开。后来,木匠媳妇每次开香椿屋门时,总是不经意地看一眼这串钥匙上的原厂商标。
包工头的后脑勺上有一个三角口子。幸好袋子里有药,木匠媳妇把那些药全敷在了伤口上,才把血止住。包工头惊恐地告诉木匠媳妇,天黑那会儿,他刚走上护城河堤,从草丛里突然蹿出一个大黑影,这人劲很大,上来就把包工头的脖子掐住了,掐得他快要没命时,又突然松开了,没等包工头缓过神来,就猛地被那人推倒了。木匠媳妇问包工头有没有看清楚推他的人长啥模样。包工头回想一下说,个子挺高,天黑乎乎的,没等看清那人的脸自己就晕倒了,包工头说自己醒过来就急着去找木匠媳妇了……
木匠媳妇问包工头要不要去医院,包工头说不去,睡一觉就好了。包工头很快就睡着了。木匠媳妇不时地查看包工头的伤口,一夜未合眼。包工头临走时对木匠媳妇说,她救了他一命,这房子以后就归木匠媳妇了。木匠媳妇坚决不要。包工头让木匠媳妇放心住,绝不会有人找她麻烦。因为包工头和女香客离了,这房子归包工头了,是女香客主动不要的,她嫌这房子晦气。不管包工头怎么劝说,木匠媳妇还是坚决不要。包工头就让木匠媳妇先住着,以后有更合适的再换。天凉了,总比待在外面好。
包工头走后,木匠媳妇又回到了护城河边。秋末的夜里,她烤着火也冷得浑身发抖。
一天早上,包工头又来了,他告诉木匠媳妇,打工的人要陆续回乡了。城里要清退外来闲杂人,想居住得办暂住证,不办就得被清走,弄不好还得拘留。木匠媳妇只得拿着身份证跟包工头去办暂住证。临下车包工头嘱咐木匠媳妇,不管到哪个部门只管按要求签字,不要多问,免得麻烦。木匠媳妇没办过暂住证,不懂得这里的规矩,木匠媳妇很听话,人家让她在哪儿签字就在哪儿签字,除了签字啥也没说。
没过几天,包工头又来了。包工头交给木匠媳妇的不是暂住证而是香椿屋的房照,已变更成木匠媳妇的名字了,包工头说,有了房照,就能把户口迁进城里了,再不用担心查暂住证。木匠媳妇很过意不去,就问包工头,还没死心吗?包工头说,一直不会死心。木匠媳妇说,心里压着事大家都活不好,时间他定,只能一次,多了就会出人命。包工头说,现在。木匠媳妇一愣,问,就现在吗。包工头说,就现在。木匠媳妇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说,好吧。木匠媳妇正要脱鞋上炕,包工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商量,能不能在北墙根的地上。木匠媳妇看了一眼北墙根下阴暗潮湿的青砖地面,问包工头故意不拿她当人吗?见木匠媳妇很生气,包工头也不好勉强,可是他在炕上努力半天却无法进行。
包工头光着身子跳到地上,扯着炕上的被褥全铺到北墙根的地面上,木匠媳妇似乎明白了包工头的意图。她跟着包工头来到北墙根的旮旯里,包工头果然振作起来了,他俩都很投入。包工头说,还是山里的女人好,真好。
事后,包工头扑到木匠媳妇的怀里抱头大哭起来。木匠媳妇不知道包工头为啥会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她想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木匠媳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直到包工头在她怀里慢慢平静下来。包工头对木匠媳妇说她真好。木匠媳妇说这回总算两清了吧?谁也不亏欠谁了。以后别来了,这房子容不下男人,一个也容不下。包工头问木匠媳妇还想等木匠吗?木匠媳妇说一直等木匠。木匠媳妇说这房子虽在她名下,包工头啥时想收回就收回,在包工头未收回之前她暂时住着。包工头说只要她能住这就好。包工头临走时,木匠媳妇突然从后面把他抱住了,她求包工头放过木匠,不要让警察抓走木匠,不要暗地伤害木匠。包工头听了木匠媳妇的话很惊讶也很生气,他推开木匠媳妇骂她真傻。
包工头走后,木匠媳妇来到护城河边,她对着河水哭喊着,把想要对木匠说的话全喊了出来。她说她也跟过别人了,木匠不用愧疚了,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大家都清了,谁也别跟谁过不去了,木匠快出来吧!只要木匠能回来,做啥错事她都不怪他。
木匠媳妇一直住在香椿屋里。她每天夜里都到护城河边生一堆火等木匠,但一直未见到木匠。人们都说木匠媳妇疯了,其实她一点也没疯,好多事,她心里都清楚,只是她不敢或不愿面对罢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把老香椿树摇得快要断了似的。我喝了口石柱花茶问她,木匠真那么好?她点点头说,高高的个子,力气大,能爬树,会潜水,脸皮儿很薄,从不说谎。我问她,确定木匠还在吗?
她说,当然在。护城河的水是绕城循环的,连只死耗子都冲不走,别说那么大个人呢。就算真把自己淹死里,也得有个尸首吧。
从她复杂痛楚的表情里,我猜出眼前的女人就是木匠媳妇。我问她木匠的媳妇叫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韩翠。我有些惊讶,惶恐。
她说,别怕,我不是鬼,我姓的是百家姓的韩,那个吊死香椿树的寒翠是寒冷的寒。吊死的寒翠是艺名,我这韩翠是真名。
我说这也太蹊跷了。她说,那个寒翠一定特别好看,不像我这种山里的木头疙瘩,一根筋,不开窍,让人嫌弃。我说,你不是特别好看,却很耐看,看上你的人,会记着你一辈子。她的脸微微一红低着头说,老了,晚了。
我问韩翠,那个包工头后来又找过她吗。她说,不清楚,没来吧,也许他偷偷来过,从没让我看见过。倒是女香客偷偷到香椿屋来过几次。我有点儿惊讶,女香客是来要房子吧?
韩翠说,也许是,又好像不是。她从没提过要房子,要是她提出说要,我就给她。虽说在我名下,这房子当初毕竟是她买的。
我说,包工头的老婆不是要房子,是来干啥呢?韩翠说,就是唠嗑。
唠嗑?我不大相信这两个女人怎么能唠到一起。韩翠说,她每次来都向我打听木匠回来没。随后,她就给我讲她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她和别的男人的事情,她不能生育的事情,她买香椿屋的事情,她和包工头的事情,就连她的第一次和包工头在这北墙根旮旯里做那事儿都告诉我了。还有……唠了挺多事情,她也挺苦的。
还有啥?我急切地问韩翠。
韩翠的眼睛突地红了,还有她和木匠的事情,她边讲边哭,她说木匠可能被水淹死了。我说绝对不可能。她问我要是木匠一辈子不回来咋办。我说一辈子不回来,我就等一辈子。她还劝我想开点,何必把自己绑死在一棵树上呢。
我问韩翠,后来呢?韩翠说,后来包工头的老婆就不来了,包工头也没再来,木匠一直没回来。木匠是嫌弃我了,还是不肯原谅自己?还是怕被警察抓住?也许另有因由吧?反正全都不见了。再后来……
我忙问再后来咋了?韩翠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没咋。
我说,木匠,也许和包工头老婆在一起了。
韩翠突然抬起头,眼珠不错地盯着我,她的眼泪不停地落到茶水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干眼泪,边惊叫着边往外走,光顾说话了,忘捡香椿芽了。
我和韩翠来到香椿树下,并没见到太多香椿芽。可能是那会儿风太大了,把香椿芽刮到别处去了。好在眼下风已小多了,我抬头看看头顶的香椿树说,我上树去摘香椿芽。韩翠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冲我说,没想到,风真停了。
我抱着粗大的香椿树干,很快就爬到了香椿树顶上。她仰起脸笑着说,嘿!你还真会爬树,会爬树的人都不爱用梯子。我说,好多年没爬树了,今儿过把瘾。她仰着脸看着我,喂,你等着。她拎起筐篮熟练地踩着梯子也爬到了树上。她的确是山里人,只有山里女人的身子才这样灵活有劲。
韩翠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生怕我从树上逃走似的。她坐在我对面的树丫问,你多大了,还这么灵便?我说,三十七了,比原来笨多了。她说,虚岁?我说,虚岁。她说,今年是本命年?我说,嗯,本命年。她说,我也是。他,也是。我说,你和木匠同岁?她说,同岁,咱仨都同岁。我说,真巧。她说,嗯,你也是木匠。我想说,其实我根本不懂木匠手艺,只会在建筑工地做些粗浅的所谓的木工活儿,和她的那个木匠没法比。但我见她已扭过头,开始摘旁边的香椿芽,就没再往下说。
我靠着树丫,一直看她灵巧地摘着香椿芽。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还不趁风小快摘香椿芽,老看我干啥?我忙回过头,伸手去摘香椿芽。我摘了几个香椿芽刚放到筐篮里就被她给扔掉了,她笑着说,看你笨手笨脚的,把不能吃的老玩意儿摘下来干啥?挑嫩的摘。紧接着她就指指点点告诉我摘这摘那,像使唤自己的男人一样毫无顾忌。我在她的指挥下,不停地摘着。她从我手里接过柔嫩的香椿芽,规规矩矩地码到筐篮里。这是我进城打工多年,在城里度过的最安稳踏实的半天,像回到家里一样。
香椿芽已经顶到筐梁了,实在没地方放了。我说,够了吧?她说,嗯,够了吧?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下了树,我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急着往大门外走。她拉住我的后衣襟说,我给你做香椿芽炒鸡蛋,好吃着呢。我说,不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她紧拉着我的后衣襟说,你还要回工地吗?只耽误半天工也不行吗?我说,我得给孩子汇钱,孩子在县城里上高中,每月一号我都趁工地中午休息给他汇钱,汇晚了他会惦记我的。她看着我,慢慢松开了手。我刚要走,她说,等等。说着跑到屋子里拿出一条本命年系的红布带子。过年时,我媳妇曾叮嘱我买一条这种红带子系上,让我给忘了。
她边帮我往腰上系边说,本命年系上它吉利。我说,你自己留着系吧。她说,我系了,这是男式的。过年时新买的。我抬起两只胳膊任她帮我系上鲜红的带子。一缕阳光从香椿树的枝叶间照进院子,把她晃动着的脸蛋映得红扑扑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女人。
我刚出韩翠的大门口,就撞见几个香客从双塔寺出来,看样子是附近的住户。他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一番,议论开了,这个鬼屋子也有人敢进?那个疯女人,白天和好人一样,只是到了晚上就跑到护城河边喊木匠。风雨不误,有挺多年了吧?真是怪可怜的,白瞎这张好脸蛋了。
过了护城河,我慢慢回过头,我没有看到韩翠,香椿屋门前一个人也没有,她的那两扇大铁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这个月的工资拖了好几天还没开。我回到住处向几个工友借了些钱,好歹把儿子这月的生活费凑够了。为了不让儿子惦记,我每次都在工地旁边的银行给他汇钱。汇完钱,我在超市买了两瓶白酒,对工友们表示一点谢意。我和几个工友就着香椿芽炒鸡蛋,把两瓶酒喝得一滴没剩。我说,哥儿几个再帮我凑一百元钱,香椿芽钱还没给人家呢。他们都说我脑袋让驴踢了,花一百块钱买一堆喂驴的树叶子,换几斤肉吃多香。我说,没有一百凑五十也行,总比没有要好。结果五十也没凑上。因为工地刚出事,不知道工资要拖到哪天才能开,大伙兜里得留些吃饭钱。
没凑到买香椿的钱,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韩翠家。我一个人从城西出发,漫无目的闲溜达。不知不觉地,我竟走到了东城外的护城河边。从黄昏到天黑,我始终在河堤上游走,我没见到烟火,也没遇到韩翠,河堤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夜很静,我始终没听到有人喊木匠,哪怕是极轻的话语声也没听到,也许韩翠还没来呢。可天已这么晚了,想来早该来了。也许今晚她压根儿就不想来护城河堤喊木匠了,这正是我心底最渴望的。
下了护城河堤,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把我吓得一激灵。我媳妇在电话的另一头问我给儿子寄钱了没有。我说寄了寄了。她说,你说话咋这么小的声呢。我说可能信号不好。她说,不是,不是。你说话咋像在作贼似的。你不会偷了别人的钱吧。我说,不会不会。她说,你没啥事吧?我说没事没事。她说,真没事吧?我说,真没事。她说,没事就好。我说,好好。她停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我一直听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吭叽两声只是说,没事就早点儿睡吧。白天干活儿留点神。
夜深了,我在韩翠的院墙外转了好几圈儿也未见她出来,看样子她是不会出来了。不知今晚有什么变故。
她的屋子里一直没有亮灯,整个院子黑洞洞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我凑到大门边,门是虚掩着的,这么晚了咋还没关门呢?我试着轻推了一下大铁门,门竟然开了。我站在大门槛中间,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正犹豫着,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韩翠沙哑的声音:“木匠,你……来了?”与白天相比,她的声音略有些阴郁。我把坚厚笨重的两扇大铁门完全打开,大步走进韩翠的院子里。